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峤并没有久留,很快便动身走了,陆则送他到门口,下人牵了马来在门外等,陆则忽的开口,声音很沉,“多谢。”

  骆峤一愣,转头看他,继而笑了。“这么认真做什么,不过小事罢了。”

  他不想去猜测陆则托孤一般的行为,背后是什么,也不想深究。更多的,他或许不会去做,他亦有家小,但保下他的妻儿亲眷,他一定会做。

第186章 把他带到了婶娘身边……

  傍晚下了点淅淅沥沥的雨,下雨天的夜里,一贯是最好入眠的。惠娘快步进来叫他们的时候,江晚芙才从睡梦中醒来,人还不是很清醒,听到惠娘有些焦急地道,“方才红蕖过来说,姚小郎君发热了,烧得说胡话了。”

  听了惠娘的话,睡在外侧的陆则二话没说,已经坐起来穿靴了,起身把外袍披上。江晚芙也催促惠娘去取她的衣物来。

  屋内灯火尚朦朦胧胧的,陆则系上腰带,才转过身来与她说话,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他道,“我过去看看。”

  江晚芙心里也着急,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是很寻常的事,但姚晗这孩子不大生病,这还是第一回。她点头,“我同你一起去……”说着,看见惠娘抱了衣裙过来,便要掀了被褥下来。

  却被陆则抬手拦住了,他眼神里明显流露出些不赞同,但说话却很温和,他不大对她说什么重话,“我去就行了。”

  惠娘过来,正好听见夫妻二人的话,也跟着劝道,“外面还下着雨,娘子还是不要过去了,免得受了寒。您现下又吃不得药……”

  惠娘苦口婆心,江晚芙也知道,自己现在在他们眼里,跟易碎的花瓶也没什么差别,也没有再坚持,反正有陆则过去,比她自己过去还叫她觉得安心些,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陆则见她仰脸望着他,脂粉未施,显得乖顺而柔软,他心中也不由得发软,俯身抱了抱她,起身后,从丫鬟手里接过大氅,穿上就出去了。婆子拎了灯笼走在前面,穿过庑廊,很快就到了。

  屋里蜡烛都点上了,陆则踏进去,去床边看姚晗,蜡烛昏黄的光照着,小孩儿脸色惨白,额上、鼻尖冒着冷汗,陆则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

  红蕖端了水盆进来,眼睛还有点红,她拧干湿帕子,敷在小主子额头上。然后就退到一边站着了。

  陆则在床边坐着,问红蕖话,“什么时候病的?”

  红蕖并不敢推脱责任,跪下去回话,“……中午从您那里回来后,小郎君就没什么胃口,晚膳也用的不多。奴婢以为小郎君只是读书累了,便劝他早些睡下。半夜守夜婆子进屋盖被子的时候,才发现的。请世子责罚。”

  小孩子食欲不振,那很可能就是生病了,一般有经验的婆子都知道。红蕖虽是大丫鬟,但到底没养过孩子,难免有些疏漏,不知道小孩子是很容易病的,不注意吹了冷风,或是受了惊吓,都会这样。

  从他书房回去就病了?陆则皱了下眉,没有再问,冷淡道,“先起来,其他事明日再说。”

  棣棠院里本来就有大夫,赶过来也很快,退烧的药丸子用热水喂下去,退烧还没那么快,但姚晗已经没有不安地翻来覆去,甚至说些胡话了,整个人安静下来了,乖乖地平躺着。陆则看了眼,起身到门口,叫了个婆子,“去跟夫人说一声,没什么大碍了,我今晚在这里守着,让她不必等。”

  婆子躬身应下,一路小跑去传话了。

  陆则转身回屋,下人泡了浓茶进来,他不睡,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不敢撤下去,俱胆战心惊在屋里门外干站着,陆则也没有发话让他们下去,在他看来,阿芙御下的手段,总还是太柔和了些,让她做点杀鸡儆猴的事,她又下不了这个狠心,索性他替她来做吧。

  时间慢慢地过去,茶已经凉透了,下人重新进来,把冷透了的茶换成热茶,已经过了两更天了。红蕖匆匆从内间出来,“世子爷,小郎君醒了……”

  这话一出,里里外外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松了口气。陆则这才开了口,“留几个伺候的,其他人散了吧。”

  换了一贯宽容的主母如此折腾下人,他们大概还会私下抱怨几句,可换了一贯严厉的世子爷,就没人敢说这话了,个个恨不得感恩戴德,觉得自己逃过了一阵罚。

  陆则进屋去看姚晗,丫鬟正在旁小心问他,“郎君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姚晗摇摇头,看见走进来的陆则,一下子有些紧张起来,后背一下子离开了软枕,小声地叫了句,“叔父。”

  陆则点头,直接替他拿了主意,“去叫一份小米粥,再蒸碗蛋羹来。”

  丫鬟听了后便下去了。陆则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起刚刚要好些。红蕖端了一盅梨子水上来,陆则看了小孩儿一眼,多问了句,“自己能喝麽?”

