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陆则照样一早入宫,宣帝依旧没有见他。

  第三日,依旧如此,高思云出来送他,低声解释,“世子万勿多心,陛下许久不见朝臣了,连奴才干爹都难以近身。”

  陆则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陛下近来可有什么不同?”

  高思云想了想,低声道,“除了不见人,倒也没有什么了。”顿了顿,低声道,“您如此问起,倒也有一事。有次仙人不知因何事,耽误了些时辰,来得迟了些。陛下一贯修身养性,那日却大发雷霆,砸了许多瓷瓶……后来仙长赶来,陛下便也没有再发脾气了。”

  陆则听着,缓缓点头,说了句“不必送了”,快步朝外走。到宫门外,常安匆匆迎上来,看了眼宫门口的侍卫,并没有说话,陆则也没有问,等走开了一段距离,常安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压低了声音。

  “世子,宣同急信。”

  陆则神情一顿,面无表情接了过去。

  回到国公府,陆则下了马车,幕僚已经在书房等他了,他进门与几人详谈,这一谈就到了中午,下人在前院布了午膳,其他幕僚前去用午膳。严殊却留下没走,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陆则抬眸,“先生还有话要说?”

  方才幕僚们讨论的也不过是藩王为何会忽然造反、朝中会如何应对藩王作乱等,倒是严殊,没怎么说话。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既定事实,没必要讨论了。

  严殊迟疑片刻,开口道,“国公爷受南北夹击,腹背受敌,朝中定会派人前去襄助。依严某看,世子是最有可能的。”

  陆则点头,“没错。”

  严殊是知道陆则派人盯着胡庸、公主府等各处的,心里总觉得要出事,便委婉地问,“世子可有应对之法?”

  陆则淡淡地道,“先生不必忧心。离京之前,我会解决一切威胁……京中诸事,还要托付先生了。”

  严殊心里仍有些不安,但幕僚便是听命行事,也还是点头应下,退出去了。

  ……

  这一天对内阁而言,无疑是“兵荒马乱”的一天,内阁上下,以张元为首,连午膳也没有顾得上用。蒙古瓦剌出其不意联手出军,藩王紧随其后起兵,八个藩王里,唯有信王未动。大梁自建国以来,第一次碰上这样危急的情况,张元拿着折子,数次求见宣帝,都未得面圣。

  高长海也很为难,“张大人,不是奴才不帮您传话。陛下今日闭关,特地留了话,不许任何人打扰,朝中诸事,无论轻重,皆由内阁定夺。”

  张元闭了闭眼,失望而归。但回到内阁,他必须要做所有人的主心骨,面对围上来的阁臣,他也没有半句抱怨,只朝宣帝宫殿的方向拱手,毕恭毕敬道,“陛下命我等全权处理此事。事关国之安危,还望诸位同仁同心共气,不负陛下信重。”

  其余几位阁臣自是都应下来。

  直至深夜,太监已经来换了几次油灯了,张元才朝众人道,“圣旨已经拟好,只等明日陛下定夺。诸位大人先去歇息吧……”

  内阁常有留宿的官员,因此也准备有房间。阁臣们都起身,一一与张元告别,带着一身的疲倦睡下。

  睡得正酣之时,忽然被一阵嘈杂声音惊醒,只见屋外院中灯火通明,整个院子亮如白昼。有人叫了几声,守夜的太监却没一个应声,惊慌之下,披了件外套,便匆忙踏出房间。只见一男子立在庭中,廊下遍布兵甲,那男子倒是很恭敬,拱手道,“诸位不必惊慌,末将无意伤害诸位大人,还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去勤政殿……”

  官员们惊慌失措,被这阵仗给吓住了,这是……兵变了?

第190章 你看,我已经赢了……

  以张元为首的阁臣一行,来到勤政殿外,长长的宫道四周,站满了身着甲胄的士兵、□□手,举着的火把,将夜色驱散。本该守卫宫闱的禁军侍卫,全都不见踪迹,不知已经被处置了,还是如何。

  阁臣们脸色苍白,彼此竟没有一句言语。

  勤政殿是陛下的寝宫,是宫中守备最森严的地方,连这地方都已经被控制住,那整个皇宫,都已经尽在那反贼手中……如今把他们压来勤政殿外,还能如何,无外乎是威逼他们臣服,倘若不肯称臣,便是一个死字,血染青砖,命丧九泉。

  陆则站在屋檐下,一身染血的盔甲,他神情淡然地看着走进来的阁臣,看到他们看清他后,面上压抑不住的愤怒,还有隐隐的畏惧。

  一个阁臣压抑不住情绪,抬手指着他,脸色难看,大骂道,“陆则,你这是要谋逆吗?!你父一生戎马,赤胆忠心,你母乃先帝亲封的长公主,克娴内则,如何生出你这等犯上作乱的忤逆之徒?!陛下素日待你宽厚,你竟生此等狼子野心,天必谴你!”

  陆则缓步从屋檐阴影中走出,盔甲很重,步子也很沉,一步一个台阶,阁臣们看着他从远处走来,所有的人,甚至刚刚那个怒骂陆则的阁臣,都不由得噤声了。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陆则师从其父,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只用了半个晚上,就悄无声息地攻下了整个皇城。他一身带血的盔甲,面无表情走过来的样子,像极了杀神。令他们想到前卫国公,陆则的曾祖父,曾因屠城之举为御史所谏言。

  张元立在一众阁臣最前面,看着陆则在不远处停下,淡淡的铁锈味已经隐约能闻见了,他脸色一白,冷静下来,抬眼直视不远处的男人,冷静地问,“世子这是何意?难道当真同钱大人所言——世子打算谋逆?”

