江晚芙冲她笑了笑,开口道,“我此番回来,带了些礼,要送去各家亲戚,只是两年过去了,倒也不怎么知道如今的情况。劳烦姨娘拨个管事来给我帮忙……”说完,看高姨娘忙不迭应下,她便又道,“另外,还有一事。”

  高姨娘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她,眼睛睁得很大。

  江晚芙顿时有种自己在欺负老实人的感觉,心里有些哭笑不得,继续往下说,“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日父亲说,夫人生了重病。我想我既回来了,便还是过去探望探望夫人。还有耀哥儿和眉姐儿,这回回来,倒是没看见他们……”

  倒不是说江晚芙对继母和继母所出的弟妹,有多深的感情,但面上总要过得去,不好落人口舌。她做事一贯还是很稳妥的。

  高姨娘听了后,却迟疑了会儿,才道,“这些妾要请示过老爷……”顿了顿,补充道,“夫人病得厉害,老爷怕打扰了夫人,一贯不许我们去探视的。至于小郎君和小娘子,怕他们闹着要见夫人,过了病气,老爷派人送他们去别庄了。”

  江晚芙便也点头,“嗯,那劳烦姨娘问问父亲。”

  到了第二日一早,高姨娘就过来说了,“老爷道,小姐一番孝心,便同意了。只是夫人病得重,小姐您又怀着身孕,怕是不能久待。”

  江晚芙和杨氏又没什么感情,不过是过去看她一眼,自然点头答应了。

第182章 要是我犯错了,您会不……

  杨氏住在椒聊阁,取自“椒聊之实,蕃衍盈升”,以往江晚芙没少来这里,杨氏是个很会做面子的继母,但凡有外人在,必然要叫她过来。等客人一走,从主到仆便故意冷落她。

  这样的手段,对大人或许算不上什么,至多恶心恶心人,可对孩子而言,却不啻于煎熬,江晚芙现在都还记得,祖母重病,她被杨氏叫来,孤零零坐在次间里,连给她倒水的丫鬟都没有,她看着窗外高大的榆树,坐了很久。或许,杨氏就是等着她闹,才好做点什么,可惜她一直很能忍耐,没给她这个机会。

  一踏进椒聊阁,过往那些艰难的记忆,便缓缓地涌上来,一幕幕都变得愈发清晰。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但她嫁给陆则后,好像那些曾经觉得很难的时候,都变得模糊了。

  高姨娘说的见一面,其实也只是隔着帐子,远远地说上几句话。江晚芙坐下,高姨娘便走进帐子里,看动作,是把杨氏从床上扶起来,她竟然病得这么重,连自己起身都难了,江晚芙觉得很惊讶。

  杨氏低低咳嗽了几声,气喘得很厉害,过了会儿,才缓过来。高姨娘喂她喝了水,江晚芙听到高姨娘开口,“夫人,小姐从京城回来探亲,过来探望您。”

  她的声音渐低下去,江晚芙便开口,“我听说夫人病了,过来看看您,叫人带了些黄芪山参……”

  杨氏隔着帐子跟她说话,第一次用平和的语气,她低声道,“多谢你来看我。”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要是生病了,就想着要善待别人了。其实她并不算很恨杨氏,杨氏和她没有血缘,她为了自己儿女谋划,不过是自私下的人之常情。但凡江父当时能说一句话,她和阿弟的处境,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江晚芙也不想和个病人计较,轻声道,“夫人保重身子……耀哥儿和眉姐儿还小,还离不开母亲。”顿了顿,就想开口告辞了。

  不料帐子里的杨氏却忽的开口,声音比先前高了些,急急地叫住了江晚芙,“大娘子——”

  江晚芙等着她的下文,却戛然而止了,她便开口,“您方才叫我,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过了会儿,才听到杨氏开口,“你要是有空,去看看耀哥儿和眉姐儿好么?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没几个月好活了,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没有做一个宽容的继母,我在这里跟你陪个不是。”

  说着,她硬生生站起来,拉开帐子,江晚芙此时才看清她,一张形容枯槁的脸,头发虽然梳得很齐整,但也枯黄了,久病之人,身上的生气一点点流逝,最先开始看出来的就是指甲和头发。

  “对不起,真的、”杨氏看着她,眼泪沿着瘦削隆起的颧骨滚落,几乎是哀求的语气,道,“真的对不起……”

  高姨娘很快扶着她坐回去了,丫鬟上前,重新把帐子拉好了,动作太匆忙,以至于撞了一下旁边六扇的黑檀木屏风。丫鬟惊得一把扶住。

  江晚芙没有在椒聊阁久留,果然跟高姨娘说的那样,杨氏病得很重了,根本没精力待客,江晚芙便也回了棠棣院。惠娘扶她进屋,怕她过了病气,忙扶她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等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才感慨道,“竟真的病得这么厉害了……”

  其实最开始知道杨氏病了,惠娘是很想幸灾乐祸啐上一句“活该”的,当初她是怎么把姐弟俩视作眼中钉的,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可真看到了,这话却又说不出口了。以前杨氏的确可恨,现在也是真的可怜,年纪轻轻得了病,一双儿女还那么小,老爷又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以后谁知道如何呢。

  或许这就是报应了。

  “这样的事,可怜的便是孩子了。”惠娘忍不住道。

  江晚芙也点头,她对继母所出的弟妹,并没什么恶感,始终只是孩子罢了,开口道,“杨家总还会照顾他们的。”

  她和阿弟当时是没有外祖家照拂,但据她所知,杨氏是苏州人,杨家在苏州也是大户,想来不会不管杨氏留下的一双儿女的。但还是道,“你等会儿去问问高姨娘,看方不方便去看耀哥儿和眉姐儿。”

  惠娘应下,过了会儿便回来回话了,道,“高姨娘说,庄子太远,您怀着孩子来去不便,老爷派人把孩子接回来。”