  姚晗忙点头,他可不敢让陆则喂他,梨子水很甜,但姚晗基本没喝出什么味道来,胡乱地喝完了。红蕖端了空了的白瓷小盅,退了出去。

  陆则其实不大会照顾小孩儿,但也知道生病了要多休息,等他吃了小米粥和蛋羹,便叫他躺下去,将被褥压好,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不算很温柔,“睡吧,我今晚不走。”

  姚晗闭上眼,不敢直视陆则,觉得鼻子酸酸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生病都是很难熬的,娘亲没有钱给他买药,只能抱着他,乞求长生天的保佑。哪怕给牲畜看病的蒙医,也不会给“汉人小杂种”看病。

  也不会有甜甜的梨子水和温热的小米粥。

  陆则在床边坐了会儿,看见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脸上还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被子里太热了,他问,“怎么了?”

  姚晗抿抿唇,有点难以启齿地道,“我想小解。”

  方才喝了一盅梨子水,小米粥和蛋羹也是汤汤水水的,也难怪他睡不着了。陆则嗯了声,姚晗得了允许,便掀了被子,穿了鞋,正准备爬下床,便被陆则一把抱起来,扯过一旁大氅裹上,姚晗红着脸,也不敢挣扎。

  陆则在门口把他放下,陆则的大氅对小孩儿来说太长了,拖在了地上。陆则倒不在意,“自己进去吧。”

  他觉得对男孩子,总是不能太溺爱,还是要教养得严格点。生了病可略放宽些,但也不能太宽容。

  过了会儿,姚晗便出来了,陆则照样抱他回去,姚晗趴在他宽阔的肩头,到了床边,陆则俯身要将怀中的小孩儿放下,却察觉到一阵拉扯,小孩儿紧紧攀住了他的肩膀,害怕似的叫了句,“叔叔。”

  生了病,略娇气几分,陆则能够理解,也并没有严厉对待他,拍了拍小孩儿的后背,“病好了就不难受了。”

  他这一句安慰,却没有什么效果,姚晗忽然哭出了声音,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他哭得很厉害,哭得陆则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小的小孩儿,哪里受这么大的委屈了?此时,却见姚晗松开了手,擦掉了眼泪,仰头看着他,像豁出去了一样,表情很坚决地说,“叔叔,我有话要和你说”

  陆则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点了头,“嗯,说吧。”

  姚晗用袖子擦掉眼泪,动作太用力,眼睛边上都被他擦红了,有点刺痛,但他也没有在意,咬咬牙,小声地道,“今天中午在书房,那个东西,你和婶娘不要碰……那是害人的东西。”

  陆则听得微愣,姚晗却以为他不信他的话,他只是个小孩子,说出来的话,很多大人都不会当一回事,他怕陆则也是如此,忙着急地拉住大人的袖子,急急地道,“是真的,我亲眼见过!吃的时候会很舒服,但没有的时候就会发疯,跪在地上,跟狗一样求别人给……叔叔,你不要吃,也不要让婶娘吃!”

  陆则没有说自己信或不信,只道,“我不会吃,也不会给你婶娘吃。不过,”他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并没有变,这说明他尚没有用对敌人的方法,对待姚晗,“你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

  如果像姚晗说的,这东西这么危险,那他怎么会知道?他一个孩子,有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如果不弄清楚,他不可能把他留在阿芙身边。

  姚晗沉默了会儿,并没有孩子似的哭闹,良久才说,“……我娘是蒙古人。”

  姚晗没有抬头看陆则的眼神,慢慢地把一直藏在心底最大的秘密说出来。

  他母亲是蒙古人。娘告诉他,他有好几个舅舅,都被强行征丁入伍,一个也没有回来。后来家里没有男丁了,外祖父也被带走了,再无消息。家里只剩下女人,那些强盗一样的骑兵抢走了家里的牛羊,在那种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地方,女人不是人,只是牛羊。

  ……

  少女被奸淫蹂躏的时候,被收兵回程路过的将军救下。将军脱下披风,裹住她裸露的身躯,和褴褛衣衫下的痕迹。然后,将军将她带回了家。少女感激将军的恩情,留在了他身边,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只是她生了一张蒙古人的脸,甚至连汉话也是磕磕巴巴的,在边关那些城镇,任何一家都可能有儿子死在蒙古人手上,反之亦然,敌对和仇恨没有一刻停止。

  少女不能踏出这间不大的院子,但她甘之如饴,把这一方小天地视作自己的家,她身在广阔的草原,却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她爱上了将军。将军亦不嫌弃她的出身和过往,两人以夫妻相称。

  将军很忙,总是要打仗,总是要打仗,好像打不完一样,少女守着小院子,将军来的时候,她便很高兴。可是有一天,她再也没有等到他了。

  足足有一个月。

  她踏出那间从未踏出的屋子,遮住脸,用不大熟练的汉话,打听着将军的消息,终于从一个小兵处得到他的下落。

  “姚副将没了……野狐岭一站,打得太惨烈了。只可惜姚副将年纪轻轻,尚未成家,连子嗣也未留下。”

  陆家军厚恤家眷,只要她去军营,随意找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拿到田地和银票。但她没有去,她的爱人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哪怕他保的国,并非她的国,她也要守住他的身后名。一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怎么能勾结蒙贼?

