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云对胡雪松道:“舅舅不必担心我们姐弟,你就是我们的靠山,舅舅站得愈稳,我们姐弟在苏家的日子也愈加好过。”

  胡雪松现在经历了家道中落,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年少轻狂的小爷了。他自然明白外甥女的话。

  可叹自己痴长了她十多岁,却不如外甥女想事周到。

  一时甥舅互相叮咛一番,就此分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田妈妈却有些不放心道:“少爷说得在理,若是大爷又想送你回去,可怎么办?”

  苏落云却微微一笑,轻轻碾着自己的手指,那指尖上还有余香萦绕,是她给陆家小姐试香时留下的味道。

  这香可残留两日,她给陆灵秀试香时,特意抹在了她的手腕动脉处,香味经过体温熨烫,会挥散得更远……

  就是不知道爱香成痴的渔阳公主喜不喜欢这味道……

  这疑问在第二日便有了答案。

  苏鸿蒙那日起早剃须梳头,做了第一次去榷易院当差的准备。

  丁佩还特意名丫鬟买去蜀香酒楼买了整桌子的川菜回来,准备好好犒劳初次上任的夫君。

  不过在老爷回府前,丁佩命人请了大姑娘来。表面的名堂是要给她量衣做几身衣服,实则丁佩准备跟她说一说,过几日将她再送回老家的事情。

  苏鸿蒙虽然有这心思,可自己有些不好跟大女儿开口,就将这烫嘴的山芋丢给了处事玲珑的丁佩。

  丁佩笑眯眯地让侍女给苏落云量尺,又感慨道:“两年里,你似乎又长高了些,看来还是老家的水土养人啊!”

  落云微微一笑:“初到老家时,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瘦得剩下一把骨头,没想到居然也没耽误长个子,又要大夫人破费,为我重新量衣。”

  丁佩笑意不减:“呆久了慢慢适应了,其实哪里都一样。其实那老家更适合病人将养,你父亲还说,将来他告老还乡时,也要回荫州。只是老宅子若没个会操持的打理,光交给下人,怕他们惫懒,荒废了宅院。不像你在的时候,把院落料理得井井有条。”

  苏落云虽然目不能视,依旧冷冷朝着丁氏的方向望去:“大夫人似乎有些话,不妨直说。”

  丁佩笑着接道:“你此番回京,就是为了见一见你舅舅,如今见也见了,倒也免得彼此牵挂。待过些日子,你妹妹成婚,府里事忙,怕也照顾不到你。我和你父亲商量,觉得还是将你送回乡下,免得府里吵闹,搅得你不得清净。”

  听了这话,一旁的田妈妈气得两手握在一处,强忍着不出声。

  一旁的苏彩笺听得却面露喜色,又拼命收敛,不好太表露出来。可她想到姐姐是看不见的,再也忍不住,复又笑开,只觉得自己未来的姻缘一片坦途。

  苏落云平静如常:“母亲这是在问我的意思,还是已经决定了,知会我一声?”

  此间无旁人,丁佩并不忌惮什么,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势,语重心长道:“其实儿女的事情,都是由着父母决定,没听说哪个府上还有听儿女的话过日子。你只需记得,我和你父亲都是为你好就是了……你妹妹的喜事临近,府里缺少有经验稳重的下人。我想着这次,将香草和田妈妈留下,另外再给你指派两个伶俐的丫鬟,也免得田妈妈年老,精力不够。”

  这话说完,田妈妈立刻瞪眼冷声道:“夫人,我的身契并不在苏家,您这么做,恐怕不太好吧。”

  丁佩笑意收敛,慢慢道:“知道你是从胡家姐姐那过来的陪嫁妈妈,我一向敬着你,可落云现在有眼疾,身边得有个精力足够的人。才能叫人放心。你的年岁也大了,本该颐养天年,若是觉得我不配留你在府上,也不必见天同我置气。自去领了银子,回胡家去吧。”

  老不死的东西,觉得身契不在苏家,她就拿捏不得了?苏落云是她的继女,女儿身边由谁伺候,苏落云自己都说了不算!

  以前碍着胡氏遗言,她不好轰撵了田妈妈走人。可是苏落云马上就要十八了,算得成人,不需要托孤老仆,她将老东西“客气”送走,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田妈妈听了这话,气得都压不住火了。什么“她不放心”?这就是趁着姑娘眼疾,撵走贴心人,然后便任着丁氏拿捏了。

  苏落云却不动声色道:“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丁佩慢条斯理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后宅的事情,哪需要爷们牵神?他如今要帮着榷易院的大人选买香料,忙得很,你若懂事就不要去劳烦你父亲了!”