  陆则冷面若神祇般,月色洒在他的眼眸、面上,越发清冷。他长身而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面对张元的质问,陆则只很平静地开口,“张大人误会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陆某今日所为,并非谋逆,而是要……”他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清、君、侧、”

  此言一出,阁臣们惊疑万分,原本噤若寒蝉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陆则却并没有再解释什么了,负手而立。过了会儿,一队人押了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人奋力撕扯挣扎着,歇斯底里的声音尖锐刺耳,“你们这些贱奴!放开本宫!本宫一定让你生受万剐之刑,死后碎尸万段,弃于荒野,野狗围食!本宫要让你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咒骂声间,明安公主瞥见了陆则那张脸,面上神色划过一丝扭曲狰狞,她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站直了身子,微微抬着下巴,以蔑视傲人的姿态神情,冷冷看着陆则,质问道,“陆则,你这是要造反吗?!”

  她身旁的胡庸,却保持了沉默。

  张元看清来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转头看向陆则,“世子这究竟是何意?”

  陆则仍旧语气平静地道,“清君侧。”他朝前抬了抬手,定声道,“逆贼党首已捉拿到案,请诸位大人与陆某一同面圣。请吧……”

  陆则把腰间的刀卸下,随手丢给身侧副将,众人看着他一步步踏上台阶,行至殿门外,正德殿门被徐徐大开,太监已然慌了神,宣帝刚刚被推搡醒,高长海哆哆嗦嗦跪下去,颤着声道,“陛下,卫世子携内阁诸位大人们求见陛下……”

  宣帝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道,“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非要今晚说?”

  高长海跪着,声音还发着颤,低声道,“陛下,卫世子称朝中有人意欲谋逆造反,现下已经捉拿了逆贼……请陛下定夺。”

  “逆贼?”宣帝整个人一下清醒了,诧异地问,然后就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得不是很清楚。

  “父皇救我……父皇……”

  宣帝惊疑,“高长海,朕好像听见明安的声音了?你听见没有?”

  高长海额头贴着地面,哆嗦着道,“奴才……奴才听见了。”

  宣帝立马起身,动作太快,险些跌倒,一侧同样跪着的高思云赶忙上前,扶住宣帝的手,却惊觉皇帝的手瘦削得青筋毕露,他压下面上的惊色。宣帝却只是缓了缓,便立即道,“快,朕要出去!”

  二人服侍帝王换上袍服,宣帝便立即匆匆朝外走去,二人紧随帝王身后,一同进入勤政殿正殿。此时殿内灯火通明,陆则一身盔甲,独自立在左侧,阁臣们则全都站在右侧,面上神色各异,烛火被从那扇窗户中吹进来的风,吹得抖动着,明明暗暗地照出每个人脸上的神情。

  宣帝未察觉到臣子的神情,明安看见他,如见到了自己的救星一样,立即哭着喊他,“父皇——父皇救我!”

  宣帝皱了眉,登时斥道,“还不快松开公主!”

  侍卫看了眼陆则,见他神色平静,没有开口,便依旧没有松手。宣帝见此情形,心中生怒,“你们是谁的人?胆敢以下犯上?!”

  陆则上前一步,“陛下,是微臣的人。”

  “既明?”宣帝闻声看过去,看见是陆则,心里略微一松,面上怒色也缓了几分,但很快正色道,“朕知晓你与明安不合,但这次你未免做得太过了。明安是女子,便是有哪里做得不对了,你也该宽容些……还不叫他们放人。”

  陆则缓缓抬眸,与宣帝的视线对上,眼神中情绪翻滚。

  所有人,包括张元,都一下子一颗心悬了起来。这种情况下,陆则如若想要弑君,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逼宫都做了,哪怕他对陆则所谓清君侧的言论有所怀疑,但此时此刻,他却更希望陆则真的只是打算清君侧。

  宣帝被看得一怔,训斥的话也说不出了,还是张元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处理反贼一事。还是请陛下先听听卫世子如何说的……”

  说完,又看向陆则,低声劝道,“公主尚未定罪,如此却也不妥。还请卫世子命人扶公主坐下……”

  陆则沉默了一瞬,朝侍卫点头。

  宣帝见明安虽还被捆着,但好歹是好生坐着的,怒气稍退,加上张元从旁劝阻,便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走到上首圈椅处,短短几步路而已,他竟略有几分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身子虚晃,等缓过来后,才坐了下去,低声开口,“说罢,什么反贼?又与公主有什么关系?”

  悬在夜空的月亮,不知何时隐匿不见了。狂风吹了起来,一扇隔扇被猛地吹开了,灌进来的风,带着股泥草的湿气。

  或许要下雨了。众人心中不自觉地想着。

  陆则挥了挥手,副将带着几个士兵,押着那个宣帝十分宠幸的道长进来了,还有几个道仆。几人形容狼狈,刀架颈侧,什么仙风道骨也丝毫不剩了,颤颤巍巍就跪了下去。

  副将上前,捧着个玉瓶,“世子,这是从这妖道身上搜出来的。”

  陆则接过去,手指摩挲了光洁的玉瓶,抬眸望向上首面色惊疑的皇帝,沉声道,“陛下所服丹药中,含有一物,此物名为乌香,西域传入,服用后飘飘欲仙,如登仙境。久之,一日不服,甚至一个时辰不服,初时心情烦闷,动辄雷霆震怒,而后浑身如被虫蚁啮噬,痛不欲生。而这乌香,正是经胡庸之手,送进公主府,再从公主府,送到宫里的。”

  宣帝听得脸色大变,这仙丹他起初一日一服,后来在仙长的建议下,一日服用三次,如若真的有毒,这毒岂不是已经深入骨髓了?