  这样的安排,对江晚芙而言,自然是最轻松的,她也不想跑来跑去的。不过,她低头笑了下,这次她回来,父亲倒是前所未有的照顾她。要不是那不闻不问的几年就摆在那里,她都要以为,他一直是如此的慈父呢……

  权势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啊。

  中午的时候,江晚芙叫惠娘把姚晗抱过来了,小孩儿人生地不熟,她怕他吃不好、睡不好,便总惦记着。惠娘和红蕖在旁边布膳,姚晗现在比以前爱说话些了,尤其是在江晚芙面前,他嘀嘀咕咕跟江晚芙说,江舅舅送了他一只虎皮鹦鹉,会学人说话。

  江晚芙夹了个芥菜饺子给他,笑着鼓励他,“那晗哥儿可以多教鹦鹉说话,到时候带来给婶婶看看,好不好?”

  她说完,姚晗便一脸认真地点头。小孩儿养熟了,就很可爱了。

  用过午膳,姚晗还有点不想走,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基本都很黏人,尤其是来了新地方,江晚芙索性把他留下了,叫惠娘抱他进她的屋里睡午觉去了。

  江晚芙则抽空见了见去送礼的管事,管事进来给她磕了头,口齿清晰把今日去送礼的情况说了,顿了顿,又迟疑着道,“只还有一家,却是未曾送出去。”

  江晚芙喝了口茶,示意他继续说。

  管事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没有什么隐瞒,“便是府上继夫人的母家。吴管事支支吾吾,小的怕耽误了事,便从他嘴里套了话……去年,杨家老爷过世,继承家业是大爷,杨大爷好赌,输得多了,就拿了疏浚河道的银钱给去填窟窿,结果叫人给告发了……还险些牵连了老爷。后来判了充军,杨家一家人也搬走了。现如今也不来往了,故而联系不上。”

  江晚芙很吃惊,她印象里杨氏在苏州算是大户,数代为官,倒不想竟葬送在了没出息的子孙手里。她见过杨大爷一回,是杨氏叫她过去,偶然撞见的,杨志还以为她是杨氏屋里的丫鬟,当着她的面,便跟杨氏讨要她……他那时看她的眼神,跟蛇一样,让她毛骨悚然。后来,她便有意识地躲着他了。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点头淡淡道,“既不联系了,那就算了。”

  本来杨家也只是杨氏的母家,并不是她的外祖家,走礼也不过是按着规矩来。

  管事应下,惠娘送他出去。

  江晚芙起身回侧屋,进屋便听见红蕖焦急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来,她方才走时,叫她守着姚晗的,江晚芙心里一紧,便快步走了进去,“怎么了?”

  红蕖听到她的声音,忙从脚踏上起身,她一动,便把罗汉床上的姚晗露出来了,小孩儿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额上全是汗,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她没听过的词,惠娘在一旁吓了一跳,道,“别是魇住了吧?”

  江晚芙顾不得问,上前半搂住乱动的小孩儿,惠娘也上前帮忙,几人合力,江晚芙松手,轻轻拍他的背,轻声哄他,“晗哥儿不怕,不怕,婶娘在呢……”

  姚晗汗涔涔睁眼,瞳孔放得很大,半晌才醒过来一样,泥鳅似的钻进江晚芙的怀里,江晚芙叫红蕖拿了热水进来,打湿帕子,给他擦了脸和脖子,这期间,小孩儿倒是乖得不得了,像小狗儿似的,一声不吭。

  江晚芙便笑着哄他,“是不是做噩梦了?就听你叽里咕噜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说着,惠娘递了新打湿的帕子过来,她便伸了手去接,被这么一打岔,便也没有察觉她怀里的小孩儿,打了个寒颤,紧紧咬着唇。

  江晚芙又替他擦了一遍,汗干了黏糊糊的,还容易得风寒。等擦完了,才拍着他的脑袋哄,“好了,我们晗哥儿已经是小男子汉了,一个噩梦罢了,才不怕,对不对?”

  姚晗没有说话,手臂紧紧搂着江晚芙的脖子,很依恋地叫了她一声,声音显得很可怜,带着点鼻音,“婶娘。”

  江晚芙温柔地应了他一声,“嗯,怎么了?有什么话跟婶娘说?”

  姚晗摇摇头,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肩上,惹得江晚芙笑起来,拍拍他的后背,“撒娇呢?”

  姚晗“嗯”了声,也不知道嗯的什么,过了会儿,他松开了手,低下头,声音里透出点紧张,“要是我犯错了,您会不会不喜欢我?”

  江晚芙一听这话,就猜到小孩儿估计是犯了错,怕她不要他呢,便抬手摸摸他脑袋,轻声道,“不会的。连大人也会犯错,更何况小孩子了。只要你知错就改,做个乖孩子,大家还是会喜欢你的。”

  姚晗抿抿唇,点头嗯了一声。他才不在意大家喜不喜欢他,也没有人喜欢他的,就只有婶娘对他好而已。他要是是她的孩子,那就好了。

  江晚芙不敢放他一个人睡,索性在屋里哄他,哄着哄着,自己也犯困了,蜷缩在罗汉床上睡了过去。

  陆则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一大一小蜷缩在一张不大的罗汉床上,他心里哭笑不得,这一大一小也不嫌挤,便走上前去,打算把阿芙抱到床榻上睡,刚走近,却见小狗似的窝在阿芙身侧的小孩儿,很警惕地睁开眼睛,眼神最初透出股凶悍,等看清是他,便又慢慢地乖顺下去了。

