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云对下人不吝啬,除了给各个高门贵府的管事使钱,对大宅子的管家也是论着年节大大红包偷偷供奉着。

  管家乐得两边卖好,于是有要紧事儿,也都跟甜水巷通气一声。

  苏落云听到了丁家的无赖舅舅上苏家来闹的时候,心里就是一翻。

  依着她对丁佩的了解,这个女人若撕破了脸,绝对还能再干出些人想不到勾当。

  所以当日,她便让田妈妈找到相熟的老乡,新雇了三个年轻体壮的小厮看院子。

  虽然小院子里压根没有多少粗活,可是苏落云宁愿白烧银子也图个心安。另外她还让下人们买了一缸的菜籽油,就放在院子里,旁边架着大锅,下面备着粗柴。

  香草一直闹不明白小姐这是为何,直到这天丁佩带人来闹时,才通晓其中的玄机。

  那些人开始拍门的时候,田妈妈已经将粗门栓拉上后,又慌忙让做粗活的小厮拿了几条粗柴顶立住大门。

  只是这点伎俩丁氏半点没看在眼里,她甚至都没下小轿,只悠哉坐在轿子里,听着两个侄儿带着人一边砸门一边破口大骂。

  甜水巷的门原本就年久失修,哪里禁得住人捶?待踹了一会,那门扉子就被踹裂开来,咣当一声就被踹倒在地。

  可惜他们拍门的时候,苏落云已经吩咐香草她们烧了一大锅的热油,只待人往里冲时,便用盆舀着热油往外洒。

  这是她听舅舅讲北地战事时学到的法子,只要热油足够,千军万马也被烫成炸油皮!

  用苏落云的话讲,这等私闯民宅的狂徒不必手下留情,就算都烫死了,也由她顶着!

  那些泼皮们收了丁氏的好处,又在苏家刚刚大展神威,正是耀武扬威的时候。

  可惜遇到滚烫的菜油立刻现了原形,一个个被烫得吱呀乱叫,纷纷做了缩头的龟,往别人的身后躲。

  毕竟只是一二两银子的好处,就算再贪财也不至于用命来搏!

  既然不好进去,那就只能在嘴上惩下威风,于是那些泼皮们将那些乌烂的脏话开始往苏大姑娘的身上招呼。

  甜水巷子里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泼皮们骂得兴起,却不知甜水巷旁贵邻的起居时辰。

  这个时候,正是外出夜饮归来的世子爷补觉的光景。甜水巷里污言秽语闹得厉害,隔壁的青鱼巷后花园子也不得清净。

  当韩临风起身站在墙头探看了芳邻这边的动静后,甚至没有说什么,只是递给庆阳一个眼神,庆阳便心领神会了。

  庆阳方才听了一会,也是气得不行,觉得一帮泼皮欺负个眼盲的姑娘实在不像话。

  等小主公示意之后,他立刻带了三五个侍卫,操着短柄的木棍一路来到甜水巷,也不言语,按住人后,便照着那些泼皮的腮帮子打去。

  尤其是那丁家舅舅,还想要往妹妹的轿子里躲,却被自顾不暇的丁氏一脚给踹了出来。

  于是他又被庆阳按住,几下子便被打成青紫猪头。至于其他的泼皮也是槽牙乱飞,满脸血花飞溅。

  韩临风的侍卫们都是从梁州带过来的。他们还是少年时,便跟着同样年少的韩临风在北地闯荡,一个个身手了得,对付几个市井无赖那是绰绰有余。

  丁家舅舅被打得脸如猪头,两条腿也被打骨折了,跟他两个儿子惨叫的声音如同杀猪。那丁佩的轿子被两个侍卫一脚踹翻了,她也狼狈跌出了轿子。

  那些侍卫都像杀人的屠夫。丁佩吓坏了,让婆子搀扶着慌不择路,一脚迈进了苏家小院子的门槛。

  恰好田妈妈又舀了一瓢热油出来,她眼花,没看清人,又或者是看清了,却故意照着丁佩她们一瓢泼了过去,

  这下,烫得丁佩和赵妈妈又是一阵杀猪惨叫。

  庆阳教训完人后,看了看巷子里探头探脑的几户邻居,刻意高声说道:“哪里来的泼皮,难道不知道北镇世子府就在临近?我们世子刚刚睡下,就被你们吵得惊醒,下次敢再来闹,我就用火钳子扯了你们的舌头!”