  少女离开了,她不能在汉人的地盘谋生,便一路北上,想出关。她走得很艰难,饿晕在路上,被一家农户救下,女主人是个心善的大娘,长子死在一次战役里,唯一的儿子就不再被要求入伍,大娘恨蒙古人,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告诉她,“你怀了孩子,四个月了。你太瘦了,所以这个月份都看不出来。”

  少女留下了,直到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她和将军的孩子。

  将军教她汉字时,曾说过,晗,是天快要亮的意思,也是希望。她给孩子取名为晗,告别了大娘一家,回到了蒙古。孤身的妇人,带着孩子,只能做些粗活,替一户人家浆洗衣物。这家的少爷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无需入伍,整日出入赌场青楼,服用一种叫金毒的东西。

  ……

  姚晗至今还记得那一幕,瘦骨嶙峋的男人手中拿着金毒,刚买来还贞烈求死的汉人女奴,像牲畜一样跪在地上,赤身裸体,在一群马奴色眯眯的眼神里,伸手扒掉衣裳,雪白的、带着青紫伤痕的身体裸露在外,撕心裂肺地哀求着男人。

  娘亲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多看,并告诫他,“那个东西,一辈子都不能碰。你要是碰了,娘一定打死你!”

  他吓得直点头,后来众人散去,那个汉人女奴赤身裸体昏倒在马圈边,娘亲将她背进屋子里照顾。

  但那个汉人女奴并没有活很久。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发疯的时候越来越多,她醒着的时候,会教他说汉话,说了几句,就会掉眼泪,哭着说,“我想我爹,我想我娘,我想回家……”

  疯的时候,又回咬牙切齿地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要杀光你们这些蒙古人!我要杀了你们!”

  后来,女奴死了,曾经雪白的身躯已经瘦骨嶙峋,身上没有一点肉,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像一具活着的骷髅。她的尸首,也被丢弃了出去。

  后来,娘也病了,临死前,她拉着他的手,要他跪在她的床前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说出自己身上流着蒙古人的血。他对着长生天发誓后,母亲的神情柔和下来,抱着他说,“你父亲是大将军,是大英雄。晗儿长大了,也要做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恩人麽?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一定要替娘报答他们一家。”

  他哭着点头。奄奄一息的母亲就一遍遍地乞求长生天、乞求父亲,“让我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岁岁平安、年年平安。平平安安……”

  娘死了,他听母亲的叮嘱,把银子藏在衣服夹层缝着的袋子里,吃很少的饭,尽可能帮大人的忙,马圈的男人会打他踹他发泄,但他们默许了他留下,过了那个难熬且漫长的冬天,他离开了那里,去找母亲口中的“和父亲一样也是大英雄的人”。

  他找到了,很幸运,他长得像父亲,高大的男人抱着他,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你很像你父亲小时候。”

  后来,他带他回到京城,把他带到了婶娘身边。

第187章 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回去……

  姚晗一鼓作气说完,垂着脑袋,等着悬在头顶的“大石”落下。却感觉头顶落下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像婶娘平日里抚摸他那样温柔,但力道不重,姚晗愣了愣,抬起头,讷讷的。

  陆则收回手,声音沉稳徐缓,“金毒的事,我知道了。仇恨敌对,都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操心的事。休息吧……”

  姚晗看陆则拉过被褥,给他盖上,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他以为这是很严重的事,娘耳提面命,一再叮嘱,不许他说出自己的身世。还有那个汉人女奴憎恶仇恨的眼神,他至今都会梦到。很怕有一天,婶娘也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说最讨厌蒙古杂种,说早知道不该养他……他一直很害怕这一天。

  但这一天真的来了,陆叔叔却告诉他,这不是你一个孩子该操心的事。以前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陆则俯身将被褥掖好,收回手,站起身,声音徐缓平和,他问小孩儿,“怕不怕一个人睡?怕的话,让丫鬟进来陪你。我有些事要去办……”

  一来“金毒”的事,要立马传信给父亲,求证真伪。姚晗毕竟是个小孩儿,对这东西的了解也只是只言片语。这东西既然被称为毒,那就应该有解药。这些都需要他安排人去做。二来便是回京,他要尽快赶回京城。这毒是从胡庸处得来,他与刘明安来往密切,而刘明安作为公主,能够很轻易地出入宫闱。

  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能耽搁。

  陆则没有和姚晗解释这些,战争也好、仇恨也好、权力争斗也好,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该也不用操心这些。

  姚晗乖乖点点头,刚才哭得太惨了,说话带了鼻音,嗯了一声,显得很乖巧听话,他摇摇头,“不害怕。”

  陆则淡淡地笑了下,摸摸他的额头,夸了他一句,“好孩子……”

  他的手又大又暖和,姚晗忍不住想,娘总说父亲是大英雄、是大将军,是不是就和陆叔叔一样,长得很高,他要仰着脑袋才能看见他面上的表情,平时也很严厉,不大笑,但他摸他脑袋的时候,他又会觉得很安心。

  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么?

