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体面是给苏家争脸的事情,总不能让陆家看轻了。丁氏办得荣光些,他这位库使大人也面上有光。

  不过,他对大女儿的冷待,并没有持续太久。

  过了几日,渔阳公主从管事的嘴里听说了,这香居然是个双目失明的女子调配,啧啧称奇,便让管事传话,带着苏落云来,顺便帮她赏鉴新得的香料。

  这等殊荣,让苏鸿蒙激动一场,一时忘了家里钱银“紧张”,还特意请了位宫里退下的嬷嬷,到甜水巷给苏落云恶补些宫廷礼仪,免得在公主面前失礼。

  至于她入驸马府的衣裙头面,也是苏鸿蒙亲自吩咐人去准备。

  苏彩笺看得眼热,却不好说些酸话,只是觉得自己还有几个月就要纳礼,原该是苏家上下团团围转的焦点,怎么姐姐一回来,她倒喧宾夺主了?

  丁氏本以为已经打压了继女一头,没想到苏落云竟然不声不响地凭借陆灵秀搭上了公主的贵枝,面上虽然含笑,可是心里却翻了几翻。

  该死的丫头,竟然不知道跟陆家小姐避嫌!备不住是后悔了,准备挖彩笺的墙角!

  于是夜里时,她少不得在苏鸿蒙耳旁徐徐吹风,想让落云称病,别去驸马府出风头。

  可惜苏老爷官瘾正浓,干系到仕途之事,一切都要让步!

  苏落云入府那天,苏大爷特意大清早绕来了甜水巷,耳提面命,让落云在公主前多提提他,替他美言几句。

  落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觉得父亲有些想多了。

  她一个小小的商女去见公主,原本就是贵人一时兴起,并非什么重要的客人,至于父亲想要借此沾边高升,更是有些白日做梦。

  苏鸿蒙听了女儿扫兴的话,不觉有些生气:“怎么就点不醒你?没听说过事在人为?平日管我要钱银的伶牙俐齿哪儿去了?见了贵人,可别使性子,嘴给我甜些!可惜可惜,公主为何不让我去,若我能去,绝不浪费这等机会……”

  苏落云不爱听苏鸿蒙的唠叨,借口着怕迟到,早早就离了甜水巷。

  当苏落云按照管事的吩咐坐马车来到公主府后,因为来得太早,便一直在厢房里等着,看公主茶宴之余能不能想起见她。

  自从双目失明之后,苏落云其实不怎么喜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眼前被漆黑包裹,进入鼻息的气味也透着陌生,脚下每一块砖都不知通往何方。这些汇聚起来,便是让她有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

  她努力压抑住心中的不适,侧耳细听,隐约能听到相邻不远的花园里传来妇人们阵阵笑声,大约是公主和宴请的宾客吃酒吃得正欢吧……

  香草陪在她旁边,看着大姑娘端坐得笔直的腰杆,小声道:“姑娘是坐乏了?说不定公主已经忘了要见您的事情,要不要我找管事的问一问?”

  苏落云摇了摇头。渔阳公主要见她,原也应该是消遣无聊时光而已。她已经坐好了一会打道回府的准备,怎么好唐突地求人去提醒公主贵人多忘事?

  就在这时,驸马府的管事却突然来请苏家大姑娘来了。

  苏落云在香草的搀扶下,一路顺着青石板的小路来到了后花园的暖阁。

  一入暖阁里,嗅觉灵敏的落云差点被扑鼻而来的香气熏得打出喷嚏。

  这厅里一定贵人无数,都熏着各色的香,被地龙暖气烘烤,杂糅成冲鼻的味道。

  她自知不可失礼,在喷嚏打出来前,自己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内侧,总算是勉强忍住了。可惜用力过猛,疼得她又眼角微微漾起了水光……

  她不知,在一片丝乐欢笑声里,有一双眸子在她入门的那一刻,就紧盯着她。

  当然,她细微的小动作,还有憋得像兔儿一般红红水润的眼圈,也被那人不动声色尽收眼底。

  厅内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苏落云,她只能讪讪立在门口时,只听有个懒洋洋的男声道:“姑祖母,您似乎又来新客了。”

  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终于让谈兴正浓的渔阳公主转过头来,看到了立在门口的苏落云。

  “你就是那位调香的高手,苏家小姐吧?”年近四十的渔阳公主笑着问道。

  苏落云连忙依着规矩,往前走了几步,朝着女声的方向扣礼请安。

  渔阳公主没想到这商户家的女孩子,竟然会有这等出众样貌,再想到她目不能视,忍不住起了怜悯之心。

  “我本以为已经看遍了京城里的绝色,没想到民间还隐了你这么一位丽人……来人啊,赐座!”