第9章

  苏落云心里一时冷笑,这位将话头全堵住了。她若是因为回乡的事情跟父亲闹,就是不懂事了。

  其实她早就料到丁氏不能容自己在府里,若真是这般,只怕还要劳烦舅舅砸门。就是这只能应付一时,不可保证一世。

  就是不知早先留的后手,进展是否如自己所想……

  就在僵持的功夫,只听丁佩的丫鬟匆匆进来禀报:“老爷回来了,正找大姑娘呢!”

  今日是苏大爷第一日当差,按照他的为人,必定大撒金银宴请同僚。丁佩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

  于是她顾不得苏落云,连忙站起去迎夫君。

  哪知夫君行色匆匆,满头大汗,一边揭开官服衣带子,一边越过迎来的丁佩,朝着屋里喊:“落云,你可在里面?”

  当香草扶着落云出来时,苏大爷甚至等不及女儿问安,急切问道:“我问你,你给陆家小姐的香膏是从哪里来的?”

  落云不答反问:“怎么?那香有何不妥?”

  苏鸿蒙气不打一处来。有何不妥?那是大大不妥!

  原本今日是苏鸿蒙第一次奉差,他原该左右逢源,大行交际之道。可谁知府衙的椅子还没坐热,他就被驸马府的人给叫去了。

  原来陆家小姐跟着母亲去给渔阳公主量衣的时候,公主无意中嗅闻到了她身上的香。

  渔阳公主嗜香如命,喜好收集各种香,却从没有闻过这么清冽独特的香。询问之下,那陆小姐说是从香药库使苏鸿蒙府上得的,京城里有名的守味斋也是他家的产业。

  陆小姐的原意是好的,觉得是给苏家打了金字招牌。

  果然公主一听,认定了这是苏家铺子新调的香,难怪她以前从没有闻过.

  驸马府的香料有不少采购至守味斋,按照以往的规矩,这样的新香都要先送到公主府上让她尝鲜。

  可没想到这次守味斋这么不懂事,公主心下不悦,跟身边的管事抱怨几句。

  管事打理的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眼见着主子抱怨守味斋没规矩,立刻派人去敲打苏大爷。另外再让他赶紧补一份香过来,免得公主想起,给他们下人们添麻烦!

  苏大爷被敲打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守味斋已经好几年没有出新香了呀!

  当下送走了驸马府来人,他又坐上马车去陆府问陆家小姐,公主要的究竟是哪种。结果陆家小姐也不明所以地递给了他香脂膏子,说这是苏落云送给她的。

  苏大爷嗅闻这味道,只觉得味道清甜,果香四溢,香料调和自然,却一时分辨不出用了哪几种香,也难怪公主闻了念念不忘。

  可……这不是他们守味斋的香啊!

  于是苏大爷只能马不停蹄,又赶回家中,问一问大女儿是从何处弄来了这让人鸡飞狗跳的香膏。

  落云听父亲讲完,这才慢慢道:“是我自己胡乱调的香,竟然能得公主垂爱,真让人受宠若惊……”

  苏鸿蒙这半天只感受到了“惊”,直到听落云说是自己调的,那半悬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他原本还担心这香膏是落云从别处买来的。若真是那般,岂不是有后起之秀来压制他们守味斋?

  既然是苏落云调出来的,那就好办了!

  他立刻说:“既然公主喜欢,你回头将方子给守味斋的老冯,让他调配出来给公主送去。”

  听了父亲的话,苏落云却从容站起,给父亲拘礼后道:“女儿不孝,恕难从命!”

  苏鸿蒙这半日颠簸,身子乏累得很,原本想交待完便宽衣躺下解解乏,没想到大女儿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气得他顿时坐直:“这是什么屁话?是我管你要你娘的嫁妆?你还恕难从命?”

  一旁的田妈妈连忙围护道:“老爷息怒,大姑娘方才听说夫人要送她回乡下,还不许我这老婆子和香草跟去,心里一时难受,这才说了气话。”

  苏鸿蒙听了一愣,这才想起丁氏先前跟自己商量好的,只是没想到丁氏竟然这么早就跟大女儿提了,更没想到丁佩还要换了苏落云身边服侍的人……

  妇人短见!这是觉得日子太好?这么早跟小祖宗说这个干嘛?