  阁臣们也不由得低声议论,嗡嗡声中,有人大着胆子抬眼去看上首的宣帝在,只觉数月未见,帝王似干瘦许多,眼窝凹陷。张元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道,“还请陛下诏御医前来检查此药。”

  宣帝阴沉着脸点头。御医很快匆匆赶过来,对于乌香,他未曾听闻过,却提出来了一个建议,试药。有没有毒,试了就知道了。

  太监从御兽园搬来几个鸟笼,太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药丸化进水中,黄莺雀鸟啄饮,起初无甚征兆,但很快地,激动地扇动起了翅膀,鸣叫声越来越频繁,犹如不知疲倦似的,上下翻飞着翅膀,不停地鸣唱着,异乎寻常的兴奋。身子时不时撞着鸟笼,却犹如不知疼痛似的,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黄莺鸟匍匐在笼子底部,没了动静。

  宣帝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命御医上前查看。

  御医看过,跪了下去,“回陛下,这鸟已经断气。许是体型太小,这药的量用得太重了。”

  眼睁睁看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鸟,就这么死在众人面前,众人都不由得心惊。宣帝更是脱力地靠在椅背上,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竟觉得真如陆则所言,四肢如被虫蚁啮噬啃食,骨节处泛起一股疼痛。

  他看向明安,这仙人是她举荐的。明安看见宣帝的眼神,心里一沉,忙为自己辩解,“父皇,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乌香……我只是被这妖道蒙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道长伏在地上,听到这话,惊慌失措地开口,“陛下,这药是公主命贫道每日给陛下服用的……贫道绝无谋害陛下的想法,都是公主她逼迫于我……”

  “你住嘴!”明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脚踹得那道人痛呼一声,侍卫上前制住她,她用力挣脱,指着陆则,“父皇,是陆则……定是他,是他收买了这妖道,污蔑女儿!父皇,你信我!你信我!我是你的女儿,我为何要害你?!”

  “住嘴!”宣帝勃然大怒,怒喝一声,他胸脯上下起伏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一样,气息虚浮,他双目浑浊,阴沉着脸色,“我也想问问你,我这个当父亲的,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要给我下毒!我怎么养出你这种心肠歹毒的女儿!”

  “歹毒?”明安听到这里,似乎是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绝无翻身的可能了,她冷冷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阴冷渗人,她大笑着反问,“歹毒?!父皇竟觉得我歹毒?真是天大的笑话啊……歹毒的人明明是你,是你们!”

  明安指着众人,染着血红指甲的手指,一一从每个人的身上划过,伴随着一声声的。

  “是你、你、你、还有你……”

  “你们一个个的,自诩英明君主,自诩忠臣良将,可实际上呢?你们比谁都软弱,比谁都无能,靠着女人罗裙身躯,摇尾乞怜……你们害怕瓦剌人的骑兵,害怕蒙古人的刺刀,就把我推出去……口口声声忠诚大义,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去呢?”明安说着,缓缓歪着头,缓缓地笑了几声,嘲弄地道,“因为你们害怕呀,贪生怕死,牺牲别人的时候,就可以堂而皇之,高谈阔论。因为那些羞辱、那些□□、那些鞭子,都不是落在你们身上……你们牺牲了我,再歌颂我几句,便觉得我也要像那些愚蠢的女人一样,以此为荣了?我偏不——”

  明安摇头,“我偏不……我此生都记得那些羞辱,堂堂大梁最尊贵的公主,受到奇耻大辱,如蝼蚁一般被折磨,上至君父,下至庶民,个个都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这还不够可笑吗?从我踏上这片故土,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明安维持着最后一丝尊贵,矜傲地抬着下巴,慢慢地道,“父皇还不知道吧?皇叔们之所以举兵,蒙古瓦剌之所以结盟,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我没有输,也不会输,这朝堂已经被我搅弄得天翻地覆了……父皇,你没有儿子,靠着现在这幅破败的身子,也生不出儿子了。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取代你的位置。父皇不如猜猜,会是谁啊?是哪个皇叔,是哪个侄儿?还是蒙古瓦剌?你牺牲了女儿都要保住的皇位,最终也不是你的了……你看,我已经赢了。”

  明安说完,环顾四周,从上首的君王到阁臣们,一一扫过他们难看的脸色,面上笑意更深,猛地撞向了柱子,鲜血四溅,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至死也没有闭眼。

第191章 他的势力,已经大到不……

  勤政殿偏殿,明安公主的尸首已经被人收殓了,众人也从主殿移步到了偏殿,但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却仿佛还萦绕在众人的鼻端。

  众人保持着缄默,长久的沉默,直到一个人,打破了寂静,忍不住拂袖道,“既生在皇室,享万民敬仰供养,便理所应当该作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何来的这么多的怨气,竟做出此等弑君杀父之举!形如疯癫泼妇,如何配作公主!”