  苏落云谢过公主之后,正襟危坐,恭敬地回答公主的问话。

  原来公主想要在驸马爷寿辰时,给他制一款独特的熏香。她新得了一块上等的龙涎香。可是管库的仆役却说这香坏掉了,所以她便想起了苏家小姐,想要她看看成色。

  苏落云接过香后,小心掰开一小块,送到鼻前细细嗅闻,一股子腥臭味迎面扑来,看起来已经不堪用了。

  苏落云却眉头舒展:“公主,这的确是上等的好香。只是这香甚是娇贵,如果没用特殊的法子处理,就会受潮。补救的法子也简单,只需用黄纸包了石灰,与香料在箱中同放吸收潮气,更要用细毛刷刷掉香料表面杂质,让人用手把玩,就如同把玩玉器一样,待香料裹油包浆,便可长久保存了。”

  渔阳公主听了很是高兴,干脆将这香交给了苏落云,吩咐她补救一下,然后且看着用,若是调出的味道适宜,她还要呈给皇后受用。

  陪坐的不少贵女凑趣,听闻这是守味斋的千金,也纷纷提出了要买公主提过的那淡梨香膏。

  公主最近用的香太出挑,惹得人也忍不住想要。

  苏落云记下贵人们的要求后,便在谢过渔阳公主后,跪安了。

  毕竟这是贵人们的交际场合,她也不过是调剂情趣的小小插曲罢了,要得懂眼色,适时离开。

  可就在她出了暖阁准备往回走时,身后响起了慵懒的男声:“姑娘,且留步!”

  这声音,正是方才提醒渔阳公主注意苏落云的男声。

  苏落云看不见,只能茫然回头,倒是她身旁的驸马府管事道:“苏小姐,北镇王府的世子爷似乎有话对你讲。”

  苏落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北镇王府世子?岂不就是她那位闹腾的贵邻?他怎么……难道是他查访到猫脖子上信的出处?

  容不得她细想,只能先朝着男声说话的地方先行礼问安,且看盘丝洞的洞主有什么话要说。

  几乎没有听到什么脚步声,慵懒的男声就从头顶飘了过来:“苏姑娘会制香,我也想请姑娘为我调一份香。”

  伴着话声,扑鼻而来的是他身上的气息,许是世子爷方才在厅里太久,身上沾染了各种杂香。他挨得太近,复杂而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而且这味道里,似乎还参杂了些许药味……

  这次落云实在没有防备,鼻子一痒,只堪堪用衣袖遮住了口鼻,痛快地连打了三个喷嚏。

  落云自知失礼,打完喷嚏之后,连忙跪下向世子爷赔不是。

  她低头不敢起身,过了一会,才听头顶的声音笑了笑:“姑娘擅制香,却似乎不喜香的味道,是我身上的味道熏到了姑娘?”

  落云哪敢承认,连忙道:“世子爷多想了,民女最近偶感风寒,实在是失礼,还请世子莫要见怪……”

  韩临风弯腰看了看地上的女子,虽然她半低着头,可是颊边还有一抹红霞晕染,看上去尴尬有余,惊恐不足。

  看来……她的确没有认出自己就是曾经刀架她脖子的人。

  心里这么想着,韩临风却又悠悠开口道:“听闻姑娘住得离青鱼胡同不远,倒与我是近邻,我府上经常开宴,丝竹雅致,值得一赏,还请姑娘以后赏光,来我府上饮一杯酒水!”

  苏落云心道:谢了,您府上拉弦子的声音,我夜夜都听着呢!再说,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缘何要去个名声狼藉的世子府上做客?

  看来这位韩临风的确是个轻佻孟浪的纨绔!