  陆则自然不会把个小崽子当回事,就是狼群的头狼都不会跟小狼崽计较,不过教姚晗习武的武师傅,倒是来跟他说过几回,夸姚晗天赋很高,最难得的是性子坚韧,是块好料子。

  有这个警惕的劲儿,武师傅夸得倒还有些道理。

  他朝小孩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往旁边靠靠,姚晗很乖地往旁边缩了缩,陆则俯身把阿芙抱到怀里,稳稳地抱到床榻上,低头亲了亲她的额,拉过被褥,替她盖上,才出去。

  姚晗还坐在罗汉床上,看见他,小小的身子仿佛紧绷起来,陆则走过去,捏了捏他稚嫩的肩,随口道,“放松……教你个道理,两军对峙,谁先露怯谁先输。人也一样,别让人看出来你怕他。”

  说罢,收回了手,背身而立,站着道,“穿鞋。我看看你基本功……习武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武师傅没来,这几日我带你。”

  姚晗有点懵,看着陆则走出去的高大背影,眨了眨眼,还是穿了鞋,一路小跑跟着出去了。

第183章 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小小……

  江晚芙一觉睡醒,惠娘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她起身,从丫鬟手里接过衣裙,边给江晚芙穿,边笑着道,“世子在院里教姚小郎君习武呢……小胳膊小腿的,练得倒是很认真,也不听他喊累。”

  江晚芙来了兴致,穿好了衣裙,便出去院子里。棣棠院是没有专门的练武场的,因此只能在露天空旷的院子里。碍于陆则的威严,倒没有丫鬟婆子围着两人看。

  陆则正在纠正小孩儿出拳的动作,食指轻叩他的手腕,沉声提醒,“出拳需直……”姚晗立马重新做了一遍动作,在一侧的江晚芙是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不过陆则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大概便是做对了。

  惠娘拿了手炉出来,江晚芙接过去,侧头吩咐她,“叫膳房做些点心过来……油角糖糕、糍团,另做两碗云吞。其他的叫膳房看着做吧。”

  惠娘应声下去,江晚芙要的坐起来都不折腾,点心都是现成的,就是两碗云吞要现煮,不过苏州这边的云吞是薄皮小馄饨,沸水里烫煮会儿就熟了。因此送来就很快了,惠娘带着两个丫鬟利索把膳摆好了。

  江晚芙才出声打断二人。

  陆则习武,耳聪目明,自然早就发现阿芙在一边看了。此时听她开口喊他们,瞥了眼朝他看过来的姚晗,有些无奈,哪有像阿芙这样宠孩子的,才练了多久啊……但还是朝他点了头,“去吧。”

  姚晗跑到江晚芙身边,拉着她的袖子,陆则也缓步走过来,带他们进屋。

  小孩子喜欢甜食,姚晗也不例外。江晚芙和陆则便吃的小馄饨。姚晗下午还有课业,吃过点心,便被红蕖带着去做课业了。

  江晚芙不大饿,吃得也慢,一碗馄饨还剩了大半,便边吃边跟陆则说话,“这几日看你好忙。”

  陆则抬手,替她把鬓边碎发掖到耳后,温和道,“嗯,此处卫所不少人是父亲旧部,总要过去联络联络……已经差不多了,觉得闷了?”

  江晚芙摇头,陆则忙归忙,但还是抽了时间陪她的,祭拜祖母和母亲,他也是事事亲力亲为。

  陆则没继续说旧部的事,转而道,“方才听管事说,礼已经送出去了。是不是还要设宴?日子定了没有?我把时间腾出来……”

  其实江晚芙设宴,也只是妇人之间的交际,陆则根本没必要出席,不过她也知道,多少人都是冲着陆则来的,就这几天,她都收了不少礼了,收到手的比送出去的还多。

  江晚芙摇头,“还没呢……”顿了顿,想起杨家的事,便道,“我今日去见了继母,她病得很厉害。以前她对我不好,现在看她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我心里却也没什么大仇得报的念头……还有杨家,听管事说,他们家现在也不复当年了,以前委屈的时候,总想着,最好欺负了我和阿弟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没想到居然真的灵验了。”

  陆则静静听她说完,伸手把她手里的瓷勺拿走,放回碗里,起身到她身侧,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抚着她的后颈,“是他们自作自受,同你没有关系。你不计较,是你心性良善……”顿了顿,垂下眼看她的眼睛,“阿芙,你以前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他知道,她以前大概过得不大好,刚嫁给他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温柔得像是没脾气。后来她跟他吵架,露出执拗的一面,他才看到她的另一面。

  他一直没有问过她,总觉得不想提起她的伤心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可现在,陆则忽然很想知道,想知道失去母亲庇护的她,是如何在继母的明枪暗箭下,小心翼翼地保护者自己和弟弟。想知道她的委屈和难过,夜里的害怕和眼泪。

  ……

  罗汉床上的炕桌上还摆着蜡烛,女贞的叶子被风吹得蹭过花窗,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江晚芙坐在罗汉床上,手被陆则握住,一抬起眼,便能看见他看着她的温和眼神,他也没有催促她,就只是安静地等她组织语言。

  江晚芙忽地便有些羞赧了,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外受了点小委屈,回家跟家长告状的小孩儿似的,很娇气软弱。但她又很被这样的陆则所打动,即便现在她已经长大了,杨氏根本欺负不了她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是小时候,有一个陆则就好了。她也不需要他替她出面,就像现在这样,握着她的手,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听她倾诉就好了。

  鼻子酸了酸,江晚芙小声地开口,“……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就胡乱说吧。我母亲去世后,有近一年的时间,我总是病着,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好像就记得药很苦,祖母总是掉眼泪。后来病好了,慢慢地才记事了。其实祖母在的时候,她老人家一直护着我们姐弟,所以我也没有受什么委屈的。要是很过分,我也会跟祖母说的。”

  陆则听着,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打湿又绞干一样,又酸又涩。

  很过分,会和祖母说的,那那些不过分的,尖锐的、微小的、琐碎的,她都独自承受了。母亲过世,父亲不闻不问,唯一的长辈又体弱,还有个弟弟要她保护,小小的女孩儿懂事乖顺,忍受着来自继母的恶意。