  陆则很快收回手,准备转身出去,却见床上的小孩儿忽然叫住了他,他看向小孩儿,“怎么了?”

  姚晗抿抿唇,鼓起勇气开口,“叔叔,你不讨厌我吗?我娘是蒙古人,我身上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夫子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能……可能你和婶娘把我养大了,然后有一天,我就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害你们,我就不是你们心里的好孩子了。”

  陆则认真听完,只是淡淡一笑,“那就到那个时候再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是我没教好你,后果我自会承担,你怕什么。大丈夫存于世,既敢为,便要敢当,做事无愧于心就好。你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你母亲苦经磨难,却还坚持养活了你,你是他们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姚晗静静听着,眼里的紧张渐渐消散了些,他握紧拳头,用力地点点头。

  陆则没再说什么,拍拍小孩儿的脑袋,转身快步出去了。

  ……

  翌日一早,江晚芙早早就起来了,陆则夜里没有回来,因他派人来传过话,她便也没有生疑,以为他还在姚晗那里。让丫鬟去膳房拿了些甜口的糕点,主仆几人便出门了。

  到了姚晗这里,红蕖刚给他喂了药,江晚芙进去,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温柔地问他,“想吃什么?生了病要补一补……这几日就不要看书了,课业耽搁几日没什么要紧的,等好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叫惠娘把他们带来的糕点拿出来。

  江晚芙出了内室,把姚晗跟前伺候的红蕖叫过来说话,吩咐了几句,“这几日盯着紧些,别叫他看书。屋子里也不要一直闷着,还是要偶尔透透风,一股子药味怎么吃得下东西……炉子也不要烧得太旺,过犹不及……”说完,想了想,又从伺候姚晗的婆子里,挑了一个提拔了。

  那婆子自是千恩万谢,连连保证,“奴婢一定会服侍好小郎君的。”

  本来姚晗的身边,就数红蕖这个大丫鬟最体面,说话也最有用,如今再提拔了个婆子,多多少少是要分了她的权的,但她也不敢为自己叫屈。

  江晚芙也没打算就把红蕖给撤了,这次虽出了纰漏,但自她把红蕖派来伺候姚晗,她一直做得不错,小孩子身边来来去去的换人,其实不大好。红蕖在忠心用心这上头,是足够的。江晚芙挥手叫那婆子退下去,“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红蕖默默地站起来,她心知夫人留她的原因,便也主动开口,“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同张妈妈共事的。”

  她这是表态不会跟张妈妈争权夺势,江晚芙要的也就是她这一句,闻言轻轻点头,把茶杯放下了,态度也缓和下来,“你从前是伺候世子的,论细心忠心,没几个能越过你。当初把你指给晗哥儿,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红蕖听了这话,心中更觉羞愧,“奴婢辜负了夫人的厚望,您罚我吧……”

  江晚芙摇摇头,“这事也不能怪你一人。你毕竟年轻,没有生养过孩子,经验上欠缺了几分,我本来想从身边拨一个有经验的妈妈过来,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你应该知道原因……晗哥儿身边的丫鬟婆子,一直以你为首,我拨一个过来,谁来当这个头,就没准了。退而求其次,从老人里提拔一个,你也不难做,我也放心。”

  红蕖听后,心中既感动又羞愧,跪下去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小主子,再出差池,不要您发话,奴婢自己把小郎君身边的位置让出来。”

  江晚芙点到即止,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江晚芙回去的时候,陆则已经在屋里了,常安在他身边,像是正在跟他禀报什么,江晚芙想了想,怕他们在谈正事,就想退出去,却看见陆则抬眼看见了她,示意常安下去了。江晚芙这才进了屋。

  “灶房今天送来的栗子糕很好吃……”江晚芙拿了块,是有点像枣糕的做法,很蓬松暄软,洒了层白白的糖霜,雪似的,好看也很好吃。她喂到陆则嘴边,陆则低头咬了一口,抬手示意惠娘和丫鬟们退下去。

  等人都下去了,他抬手把她搂到怀里,三两口把那块不大的栗子糕吃了,江晚芙低头寻帕子擦手的时候,就听陆则叫了她一声。

  “阿芙。”

  “嗯?”江晚芙抽了帕子擦手上的糖霜,觉得还是有些黏黏的,想叫水洗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陆则把她的手握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他的气息炙热,带着糖霜和栗子的甜香。结实的胸膛也很温暖。江晚芙有的时候感觉,陆则待她过于温柔了,像得了个花瓶,爱不释手,怕碎了一样。

  难得的亲近,她便也很配合他。

  但陆则很快便停下了。他也有些失控,本来只是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她,很舍不得,想很简单地抱抱她。但娇妻在怀,温香暖玉,男人对喜爱的女子,是恨不得日日碰,食髓知味,哪有什么自制力可言?