  “你……这么跟落云说的?”苏鸿蒙一时也有些尴尬,只能调头瞪向丁佩,指望她机警解围。

  丁佩心里明白,但她身为当家主母,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收回说出的话?

  所以她假装没看见苏鸿蒙挤过来的眼神,一脸和颜悦色道:“你这孩子,方才不也是话赶话说到那里去了吗?渔阳公主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她想要这香膏,你不给你父亲,是准备给全家招灾?”

  苏落云却面色清冷道:“我调这香的初衷也是一厢情愿,我原想着守味斋这些年一直卖着娘生前调配的那几味香。贵人们也该用乏厌了。我若能帮到父亲,也算尽了女儿孝道。没想到我拿着自己当苏家人,可是有人却嫌弃我瞎,待着苏家碍眼。若是这般,我也甭热脸贴冷屁股,只寻了庙门出家算了,免得整日船接船送的,累得人费心!至于红尘俗务,也不关出家人的事!”

  她这话像是小孩子赌气。可苏鸿蒙领教过小祖宗的脾气,若她真的赌气出家,到时候公主降罪苏家,还真不关她这位小师太的事情。

  落云说得也在理,守味斋这两年的生意的确有些回落。那胡氏乃是调香高手,以前却不曾见过落云也有这能耐。这还真叫他这个当父亲的刮目相看。

  若落云真有早亡胡氏的本事,那可是他苏家的招财貔貅啊!供在府里都来不及呢!

  “胡闹!我苏鸿蒙的掌上明珠,岂可剃成秃子出家?你母亲许是怕你想念老家,这才提了提。你不是还在苏家吗?我若不点头,哪个也不能将你送走!”

  丁佩听了这话,脸色难堪极了,默不作声地摸着茶杯盖子。

  她知道苏鸿蒙最恨人挡财路。现在让苏落云交出香料方子最要紧,就算被夫君打了脸,也要强忍着。

  苏落云慢条斯理道:“大夫人方才的那些话,虽然无心,却给我提了醒,我现在这么一个瞎子,若是父亲不在了,当真是无根的野草,不知被风吹到哪里了。……若是手里多些银子,我也能安心些。这样吧,父亲若想要这淡梨香膏也成,我自会调配出来,让父亲送到公主府上。不过……父亲得答应我,让我入了守味斋的三成股。”

  苏鸿蒙听着她说,先前还觉得像是人话,可没想到女儿釜底抽薪,突然张嘴要铺子的干股,立刻勃然大怒道:“放屁!我还活着呢!不用你给我分家!你那几个弟弟都没有股,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要?”

  苏落云慢慢从怀里摸出了手帕子:“父亲靠着我娘的那些方子赚取了偌大的家业,我娘当初没要股,也不见落下了什么。外祖母家当初生意周转不灵,需要大笔银,您也是袖手旁观。由此可见,亲兄弟明算账,父女也要各算一本帐。既然有赚钱的本事,就得早些换得真金白银在手里比较好。”

  苏鸿蒙被揭了短,登时憋红了脸,气愤道:“我还管不了你了!别以为你调出个破香膏来,就能拿捏你爹!”

  苏落云依然淡淡说道:“我是女儿家,又打算终身不嫁,为自己张罗些傍身钱有什么不对?想来三位弟弟也不会挑我的理!听说这两年京城里又新起了几家香料铺子,要不……我拿着方子问问他们?既然是公主看上的香,用不了多久就会风靡京城,总有识货肯出钱的。”

  丁佩这时终于出声:“你这岂不是吃里扒外,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能到处售卖香料方子?”

  她话里威胁的意思明显,也是给苏鸿蒙提醒:若撕破了脸,将个瞎女囚起来,轻而易举,哪容得苏落云嚣张售卖方子?

  苏鸿蒙被丁佩适时提醒,立刻醒腔过来,登时就要喊人拿家法,打苏落云的手板子。

  田妈妈心里也一阵发急,觉得大姑娘操之过急了,她在苏家的屋檐下,哪能这么咄咄逼人?