  可她不好得罪人,只低声道:“方才承了几位贵人的单子,恐怕一时忙得转不开身。再说我一个商贾家的女子,不通音律,只怕去了世子府上,也是焚琴煮鹤,辜负了乐师的雅音……”

  韩临风英俊的脸上无甚表情,只是用纸扇敲了敲手心,垂眸叹惋:“可惜了……卿卿绝色,却是俗人,竟不喜丝乐……”

第13章

  听到世子如此奚落,落云也假装听不见,只是将头低得更深些。

  她虽然不清楚韩临风的为人,可跟他鬼混的那些人里没几个好东西,所谓物以类聚,被人嫌弃俗气,总比被色坯子痴缠要好。

  她倒希望世子爷一直如此高调清雅,不可屈就了低俗。

  说完之后,世子爷似乎兴致索然,不想再跟无趣的商贾女子多聊,径自绕过苏落云,翩然离去了。

  待香草将她扶起,落云才缓舒了一口气:那位韩世子大约因为无聊,才跟她闲扯两句,并非知道了匿名信的出处。

  只是听香草的描述,他就是个脂粉堆里将养的华贵公子。可方才她与他相谈时,虽然他语调轻缓,总隐隐感觉到无形的压迫力,叫人有些喘不过气……

  不管怎么样,这样的纨绔浪荡子,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待苏落云回去时,父亲还在,迫不及待地问了她入府的经过。

  等从头到尾听完,苏鸿蒙意犹未尽:“怎么?这就没了?”

  苏落云慢条斯理拆卸着发簪:“公主原本就是想问龙涎香的补救法子,问完了也就没话了。我总不能死赖在公主府上等着用餐吧……对了,公中这个月钱一直没有给我,我宅子里的米粮不多,田妈妈做饭也不留富余,父亲若要在这吃饭,只怕得差小厮去酒楼再打一盒子回来。”

  苏鸿蒙扫兴拂袖:“行了,看你这榆木疙瘩的样子能吃得下才怪!你妹妹要嫁人,家里钱银花销大,你若无事,少化用些!”

  说完,他吩咐香草将他给苏落云新买的头面装箱。既然是公中出的钱,他要带回去,放在库房里,落云日后要再用,可以去库房里取。

  等貔貅老爹带着妆盒子走了,陆家的灵秀小姐也来了,关心一下好友入驸马府的情况。

  苏落云对于陆灵秀帮她牵线先是表示了一番感激。毕竟如果没有陆小姐,她就不可能从父亲的手里敲来这套宅院。

  她让田妈妈取来一早备下的两样首饰和香料,赠与了陆灵秀。

  陆灵秀却不高兴了:“你现在竟然跟我这般见外,不过赶巧的事情,哪里需要你这般破费……难道你还介意我哥哥,立意要跟我划清线?”

  苏落云微笑道:“不过就是些好看的头面,镶嵌还算精致,现在失明了,戴什么好看的也自赏不了,不如给懂得欣赏的人,你难道嫌弃它们不够名贵,不愿收?”

  听她这么说,陆灵秀苦笑了:“我哪敢嫌弃你,以前在我们几个要好的里,就数你最会打扮……你若真想谢我,这些礼大可不必,只需答应我一样事情就好——我兄长他……想见见你……”

  不等苏落云回绝,陆灵秀又急急道:“我知你不想与我哥哥多有牵扯,所以并非两人独处,而是由我作陪,去茶楼共饮一杯。若别人看到,只说碰巧遇到就好……当初事发突然,我哥哥的痛苦并不比你少。你又那般决绝,不肯见他。这两年来,我眼看着哥哥从个爱笑的郎君,变得郁郁寡欢。你就可怜可怜他,权当给入了膏肓的病人诊治,最起码也要当面了结哥哥的念想。”