  但好在理智还在。陆则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江晚芙还被他抱着,坐在他的腿上,也有些面热的低下头,方才指尖沾的那些糖霜好像被他的体温化开了,她不大舒服地动了动手指,就被他反手捉住了。

  “阿芙,不要动了……”陆则的声音还很平静,但江晚芙实在太过熟悉他床笫之间的模样,失控的前兆,便一下子不敢动了。她忍不住道,“你放我下去吧……”

  陆则也没有同意,只还是握着她的手,另只手从她的后背上挪开,摸了摸她的头发,像绸缎一样光滑,沁凉柔软。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沉吟着开口,“阿芙,我要提早回京了。”

  江晚芙听了,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就道,“日子定在哪天?我这就让惠娘她们收拾起来——”

  “阿芙。”陆则忽然唤她,打断了她的话,江晚芙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安静下来了。陆则的眼睛也注视着她,目光深沉温柔,他轻轻地说,“阿芙,你不和我一起……你留在苏州,等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我再来接你和孩子。”

  他没有问好不好,江晚芙敏锐地察觉到,他不是在和她商量。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了点不安,“为什么不一起?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回去的麽?是京中有急事麽,你很赶的话,我也可以不收拾行李的。或者我与你不乘同一艘船……也不行吗?”

  陆则垂眸,看见她眼里的不安,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手臂收拢,把阿芙抱在怀里,轻声解释,“不是不想带你一起走……不久之后,京中恐有大乱。纵我做了万全的准备,有十成的把握。但你若在,我就无法不分心来担心你。所以,你留在苏州,我才能安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来接你回家。”

  江晚芙听得很茫然,她对朝堂上的事情,真的没有关心过,但如果真的像陆则所说的,他有十成的把握,那为什么要将她留在苏州?

  他只会把她留在安全的地方,而京城不安全,他身边也不安全……这是江晚芙唯一能想出来的理由。

  但她也不能任性,她不是没有对他任性过,但涉及他的安危,她就不敢了。如果陆则真的因为她分心,那怎么办?

  江晚芙沉默了会儿,抬起眼问他,“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回去麽?”

  面对她的哀求或是示弱,陆则一贯很难坚持自己的立场,但他这次没有心软,摇了摇头,“不能。”

  江晚芙就没有再问了,点了点头,轻声道,“嗯,好。我让人去收拾你的行李。”

第188章 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行程定的很赶,下午的时候,陆则去了趟江父那里,提了自己要赶回京城的事情,又道,“阿芙她有孕在身,吃不消那样赶路,我欲忙完了再亲自接她……就劳岳父多照拂了。”

  江仁斌倒是很快地答应下来了,话说得也很好听,“世子尽管放心便是。她嫁的远,难得回一次娘家,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说着,顿了顿,迟疑道,“只怕府上长辈责备于她。既做了陆家妇,总是该以夫家为重,多孝敬府里长辈。”

  陆则摇头道,“岳父不必担心……此番归家,是祖母与母亲应允的。”

  江仁斌闻言顿了顿,却很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面上的神色,点头笑着道,“那就好。”

  陆则也没有与江父久聊,很快起身告辞了。他出去后,江仁斌叫了管家过来,吩咐道,“椒聊阁四周的守卫,增派人手,让他们好好盯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打扰夫人养病。”

  管家忙拱手应下,迟疑了会儿,揣测着自家老爷的意思,试探着低声询问,“要不要派些人盯着棣棠院?”

  江仁斌皱眉,摇摇头,“没我的吩咐,不要妄动……”

  他根本不想与陆则起冲突,一旦动到江晚芙头上,哪怕他没有害她的心思,陆则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个人太强势,也太聪明……他不打算同这个女婿太亲近,但也绝不想与他为敌。

  翌日一大早,天还没透亮,陆则便要动身了。江晚芙也早早醒了,惠娘取了陆则的衣袍过来,江晚芙接过去,默默地服侍陆则穿衣,院子里的婆子奴仆们也早早动了起来,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灯笼从窗户纸穿进来。

  陆则长身而立,微微垂眸,看替他系革带的阿芙。宛如白玉的侧脸,被昏黄的烛光渲染得柔和,她还未梳发,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从肩头滑下去。陆则伸手,替她把头发挽起来,指尖圈着一束乌黑细软的发丝。

  江晚芙不知是没察觉他的动作,还是察觉到了但没有作声,只是从惠娘手中接过香囊、玉佩等物,一一佩戴整齐,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忽的轻声开口,“惠娘,去换一个玉佩……”

  惠娘微微一愣,看了眼自家主子,应下退了出去。

  倒是陆则,注意力一直放在阿芙身上,听她开口,便借着这机会开了口,“怎么了?玉佩有什么问题?”