  可是苏落云却垂着眸道:“我一个瞎子,不好当街售卖,幸好托付了舅舅代劳,他认识的门路广,自会帮我料理好的。”

  苏鸿蒙狠狠瞪着女儿,心里却是翻了又翻:他了解这个倔丫头,平时还好,脾气上来那是天不怕地不怕,活能折腾人,没有她母亲的半点贤良!她既然说了方子给了胡雪松,就是料想着要跟自己翻脸了。

  若只是一个香膏方子也罢了,他偌大的苏家也不稀罕!可偏偏是渔阳公主差人来要……

  这个忤逆东西!若犯了倔脾气不肯交出,他得罪了公主,那刚刚迈到仕途门槛的大腿,肯定要骨折的。

  死丫头!该不是她舅舅背地里给她起的主意吧!

  就在这时,落云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父亲就这般小气?您若在还好,总归会管我,若您不在那日,我又手头没钱,真成了没有爹妈的瞎婆子,偌大个苏家,哪里有我的容身之所……”

  说到这,苏落云茫然的眼里突然聚集了泪水,哽咽一声便哭了出来,方才早早掏出的手帕子,也派上了用场。

  苏鸿蒙的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他以前没见过大女儿在自己跟前这么无遮拦地哭过。

第10章

  如此想想,她眼睛看不见,又在乡下独居两年,心里大约也是无依无靠。

  这年岁大的瞎姑娘,大抵跟宫里的太监去势后,变得贪财是一样的道理:都是自身无望,寄托钱银。

  就怪丁氏太心急,这么早送她回乡下,又要撤了她的贴身人,就是兔子也会急红眼的。

  这么左右权衡,苏鸿蒙终于开口:“好了,我还喘气呢!你这么哭丧作甚?若你真能拿出像样的香膏方子,赏你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你要三成股,也太没轻重,大不了以后铺上卖出多少新香膏就给你走二成的利,足够你用的!一个女儿家,要那么银子干嘛?就算顿顿吃花酒,也花不了那么多!”

  苏落云见父亲松了口,也慢慢收住了哽咽。

  不枉费她事先在手帕子上洒了几滴风油精,按在眼角立刻就能熏红了眼圈。不然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她这辈子都学不来。

  苏落云了解父亲,他老人家在钱银上精明得很,半点亏都不肯吃!

  于是苏鸿蒙松口,她也不再坚持多要钱,新膏的两成利也认了。但,她又另外提了请求——大夫人说得在理,等妹妹出嫁那几日,家里家外一定都是人,不得清净。

  她想要父亲帮她买一处宅院,地方不用大,也不必在热闹繁华的地段,住得安逸就成。

  她喜欢清静,等父亲帮她买下宅院后,就搬出去独住。当然,屋契约要写她的名。

  苏鸿蒙如今已经习惯大女儿起幺蛾子了,不过她今日妖风阵阵,实在要人消受不得!

  待听了于苏落云的得寸进尺,他只沉脸道:“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出去单过?你怎么想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落云道:“怎么是单过?我是想着归雁过年就要童考,正好可以跟他一起搬过去,由我督促他学习。方才大夫人说彩笺出嫁,她忙不过来,怕分了心神。我和弟弟出去,大夫人也正好轻省些。当然,以后那院子里的人事变更,也无需大夫人操心了。”

  想撵走田妈妈和香草,卸了她的左膀右臂?没门!

  苏落云这次倒下定了决心,要捏着这个机会搬出去住。

  苏鸿蒙一想到归雁背书时,蠢得冒油的样子,也觉得头疼。若是落云闲得无事,去管管归雁的学习也好……就是买院子,这又要花费多少?

  他养的儿女怎么个个像貔貅崽子,见天往里吃钱?

  想到这,他懒得再跟大女儿打嘴仗,只应付道:“我得想想,你先回去,容后我再找你!”

  苏落云这才起身福礼,在香草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院子。

  离开苏家两年,苏落云还没有熟悉这里的路径,少了凸出的卵石引路,她只能扶着人慢慢走。

  待回了院子,田妈妈小声道:“大姑娘,为了我们,您这是跟老爷扯破脸了!”

  苏落云笑了笑,径自拿起笔纸准备练字,她知道田妈妈在自责,缓声道:“我也不全是为了留下你们。归雁明年就要考学了,可是嫡母借口他鲁钝,怕耽误那两兄弟的课程,不想让他再跟锦官锦城一起读书了。我昨日就听锦城说漏嘴,说他娘要请了个落第秀才独自教归雁。她能请什么好人来教归雁?我们若能出去单过,也好再请个像样的先生为归雁补习一番。”

  香草不放心道:“可是您还未出嫁的姑娘,就要另外买宅院单过……那名声可怎么办?老爷和夫人能答应吗?”