  按道理,苏落云是不想再见陆誓的。可是她一向不爱欠人情债,欠了陆灵秀的,总归要还。左右思量一番后,她终于点头应下了。

  这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京西一处雅致的茶馆里。

  那日陆灵秀果然如她所言也一并来了。跟在她前来的是个俊秀斯文的青年,正是陆家的公子陆誓。

  陆家虽然早先绣坊起家,可是近两代了,也渐渐朝着仕途而转。

  尤其陆誓,从小聪慧,当初的童试便拔得头筹,所写的文章被几个大书院的夫子频频赞赏,直说此子将来大有可为。

  若不是苏陆两家一早定亲,这等才俊老早就有人要抢着定亲了。不过就算没有婚约,陆誓当初也是对苏落云一见钟情。

  用他的话讲,绰约多姿的女子比比皆是,然而能不逊于男子谨重严毅者,独独苏家云儿。

  只是陆誓没有想到,曾被他赞叹不已的果断性子,在挥剑斩青丝时,也如此干脆利落……想到今日终于能看见落云,陆誓忍不住一阵激动,暗暗发誓一定要说服落云回心转意。

  到时候,他就算跟苏彩笺悔婚,也在所不惜!

  陆家兄妹来的甚早,没想到苏落云来得更早,不知在茶室里等多久了。

  陆灵秀知道兄长有满腹的话要同苏家姐姐讲,只安静坐在一旁。陆誓已有两年未见落云,待再见她时,只觉得她除了模样比记忆里的更加出尘之外,整个人的气韵似乎也成熟了许多。

  在他迫不及待想要开口时,她却抢先说道:“今日灵秀请客,说是这茶楼的点心雅致,我不好独自享用,就让香草将弟妹几个都请来,他们过一会就到了。若是灵秀嫌着人多破费,那么这顿便由我来请。”

  其实苏落云也不是一人来的,她还拉了自己的弟弟归雁。可似乎还嫌不够避嫌,竟然又让人去请了彩笺和锦官城两兄弟。

  只不过落云和归雁从甜水巷子出来,所以来得比弟妹们略早了些。

  陆誓的表情一黯,心知一会便再说不上话,只紧声问道:“落云,我到底如何得罪你了,你竟要避我如蛇蝎?”

  落云想要说话,可是也觉得舌尖酸涩。

  陆誓一个谦谦公子,平日从不与人相争,如何会得罪她?她当初意外失明时,除了有些自惭形秽,不想连累了陆誓之外,其实更多的原因却是陆誓的母亲。

  丁氏惯会结交,与陆夫人相交的时候也刻意逢迎,二人堪称闺中密友。以前,丁氏就经常在陆夫人的面前含而不露地编排她,所以陆夫人也不甚喜欢落云。

  陆夫人觉得落云看着就透着精明,那彩笺却没有心眼,也好相处,做婆婆的都不甚喜欢气场强过自己的儿媳妇。

  若不是碍着儿子坚持,陆夫人应该一早就定下彩笺了。

  所以落云清楚:她这样一个盲人,若真跟彩笺争抢,嫁到了陆家,那丁氏岂会善罢甘休?其中挑唆的事情必不会少。

  陆誓是个孝子,不会忤逆母亲,而她自问又是不服软的性子,以后的陆家宅院岂能清净?

  陆誓跟弟弟归雁一样,都是做学问的人,精力本就不该耗费在内宅里。与其这般,倒不如一早就替他省了麻烦。

  落云那时想了很久,待想清楚这些后,就算再不舍,也决定挥剑斩断情丝。

  现在听陆誓一定要个答案,她想了想轻声道:“缘分有深浅,你我的缘分也许并非夫妻。我如今不想嫁人,你又何须执念这些,以后与彩笺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陆誓不信苏落云会这般铁石心肠,沉声哽咽道:“当初母亲一直不肯让你过门,我一直相争。直到后来,母亲松口说彩笺和你一起过门,我这才肯了婚事的!若知你这么恼,我抵死也不同意的。可是你为何不愿?是怨我软弱,同意了娶你妹妹?还是怨我母亲嫌弃你?若真是这般,你为何不信我会护你周全?”

  苏落云沉默了一会,突然道:“要不要玩个游戏?”

  说着她指了指茶楼另一侧走廊上,那里正在翻修备用外梯子。那梯子只有踏板骨架,却并无护栏,走上去也是吱呀作响。

  “我方才图方便,从这里走上来的,倒是记住了路径,你敢不敢蒙上眼,然后听着我的指令走下这楼梯?”