  张元坐着,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眼,“覃大人,慎言。”

  陆则站在隔扇旁,半开着的窗户,翻滚的云层显得很低很低。一阵风吹过,缓缓几缕雨丝落下,细细密密地,给整个皇城笼上了一层雾雾的薄纱一般。折腾了这么久,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今天是个阴天。

  这时,高思云匆匆过来了,请张元前去主殿坐镇。他是内阁首辅,也是在座官阶最高、德望最盛的官员,这个时候,也唯有他来拿主意,才能服众。张元起身,步子顿了顿,来到陆则身侧。

  陆则听到这动静,转头看他,“张大人。”

  张元朝他开口,“请世子与我一起过去……”说着,仿佛是怕陆则不想沾这趟浑水,正想说点什么,陆则却已经点了头。

  二人来到宣帝寝殿。明黄帷帐内,宣帝正卧在龙榻上,额上冷汗涔涔,脸色发黄,唇无血色,似是闭眼睡着。太医院有资历的御医尽数赶来了,正在低声讨论着诊治方案。

  被围在正中间的郑院判,从缝隙中窥见张元,忙拂开下属同僚,疾步走了过来,拱手道,“张大人、卫世子……”

  张元朝他颔首,低声询问,“郑大人,陛下的情况如何?”

  郑院判斟酌着语气,话也说得似是而非,“据那道人招供,陛下服用乌香已有数月,按陛下的意思,是不肯再服用了,但此物一旦成瘾,骤然断服,届时的痛苦煎熬,只怕非常人所能忍。且陛下体弱,到时怕是难以支撑。”

  张元皱眉,“你的意思是,这乌香,陛下还要接着服用?”

  郑院判却也不敢说这话,明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建议皇帝服用,这不是找死麽?他只支支吾吾,委婉地道,“还是要徐徐图之才是……操之过急,恐怕不好。”

  张元沉默了会儿,摇头道,“陛下既决定不再服用,便以陛下的意思为先。饮鸩止渴,终究难以长久。”说着,看了眼郑院判的神色,忽的变了脸色,他略有几分忌惮的看了眼陆则,示意郑院判到外说话。

  到了外面,屏退太监们,张元才沉声问,“郑院判给我句准话,陛下的身子,究竟如何?”

  郑院判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陛下生来便带弱症,虽精心调养,面上看着与常人无异,但根基终究难以弥补……这乌香又极度伤身,恐怕……”顿了顿,道,“仔细调养着,或能撑个一年半载。”

  张元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半晌才开口,“此事关系重大,请郑大人切勿与任何人提起。另外太医院,也请郑大人约束好。”

  郑院判也知道轻重,一口就应了下来。

  ……

  张元与郑院判说了话,平复了情绪,面上看不出一点端倪,才抬步回了帝王寝殿。

  太监们送来茶水,二人在外间坐下,彼此之间也没有交谈。来往的宫人太监也屏息小心,连脚步声都放得很轻很轻。雨下了将近有一个时辰了,还未停下,春雨贵如油,本来应该是好兆头的,但这个时候,谁也不会这么想。

  郑院判方才所做的最坏的打算,终于还是摆在张元的眼前了。

  寝殿的门紧闭着,人声、瓷器打碎的声音、推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荒诞喧闹。郑院判着急忙慌跑过来,额上被砸了个血糊糊的伤口,顾不上包扎,只用一块细棉布按着止血。

  到张元跟前,郑院判面如土色,哆嗦着声,“张大人……实在不行了,您拿个主意吧。陛下已经出现自残的举动了……”

  张元坐在圈椅里,红色官服下清癯瘦削,整整一夜未眠,眼里布满了红色血丝。他看着是真的很苍老了,身居高位,要操心的事太多,总是很难修身养性的。家里夫人总是为此埋怨他,可过后却又熬了滋补的汤来。

  “用吧。”

  一个声音响起,语气很平静,打破了僵局。

  张元闻声看过去。陆则并不在意二人的眼神,继续说下去,“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么?既然没有,那就用吧……陛下的身子,经不起这些折腾。就按太医院所言,徐徐图之。”

  张元也终于不再迟疑,重重点了头,“郑大人,给陛下服药。”

  郑院判看二人都点头发了话,立即进了屋。只片刻的功夫,那动静便慢慢地偃旗息鼓了。宣帝服过那药丸,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意识陷入模糊,脸上露出欢愉之色,卧在龙榻上。御医们却不敢稍作休息,依旧忙碌着,替宣帝包扎伤口、涂抹膏药。

  郑院判出来,面上神色缓了下来,“张大人、卫世子,陛下已经歇下了。”

  张元点头,抬手示意陆则与他一起出去。雨已经很小了,二人也没有打伞,缓缓行在湿漉漉的宫道上,阴寒的深冬已经过去了,台阶不起眼的角落缝隙里,新长出来的绿苔,只一点绿意,尚未被宫人察觉清理。

  张元沉默了会儿,忽然开了口,“宣同的事,世子应当已经知晓了……事态紧急,昨夜内阁连夜商议,决定举荐世子北上,一来世子曾于宣同数年,朝中武将,怕是没有人比世子更了解北边的情况。二来如今各地兵力,卫所不能擅调,南边兵力虽有富足,但长途跋涉,疲兵难胜,一时也赶不及支援。世子麾下三大营,皆是精兵强将,又曾与蒙古瓦剌交过手,眼下也唯有世子是最适合的人选。”