  他虽然是来帮衬苏大姑娘的,却不好直说,只借口他们扰了世子爷的美梦,名正言顺地打他们一顿!

  待那些泼皮被后赶来的官差押解拖走后,苏落云才听香草说,那丁氏被热油泼了以后,被丫鬟和轿夫搀扶,都没有顾得上哥哥和侄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那样子,半边脸都被油泼了,应该是急急赶去就医了。

  苏落云让香草包了银子,亲自出门想要酬谢义士。

  不过庆阳踢了踢满地碎牙,推开了落云递过来的银包,解释道:“真是他们惊扰了世子休息,并不是特意给小姐您解围的,这银子便不必了。”

  庆阳不想苏小姐误会世子特意来英雄救美,生出感恩情谊,再来个以身相许。

  他家世子最近的烂桃花实在有些多。那方家二小姐萎靡一阵子,居然又眼巴巴地缠了过来,还几次堵了小主公的路,将小主公带着的女伴骂得泪花连连。

  若是这位苏小姐误会了世子,再情根深种,那他就罪孽了。

  听庆阳这么一说,苏落云也不好强要他们收下,不过灶上正好有她给弟弟熬煮的银耳梨汤,于是叫香草端了几碗给庆阳他们解解渴,毕竟打人也是很累的,正需要润润喉咙。

  庆阳这次没有客气,谢过小姐后,咕嘟嘟连喝了三大碗,期间落云嘴甜,自是又夸赞了庆阳男儿气概一番,听得庆阳也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等他跟苏小姐闲聊了一会,再回府时,发现世子还站在院子的高墙边。

  他连忙跟世子回禀了当时的情况,还特意告知世子,自己已经避嫌了芳邻,绝对不会让苏姑娘误会什么。

  “好喝吗?”待庆阳说完,世子突然慢吞吞问道。

  庆阳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地“啊”了一声。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世子是问他苏家的梨汤好不好喝时,世子已经不待他回答,冷着眉眼,挥动长袖大步离去了。

  庆阳无奈摇了摇头,世子方才的反应可真怪!活似孩童没得到本该赏他的糖……

  再说落云这边,等庆阳领人走了,她吩咐小厮打水冲刷门前的油污和血迹,便闭合上了房门。

  这次丁氏敢上门来闹,本就在落云的意料中。

  不过落云有一事情却想不明白:眼看着父亲对丁氏的情爱渐少,打骂起来也不顾念情谊。所以她才将丁氏的隐情一点点透出来,待舆论起来后,再将贱籍的抄本透给了苏家本家族老。

  现在正好是锦官和锦城两人将要秋考的时候,再加上彩笺的婚事又泡汤了,父亲若是想要顾全苏家,就只能先料理了丁佩。

  就算不能直接降妻为妾,也得先将她送到老家的祖宅再说。

  可丁佩居然变本加厉,将苏家里外闹得不可开交,大有给苏鸿蒙立规矩的嫌疑。

  这让苏落云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琢磨着是不是那丁氏拿捏住了父亲的什么把柄?

  再说那落荒而逃的丁氏,原本是想来甜水巷按住继女,让她不能再张狂。

  没想到斜刺里冲出个没睡好觉的北镇世子,将哥哥和侄儿打得满地找牙不说,该死的田婆子还用热油泼了她的。

  她虽然用袖子遮挡了一下,可半边脸还是被烫起连串的大泡。

  偏偏这事儿还不能告官,不然又要扯出北镇世子打人的的官司。

  那位爷可是在府尹大人堂前一坐,动动嘴皮子就要打人板子的。

  总之,丁佩不但没有找回面子,还丢了里子,只能灰溜溜回去。

  等回去后,苏鸿蒙从丫鬟的嘴里听到了大女儿的泼辣,竟然有些欣慰。

  苏家家门不幸,让个窑姐儿拿捏住了,得亏他还有个泼辣不好欺的大女儿!

  看着丁佩那红艳艳的半边脸,苏鸿蒙甚是解恨。

  丁佩却不干了,跟苏鸿蒙好一顿闹,直说让他去教训女儿,让她言行谨慎,不可与北镇世子有沾染。

  今日那韩世子又出来护短,备不住他们俩个真的有什么首尾。

  韩世子可是人家鲁国公府小姐看上,若是苏家女儿不识好歹,他这个小小榷易院的库使估计也当不安生!