  “祖母过世的时候,我才真的害怕了。其实祖母病了几年了,走得不算突然,我也能够独当一面了,但还是不一样,好像一夜之间没有依靠了……”

  江晚芙慢慢地说着,想起祖母去世的那一晚,弟弟哭得厉害,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听到婆子说老爷来了,那一瞬间,已经很久不渴望父爱的她,居然期望着父亲过来安慰她,哪怕一句也好,虽然很快便反应过来了,现在想起来,也知道那时是慌不择路了,可说出口,还是觉得有些难堪,便没有说。

  “继母把我叫去椒聊阁,除了她,还有一个妇人,一直盯着我看。”江晚芙边回忆边说,“夸我模样好,继母听了却很高兴,还笑着和她说话。后来那妇人走了,继母才暗示我,那妇人是为她儿子相看的,她儿子是个混不吝的,死了儿媳妇,想要再娶一个继室……其实我后来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她再如何看不惯我,我也是江家的嫡女,便是低嫁,也没有做继室的道理,且不提父亲的脸面,对她也是有弊无利,她当时不过是吓唬我,想告诉我,我的婚事拿捏在她手里,日后要老老实实的。但当时还是慌的,又不能服软,我服软了,阿弟怎么办呢?”

  “……再后来,卫国公府的信送来了,她便也不敢再拿我的婚事做筏子了。”江晚芙说着,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眼看见陆则的眼神,疼惜愤怒,糅杂了许多的情绪,显得很沉,她心里却好受了许多,朝他笑了一下,道,“其实也还好,只是听着可怜些。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也会反击的……她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陆则抬手,把她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眉心,低声道,“嗯,我知道,你从来不是软弱的人。”

  江晚芙抬眸,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笼在陆则平静温柔的眼神下,心里蓦地一松,鼻子酸得想掉眼泪,她把脸埋到他的胸口,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掉眼泪。

  陆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江晚芙被他抱着,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小小的,被陆则抱着的,不仅仅是她,还是那个在母亲灵堂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女孩,是椒聊阁里孤零零的小少女,是祖母过世那一晚渴望父爱的小娘子……他给了她一个温暖宽厚的拥抱,抚平了她记忆里的悲伤、恐惧、孤独……所有负面的情绪。

  可能哭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式,自从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江晚芙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了,就是面对父亲,她也能够很从容地应对他。

  就在她提了想见见耀哥儿和眉姐儿的第二日,江父便带着一双儿女过来了,耀哥儿和眉姐儿脖子上都戴一个金项圈,被嬷嬷抱在怀里,跟在江父身后进来。

  江晚芙吩咐惠娘去要茶水和小孩儿吃的糕点,才抬眸看向江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江仁斌嗯了声,儒雅开口,“耀哥儿从小皮,不比庭哥儿懂事,下人拘不住他。我过来看着,免得他闹你……另外也过来看看你。”

  江晚芙笑了笑,没有回应他的话。到她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父亲的疼爱了,更遑论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正好惠娘带着丫鬟进来了,上了茶水和糕点。江晚芙看嬷嬷抱着孩子,便道,“抱着也沉,放他们到炕上吧……”

  嬷嬷看了眼江父,得了示意,便把兄妹俩放到炕上了。

  两年不见,还真是长大了些,江晚芙的印象里,眉姐儿一直是个性子安静的小姑娘,现在看着也是,只眉眼长开了些,粉雕玉琢的,显得拘谨。倒是耀哥儿,居然也很规矩,没有伸手拿糕点,江晚芙给他递了一块,他看了她一眼,才接过去,先给了妹妹。

  眉姐儿拿了糕点,糯糯地跟她道,“谢谢姐姐。”

  江晚芙还不至于迁怒小孩儿,只温柔摸摸眉姐儿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了。

  江父没有久留,把孩子和嬷嬷留下就走了,江晚芙带孩子很有经验,哄一个是哄,哄两个也是哄,倒是姚晗高高兴兴过来,看见屋里有两个比他还小的小豆丁,难得的愣住了。

  江晚芙哭笑不得,朝他招手,“这是婶娘的弟弟妹妹,弟弟叫耀哥儿,妹妹叫眉姐儿,你带着他们玩好不好?”

  姚晗小脸绷不住了,憋了很久,才问,“那我要叫他们舅舅小姨?”

  江晚芙听得一愣,连惠娘几个都是呆住了,仔细一算,按辈分的话,还真是如此。姚晗父亲与陆则同辈,便一直喊江晚芙婶娘,叫江容庭也是江舅舅。这一下多了个两个比他还小的舅舅和小姨,自然是觉得别扭了。

  江晚芙失笑,想了想,道,“还是算了,就喊弟弟妹妹吧……否则也太奇怪了。”

  耀哥儿和眉姐儿在她这里玩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时候,江父就派人来接了。江晚芙叫人把给兄妹俩带来的礼拿出来,一人一个镶白玉的金项圈,还有给眉姐儿的一张古琴,给耀哥儿的一个雕砚。下人接了礼,嬷嬷便带着孩子走了。

第184章 确有这样一户人家

  拖了几日,宴席终于还是办了。一大早,江晚芙就被惠娘给轻轻叫醒了,她坐起来,没看见陆则,打着哈欠随口问惠娘,“什么时辰了?”

  惠娘拿了鞋过来给她穿,边回话,“快辰时了。”

  江晚芙一下子醒过神来,什么睡意都烟消云散了,有点惊讶,“怎么这么晚了?不是说好卯时叫我起来的麽?高姨娘过来了麽?”