  京师三大营是陆则一手重建起来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是陆则的心腹,除了他,别人即便拿到了兵符,也未必能调动得了。这只军队,也只有在陆则的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就像昨夜,三大营的将领士兵,从上至下,没有一个人质疑陆则的命令。他说清君侧,他们就服从跟随,只用了半个晚上,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了皇宫。那些禁军护卫,在这支用战争锤炼出的大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原本调兵,是内阁商议后一道圣旨的事。但昨晚之事后,张元却不敢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了,无论陆则有没有别的心思,事实就是,陆则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或者说,他们注意到了,也根本无法阻拦。他的势力,已经大到不受内阁或是皇帝控制了。

  张元心里很清楚,如果陆则不愿意去,那实际上,没有人可以逼迫他。

  陆则没有作声,他慢慢地停下了步子,收回看着远处的视线,淡淡地道,“张大人,我可以去宣同。但我有条件。”

  没有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和内阁提要求,但陆则他做了,张元心里竟然也没有多少惊讶,可能在他心里,陆则连皇宫都敢攻下,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了。

  他慢慢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世子,进屋说。”

  ……

  两日后,陆则率京师三大营北上,赴宣府协卫国公平定七王之乱。

  同一日,固安玉霞观里,山间不沾俗世,吃斋念经的日子,对永嘉公主而言,倒并不算难熬。她抄好一卷经,正准备叫丫鬟拿去菩萨神像前供着,就看见贴身嬷嬷神色走了进来,神色略带一丝慌乱。

  永嘉公主轻声询问,“怎么了?这般慌乱。”

  那嬷嬷屈膝,将头垂了下去,回话道,“回公主,静秋没了……”

  永嘉公主听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后,便问,“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永嘉作为公主下降卫国公府,当时是从宫里带了许多嬷嬷、仆妇与宫女的。陆家为表对她的尊重,也送来了不少丫鬟婆子。但后来与陆勤心生罅隙后,她便还是更习惯用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人。这么些年过去,那些跟着出宫的老人,出府养老的养老,嫁人的嫁人,真正还留下的,其实也不算很多了。

  静秋便是其中一个,从前负责给她梳发,嫁人后也还留在府里,做了管事娘子。

  嬷嬷道,“说是急病没的。走得突然,大夫都来不及施针抓药。”

  永嘉沉默下来,良久轻轻地道,“我知道了。她的后事,你派人去和她家里商量商量,尽量多给些补偿。日后倘遇了什么难处,能帮的,也尽量帮一把。”

  嬷嬷应下,又安慰了永嘉公主几句,才退下去。等出了屋,这嬷嬷却没立即去做事,而是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从后门出了玉霞观,一暗卫从树后出来,上前与她说话。

  嬷嬷定了定神,才道,“长公主没有生疑。”

  暗卫闻言颔首要走,嬷嬷却迟疑地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静秋?”

  此番跟着来玉霞观的,都是公主的心腹。嬷嬷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争不吵、行事沉稳的静秋,竟然会被查出身上有毒药。公主待她们一贯宽厚,静秋当年成亲时,公主怜她没有父母,还准备了嫁妆,让她出面给静秋送嫁。

  如果不是暗卫查出来,那毒药也生生摆在眼前,她怎么也不会信的,更不会帮他们隐瞒公主。

  暗卫却没有同她多说,只道,“她还活着。”

  说罢,便钻入了林间,踪迹隐匿不见了。

第192章 我妻子亲手给我戴上,……

  宣府,旷野北风呼啸,穿过成片的白杨林,裹挟着寒气而来。

  这里是军队临时驻扎的地方,白日里刚经过一场鏖战,伙夫们点起篝火,引风吹火,火势很快就很旺了,与头顶深蓝夜空挂着的弯月,交相辉映。木头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米粥煮沸后的浓郁香气,也缓缓在驻地弥漫开来。

  陆则带人去查看伤亡情况。数月前,他带兵来到宣府,从父亲手中接过居庸关和土木堡等要塞,还有辽东起兵的藩王。朝中曾想过招降,但藩王似乎是认定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斩杀了前去招降的文官,自立为王。

  招降无用,唯一的法子,就是打了。

  这一场仗,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也要难。但幸好,在陆则的“提前预言”下,卫国公已经暗中做了准备,没有像前世那样,被蒙古、瓦剌、藩王三方同时起兵,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这一次,他们至少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

  陆则离京前,以极其强势的态度,向内阁提了要求。兵部、户部主管粮草供给的,都是他安排的人,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及时的送来,再加上父子二人对敌作战的经验丰富,随着冰雪消融,本来属于蒙古瓦剌的优势也慢慢地不复存在了。

  藩王起兵,纵然声势浩大,七王作乱,朝中也一度人心惶惶,但养尊处优了几代的藩王,虽有野心,但论打仗,却比不过纵横沙场几十年的卫国公。父子二人夹击藩王军队于紫荆关,甚至不必歼灭所有敌人,取了藩王首级后,剩下的士兵便都归降了。

  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陆则回到营帐,军中大夫来给他包扎伤口。这几个月,几乎每天不是在行军的路上,就是在战场上,虎口刚好又被震裂,几乎一直是血肉模糊的模样。烈酒倾倒在伤口上,血水被冲刷干净,边沿裂开的皮肉泛着白,陆则没有吭声,任由大夫替他包扎好。

  大夫起身收拾药箱。陆则的亲兵撩了营帐帘子进来,手中端了烹煮好的肉干和米汤,道,“大人,您行动不便,就在帐中用膳吧……”