  另外他也得跟女儿将话说透了,让苏落云敬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然的话,大家都别想好过!

  自从苏宅杀马之后,苏鸿蒙算是被丁氏拿捏死了。现在有时候,他夜里睡不着时,都想一把掐死枕边人,彻底解了自己的桎梏。

  可惜他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想求个家宅安宁。若丁氏所言为真,贱籍真在苏落云的手里,那就好办了。他跟落云说了其中的厉害,让她老实点,别招惹丁氏就好了。

  所以苏鸿蒙又来到苏家小院,径直拉着落云在书房密谈,单刀直入就管她要丁佩的贱籍页子。

  苏落云怎么会交出来?她当初给出去的也都是抄本。所以只推说自己没有,反问父亲,她母亲当年是不是因着他私养了丁氏这事儿,被活活气死的?

  母亲成婚多年无子,又与夫君经常别离,直到成婚多年后,才生下儿女陪伴,所以取了诗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意境,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分别取名“落云”“归雁”,只盼着每日都能收到夫君的云中落下的书信,盼着他如归雁早日归来。

  可她哪知道,自己日夜盼望的夫君居然在蜀地锦城要养了外室。

  那丁佩也够气人的,非要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叫“彩笺”。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就算那胡氏收了夫君的雁足捎书,也不过应景的一张纸罢了。

  真正浓情蜜意,添着风采的情笺,可都在丁佩的外室宅院里呢。

  母亲当年就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私生女儿,若她听到那私生女取名叫“彩笺”,心思细腻的她该是何等难过?

  依着丁佩的心机,当年还不知用了哪些手段恶心母亲。可怜母亲产后体弱,死去的时候也羸弱得不成样子。

  只是那时,她太小,不懂得母亲心里的苦楚。而现在她也是懂了,也越发地痛恨父亲的无作为,无担当。

  苏鸿蒙也知道如今在大女儿的面前立不出什么威严,干脆一咬牙,便将自己做的那些私隐勾当说出来了。

  落云虽然一早便猜到了父亲可能被丁氏拿捏了什么把柄,可也万万不想到居然是这么可怕的内幕。

  那一刻,真是五雷轰顶!

  她气得手又不自觉捏成了拳头:父亲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倒卖榷易院积压的御供?

  他难道不知这罪不光自己杀头,还要带累全家老小吗?难道母亲当初为他赚下的金银还不够吗?

  苏鸿蒙说完了之后,看苏落云茫然瞪眼的样子,也知道她被吓到了,不由得叹气道:“我知道你心肠硬,也不愿意管家里的事儿。可是我真落罪,你和归雁也难自保,所以为了一家子的安宁,你且让让你母亲,别跟她斗了,带累着我也跟着吃官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苏落云已经拿起滚烫的茶盅,朝着爹爹说话的方向狠狠掷去!

  苏鸿蒙没有防备,正被砸个正着,烫得他立刻叫着起身,一边抹着满脸的茶沫子,一边怒喝:“你疯了?”

  苏落云其实恨不得再烧一锅热油,亲手往父亲的脸上浇:“什么乌烂货色,也配当我母亲?亏得你还能说出别让人带累你的话来!你自己已经将半个脑袋塞在了镰刀下了!我娘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种没担当,贪心眼的男人!前脚死了正妻,后脚便娶了娼户入门,现在又因为贪婪短视犯下如此王法,偏还被人拿捏住了……生而为人已是辛苦,我为何要有你这样的父亲!”

  她喊出这话时,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这一刻真恨不得立刻投胎转世,离开这个糟污的俗尘!