  苏落云闭目不甚在意道:“家姐陪着弟弟读书,古来有之,也不算出格。而且我那位继母大约会替我说服父亲的吧……”

  丁佩今日赶人,的确有些心急了,但也有原因:彩笺的婚期在即,陆家人多来走动,若是苏落云跟陆誓再碰上几面,苏彩笺应该会爬上屋顶,拍着房瓦哭闹。

  丁佩不愿落云多见陆家人,这才急不可耐地要将她弄回老家去。

  而且丁氏最近又重金新请了位名儒给二锦兄弟授课,若是带三位学生,势必分神,所以丁氏才想着另请落第秀才,踢走苏归雁。

  如果归雁识趣出府读书,那丁氏只怕求之不得。所以她略提了话头,剩下的全交给继母去办了。

  据说那日回房后,丁佩与父亲小吵了一场。大约是父亲怪她这么早轰撵落云,将大女儿得罪了。

  不过丁氏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肤如凝脂,哭起来也是凝露结玉,直说了为人继母的种种心酸不已。

  苏鸿蒙最后少不得心软,小意温劝。

  其中的夫妻私话不得为外人知,但是最后,苏鸿蒙同意了落云的提议。不过买的宅院却是让甜水巷子里一处甚是老旧的小宅子。

  据说宅子价钱甚是便宜,所以房牙子一提,苏鸿蒙连房子都没看,就定下了这个。他跟落云说了,不要太挑肥拣瘦,等她去住时,公中再拿钱修缮一下就是了。

  当然,这亡妻的儿女出去住,也得有个正经说辞,只说嫡长子苏归雁嫌弃府里吵闹,所以特意给他买了宅子读书,苏落云不放心弟弟,便也搬过去陪读督促。

  如此以来,便显得苏老爷宠爱亡妻的儿女,雨露均沾,父爱无边。

  落云是看不见的,可去探看院子那日,听着门板咯吱声,田妈妈和香草不住地叹气,便也知这院子大约凋零得很,没有苏府宽敞舒适。

  但是吝啬鬼爹爹的荷包能扎出血来,便是值得庆祝了。苏落云嗅闻着屋内淡淡的霉味,反过来笑着安慰田妈妈。

  幸好请来的工匠查看一番后说,房屋大梁还好,那些小毛病稍微修缮一下就可以了。

  看着略微破落的院落,苏归雁却觉得十分快乐,他说只要下雨时不漏水,便是好屋,不必挑剔。

  归雁在苏府被后母的两个儿子欺负久了,心里也不大畅意,想着能出来跟姐姐同住,哪里会在意屋子的简陋。

  落云微笑着听着弟弟叽叽喳喳的声音。这般雀鸟一样活泼,才像是个少年,她并不后悔搬出来。

  其实她跟弟弟一样,一天也不想在苏家待着,所以没等屋子修缮,只简单收拾下,就搬过来了。打算以后一边住,一边修。

  因为丁氏那边一心忙着嫁妆,最近好似钱银周转不开,苏落云的月钱发放的都不甚及时。

  待田妈妈终于领月钱的时候,丁氏直言:修房子的钱,更得往后等等。

  落云懒得跟继母计较小钱。搬来的那日,苏落云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让田妈妈买了酒肉。

  傍晚时,大家有说有笑吃了一顿,便各自睡下了。

  老人都说,宅子好不好,需要住上才知道。这话果然不假!

  等苏落云躺在陌生的床上,辗转了一会,刚刚入睡,就被一阵丝竹之声给吵醒了。

  她撩开床幔问睡在下屋的香草:“这么晚了,哪里来的乐声?”

  香草赶紧披好衣服,寻声找了一圈,结果在屋宅西侧院墙那找到了乐声出处。

  原来这院子的西侧毗邻着青鱼巷的一处大宅子,那里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在园中把酒言欢。

  香草站在梯子处也看不清人,只是看一群裹着薄衫,露着雪白脖颈和胳膊的女子,喝得醉眼酩酊,在一群男人中大笑着辗转,弥漫着一股子醉生梦死的气息。

  香草羞得不敢多看,赶紧下来告知大姑娘。

  苏落云微微皱起眉,她以前都是白天来看房,真不知这看似幽静的巷子,夜里竟然是这般妖魔横生,盘丝洞的光景。

  只是那户人家是谁,竟然通宵宴饮,如此铺排?