  问完,却见江晚芙抬了头,方才还淡然地忙碌着的人,不知何时,眼睛微微地红了,眸中带着湿意。陆则一愣,下意识想要出声安慰她,江晚芙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她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陆则……”

  她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慢慢地道,“其实那天在洛水观,你告诉我,上辈子的那些事。我后来就一直想,为什么你会梦见这些……我当时觉得,或许是老天爷的眷顾,让我们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但后来,我心里又冒出另一个可能。不是老天爷眷顾,是你的坚持,上辈子的执念。你已经很努力,很多事都因为你而改变了……我知道,你承担了很多,你很累很累。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做这些好了,我来主动靠近你,我先喜欢你。但这辈子,我不信我们会和上辈子一样。”

  江晚芙说着,伸手抱住陆则,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睛有眼泪涌出来。

  陆则也搂住她。他也害怕,做了这么多,到最后还是和前世一样的结局——死别。他是被前世的事情,影响得最深的人,也是最害怕重蹈覆辙的人。

  江晚芙闭上眼,声音闷闷的,带着些哭腔,“你记着,我和孩子等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平平安安地生下他。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你也一样……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来接我和孩子回家。”

  陆则揉了揉她的肩,低声道,“嗯。”他重复她的话,安慰道,“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陆则不能耽误太久,天刚亮透,他就动身走了。这次他没有坐船,河上消息闭塞,信件来往不便,他不能这么久和京中、和卫国公失去联系。因此,他带人骑马走了。

  送走陆则,江晚芙也没有放任自己难过,她答应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只是还是静不下心看书,索性就绣经文。这是很耗费时间的事,写一个字很快,但绣一个字却要缝上十几针,而且她也不敢累着自己,绣几个字,便要起来动一动。不过却很打发时间。

  惠娘带了个护卫打扮的男子来见她,男子单膝下跪行礼,五官坚毅,看上去和一般的练家子不大一样。不仔细看说不上来,但陆则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江晚芙见了许多,一下子便察觉出来了,他身上的那种坚毅忠诚。

  而且陆则也和她提过,男人叫白平,是他原来在宣同打仗时一手提拔的,擅长防守与突围,心思缜密,比常安更适合干护卫的活。

  他虽然去了京城,但留下这么多布置,把她保护得严密周全。任何人都伤害不了她……但其实真正身处危险的,明明是他。

  江晚芙不去想这些,勉强地笑了笑,朝白平温和道,“白参将不必多礼……棣棠院的守卫就一概交由你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就过来说一声。”

  白平话不多,只点点头,便退下去了。

  但他做起事情,却真的很像军队里的风格,把整个院子守得牢牢的,无论白天夜里,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让人很安心。

  ……

  夜深时分,淅淅沥沥的夜雨里,陆则一行人进了驿站,驿丁前来迎接,虽是夜里,却并不敢抱怨什么。一般人是不会朝驿站来的,只有官员会来投宿,且这一行人进屋,为首郎君虽浑身被雨打湿,却不显得狼狈,身如松柏,很是威严,让人不由得不敢直视他。

  常安上前与驿丁交谈,陆则径直上楼,听见有人进了驿站的暗卫已经在楼梯口,毕恭毕敬等着了,微微垂着头,拱手道,“属下见过世子。”

  他下午日落后到的驿站,正是算好了世子一行今日应当也刚好到此处,只是不想下了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

  陆则换下湿透了的衣袍,推门从内间出来,常安已经换了一身干衣,在外间等着了。桌上摆着一碗浓浓的姜汤,远远就闻到味道了,还散发着热气。

  陆则看了一眼,常安是不敢自作主张做这些的,除非有人吩咐过他,但会叮嘱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且能让常安服从的,也唯有阿芙了。

  他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将空碗放回去。才让常安把暗卫带过来说话。

  暗卫进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陆则命他下去,才拆开信看,是父亲的信。数日前,他写信把“金毒”一事告知父亲卫国公,想来是差出个眉目了。

  陆则缓缓扫过一行行的字,然后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本来听姚晗说这“金毒”的名字,应当是一种毒物。但按父亲所查,“金毒”并非它的本名,只是因此物价格昂贵,几乎与金子同价,吃了后又像中毒一样,才有了这个名字。它应当叫做乌香,由西域传入,他从胡庸处取得的是最粗糙的成品,此物可炼制成药丸,在蒙古只有富人才买得起,服用后飘飘欲仙,忘记一切烦忧,又谓“神仙丸”。

  在那些服用的人看来,这根本不是一味毒药,相反,是享乐的好东西,只要有银子一直买,一直服用。一旦不能服用,就会失去神智,陷入疯魔,浑身如被虫蚁攀爬啃噬。长期服用,或是过度服用,则身体亏空,羸弱无力。

  而且,并无解药。

  按父亲所说,这东西比他之前想的,还要更严重一些。

  这几乎……几乎可以用来控制想要控制的任何人了。

  一旦开始服用,一辈子都会受人钳制。

  胡庸把这药弄来,又和刘明安来往密切,这药是为了给谁服用,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陆则之所以没有妄下定论,只是因为还没有佐证。