  这两日操持宴席,高姨娘每天一大早就过来,大冷的天,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帮着忙里忙外的,弄得江晚芙都有些过意不去。说起来,高姨娘也是给她帮忙而已,倒比她还更上心些。

  惠娘一脸为难,解释道,“世子不让奴婢叫您,说让您多睡会儿……高姨娘卯正二刻来的,奴婢请她进屋坐,她茶都不喝,就说先去灶房盯菜去了。”

  江晚芙点点头,也不再问什么,收拾整齐后,便带着惠娘和丫鬟朝灶房去了,远远就看见高姨娘跟她的丫鬟在门口站着,连个凳子都没叫下人搬。有个穿蟹壳青袄子的婆子,正站着跟高姨娘说话。

  江晚芙走近,就听见那婆子的声音了,中气十足。

  “姨娘年轻,怕是不知道……这冬蟹本来就精贵难养,损个三四成是常有的事,并非我们做事不用心,姨娘可不要冤枉了我们。我们都是尽心尽力给主子们做事的。”

  高姨娘明显是个不会吵架的人,揪着个帕子,声音还斯斯文文的,“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昨日便跟你说过了,蟹要派人盯着……过一个晚上,死了这么好些,你让我如何与大小姐交代……再临时采买,难免要出高价,这中间的差价也是不小。”

  婆子一听立马急了,嚷嚷开了,“姨娘这话的意思,是叫奴婢来补这个差价?哪有做活还贴钱的,我一个老婆子,一月也不过那么些月钱罢了……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晓得我们底下人的苦。这蟹活着,总不是我故意弄死的。如何要我一个老太婆来背锅?”

  顿时引得灶房里的人探头探脑朝外看。

  惠娘见状,便很快走上去,沉下脸,盯着那婆子,低声呵斥道,“主子跟前,嚷嚷什么嚷嚷?!你也在府里干了几十年了,连尊卑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婆子看见惠娘,倒是不敢摆出那副耍赖模样了。惠娘没理会她,先指了两个两个婆子,叫她们搬了两把圈椅到灶房外面的庑廊下,请了高姨娘过去坐。高姨娘还是一样,等江晚芙坐下了,才挨了半个屁股坐下。

  惠娘这才示意丫鬟,去带了那婆子过来说话,那婆子被冷落了半天,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过来后看见大小姐在圈椅里坐着,穿得很华贵,妆花织金的褙子,绣穿枝花白色幅裙,梳着圆髻,插着卷云纹的累丝金簪,镶嵌了海珠的耳坠,身后一群丫鬟簇拥着。正漫不经心地慢慢喝着茶,婆子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姿态立马变得恭敬了,“奴婢见过大小姐。”

  江晚芙放下茶杯,开口问她,“刚才听你说什么背锅,说来我听听。”

  婆子纠结了会儿,也不敢耍横了,小心地道,“就是今天宴席要用的蟹,昨晚死了些,要重新采买,奴婢怕耽误了,一时心急,就冲撞了高姨娘。奴婢知错,这就给高姨娘磕头。”说着,就给高姨娘磕了头。

  江晚芙听完,没给回应,转头看向高姨娘,“可是这婆子说的这样?”

  高姨娘手里捏着帕子,这婆子说得轻描淡写,可要只是死了些,她哪里会问她什么。可难保大小姐不把这点银子当回事,不想追究,她要是说出来,岂不显得太斤斤计较了,犹豫了会儿,还是轻轻点了头。

  江晚芙听完二人的说辞,再联系刚才的场景,已经猜到七八分了,也就两种可能,要么这婆子是真的没做什么,就是养死了,要么这婆子故意的,一来死了的蟹她能私下处置了,二来高价再采买,她就跟卖蟹的有勾结,中饱私囊,等着捞油水。翻一翻过往的账目就知道了。

  不过,她没这个功夫慢慢地查,只露出个淡淡的笑,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再采买便是了。”

  婆子闻言心里一喜,心道大小姐到底还是年轻,不难糊弄,面上也不由得露出喜色,“大小姐说的是,奴婢也是怕耽误了宴席。”

  江晚芙看她一脸喜色,接着道,“临时采买可来得及?”

  婆子忙邀功似的道,“大小姐无需担心……奴婢这就派人赶去,咱们府是老主顾,再急也是有的。”

  江晚芙嘴角还带着一丝淡笑,忽的道,“依我看,还是换一家。你方才也说自己养得仔细,好好的蟹死了三四成,可见是蟹就有问题。否则如何无端端死了?这样吧,打今日起,便不跟这家买了。”

  婆子面上的笑僵住,她倒是想说蟹没问题,可要说没问题,就要承认是自己养死了,便支支吾吾不敢明着帮卖蟹的说话,但靠着跟卖蟹的这一进一出,她赚了不少,如今这条财路被大小姐一句话给堵了,她又不舍得就这么放弃,就挤出个笑来,“大小姐说的是,只是这临时换铺子,就怕耽误了正事……正是老主顾,才把咱们府上的摆在最前头,换了别的,怕是不大好说话。”

  江晚芙满不在意地道,“有什么不好说话的?只说哪家拿得出,日后便都在他家采买了,自就有了。再动辄养死了,就再换一家就是。”顿了顿,她抬起脸,看着那婆子,神情淡淡地道,“没什么是非用不可,换不得的。用的不顺手,换了就是了。好了,下去做事吧。”

  这话哪里说的是蟹,分明是警告她。婆子听得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说一句,忙起来去忙了。

  高姨娘从头看到尾,起初还以为大小姐就要被这婆子给糊弄过去了,岂料三言两语,那狡猾的婆子就被大小姐给治得老老实实了,心里不由得钦佩。

  江晚芙倒没有去管高姨娘的想法,水至清则无鱼,她也不是不许底下人捞点油水,但前提是把差事干得漂漂亮亮,否则,就像她说的,用的不顺手就换了。这么一来,接下来倒是没人敢再耍什么手段了,一切都很顺利。