  陆则摇了摇头,起身出了营帐。士兵们见到他,俱很高兴,又是很敬畏。一个威严善战的将领可以让军中军纪严明,但一个与士兵同吃同住、战场上一马当先的将领,才能让所有人上下一心,凝聚在一起。

  陆则自幼与军营、士兵打交道,深谙此道。他并不会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但也从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寻了块矮石坐下,不久便有人将食物端来了,是个粗壮的伙夫,面目憨厚,也不大会说话,只讷讷地道,“大人,今天食的是咸肉和米粥。”

  一看就是做的很粗糙的,伙夫只几十个,却要负责这几万人的吃食。因此都是怎么容易怎么做,能水煮就水煮,大锅架起来就能做。当然也就没什么卖相可言了。

  陆则也不挑剔,抬手接过去。

  伙夫瞥见他腕上的念珠,一颗颗浑圆的,颜色漂亮得他形容不上来,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终于还是没忍住打听的心思,“大人,您的这个珠子是什么木头做的……颜色真漂亮。我家那口子也带了一串,说是什么高人给的,她宝贝得很,说能保平安,只是不如您的漂亮。等回去了,我也去给她弄一串。”

  “小叶紫檀。”陆则垂眸,看向那串念珠,眸中眼神缓缓地柔和下来。那日他从苏州离开前,阿芙微微低着头,把这串念珠一圈圈缠到他的手腕上,好像她越认真虔诚,这念珠越能保佑他平安一样。自那日起,他便一直戴着了,后来逼宫、打仗,他也都随身带着。

  伙夫似懂非懂的点头,“这料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吧?”

  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的军饷够不够用。不过打了胜仗,都会另再发一笔银子,加起来还不够的话,就只能掏他的私房了。

  “等仗打赢了,我送你一串。”陆则忽的开口,那伙夫听得又惊又喜,还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我怎么好拿您的东西……她一个农妇,也不知道东西好坏,就是戴着好玩的。”

  陆则倏地笑了下,很浅,随后淡淡地道,“那人倒不算蒙骗你妻子,这是念珠,的确能保平安。我这一串,原是为我妻儿求的,后来我妻子亲手给我戴上,祈求我平安。”

  说罢,便没有再同那伙夫多说什么了。

  ……

  夜里雨下得不小,仿佛连空气都是潮湿的。苏州的春天总是湿润多雨,绵绵的细雨里,一夜过后,木香、山茶、海棠、琼花、油桐花,都被雨水冲洗得娇嫩欲滴,攒在枝头闹哄哄的。

  江晚芙现在的月份很大了,不大好走动了,惠娘等人也格外的小心,一大早,吴大夫和石大夫就过来给她请脉,二人倒没有那等“文人相轻”的坏习惯,并不争吵,相处十分融洽,挨个看过脉象后,吴大夫摸了摸胡子,“依我与石大夫看,您临盆的日子大概在半个月之后,前后可能相差三四天的样子。”

  惠娘听了这话,一下子紧张起来了。等二人走后,还把白嬷嬷请过来了。

  白嬷嬷是女子,要方便得多,让惠娘扶了江晚芙进屋,脱去春衫,上手仔细地摸了摸她的肚子,足有一刻钟,才道,“奴婢看,日子差不多就是大夫说的那几天。您的胎相一直很好,养得也仔细。这肚子不是越大越好的,小了胎儿不容易长成,但大了,胎儿个头也容易养得太大,大人分娩的时候,就很艰难的。您这样是恰恰好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白嬷嬷说话总是如此,有的放矢,有理有据,并非单纯地拍胸脯保证什么,叫人听了就十分信服。江晚芙也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露出了淡淡的笑,“这段日子就要劳嬷嬷多受累了。”

  白嬷嬷也不推辞,一口答应下来,“产房半个月前就布置好了,奴婢每日都派人用艾草熏两遍。您放心便是,定是事事都顺顺利利的。”

  江晚芙点头,惠娘送白嬷嬷出去,回来后还跟江晚芙感慨,“老夫人真是有远见,把白嬷嬷请了回来。有她在,真如有了个定海神针一般。”

  她自己也生过孩子,但真没积累什么经验,当时就是无头苍蝇似的,疼得要死要活的,还害怕得不行。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还是会觉得后怕。

  夜里又下了雨,江晚芙很早就睡下了,她现在身子沉,夜里便睡得很浅,还时不时要起夜,陆则不在,惠娘索性也不安排人在外间了,干脆内间弄了张小榻,白日里搬走了,夜里就弄回来,专门给守夜的丫鬟。

  外边传来些许动静,江晚芙就醒了过来,她叫了纤云一声,纤云也立马起来了,走过来问她,“您是要起来吗?还是想翻身?”

  江晚芙轻轻摇头,道,“我刚刚好像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你出去看看。”

  纤云把在外间的云露叫进来,便出去了。过了会儿,便回来回话了,“护院发现了个行迹鬼祟的婆子,不过您放心,已经被白参将带人拿下了。”

  白平做事很谨慎,前段日子棣棠院有几个粗使,每天早上来运秽物的,看见库房的炭,偷了点想运出去卖,才第一天,就被白平给揪出来了。江晚芙倒也不担心什么,知道是什么事,点了点头,就睡下了。

  第二日,白平却主动过来找她了。

  江晚芙听他说完,有些惊讶,“那婆子要见我?是夫人派她来的?”