  陆誓不知落云为何扯到这里,可是既然她执拗这么说,他照做就是。

  当他出了茶室,走到那外梯旁时,看着那陡峭,两侧无扶手遮拦的楼梯不由得一愣——这样的梯子若走空了,只怕会摔得筋骨寸断!

  由不得他多想,归雁已经走过来用巾帕蒙住了他的眼,然后又引着他转了几圈。

  就在这时,传来了落云清灵的声音:“公子转到左侧,向前四步。”

  陆誓只好依着落云的话慢慢往前试探地走,可是他走到第四步的时候,却发现落下的脚掌有一半悬空,似乎已经踩到了外梯的边缘。

  他不由得立刻收回脚,驻足不前。

  落云这时又说道:“好了,已经到楼梯边了,请陆公子小心,慢慢下。”

  陆誓慢慢再往前试探,可是迟迟不敢落脚。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况下,踩在平地都无安全感可言,更何况要听一个盲女指引,走下摇摇欲坠的,没有护栏的危梯?

  他迟疑了半天,脑子都是方才楼陡峭的残破样子,那脚怎么也下不去。

  就在这时,落云却说:“归雁,替陆公子解开吧。”

  就在丝巾解开时,陆誓愣了,他哪是在楼梯旁啊,不过是站在了走廊一处缓台上而已!眼前只有一处台阶,闭眼迈下去也不会摔到。

  他自觉被戏弄,再温柔的性子也要着急:“落云,你为何这般戏弄我?”

  苏落云却微微苦笑:“你虽自觉能照顾我,又怎会懂一个失明之人的心境?两眼一抹黑时,我便如孤立在危梯之旁,不知迈出的哪一步是错,下一刻会不会粉身碎骨。所以就算有良人指引,我也不想尽依靠他人。陆公子……你我今日的境遇,与旁人无关。我只是不肯迈出那一步而已,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陆誓呆立远处,突然明白了苏落云话里的禅机。

  陆家对他来说是生养长大的温馨地方。可是对于失明无助的落云来说,就是前途未知的危楼一座,虽然他一再保证,她却不肯将自己的命运置于危楼之上。

第14章

  想到母亲以前待落云的种种,陆誓总算明白了落云的心思,也绝望地明白,她对他的爱慕,还不足以让她彻底地信任他,依靠他……

  就在这时,另一侧内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女声:“陆公子,你在何处?”

  原来苏彩笺已经到了。

  想着姐姐也许正跟陆誓独处,彩笺心里发急,从个马车上下来后,也不等弟弟们,甩开了丫鬟的手,提裙子径自先跑上来了。

  等她气喘吁吁地上来时,却看见未婚夫面色苍白,呆呆看着走廊的一处缓台上愣神。

  至于姐姐落云正和归雁,还有陆灵秀一起坐在茶室里慢条斯理地冲泡茶具。

  虽然几个人气氛凝重,可见那二人并没有独处,彩笺终于缓过气来。

  听到了妹妹的脚步声,落云抬头微笑:“你不来我都不敢冲茶,快些坐下,好好一起品茶吧!”

  后上来的锦官城二兄弟不知前情,笑嘻嘻地拉着姐夫陆誓也坐在了茶桌旁。

  几个小的少男少女彻底热了场子,茶室里一片欢腾笑声足以淹没失意人的落寞……

  他们并不知,紧邻着茶室的另一侧拐角处,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窗边垂挂的卷帘后,将方才走廊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当然,落云的那一番话,那高大的男子也听得清清楚楚。

  “临风兄,看什么呢?”永安王府世子郭偃走到韩临风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垫着脚望去,只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走廊。

  韩临风若无其事转头,只是轻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环境雅致,有些意思……”