  灶房宴席的事基本都好了,江晚芙留了惠娘盯着,便先回去收拾一下,再去花厅迎客了。高姨娘也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江晚芙怕她又巴巴赶来棣棠院等,便提前跟她说好在花厅见面。

  江晚芙换了身衣裳,再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陆则在外间,随手翻她看的游记,听到她出来的声音,就站起来了,朝她伸了手,温和道,“我送你过去。”

  江晚芙知道他是想给她撑脸面,陆则不是很喜欢甜言蜜语的人,很多时候只是默默地做,维护她的时候也是如此。跟他的情绪一样,不是很外露的类型,但偶尔爆发出来的时候,她才会很惊讶地发现,他的喜欢比她以为的还要多,还要深。

  她被他牵着走出去,也默默地回握住他的手。

  送她到花厅,已经有几位宾客陆陆续续被管事迎进来了,看见江晚芙,都想上前跟她打招呼,看见她身侧的陆则,倒是踟蹰着不敢上前了。不到三十的刑部尚书,还掌管三大营,妥妥的权臣,日后继承了卫国公府,便愈发不得了了。

  陆则也没有久留,把人送到了,说了几句话,便带人转身走了。那些夫人看他走了,松了口气,倒都上来跟江晚芙说话了,语气很是客气。

  年后的宴总是很多的,大聚小聚,京中裴家,裴家是书香门第,规矩还更多些,小袁氏每天都早早起来,去伺候婆母裴夫人用早膳,再是陪着婆母见长辈,今天来的是表姑母,她和大袁氏两个晚辈,从早上站到中午,等回去的时候,小腿都浮肿了,躺在榻上,嬷嬷拿了热帕子给她热敷,边道,“您今早天没亮就起来了,睡会儿吧。”

  小袁氏叹气,“哪有睡的功夫,就是回来歇歇脚的,等会儿太太午睡醒,要是没瞧见我,又要训我了。当初娘说读书人家规矩多,我还不信,如今才是真吃到苦头了。等会儿就过去,我看娘为着小姑子的事,心情不大好,还是别触她霉头了。”

  嬷嬷边揉腿,边问,“可是去探亲那事儿?”

  小袁氏点头,“其实要我说,多大点事啊。夏氏毕竟也是姑爷的生母,去夏家走走亲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陆家长辈都没说什么。再说了,也就自家人知道。”

  嬷嬷听了后便道,“太太是怕旁人议论吧……”

  小袁氏点点头,摆手道,“不说这事了,对了,你今早说我娘家的年礼送来了,还有信吧?拿来我看看。”

  嬷嬷闻言,忙起身去取了信过来,小袁氏接过去,边拆边自言自语道,“上回托娘打听的事,也不知有消息没有……按说南靖就那么大,找起来应当很容易才是。”

  万一真找到什么亲戚,也可去和卫世子夫人说一声,不过听说她也回苏州探亲去了。

  信很快拆开了,小袁氏一目十行,前两页都是家里那些事,什么弟媳有了好消息之类的,她也是草草扫过,等看到一处“你先前问的事,娘托你舅舅去南靖打听了,确有这样一户人家”,便打起了精神,继续看下去。

  然后,嬷嬷便看见小袁氏像是看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却见小袁氏一下子把信捂在了胸口,像是怕被谁看见似的,慌张地吩咐嬷嬷,“去把烛台拿过来。”

  嬷嬷忙去取了烛台过来,就看见小袁氏仿佛犹豫了会儿,才下了决心,把伸出手,跳动的烛火一碰到宣纸,火便顺势爬上来,不多时,连青烟也散去,屋里便只余些灰烬。

第185章 他不想去猜测陆则托孤……

  陆则从宴席处离开,回到棣棠院,把斗篷脱了递给小厮,正这时,常安匆匆从外进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世子,京中来信了。”

  陆则闻言只嗯了一声。二人进了书房,陆则取过信看,信是留在府中的严殊写的,三日一封,倒并无什么特别。

  陆则之所以敢陪着阿芙来苏州,也是猜到这情形。按照以往的战事,蒙古从未在冬天发动过战争,秋季丰收、谷盈仓满,若要劫掠,会选在十月前后。父亲来信,也恰恰印证了这一点。一入冬,人马寸步难行,易守难攻,对攻方而言粮草难以为继,也不划算。如不为粮草,只为疆域,则会选春耕时节发动战事。边关九镇皆自给自足,一部分兵力便是农闲为兵,农忙为农,战事一旦打响,春耕乃至整年的收成必受影响。越往后打,对蒙古越有利。

  北地无战事,朝中也难得太平。

  “近日朝中太平,唯一事引朝臣议论。陛下有意为明安公主晋长公主封号,礼部尚书认为公主孀居,不宜加封。陛下不虞,翌日撤礼部尚书一职,由原光禄寺卿接任……操办册封典庆仪式。都察院与大理寺上谏,被拦在宫门之外……首辅未得面圣……”

  大梁册封的长公主不算多,因高祖册封其女为怀慈长公主,怀慈长公主曾代父镇守城池,比男子毫不逊色,因此受封。一开始把标准定得太高,接连几代帝王都未曾封长公主。后来一位是和亲入藏的昌平长公主,先后易嫁三次,在藏颇有民心,其子在大梁的支持下继承王位,尊大梁为父国。昌平因此受封。

  至于陆则的母亲永嘉长公主,则是因为下嫁卫国公府。比起前面几位,永嘉长公主并无功劳,只是先帝态度强硬,再加上当时卫国公府与皇室关系很紧张,亟需一桩婚姻来缓和关系,是多方争执下的妥协。但永嘉公主自册封后,从不插手政务,也不以长公主的身份自居,低调得让人几乎忘了她长公主的身份,纵有不赞同的声音,而后便也渐渐消弭了。