  换成平时,苏鸿蒙早就一个耳掴子过去,教训女儿目无尊长了。

  可是眼下,他理亏,还得求了女儿息事宁人,所以就算被女儿骂得肝胆生火,也只将老脸涨成猪肝,瞪眼道:“小点声!我还是你父亲,哪里由得你撒野教训我?反正出了这事儿,大家都落不了好。你将丁佩逼急了,她泼辣起来,可是要将整条船都掀翻的。”

  他说完之后,苏落云也不回话,茫然的眼一眨也不眨,面无表情,泪水却一直安静而大颗地不断滑落。

  苏鸿蒙也悔不当初:“我是一时蒙了心眼,这才倒卖了榷易院的一批积压。这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大人们心照不宣的隐秘。”

  每年各地朝奉的贡品都是超过定额的,除了乳香珠、黄金蚕丝这类稀罕物有些紧俏,不够分配外,其他的好东西大都能剩下。

  只是天子贡物,若是皇帝不发话赏人,就是放坏放烂了也不能私自处置。

  榷易院的那些老油条们都知道内里的关卡,只待每年开春时,新的贡品到来时,借着清理库房,联合内侍监的人,瞒报少报,再私自买出些不要紧的布匹锦缎,还有药材一类的物件。

  这些东西少了也不要紧,只算作虫鼠啃吃,受潮发霉就能销账。到时候卖了的钱,按照人头大小分配,大家闷声发财,天下太平。

  苏鸿蒙当初领了差后,长袖善舞,很快就跟诸位院使大人打成一片,为了讨好上峰,他又主动领了这差事,宣誓忠心。

  也是他的门路广了些,今年私卖的库存数额甚大,得的银子也多。

  若不是他的家事不平,被丁佩刻意收集了罪证,原也相安无事,不会起什么波澜。现在他是瞒上也瞒下,不敢让上司知道自己家里起了惊雷,只求按住丁佩,别让她起幺蛾子。

  想到这,苏鸿蒙觉得是自己将事情后果说得太大,吓着女儿了。

  她一个小姑娘不经事,难免将后果想得太严重。

  于是苏鸿蒙又放缓声音道:“这事儿,院使大人他们也不会声张,可若走漏了风声,这个节骨眼,只怕被有心人大办特办……上司若知道我后院起火走漏了风声,只怕会先严办了我!你不要惹丁佩了,都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落云没想到父亲这个节骨眼了,还想要和稀泥。

  她抹了抹脸颊的泪,冷笑道:“只怕苏家的好日子是到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丁佩不说,也没有什么天下太平!你倒卖的那批御供应该不是小数目,一旦追查,我们苏家的子弟都要跟你发配!”

  苏鸿蒙现在也是后怕不已,奈何错事已经犯下,又没有神仙后悔药可吃。如今他想到自己要受了婆娘的钳制。被女儿泼茶痛骂都不敢教训,这心里也是窝囊极了。

  最后苏大爷竟然哽咽一声,当着女儿的面哭得老泪纵横。

  他这一哭,苏落云倒是哭不起来了。

  她将手帕子扔给了父亲,深吸一口气,又问:“如今榷易院的账面,可都是你在做?”

  苏鸿蒙如今在女儿面前全无气场,只能老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做假账?我虽做着账面,可是还有另一位库使与我对账。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苏落云冷冷道:“做什么假账!你是嫌着被人拿的短处不够多?你将流程给我讲讲,我再想想,还有什么补救法子。”

  苏鸿蒙抹了抹脸上的茶叶沫子,觉得自己的这个女儿太不知天高地厚。这些官账上的事情,她一个黄毛丫头,能懂个屁!

第36章

  苏落云却不管父亲的泄气话,只细细问了父亲倒卖御供的流程,略想了想道:“按照道理,榷易院的御供库存就算剩下过期,也不可倒卖,而是直接销毁……”

  她又想了想,笃定道:“我曾听陆灵秀说过,她祖父那会,赶上饥荒天灾,榷易院派人去祖宫内请旨,然后让她的祖父找寻门路,将本该销毁的御供锦缎售卖,然后直接拨银子入户部,算作天子施爱众生。现在山西闹着灾荒,北地也是战乱不断,父亲不妨将银子吐出来,再说服院使去向陛下请命,只要得了陛下的旨意,这批御供就可算作奉旨售卖。到时候,你拿银子走账,充到户部里去,这件事儿也算是落地了。”

  苏鸿蒙听得都要笑了,瞪眼低声道:“我才拿多少银子?那大头都被院使,和其他的库使分了,甚至还有一部分给了内侍监的公公。我愿意吐出到嘴的肉,他们愿意吗?”