  永安老王当初是位军功卓著的异姓王爷,可到了郭偃他爹这一代,就只剩下吃喝玩乐的本事了。

  至于郭偃,更是玩乐的行家,花柳巷子的常客。

  自从韩临风入京之后,在玩乐一道上与郭世子不谋而合,由他指引着,初来乍到的韩临风认识了一批京城纨绔子弟。

  前些日子街上抚琴乞讨,也是韩临风与这郭偃打赌行下的荒唐事。

  只是今日吃茶,却是郭偃向韩临风赔罪来的。

  就在昨日,他才从父亲嘴里得知,韩临风因为招待几位蹴鞠高手,在先帝祭日时,跑到酒楼里通宵饮酒,遭到了陛下的痛斥。

  据说当时陛下将韩临风叫入御书房,当着一群重臣的面痛斥他的德行有亏,若韩临风是他自己的亲孙子,陛下一定将他这等忤逆子孙赐死在祖庙前。

  不过正是因为韩临风是先宗帝的曾孙辈,陛下虽然龙颜震怒,可看在先宗帝禅让的面子上,只是骂一顿了事。

  郭偃听闻这消息,魂儿都震飞了。因为正是他拜托韩临风替自己招徕几位蹴鞠高手的。

  于是吓得郭世子将已经组建好的蹴鞠队给原地解散了,然后等风声过了,再来找韩临风打听内里的隐情。

  韩临风丢了这么大的丑,却神色如常,只说陛下仁德宽厚,不会跟他这样的无知小子一般见识。

  郭偃赞同地点了点头——陛下在恭敬先帝的事情上,与先皇宣帝一样,堪称表率,韩临风这个先帝的孙辈,相较之下的确差远了!

  韩临风听了郭偃的话,微微一下,只是转头时,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眼底噙着的,是说不出的漠然神色。

  不过讳莫如深的心思在望向临街窗外时,倒是消散了些。

  看来隔壁的茶局散了,那不愿下危梯的盲女子正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而那个痴缠不放的陆公子面色颓丧,立在茶楼的门口正痴痴看着那马车远去……

  韩临风轻笑了一下:这位苏小姐虽然是女子,可心机见识却玲珑剔透,独立果断也远胜许多男子。

  无关其他,只是不愿尽依靠他人?可惜了,竟然双目失明,当真是天妒红颜……

  再说落云,那日回去后又被丁氏叫入了府中。

  虽然这次苏落云并没有跟陆公子私下见面。但在丁氏看来,这便是苏落云使了心眼,勾着陆灵秀约陆家公子。

  她女儿彩笺没有什么心眼,她这个做娘亲的不能不提防。

  既然苏落云死赖在京城不走,那么她得将话说开,狠狠敲打一下,免得苏落云起了后悔之心,又想着前话,惦记着跟彩笺一起入陆家。

  “以前陆家是比我们家强些,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父亲跟陆家老爷一样,都入了榷易院。若是苏家两个女儿都嫁给陆家,只怕同僚会背地里笑你父亲……”

  苏落云微微一笑:“大夫人说这些干什么?苏陆两家的婚书不是早就换过了?谁又提姐妹同嫁的混账话?你这么说,被父亲听见,会以为我又要欺负妹妹了呢。”

  丁氏知她看不见,懒得做表皮上的功夫,嘴角勾着冷笑,声音却温温柔柔道:“你一直不愿叫我母亲,可我知道你最懂事,不像你妹妹,是个没心眼的人。你这个做姐姐的让着她最好,若是不让,我这个做继母的也不好说你什么。想想看,你父亲多宠你,你想单过,便给你买了院子,全然不顾一家人分两边过,花销变大了。你那院子还得翻修。需要钱银太多……”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道:“你也知,你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嫁了,花钱如流水。你父亲还埋怨我不会过日子,岂不知我是满心犯难。后来他也知道家里的困顿,便只能先可着要紧的来。而那屋子虽旧,但也能住,若你不急,我想缓缓……当然,若你妹妹婚嫁得顺利,家里自然富余钱银给你好好修屋……归雁还小,你又是这个样子,就算嫁给好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真心待你。你们以后依靠父族的事情多着呢。你这个做姐姐的也得做个样子,莫让归雁小小年纪便不听家里劝。不然,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闹得父亲和儿女不和,吃亏的终究是小辈……”

  苏落云听出了丁氏话里的意思,这是在用钱银敲打着她,让她老实些,莫要搅合了彩笺的姻缘,只冷笑了一下:“谢过大夫人提醒,若是父亲肯管顾儿女,不受人挑唆,那自然是最好了。”

  丁氏假装没听懂嘲讽,又笑吟吟道:“当然,你若能再多调出些新方子,让铺里的生意好些,能分的钱是不是也多些?到时候公中钱银充足,让你父亲再给你买座好的,岂不是住得更省心。”