  白平颔首,把情况说了。区区一个婆子,对他而言,查清楚底细是很容易的。的确是杨氏身边的下人不错。如果只是下人,那他直接处理了便是。但杨氏是夫人的继母,他便不好擅自拿主意了。

  江晚芙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杨氏派人偷偷来找她干嘛,但还是让白平把人带进来了。

  婆子被审问了一整夜,吓得不轻,被提进来前还收拾了一下,但脸色也很不好,战战兢兢的跪下去,“奴婢周氏见过大小姐。”

  江晚芙点点头,“他们说你要见我,说吧,什么事。”

  周婆子迟疑了会儿,左右看了看,江晚芙见她神情,便道,“你说便是,他们都是我的人。”

  那周婆子怕江晚芙不耐烦,也不敢多耽误,咬牙开了口,“……大小姐,夫人让奴婢告诉您。当年先夫人并不是简单的病故,而是另有其因。您如果想知道真相,就避开老爷,与夫人见一面。”

  她说完,悄悄抬起头,看了眼江晚芙,却见她整张脸已经冷了下来,神情冰冷。

  江晚芙抬眼,与那婆子的视线对视,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一丝颤抖,但从她的脸色,分明又看得出,她此时情绪极度不稳定。惠娘担忧地看着她,一颗心紧张地悬到了喉咙口。

  江晚芙冷冷开口,“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你可以选择自己开口,或者,我也可以让人帮你开口。”

  周婆子被她吓住了,她以前就是夫人的身边人,不止一次见过大小姐,只是那个时候的大小姐,年幼丧母,在继母手下讨生活,总是谨慎小心,像只温顺柔软、没有什么脾气的猫儿。她从未见过大小姐的这一面。虽然早就知道大小姐今非昔比,成了世子夫人,但没有亲眼所见,她总还是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从前那个独自在侧厅里坐一下午的大小姐。

  昨晚被那样抓住审问,她本就怕得不行了。如今见了江晚芙,才知道,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大小姐,自己的生死,就捏在她手里,周婆子后背顿时生了一身的冷汗,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都说了。

  “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听夫人说过,老爷要逼死她。夫人说,她死了不要紧,但小郎君与小娘子却没人管了。其他的,夫人真的没有同奴婢说的。先夫人的事情,夫人也没有跟奴婢细说……奴婢真的就知道这些。”

  江晚芙没有理会这婆子,也不去猜测她的话是真是假,有没有隐瞒,她看向白平,脸色还有些苍白,她轻声地道,“白参将,这婆子就交给你了。”

  白平拱手应下,命人把周婆子带下去。自己却没有走,出了这种事,他不确定夫人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吩咐,或许是让他查先夫人的死因,或许是其他,但他在这里,总不会有错。

  过了会儿,江晚芙抬眸看向白平,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替我安排一下,我要见杨氏。”

  白平没有一丝为难,抱拳应下,很快便出去了。

第193章 小姐是被江仁斌那个畜……

  杨氏真的病得快死了。

  江晚芙看着被婆子搀扶进来的杨氏时,心里只生出了这个想法。

  以前那个高傲的杨氏,如今也油尽灯枯了,两颊凹陷,骨瘦如柴,连眉毛都稀疏得可怜,头发虽然梳理过,但还是干涩如枯草一般。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人,甚至比她的丈夫、江晚芙的父亲还要显老,但实际上,她也才三十多岁。

  和母亲过世的时候,是差不多的年纪。

  江晚芙本来以为,见到杨氏的时候,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她好像很平静,心里除了想知道真相,没有别的任何情绪。她就是要知道真相……

  婆子扶着杨氏坐下,惠娘便命带着她们下去了,只留下杨氏与江晚芙二人。

  江晚芙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问杨氏,“我母亲的死,你知道什么?”

  杨氏没有任何拖延的意思,像是早就提前打好了腹稿一样,她的声音虚弱无力,断断续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粗喘,却没有停下来。

  “大小姐,当年的事,我没有证据。你母亲死后一年,我才进门……我还没过门的时候,我母亲就告诉我,我是去做人继室的,难免要被人跟原配比较,你母亲顾氏素有贤名,貌美且贤淑,又是卫国公府老太太膝下养大的,规矩礼节样样都好。她与你父亲,在外人眼里,也是伉俪情深,江仁斌他那时虽还不是通判,但也称得上青年才俊,连我父亲,亦十分看好他,说他日后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顾氏的死,让他很难过。我母亲也劝我,说,‘顾氏年纪轻轻便没了,女婿心里多少是放不下的,等你进了门,别急着做什么,要耐心……’我信了,大小姐,你那个时候总是生病,或许是不记得了。我刚做你继母的时候,常常去看你……但渐渐的,我就发现,只要我去看你,他就会不高兴。他那个人,虽文采斐然,但却算不上个光明磊落的人,连在家里,对自己的妻子,用的也是官场上的那一套……他去我那里,却不碰我,把我带来的一个丫鬟收了房。”

  “我学聪明了,不再去接触你们姐弟……他反倒像是满意了一样,竟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与之前冷落我时,判若两人。我起初以为,他怕我伤害你们姐弟,才暗示我远离你们,但他自己却从来不过问你们的事……这很奇怪,他爱顾氏,却对她留下的孩子从不关照,不念半点旧情,实在冷漠绝情。但那时我太蠢了,没有看出这个男人温和外表下的绝情,心中甚至觉得沾沾自喜。做继室的,最怕的便是活在原配的阴影下……”