  他必须要尽快赶回京城了。

  陆则闭了闭眼,叫了常安进来,命他传话下去,今夜无需留人值夜,全部休整,明日一早就动身。

  常安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陆则躺在床榻上,驿站的环境无法与家中相比,床板很硬,但陆则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他闭上眼,却没有睡着。

  他想到自己进宫念书的第一天。还不满五岁,母亲与父亲送他到宫门口,便没有再往里了,他独自进了宫,被一个面目和善的太监抱着下了马车。他还记得那个太监,是宣帝登基后用的第一个御前总管,后来年纪大了,便出宫养老了,才换的高长海。

  老太监带他去宣帝的书房,到门口,便停下了,蹲下身道,“世子进去吧,陛下一大早就在等您过来了。”

  他迈过高高的门槛,看见书桌后的宣帝,母亲告诉过他,陛下首先是君,后才是舅舅,所以他没有喊舅舅,恭恭敬敬地行礼,叫的陛下。

  宣帝却快步走过来,一把抱起了他,坐下后,认真地指着书桌前摆着的一张宣纸,旁边还有一堆散着的书。他笑着道,“你第一日进学,是为启蒙,舅舅给你取了个字。既明,取自《楚辞》,夜皎皎兮既明。是天要亮的意思……”

  他或许将那堆书都翻遍了,才选出这两个字。

  陆则一直都知道,宣帝不仅仅是他的舅舅,他更是皇帝。他培养他,器重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外甥,母亲嫁给父亲,是先帝下的一步棋。而他,是这步棋的后手。

  一个流着皇室血脉、且亲近皇帝的卫国公,才是皇室真正想要的。

第189章 这是……兵变了?……

  卫国公府福安堂,陆老夫人照例早起去做功课,恭敬且虔诚地上过一炷香,就听嬷嬷兴冲冲来传话,“老夫人,世子爷回来了……刚进了大门,现下正朝这边过来呢。”

  陆老夫人一怔,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不由有些生疑:这同说好的日子可差了不少,怎么这么突然回来了?她叫嬷嬷扶自己去换身衣裳,祖孙二人在侧厅里见了面。

  嬷嬷带着丫鬟进来上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倒没心思喝茶,仔细上下打量了陆则几眼,道,“瞧着倒像是瘦了些?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则没有回答老太太的问题,只是抬眼,注视着祖母,轻声问,“祖母打算何时动身?”

  陆老夫人面色微凝,抬眼看陆则,他的表情严肃,眉心蹙着,沉默地等着她回答他的问题,神情中岿然不动,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摇了摇头,“我不走。”说着,不等陆则说什么,继续往下道。

  “你也不必劝我……我不能走。只有我留在府里,他们才会放心让你去宣同,帮你父亲。”

  卫国公府其它女眷都可以走,但她必须留在府里。无论是明面上还是实际上,她都代表着卫国公府的稳定。她一旦离府,势必会引起皇室的怀疑。这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陆老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

  皇室需要一个活的棋子,这个人必须是他们父子的至亲,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则起身上前,单膝跪在陆老夫人面前,捉住祖母的手,低声道,“祖母,不需要。我不需要他们的同意,也绝不会同意你留在府里。如果连至亲都保不住,谈何保护这天下?”

  陆老夫人沉默下来,轻声地问,“二郎,你已决意要与皇室翻脸?文武百官的反对,忠义大道的压力,天下悠悠众口,你当真都想清楚了?”

  陆则跪得笔直,面不改色,眸中没有分毫动摇,语气平静地道,“是。我已决意如此。如果您打算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为我、为父亲争取时间,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您,我不同意,父亲也绝不会同意。”

  陆老夫人终于没有再说其他了,她将手抽出,用力握住孙儿的手,“好……二郎,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祖母都相信你。祖母等你来接……”

  陆则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好。从前一直是您送我、送父亲出门,迎我们回家,这一次,换我去接您回家。”

  陆则起身,立马安排人暗中送陆老夫人离京,没有大费周章地折腾,也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嬷嬷,另外就是护送的侍卫,因此陆老夫人一行很快就动身了。

  陆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回屋换了身衣裳,进宫面圣。

  京城的初春湿冷,朱甍碧瓦,还凝结着一层白霜。沿着笔直宽阔的宫道,缓缓朝里走,那股深宫独有的孤寒,仿佛彻骨一般,缓缓渗进人的骨髓之中。陆则踩着青石砖面,一路行到宫门口。

  太监前去通传,很快便见高思云急匆匆地出来了,看见檐下的世子,赶忙上前,拱手弯腰道,“世子。”

  陆则正望着低沉灰霾的天空,听见声音,回过头,“嗯?”