  苏落云算是听明白了,丁氏除了现在不打算出修缮宅院的银子,还准备用银子来卡一卡她,让她再多出些香料方子。

  毕竟母亲生前留下的方子有些年头了,虽然香味醇厚,可有些方子也被多多少少外泄了流程,争得人效仿。

  守味斋现在想要一家独大,也有些发难了。

  苏落云懒得为几两碎银跟继母纠缠。她当初要了院子就没打算再管苏家讨要着过活。她更不会像母亲那样,掏心掏肺出了本事,却落得替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与丁氏虚以委蛇,应付了几句后,苏落云便起身走人了。

  丁氏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泛冷。

  就像夫君说的,这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心思大着呢!若是叫这丫头握了大笔钱银,更不会将她这个当家主母看在眼中了!

  且不提丁氏满心算计,苏落云的心思全用了给弟弟请夫子的事情上。

  弟弟聪慧,若是能请到相宜的夫子,在临考前替他梳理一番,事半功倍。

  只是这个节骨眼,好夫子都入了各家书院私塾,若想请好的,必须舍得出银子。

  她咬了咬牙,典当了母亲留给她的几个贵重头面,化用重金请来了一位相当的先生,总算是没让弟弟落空。

  听着书房里先生悉心授课的声音,苏落云的心里稍微安稳了。

  就是香草有些心疼姑娘,她典当的都是些好的发钗镯子。日后再有正经茶宴,大姑娘的头上就要光秃秃的了。

  苏落云却不在意这个:“我又看不见,为什么要戴那么多钗去取悦别人?再说了,我可没有点了死当。等日后赚了钱,我还可以将母亲留给我的那些头面赎回来的。”

  她眼下一时周转不及,光靠母亲留的嫁妆田租有些不够花,那些钗与其留着落灰,不如先换些现银周转。等父亲给了她新香的利钱,她也不必捉襟见肘了。

  除了请先生,弟弟还需要买很多书,当初他有许多书本,都是跟那二兄弟共用。

  现在归雁出来了,却没有带出来多少书。

  眼前无法,唯有让先生开了书单子,去书局选买。所以这日趁着事情不忙,落云便带弟弟去书铺买书。

  胡同狭窄,落云还吩咐车夫走得慢些。谁想刚出胡同口时,马车突然狠狠颠簸了一下,苏落云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车厢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怎么走路的?没看见有世子府的马车吗?也不知道避让?”突然马车外有人高声喊道。

  苏归雁急急扶住姐姐,探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家马车被青鱼巷子里出来的一辆马车撞上了。

  甜水巷和青鱼巷的交汇处街口狭窄,先前就听说有马车轿子出巷子相撞的事情,没想到,今日竟然让落云姐弟赶上了。

  不过这类相撞的事情,理直理亏的判断,端看谁家的马车大,府牌子硬。

  苏落云的马车好巧不巧,正跟北镇世子府的马车撞到了一处,这理亏的自然就是她家的车夫!

  落云原本应该下马车请罪,可惜她方才撞了头,实在不轻,牵动了旧伤后,只觉得头昏耳鸣,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归雁以前就被姐姐受伤昏迷吓过,现在看姐姐闭眼不说话,压根顾不得车外的杂乱,急得叫破了音:“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些醒醒,莫要吓我啊!”

  韩临风方才在马车上也颠簸了一下。他皱眉探出头时,才发现原来是跟另一辆马车撞在一处。

  听到那马车上少年凄厉的呼喊声,他挥手喝止呼喊的仆从:“去看看,若是伤到人,立刻去请郎中。”

  不过吩咐后,韩临风看到了马车上挂着的“苏”字府牌,便又叫庆阳去看:“你去看看,是不是苏落云小姐的马车。”

  当庆阳跑回来禀报正是苏小姐的车,而且那苏小姐似乎撞昏了过去时,韩临风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跟这位苏小姐的交集……似乎有些太绵密了!