  待第二日时,苏归雁让田妈妈给巷子口买菜的各家婆子闲聊,这才知道,挨着她家西院的那老大的一户竟然是先宗帝的后代孙辈在住。

  “就是那个北镇王爷的世子,入京求学,被陛下赐了隔壁的青鱼巷的宅子暂住,自从贵人来了,这巷子里几乎夜夜笙歌,吵得人睡不安生。可那是皇亲国戚,我们这些百姓也不好拍门跟他吵,耐受不住的,都卖屋搬走了!”

  听了田妈妈的禀报,苏落云深吸一口气,怪不得屋宅原主人压低了价格卖得这般痛快,原来这屋子竟然挨着这么一位金身猢狲。

  她登时想起那日街上碰到过韩世子当街抚琴“乞讨”的事情来。看来这个纨绔世子玩乐的花样子真是层出不穷啊!

  别的还好,可弟弟若不得休息,该如何应考?

  苏落云离开京城两年,并不知这位后脚来京的世子底细,就像街坊所言,平头百姓哪里好去招惹皇亲贵胄?所以夜夜笙歌也得忍着。

  几日下来,苏落云的眼圈都有些泛黑了。不过苏归雁到底年纪小,竟然觉意深沉,每晚都睡得香甜。

  幸好隔壁那位晨昏颠倒,白日里倒还清静些。苏落云觉得不耽误弟弟学习就好。至于听觉敏感的她,在没有能力买新屋前,只能上午补觉了事。

  可惜她没有多少时间休息,因为渔阳公主的那香膏还需要她亲自调配。

  每日晨起,就算头脑昏沉,她也得起来去铺上调香。

  因为苏落云想到母亲当初拿出了她自配的香料方子,最后却连自己的娘家都帮衬不了,所以深以为戒。

  她虽答应配方子,却并没有将方子交给守味斋,而是带着田妈妈和香草入了香料库,取材料亲自调配。

  睡眠不足,却还要勉强爬起的滋味实在太难受。香草替姑娘打了水,正准备伺候姑娘起身,却见大姑娘还萎靡在被窝里。

第11章

  大姑娘自从脑子受了伤之后,若睡不好,头痛就会犯。看这样子,应该是犯了老毛病……

  香草心疼极了,可又不得不叫她起。

  等漱洗完毕,落云喝了稀粥,坐在窗边晒着日头,顺便醒醒精神。

  突然窗下传来一声“喵儿”的叫声。落云知道自己院子里没有养猫儿,便问是谁家的。

  香草瞪了那闲庭信步的猫儿一眼,道:“从盘丝洞里爬出来的,养得膘肥体壮,还要来我们家偷吃晾晒的鱼干……”

  苏落云听了,踱步出去,听声抱起那猫儿。

  猫儿也乖巧,任着她抱。落云理了理猫儿,发现它还戴着项圈,据香草说,是挂了金坠儿的,可见这猫儿深得主人喜爱……

  落云撸了一会猫儿,却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先宗帝的祭日是不是快到了?”

  “啊?”香草张嘴,有些答不出。

  落云犹自说道:“我记得父亲曾讲过,有一年年后因为先皇宗帝祭日,当时的宣帝为表哀思,令魏朝上下一个月不可宴请丝乐,累得一个族叔的满月酒也没有办……”

  这事儿查证起来也简单,落云在守味斋调香时,顺便跟铺子里的老伙计聊了聊,便有了印证。

  待回去后,她迫不及待地写了一封信,这信便是给自己的新邻的。

  信内大致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能与世子比邻的喜悦之情,同时也含蓄地提醒世子爷,先宗帝的祭日已到,当今陛下依然与宣帝一样,保持着每到宗帝祭日便斋戒三日的习惯,我等愿与世子一同斋戒,表达哀思。

  总之,只要那位世子爷不是傻子,就应该被提醒到:先帝曾祖父的祭日到了,他总得装样子收敛一下,不要再通宵达旦地宴饮了!