  毕竟朝臣反对册封长公主,并非要与皇帝对着干,而是因此身份的特殊。长公主可干涉政务,不是私下说几句的那种。

  同样是和亲,比起昌平长公主的居功至伟,明安公主只能算得上平平,且她回梁一事,国库耗资甚多,不满的声音都还没压下去。

  以过去陆则对宣帝的了解,觉得这事不大像他的做派,宣帝仁弱,朝中反对的声音这么大,他不可能如此坚决,但那是从前,现在陆则对自己这位舅舅,却不敢妄下定论了。

  如果说软禁威胁,算不上毒辣,只是为了稳固皇权,那下令处死他母亲,处死一母同胞的长姐,却不是一个仁弱的人做得出来的。

  陆则有时候甚至怀疑,宣帝的仁弱、无心朝政……都只是他身为一个帝王的伪装罢了。如今册封长公主一事,犹如印证了陆则的猜想一样。

  陆则合上信,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江晚芙看向陪了她一整日的高姨娘,朝她微微笑了笑,温和道,“今日忙了一天,姨娘累了吧?早些回去吧。”

  高姨娘屈身应下,带上自己的丫鬟走了。惠娘上前扶江晚芙回棣棠院,二人边走边说话,惠娘有些感慨,“……先前还觉得这高姨娘木讷了些,这几日下来,倒见她十分用心。今早螃蟹那事,换做一般人,也就当没看见了,她倒是肯管。”

  江晚芙也对高姨娘大有改观,其实真要说相貌,高姨娘也就一双眼略微好看些,称得上含情凝睇四个字,只是总低着个头,却缺了几分灵动。若性情再讨喜些,便是顾盼生辉了。但她却是很守本分,循规蹈矩的。

  江晚芙想了想,轻声吩咐,“惠娘,明日你翻翻行礼,看有没有什么头面首饰,衬她的身份的,给高姨娘送过去吧。也谢她这几日的帮忙了。”

  惠娘应下,又想起一事,便张口道,“对了,奴婢今天跟高姨娘的丫鬟说话,倒是听那丫鬟说起一事。您还记得你有孕后,江家送去的礼麽?”

  提起这事,江晚芙自然还记得。因为当时无论是她还是惠娘,都觉得很蹊跷,没想过江家会送这么重的礼。她点头,“怎么?”

  惠娘就笑着解释道,“那礼并非夫人定的,夫人去年就病了,是高姨娘拟的……这么说来便不奇怪了。”

  江晚芙有点疑惑,“去年就病了?”

  惠娘点头,“是啊,说是弱症,吃药养着,但也不见好。”

  说话间,已经走到棣棠院,丫鬟挑了帘子,江晚芙便也不再问杨氏的事了。看到陆则正倚在罗汉床上看书,看到她进来,就把书合上了,随手放到一边,朝她伸手,“阿芙,过来。”

  江晚芙被他抱在怀里,他的手就慢慢地摸到她的小腹上,动作很轻,阿芙觉得有点痒。她现在已经显怀得有些厉害了,睡觉都必须侧躺着,否则觉得压得很厉害,怀孕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自己经历过,便愈发体会到母亲生她的不易。

  江晚芙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陆则听,叹了口气,道,“……或许这就是老人家常说的,养儿方知父母恩。”

  陆则轻轻嗯了一声,从后抱住阿芙,闭上眼。

  他想陪到她生下孩子,但这并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只能尽可能准备周全,给她和孩子留好退路。他以前没在意她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但现在却无比希望,她肚子里是个男孩儿,这样即便他回不来,孩子长大了,也能护着母亲。

  要是个女孩儿,孤女寡母,他想想都觉得害怕。纵死了也合不上眼,要从地狱里爬出来见她。

  翌日,陆则在院中教姚晗习武,常安拿了个漆匣进来。陆则看见他,示意姚晗自己练,朝常安示意,主仆二人进了屋。常安便上前把那匣子摆在桌上,“是严先生派人送来的。”

  打开匣子,入目却是一块石头模样的物件,褐黑色,形如煤块,其貌不扬,婴儿拳头大小,气味刺鼻。陆则眉心微皱,严殊送的这是什么?

  旁边还有一封信,陆则拿起来看,信中严殊只道,几日前胡庸府上有人乔装北上,他本以为是胡庸和蒙古人有勾结,派人追查,却发现胡庸派去的人并未接触蒙古或是藩王,半路从一队人手中取了一车药材,探子探查后,其余都只是普通药材,唯有送来的这样,弄不清来历用处。

  严殊还道,“……此物肖似矿石,殊翻遍古籍,未曾寻见。另,胡府与公主府私下往来密切,胡庸几次密会明安公主。”

  这黑漆漆的东西,的确让人第一时间想到煤矿之类。

  陆则闭上眼沉思,胡庸自被罢官后,一直蛰伏,唯有上次成国公府的事,从中有胡庸的动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留了个心眼,让人盯着胡庸。这是什么东西,胡庸要如此大费周折运回顺天府,难道如严殊所猜想,是某类矿石,想借明安公主之手,要进献给帝王,重博圣心?

  其实宣帝已经执意要动卫国公府,多一个胡庸,少一个胡庸,并没太大的关系,没有胡庸,他也会重用别人。

  陆则指尖摩挲过那软硬适中的黑块,指尖沾了些褐色的痕迹,他用帕子慢慢擦了,跟常安吩咐,“准备一下,过几日返京。”

  常安拱手退出去。陆则走出去,姚晗还在很认真地练拳。这孩子确实很有天赋,他教他的,他很快就能学会,领悟力远强于同龄的孩子。陆则站在远处看了看,出声叫他的名字,小孩儿很快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他。

  陆则走过去,俯身看他,小孩儿像是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挺直了腰板,但眼睛倒是没有左右避让,勇敢地跟他对视,陆则站直了,垂下眼看他,“姚晗——”

  姚晗应了一声,莫名地仰头看陆则,眼睛浑圆,像小豹子似的。婶娘让他觉得很温暖,像个大暖炉一样,总是暖烘烘的,但对于陆则这个叔父,他却一直不大亲近得起来,总是既尊敬又害怕。

  “如果有人要害你婶娘,你会保护她么?”陆则淡淡地问。

  姚晗却一下子变得很警惕,跟个遇见危险的小豹子似的,“谁要害婶娘?”