第15章

  不怪韩临风多疑,他虽然放浪形骸,但是因为相貌俊美,也引得京城无数佳丽为之倾心。像花园子拾帕子偶遇,山庙前走个碰头一类的“巧合”也举不胜数。

  不过最让韩临风担心的,并不是小儿女的风花雪月。

  毕竟他入京以后,便接受了无数别有居心的刺探,而他与苏落云的初逢又那般的曲折不可言表。

  这事本来交给下人办就可以了。韩临风想了想,却亲自下了马车,朝着苏家的马车走去。

  那少年哭喊得太凄惨,韩临风顾不得避讳,上去便撩开了马车布帘,定睛一看:一个满脸泪花的少年正抱着个双眼紧闭的纤弱女子。

  那姑娘许是因为方才的颠簸,乌黑的发髻已经散开了,散落的发丝下,是一张俏丽却苍白的脸儿,纤弱得如同折断了薄翼的花中精灵,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曾经刀架在脖子上也镇定自若的姑娘,如今萎靡得毫无生气,那苍白的脸颊和嘴唇叫人有种莫名的不忍。

  那一刻,韩临风心头的狐疑不知怎么就烟消云散了。

  事出紧急,他不想耽搁,皱眉将那昏迷的女子一把抱起,然后冲着满脸泪水的少年道:“我府上离得近些,还有府中的郎中待命,正可应急!”

  说完,趁着清早巷子里还没有宅门大开,行人也还未围拢过来前,高大的男人走得大步流星,抱着昏迷的女子去了世子府。

  只剩下归雁和香草惊慌对视。

  归雁直觉姐姐是被纨绔掳去,也手脚并用爬下马车,一路追撵前面那个行走如风的男人……

  当苏落云幽幽醒来时,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不过身上陌生的触感一下子让她警觉。

  她探手抚摸身下的被褥时,所及之处是一片软滑,不熟悉的触感。

  她知道身下的床榻绝不是她府上的!

  她……这是身在何处?

  隔着床幔,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世子,这位小姐先前脑子有旧伤,经脉淤堵,老朽方才检查她双瞳毫无反应,非药石能畅通,老朽可以给她针灸,不过只能略缓了头痛旧疾,这眼疾一时还无法子可医啊!”

  韩临风正听府中的郎中说着病情,就听床幔里传来极力镇定,却带着些惶恐的声音:“雁儿,香草!你们在哪?”

  归雁连忙走过去,撩起床幔拉住了姐姐的手:“姐,我在这,莫要惊慌。”

  他细声宽慰姐姐,然后告知北镇韩世子的马车跟他们的马车相撞后,看姐姐昏迷不醒,便让他们入了世子府诊治。

  不过世子抱着她进来的事情,归雁没提。这等关系姐姐名节的事情,他可不好再提起。不过这位世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当真是救助姐姐的。

  落云搞清了原委,心说荒唐!就算看病也可回自己的府上,她被抬入世子府算哪门子事?

  可是韩临风却走过来说:“是我府上的车夫冒失,明知巷口狭窄也不减速,冲撞了姑娘,在下向姑娘赔一声不是。”

  他说这话时,凤眸微挑,目光诚挚,宽肩长臂抱拳,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风度,若换了旁的姑娘,只怕看得要脸红心热。

  可惜绝美男色在瞎子面前,毫无助攻优势可言。

  苏落云只恭谨向世子爷道了谢,便急着出府去。

  韩临风却道:“方才听苏公子提起,你们要去书局买书。既然叨扰了你们,岂能让你们姐弟空跑?趁着郎中开方子的时间,不妨请苏公子去我的书房挑拣能用的,我只当赔礼赠与他就是了。”

  苏落云知道这些名门贵公子好多书籍都是内供独版的,价格昂贵不说,普通百姓大约花银子也买不到。

  不过她不想跟这类纨绔牵扯,若归雁走了,她岂不是要跟纨绔世子独处?

  正想开口回绝,就听见韩临风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多款待二位了,一会跟管事取了书,他会送二位回府的。”

  说完,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韩世子大约是长袖摆动,潇洒走人了。

  管事笑着对苏落云道:“苏小姐,你且休息着,让您的丫鬟和府里的下人伺候着,我带着苏公子去取书,马上便回来。”

  苏落云发现这类贵人都是自说自话,不容得拒绝。她想着快些了结此事,便也不再推诿,只让弟弟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