  高思云便低声道,“世子,陛下叫您改日再来。”说着,声音压低了些,低声解释,“陛下近来十分信重一位仙长,日日与他谈仙论道,首辅张大人也难见陛下。”

  陆则垂下眼,神情平淡,淡淡点头,“好,那我明日再来。”

  说罢,掀起衣摆,隔着一扇紧闭的门,跪下磕了个头,便起身出宫了。

  他跪下行礼时,高思云忙避到一边,等陆则走远,才躬身进了屋,他干爹正靠着柱子闭眼休息,等着内殿陛下的吩咐,听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看他,“你小子对这卫世子倒是亲厚……回回他来,你都恭恭敬敬的。”

  高思云笑着同干爹低声说话,“干爹也知道,卫世子于孩儿有救命之恩。旁人眼中,我这等没了根的阉人,心肠歹毒,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虽是太监,但也知知恩图报的道理,否则与牲畜有什么区别?”

  高长海听了这话,倒也觉得欣慰。

  他们这样的人,做到御前总管又怎么样,还不是阉人一个,这辈子没妻没子的,能干活的时候再风光,瘫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没人管。认个干儿子,还不是指望他给自己养老。

  干儿子越重情,他往后越指望得上他。且这么些年下来,也真是养出些感情来了。

  高思云也笑了笑,“干爹您站了一上午了,回去歇一歇吧。孩儿替您守一会儿。”

  要是换做以前,高长海自然不敢答应。但自从那位仙长入宫后,陛下日日与仙长谈仙论道,不许旁人惊扰,都不要他近身伺候了。高长海便也点了头,出去了。

  高思云隔着门回话,“陛下,卫世子听闻陛下无暇见他,便在殿外磕了头,给陛下请了安,现下已经出宫了。道明日再来拜见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回话,“嗯。”

  殿内,蓄着白须、仙气飘飘的道长,没来由地停下了说经的声音,宣帝一愣,忙道,“可是朕方才说话,打断了仙长布经?”

  道长缓缓睁眼,将念珠拢回宽大的袖口,摇了摇头,“陛下修道至诚,亦有仙缘,本可得道,却为庶务所扰,难以静心修道,贫道只是替陛下惋惜。”

  宣帝也是面露难色,“朕也想静心修道,只是天下之事,尽数归于朕,实难弃之。幸好上天派仙长助我。”

  道长也是一叹息,“虽是如此,但陛下如想早日修得正果,还是应当才彻底摒弃庶务。待修得长生,目可辩世间冤屈清白,耳可听四海民心,届时天下便可无为而治。陛下当断则断,绝不能半途而废。”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玉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宣帝,“此乃贫道为陛下所炼仙丹,还请陛下服下,入识海修炼,可事半功倍。”

  宣帝用水送服,按照仙长的叮嘱,躺在床上,缓缓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他思绪紊乱又轻飘飘的,如临仙界,天界仙人驾云而来,仙音渺渺,忽而上行,忽而下坠,云团忽大忽小,将他笼罩其间,时而暖风徐徐,时而仙露临身。

  不知过了多久,宣帝从“修炼”中睁眼,他想起身,却觉得身体很沉,撑着床榻的手已经孱弱得露出青筋,宣帝却浑不在意,修心弃肉身,道长早已为他解释过。道仆上前扶他。

  是夜,公主府。

  更深露重,春夜清寒,街道上空无一人,公主府后一小门静静开着,几人悄无声息进了门,有人为几人带路,很快停在一扇朱门外。为首之人独自踏进去,恭恭敬敬跪下,“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声音落下,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年迈的脸,正是胡庸。

  明安公主端坐正位,手支着下巴,淡淡地道,“胡大人起来吧……今日请大人过来,是为一事。”她说着,缓缓坐直了身子,“陆则回来了……今日求见父皇,被本宫的人拦下了。但父皇对他这个外甥,可比当年对胡大人还更信任亲厚。此人工于心计,心细如发,对父皇也很熟悉,长久下去,只怕要出事。还是趁早将他引出京城,调虎离山,让他们去边疆狗咬狗去吧……”

  胡庸拱手,“长公主算无遗漏,微臣佩服。”

  明安公主很是愉悦,她很喜欢胡庸,虽然废物了些,但一副奴才样,实在很讨人喜欢,不像朝堂上那些官员,个个眼高于顶,讨厌至极。她抚弄了一下殷红的指甲,接着道,“本宫安排你做的事,你可办妥了?陆则一走,本宫要整个皇宫,都在本宫掌握之中。”

  胡庸回话,“长公主放心,微臣已经安排妥当。”

  銮仪卫原本就掌乘舆供奉卤簿仪仗,宫闱禁军守卫原就是他的老部下,威逼利诱,倒戈得自然就快了。不配合的,也已经借着明安公主的手撤职了。

  明安公主满意地点头,抬手拂了拂,随口道,“下去吧。”

  如此轻慢,胡庸也没有半点不虞,毕恭毕敬退出去。戴上帷帽,于夜色中离去。

  明安公主并没有理会胡庸,妩媚的眼睛里透出疯癫,面容甚至有一丝扭曲,她闭上眼,仿佛是在提前品味胜利和至高无上的权势,给人带来的迷醉,良久才睁开眼,叫了人进来,轻描淡写地道,“去传信,可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