  落云实在是太渴望安静的睡觉了,才想出这个法子,指望着世子府能消停几日。

  她写完了匿名信,将信系在猫脖子上。

  反正她并不在青鱼巷子里,而世子府太大,周遭街巷交错,相邻的府宅不下十家,有许多还是朝中为官的府宅,看这猫儿也是四处乱串的闲散模样。想来府里也不知谁在猫脖子上掖着信。

  这信里并无冒犯言语,全是对皇族的敬仰与哀思,应该不会恼着人。

  万一贵人无常,觉得恼了,也咬不准是哪家。所以她都懒得遮掩笔迹——就算有人敲门对峙,还能逼着个瞎子写字对比吗?

  而且苏落云知道,这位世子爷可不比别的皇亲国戚,虽然名声响亮,却从无什么实权。北镇王的封地也是有名的穷乡,隔三差五的旱涝歉收。

  明眼人都知道魏宣帝当初逼得自己皇帝侄儿魏宗帝让位,这才登上王座的。他虽然敬着先帝,博得个美名,却也忌惮着先帝这一支。

  两代下来,北镇王这一支没有什么出挑的人才,都是碌碌无为之辈,历代嫡长子都要扣在京城,养废了便可以回去继承那块不毛之地,继续做个无害的王爷。

  苏落云了解这点,倒不像其他的邻居那么忌惮这位徒有其名,纸老虎般的皇家贵子。

  那猫儿倒也称职,吃饱了鱼干,带着脖颈上的信儿便回世子府打盹去了。

  那信被下人看到摘下,交给了管事,又一路辗转到了韩临风的手上。韩临风昨日夜宴,也是起床甚晚,听说有猫儿传信,披散长发的他挑了挑剑眉,用长指将信展开。

  那信的内容倒也好理解,表面上是记挂着先帝,实际上却含蓄地提醒他这几日的享乐该收敛些了。

  可是韩临风看着那短短几行秀丽的笔体,眸光愈加冰冷——这字……他似乎见过……

  一时间,耳旁似乎又是江水滔滔,一只纤白的手在挥洒游弋……

  难道写信之人……是那个他曾经遇到的那个盲女?

  他腾地站起身来,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被那狡黠的女子骗了,她不但不瞎,反而认出了自己,此番写信准备要挟自己。

  第二个念头就是,这女子的胆子果然盆一样大,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背后是谁在撑腰?

  心思兜转间,他挥手叫来小厮,问传信的猫儿是不是一直在府上。听闻这猫喜欢四处闲溜达后,他又叫来心腹庆阳,去查查世子府邸都挨着哪些人家。

  庆阳心领神会,不一会便从管理房屋宅契的官署熟人那讨要了一份册子。

  韩临风挨个看了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新添的名字上——苏府苏落云?

  庆阳在一旁适时说道:“这家就在世子府东侧的巷子里,挨着后花园,我打听过了,说是新搬来的。一个盲姐姐带着弟弟来备考独住……世子,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韩临风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换来衣服后,来到了街巷口处的茶楼去饮茶。

  不一会,在临着青鱼巷的甜水巷里出了一辆马车,那挂在马车上的牌子正是苏府标志。

  韩临风看见马车后,便出了茶楼上马,伴着人群,不急不缓地地跟在那马车后面,过了三条街后,便来到了一处香料铺子前。

  韩临风下马踱步到马车后,看见一个丫鬟从马车上扶下一名纤丽女子。

  那女子提着长裙,下摆露出一只玲珑绣鞋,只是那脚并没有立刻落地,而是试探了一下,才慢慢挨着地,从始至终她都是目视前方,目光茫然。

  韩临风站得近,自然看得清楚,这位少女正是当日船上那位。她容姿依旧雅致,就是憔悴了些,眼底有疲惫之色。

  在跨门槛的时候,那位苏小姐还踉跄了一下,差点绊倒,惹得身旁的小丫鬟心疼地抱怨:“什么挨千刀的人家!非得夜里宴饮,搅得姑娘连着几日都睡不好……”

  她还没说完,便被那苏小姐轻声打断了:“以后不许说这话,小心惹得麻烦……”

  那对主仆并没有留意到马车后的男子,而韩临风也从这只言片语声里捋顺了大概。

  看来是自己这几日款待客人扰了芳邻清静,姑娘睡不好觉,这才烦请猫儿来送信提醒。

  至于这位苏姑娘的身世,庆阳随后也打听清楚了,包括她摔伤了头,累得眼疾,失了姻缘又被送到乡下的过往。

  韩临风听了一遭,确凿这是个普通商贾的女儿,似乎没有那么大的背景和本事来要挟他。他跟她的两次交集似乎真的就是机缘巧合。

  庆阳跟在小主公身后,也看见了苏落云,眼前不由得一亮,心中感叹,虽然见过无数贵女佳丽,不过这个下马车的姑娘还真是有股子说不出的艳容风姿,只可惜看她小心翼翼地探路,看着应该是个盲女,还真是天妒红颜啊!