  说着,苏鸿蒙又在地上绕走了几圈,拍着手道:“难道你还要我跑到诸位上司的府宅,说我的夫人和女儿都疯了,宅院内斗得要将榷易院的天给捅漏了不成?我现在连夫人要挟我的话都不敢露,只怕上面的人连我一起咔嚓了!你呀,也是太天真了!”

  落云却语调不变道:“我没说要大人们拿钱,我的意思是父亲你拿出钱来,将所有的窟窿全都填平。”

  苏鸿蒙听到这,不由得蹦了起来,压着嗓门嚷道:“你疯啦!你知道这一笔究竟是多少银子吗?我全填了?那岂不是要倾家荡产?”

  苏落云不为所动,冷声道:“守味斋经营这么多年,绝不会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父亲罔顾国法在先,若是能免牢狱之灾,罚些银子进去不也是应该的吗?与其一直忐忑不安,被人拿捏着七寸,不如花钱免灾,绝了后患。”

  要苏鸿蒙拿钱,是跟拿命一样的。他虽然知道女儿说得有理,这法子也不失为补全的法子。

  可是要他真的出血,真是比死还难受。

  苏落云深知父亲的脾气秉性,也知道若不是触到痛处,很难让他下定决心。

  想到苏宅管事给她透的话,落云冷笑了一声又问:“丁氏这次叫你来,只是简单敲打我的?难道没有别的话?”

  苏鸿蒙被女儿这么一问,说话又有些支吾,迟疑道:“哎,丁氏也是在你这吃了大亏,心有不甘,便跟我说,想让你嫁给丁家舅舅的大儿子……”

  说完这话,他看见女儿又端起了茶杯,赶紧后仰,生怕女儿又一杯热茶泼过来。

  不过落云并没有泼,只是举杯孤咕嘟一口饮尽,然后慢条斯理道:“如今我的瘦香斋生意还算兴隆,丁家若娶了我,还真是娶了聚宝盆。只是人的肚肠都是越吃越贪。也不知我这个继表妹够不够丁家兄弟的胃口,彩笺的婚事还没着落,干脆许个她二表哥得了。爹爹你的年岁也大了,估计活不过丁氏。等你伸腿闭眼的那日,只怕我们苏家的铺子都改姓丁了……就不知道丁家舅舅会不会体恤苏家的三个儿子,给他们剩下点残羹剩饭……”

  落云说得慢慢悠悠,可惜苏大爷的眼前,已经出现了灵堂棺材前,他三个儿子被丁家混账两兄弟轰撵的画面了。

  依着他对那丁家无赖的了解,落云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

  还真当他不知道,丁氏一直偷偷接济娘家,原也不过小打小闹,如今捏了他的把柄,就要狮子大开口了啊!

  如此一比较,若能解了丁氏的辖制,就是舍出去座金山也值了!

  最起码,不会叫彩笺,还有锦官锦城被这个娘亲给拖累了,不然的话,光是丁家舅舅的德行,就会一家子吃定他一辈子!

  苏鸿蒙就算不做官,还有万贯家产,赔进去的银子,日后再赚。可若是一旦东窗事发,不光是妻离子散,所有的家产还是要没收充公的。

  其实这些,苏鸿蒙心里也想过,只是从来没有如女儿这般细致有条理地将利害关系摆开了来说。

  如今,被女儿这般细劝,他终于痛下了决心。

  女儿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其总是被丁氏这么要挟着,不如解了头顶的三尺利剑,然后再甩脱了那心思歹毒的婆娘。

  可是女儿的法子还是有些不周瑾,这请示陛下的事情,又该如何办?

  苏落云的心里却已经有了章程:“每个月,宫里不都是派人与你对账吗?你门路广,多使些银子,只说你想立功求官,可不得院使的重用,便想走走路数。只要能买下他这张嘴。回头,你再跟院使大人说,上面不知怎么似乎得了消息,过些日子恐怕要来查账。院使大人必定心慌,你再表示一下,情愿替大人分忧,填补了账面。这样一来,院使主动跟宫里请命,你出银子,院使大人露脸,皆大欢喜,也算卸了炸雷。”

  苏鸿蒙听着,觉得这倒不失为个法子,只是要想做成,必定又要舍出许多人情银子。

  想到要拿出那么多的钱银……苏鸿蒙又是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走出甜水巷的时候,腰背佝偻,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父亲走了以后,苏落云却没有长出一口气。