  “没有谁,”陆则神情缓和几分,“只是如果。你会么?”

  姚晗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陆则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好孩子……”他直起身,“今日不练拳了,教你兵法。跟我进屋。”

  姚晗一路跟进书房,陆则果然教他兵法,他教的很认真,甚至给他留了课业,一本陆家世代传下来关于攻守权谋的兵书,“看不懂的来书房问我。”

  姚晗乖乖接过去,尚不知陆则给他的,是陆家嫡系的子嗣才能学的东西。姚晗学那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时,无聊得直犯困,看这兵书倒很精神,一直到夜里都不肯睡,还把夫子给的字汇翻出来,看到不认识的字,自己翻书查。不过陆则给的这本字并不多,多是图解。

  红蕖进来,看见他还在看,不由得劝道,“郎君早些睡吧。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她本来还想搬出夫人劝,毕竟她伺候姚晗已久,知晓他是最听夫人的话,无奈夫人从没担心过他看书看得太晚,哪里晓得他今夜怎么忽然这么用功了。

  好在姚晗很听劝,也没要红蕖收拾,自己把书收好。红蕖见他那副宝贝的模样,便也不敢碰,去把被褥抖开了,等姚晗睡下后,她吹了蜡烛便出去了。

  姚晗闭上眼,脑子里还在琢磨刚刚看的内容。

  翌日,他去跟婶娘请过安,便抱着书去书房找陆则了,下人来敲门的时候,陆则正把严殊送来的那黑疙瘩拿出来看,听了后便放下了,叫他进来

  姚晗进了屋,先叫了声叔父,才把手中的书拿出来,翻到其中一页,“……此处我看不大懂,前面说驻扎要居阳面,为何此强调要在阴面?”

  陆则从他手中拿过书,低头看。姚晗也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陆则看他仰着个脑袋,抱他坐上凳子,自己则去书桌抽屉里取地形图。这本兵书是专门为扼制蒙古骑兵所写的,很多内容都是根据北地的地形地貌,并非泛泛而谈。

  姚晗坐好等他,陆则拿了地形图回来,跟他解释,“……此处山谷阳面长有一种草,一旦引燃,火势蔓延得很快,且山风助燃,因此阳面不宜驻扎。”

  姚晗认真地点头,又陆续问了其他几处,倒是让陆则有些惊讶,他给姚晗,不过是给他看看,没指望他多认真学,毕竟年纪还小,却不想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沉得下心看这些。

  下人敲门进来,说,“骆卫指挥使大人过来了。”

  陆则点头,“请他进来。”姚晗一听有客人要来,便从椅子上跳下来,正准备说自己先回去,却见一男子阔步走进来,稀奇地道,“咦,这是你儿子?不是听说你夫人还没分娩麽?”

  那男子生得高大,面目俊朗,却生了一双风流的眼,他似乎与陆则相熟,打量了眼姚晗,笑眯眯地道,“怎么跟你生得不大像啊?是像你夫人麽?啊,说起来,我等会儿去见见弟媳吧……”

  陆则知道他素日就是这幅不正经的样子,也并不理会他,只道,“我侄儿。”

  骆峤笑眯眯地点头,“难怪与你不像。”说着,瞥见桌上的匣子,随口问,“这就是你喊我来看的东西?”见陆则点头,便伸手去拿,哪晓得匣子并未扣上,骆峤也是随手,不妨锁扣一松,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一个黑疙瘩从中滚了出来,直接滚落地上,掉在姚晗脚边。

  姚晗本来正准备出去,就听新进来的叔叔笑眯眯喊他,“小孩儿,捡一下。”

  虽是打趣,但他并没有听到什么恶意,下意识听话地俯身去捡,等看清那黑疙瘩,却是浑身打了个寒颤,僵住了。骆峤见他不动,还以为小孩子怕脏,走过去自己俯身捡起来,另只手从腰间拔了把匕首,递给小孩儿,“没带什么见面礼,自己拿着玩。”

  姚晗接过去,紧紧地握着,面色很难看,他怕被人看见似的,说了句谢谢叔叔,低头匆匆出去了。

  “还挺怕生……”骆峤随口说了一句,掂了掂手中的东西,很快便下了结论,摇头道,“应该不是什么矿物……”

  他和陆则是在宣同认识的,他和陆则一样,骆家也是世代从军,只不过不比卫国公府煊赫,他当时去宣同,也算是过去历练。他祖上是负责兵器炼造的,自幼耳濡目染,对各类矿物如数家珍。

  骆峤拿起来闻了闻,皱眉嫌弃地拿开,“就算是,这种硬度,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说着,随口道,“这不会是什么动物的粪便吧……哪里弄来的?”

  “偶然得来的。”陆则没说实话,骆峤便也不当一回事,把那黑疙瘩丢回匣子里,二人进了书房内室谈正事。

  等他们从书房出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骆峤笑眯眯地道,“你让我帮忙照顾弟媳,那倒是让我见见人啊,我认都认不得,如何替你照顾?”

  陆则看他一眼,骆峤收起那副嬉笑模样,正色道,“我是说真的。”

  江晚芙听说陆则带了客人过来,还觉得很惊讶,不过还是赶忙收拾了一番,出去见客了。骆峤方才嬉皮笑脸的,此时却一副正派的模样,道,“我与既明兄弟相称,弟妹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