  他心里想着,转头看小主公依然盯着那姑娘的背影,该不会也是被这盲女的艳色迷住了吧?

  他自嘲一笑,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家的小主子虽然看着行事荒诞,却志不在此,绝非能被女色媚惑之人,更何况那等商贾出身的盲女,只怕做个侍妾都不配……

  庆阳后来也知道猫儿传信的事情,他不知苏落云曾经跟世子同渡一船,却觉得那信里的话有道理,扰民事小,先宗帝祭日在即,世子的确不该继续宴请宾客了。

  可是韩临风却用长指轻轻击打桌面道:“府里的院子有些小,不够尽兴。听闻京城外的燕尾湖新开了酒楼,筑有歌舞高台,你去包了酒楼,再邀些京城花楼的歌姬,我要在那宴请几位重金请来的蹴鞠高手。”

  庆阳瞪眼听着,觉得世子这般实在是荒诞,先宗帝的祭日临近,怎可如此行事?

  可他也知自己的小主公其实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这般做,必定有他的心思。

  于是庆阳劝阻无用后,叹了口气,便下去行事了。

  再说苏落云自从那日后,真的没有再听到恼人的丝竹声。她终于可以睡个整觉了。

  看来先帝爷的魂灵保佑,总算压制住了他的那个浑蛋孙辈,不再敢放肆地通宵宴饮。

  她晚上休息得好,白日的调香差事也做得得心应手。只是每次调香时,店铺里的老冯如同腐肉上的苍蝇,怎么都轰撵不走。

  落云知道,这老冯一定是得了父亲的吩咐,想要从自己手里弄来调香的秘方子。她也不必扮作冷脸撵人,只借口铺子里闷热,让丫鬟脱了她的外衫,只穿薄衫调香。

  这下,老冯不好找借口转入调香房里了,只能等着大姑娘拿出成品。

  等一小坛香膏调出,老冯带着几个调香师傅围着小瓷坛辨色嗅闻,研究了一番后,虽然猜出了几样香料,还是不确定大姑娘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梨香与花香融合得这般巧妙。

  毕竟蒸制香料的不同手法会大大影响其味道,这法子有时候隔着窗纸,就是捅不破。

  等苏鸿蒙听了老冯的回禀,气得将玉嘴水烟袋往珐琅痰盂上狠狠敲了几下:“这么多的鬼心眼!到底像谁?”

  早亡的胡氏可不敢这么藏私?当初她调配的五个香料方子都是一五一十地誊抄给了他。怎么这个死丫头眼瞎之后,倒像又开了几处鬼心眼?

  丁氏在一旁伺候着老爷茶水,柔声宽慰:“我看落云现在将钱银看得甚重,你先前说年底再给她分红利,可她等不及了,总是派田妈妈来要银子。也是,管事看过她的院子,需要修缮的地方太多。可是彩笺要出嫁,老爷你官场最近的应酬也多,家里都是用钱的地方。前些日子,我跟她说一时周转不开,暂时拿不出修屋的钱,让她等等。可她似乎不高兴了,又要疑心我故意刻薄她……要不,老爷再多分些利给她?”

第12章

  苏鸿蒙已经得了新香应付了渔阳公主那边,放心许多,自觉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哄着新晋小祖宗。

  他因为大女儿藏心眼,正在气头上,听了丁氏的建议冷笑道:“就是给狗吃包子,还能换得摇摇尾巴。她就是个白眼狼!就知道跟我摆心眼!不给!她自己要的破宅子,拿她娘留的那点嫁妆钱去贴补吧!”

  丁氏绕了半天,以退为进,就是想听苏鸿蒙这么说。于是她听了嘴角含笑,劝慰了苏鸿蒙几句后,便又扯到给女儿选买嫁妆的事宜上去了。

  苏鸿蒙不耐这些,叫丁氏自己看着办。他新近当了差,满腔热血都用在了仕途上,对于嫁女儿的事情,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