  私卖御供,这事儿其实也可大可小,端看找的人对不对门路,外加银子使得小不小气了。

  只要苏鸿蒙想清楚了,肯出银子平账,这种替陛下解忧的好名声,院使们也乐得其成。

  父亲若解了这档官司的忧困,一定是要大出血了。依着他的性格,绝不会轻饶了丁佩,可不再是送到乡下这么简单。

  到时候,她那位继母算是将路走死了,好日子也终于要到头了。

  可是她又太了解这位苏家大爷,就怕父亲剖腹藏珠,把钱财看得比命还重。

  往后的几天里,她还得勤督促着父亲,让他莫要变了心思。

  想到这,她不觉得心腹有些淤积存气,便起身踩着地上新铺的卵石小路,去院子里散散步

  只是刚出书房门口,她突然嗅闻到一缕淡淡的樟木根香。

  落云疑心门口有人,便开口问询。

  正好香草送走了苏大爷刚刚回来,看着大姑娘对虚空说话,便道:“大姑娘,院子里没别人,您在跟谁说话呢?”

  苏落云愣了愣,突然想到前两天世子府刚派人给归雁送来了些香,也许弟弟点了香,散在门前。

  不过她现在也顾不得这些,只能盼着父亲早点了结了官司。

  待官司了结,她还要劝父亲不要太执着官位,早点推了榷易院的差事才好。不然依着他的为人处世,迟早要爆出更大的惊雷,连累了她和弟弟。

  那苏鸿蒙起初还好,真的很积极地跑这事情,可没几日的功夫,便没了动静,就连苏落云去守味斋找苏鸿蒙,他也推说不见。

  后来还是苏落云堵在了榷易院官署的门口,这才堵住了苏鸿蒙。

  苏鸿蒙见甩脱不得女儿,只能将她拉到了附近的茶肆,寻了僻静的雅间说话。

  “丁氏那婆娘当时也是气急了,回头来跟我痛哭流涕,直说她是怕我不要她,才那般行事的。若能安稳过日子,谁愿意沾惹腥臊,难道她盼着我家破人亡,然后一家老小要饭吃吗?她说了,只要你已经晓得其中的厉害,不再在人前拿她的出身说事,让锦官锦城好好考学,她可以既往不咎,绝不再拿这事要挟我……置于你说的法子,那算什么法子?是另一种倾家荡产罢了!”

  苏鸿蒙说这话时,一脸轻松,不见那日来找女儿的惶恐不安,一副“此事到此为止”的口气。

  原来他那日回去后,便找了账房拿账本子拢账,账面的银子不够,就得卖地卖铺子折钱。

  他这么折腾,丁氏自然听到了风声,挑着细眉问他要闹哪样时,苏鸿蒙倒是硬气一回,说自己要卖家产填窟窿,将倒卖的钱数全都填上。

  丁氏一听,冲过去便将账本地契抢了过来:“那丫头疯了,你也跟着疯了?竟然听她的馊主意?”

  丁佩拿短处要挟人时的狠劲儿至此消弭了大半,顶着烫伤的半边脸,梨花带泪,哭着问苏鸿蒙,真当她是心狠的人,要整治得苏家不得安宁?

  但凡苏鸿蒙真心待她,她都会一心帮衬折苏鸿蒙壮大家业,哪会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苏落云出的招也太蠢了,难道就为了不落下把柄,就要散掉苏家大半家财?

  丁佩这么一示弱服软,苏鸿蒙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难道真为了“万一”就要折出大笔的钱银?

  再说,这贪墨了御供的钱银,又不是他一人独拿,凭什么要他填银子,再叫上司去请功买好?

  不过他心里起了犹豫,可面上却将算盘吧啦得山响,吓得丁氏以为他真要卖地赔钱,只是软话服软,直向老爷赔不是。

  她当初也是算准了能吓住苏鸿蒙,这才大闹一场,又不是真的想鱼死网破。苏鸿蒙若真卖家产赔了公账,她的儿女岂不是少了大半家业。

  于是丁佩重新捡拾起一贯的温柔小意,又叫来丁家哥哥赔不是,总算叫苏鸿蒙顺气一些,就此偃旗息鼓。

  丁佩觉得自己拿捏了苏鸿蒙的这场大雷,也足以威慑苏落云那小蹄子,就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过个的便是了。

  而苏落云现在也算闹明白了苏鸿蒙又想和稀泥,稀里糊涂混过去的心思。

  他说得万无一失,可能吗?看父亲这意思,也压根不想请辞公职。

  今年他替人倒卖了御供,难道明年就能洗手不干?年年如此,习以为常,一旦东窗事发,岂不是更要倾巢无完卵?