  “我甚至觉得,他对顾氏根本没什么感情。我当时对他和顾氏间的事情,压抑不住的好奇,还曾私下找了府中的旧人来打听,才隐约弄清他们的关系。撇去那些细枝末节,其实只有一句话,他与顾氏曾经感情很好,顾氏病后,他收房了个丫鬟,再也不去顾氏那里了。这对我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他对顾氏的绝情,便是对我的温情。直到这绝情,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蠢。”

  杨氏咳嗽了几声,喘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大小姐应该听说了,我母家获罪,险些殃及江仁斌,我兄弟判了流刑,两家自此没了来往。但后来的事,大小姐应该就不知道了……”

  江晚芙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杨氏的话。

  杨氏苦笑了一声,道,“后来,我因母家的事,受了打击,‘病’了……怎么能不病呢,他把我的人,卖的卖、遣散的遣散,我身边没留下一个说得上话的心腹。我喝的那些药,也根本不是治病的药,而是毒,慢性的剧毒。他想让我死,还把我的孩子送到别庄,就像当初冷落你们姐弟一样。大小姐,你们姐弟当年尚有老太太维护,我的孩子却不会有任何人护着他们了。他们还那样稚嫩……”

  江晚芙听到这里,冷冷地道,“你说的这些,跟我母亲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江晚芙信。但她不信,杨氏会别无所求。人越是要死的时候,想要的越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活着的人。杨氏为的,只能是她的一双儿女。杨氏可怜、杨氏被下毒,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允许任何人用母亲的死,来做筏子。

  杨氏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想博得江晚芙的一丝怜悯,想为她的孩子讨一丝庇佑,但前提是,她能给江晚芙有价值的东西。

  她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手擦掉眼泪,低声道,“大小姐,我的确没有证据,能证明江仁斌动手害了顾氏。但我可以给你线索,只求你能保住我的一双儿女。”

  江晚芙看着杨氏,没有说话。

  杨氏却像急了一样,手撑住扶手,虚软的身子,一下子从圈椅里滑了下去,整个人重重地跪在地上,她已经病得走不了路了,只能用双手攀爬到江晚芙脚边,拉住她的裙边,低声下气,没有一丝尊严的乞求着。

  “大小姐,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们姐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现在很后悔,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欺负你们没有母亲,我不该那么做……我害你们,现在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了。江仁斌这么绝情,肯定还会再娶的,如果继室像我一样,谁来护着我的孩子呢?我死了,谁护着他们啊……”

  杨氏喃喃地念叨着,眼泪沿着凹陷下去的脸颊,一颗颗掉到地上,瞬时便没了踪影。眼泪,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可一个母亲临死的时候,除了眼泪,又能给她依依不舍的孩子,留下些什么呢?

  江晚芙垂下眼,看着杨氏形容枯槁的脸,绝望痛苦后悔的神色,想到的却是她的母亲。

  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杨氏这样,忧心忡忡地记挂着她年幼的孩子。她是不是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样薄情的一个男人?

  江晚芙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些,她转开脸,忍住想要涌出来的泪,“我答应你。”

  杨氏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继而灰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便收了起来,像是怕惹恼了江晚芙,她会收回照顾弟妹的承诺,杨氏不敢有丝毫耽误,立马开了口。

  “我生下眉姐儿和耀哥儿后,带着他们回娘家。父亲高兴得喝醉了,来看孩子的时候,说漏了嘴。他跟我说,顾氏还没有过世的时候,他忧心我的婚事,曾和江仁斌喝酒时随口提了一句,道,‘我那女孩儿样样都好,只是婚事坎坷了些。你要是没有娶妻,我倒真想把女孩儿嫁给你。’江仁斌却连推辞的话也没有。我父亲酒醒后,我为了此事去问过他,他却不肯多说什么了,只朝我讳莫如深地说,‘男子有些心思,可以看破,但不能说破。’所以我怀疑,顾氏或许一开始只是病了,但江仁斌听了我父亲许女的话后,动了心思。我父亲那个时候,还曾是他的上峰……否则,为何顾氏没有死,他便与我父亲搭上了。除非,他确定顾氏一定会死!”

  杨氏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大小姐,我虽然怀疑,却没有去查过,也不敢查。但你可以去查,还有一件事情,也是让我生疑的原因之一。顾氏过世后,当时伺候她病中的丫鬟婆子,全都或是发卖了,或是请离了。这实在很古怪,你母亲那样的人,对下人从无打骂,为何没有忠仆愿意留下。连她的乳母,姓黄,是顾氏的心腹,竟然也没有留下。倘若顾氏没有留下儿女,他们另觅他处,便也说得过去。可明明还有你、还有大少爷……如果你能找到当年伺候顾氏病中的人,那当年的真相,就能弄明白了。”

  说完,杨氏整个人软了下去,像是泄了气一样,她面上很平静,有种认命的感觉,她笑了下,眼角深深的纹路,不知道她笑的是自己的命,还是顾氏的命,她低声道,“大小姐,你去查吧……我也很想在死之前弄清楚,他是只对我这么狠心,还是……一直如此。”

  江晚芙没有再和杨氏说什么。

  惠娘进来,命婆子搀扶着杨氏下去。白平已经安排了人,要在天亮之前,把杨氏悄无声息地送回椒聊阁。也是这几日下雨,椒聊阁松懈了守备,再加上白平安排了人假装成杨氏,才能将杨氏带出来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