  落云还想劝诫父亲,可是苏鸿蒙却不愿意听:“好了,我管不了你,你向来主意大,能做自己的主,但休要想着掌管全家。以后你自过你的,没人再招惹你,你也行行好,莫要搅合了苏家的正经日子!”

  听丁氏说苏落云好像指使胡雪松收集她的丑事,苏鸿蒙也恼了这女儿。

  说到底,都是苏落云不省心,先来招惹继母,这才闹得家宅鸡飞狗跳。他那日也是被灌了迷药,被个黄毛丫头言语惊吓,竟然失心疯要卖家产填窟窿。

  就此他做个和事佬,止了两边纷争,大家不就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吗?

  苏落云还想再说,却别苏鸿蒙不耐烦地轰撵了出去。

  当她出了茶肆时,正午的阳光猛烈倾洒全身,可是她的心却冰凉一片。

  心里发烦时,落云连铺子上却懒得去了,径直回了甜水巷,让香草出去后,倒在床榻上辗转片刻,又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

  最后她起身来到了院子里,坐在葡萄藤下想要消散一下心里的郁气。

  “怎么了,看着这么不爽利?”

  当熟悉的男声从墙头传来的时候,苏罗云不用眼睛都知道,隔壁的贵邻又站墙头找猫了。

  上次她分给庆阳他们梨汤的事情,也不知怎么的,居然被世子知道。

  第二天她再熬煮时,世子爷便借着找猫的当口,站在高墙上也管她要了一碗喝。

  他的院子那么大,离苏家小院近的院墙只有那么一小段,不知他家的猫和主子为何都垂青苏家小院。

  她心里正烦,也懒得指正他的僭越,更懒得人情世故,所以只起身略微福礼:“阿荣没过来,请世子去别处找找……”

  说完,她又坐回在躺椅上,一下下拍着蒲扇。

  今日这冷屁股倒是不装了,平日里的热络果然都不甚真诚。

  韩临风也知道她萎靡的原因,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你父亲不听你的话了?”

  听了这话,冷冰冰的芳邻终于欠了欠身,突然站了起来,笃定问道:“世子那日……偷听了?”

  她想起了书房门前的一缕香,看来她的直觉没错,他当时真在门外偷听了!

  还说什么彼此信任,绝不派人监视着她?简直是放屁!

  不对,世子说得对,他的确没有派人监视,而是他老人家屈尊纡贵,亲自趴墙根偷听来着!

  韩临风能扮纨绔,任人误解嘲讽,显然脸皮也足够厚重,就算被芳邻戳破也面不改色,语气平和道:“小姐与苏先生那日说话的声音略高了些,在下无意听了几句。”

  苏落雨也懒得提醒他,自己家的书房离这院墙远着呢,只屏息等着他说出来意。

  不过韩世子似乎并无要挟之意,只是继续道:“若是小姐遇到难事,不妨跟在下说说,说不定我会想出法子,解决了小姐的后顾之忧。”

  那日,他也是被落云的怒喝声勾起了些,好奇心,站在苏家书房外略听了听。

  这个盲女对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哭诉,让闻者不能不动容。韩临风闲来无事,便打算开解一下芳邻。

  苏落云微微苦笑,她绝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一日,满心的忧虑不能跟家人述说,却要跟隔着墙院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男人掏心窝子。

  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不过他既然都偷听了,说一说也无妨,于是落云便简单说了自己规劝父亲填银子,而父亲反悔了的事情。

  韩临风听了她说完,却笑了一声,道:“你一个这么大的姑娘,经的事儿也不会很多,怎么能想出这个填银子的法子来?”

  落云以为他也在暗讽自己呆蠢,用自家的钱银填窟窿,便闷闷道:“我只是想着既然做错了事情,当然要尽心改正。哪有犯了错,却不用付出代价的?只是父亲觉得用钱银买这份心安理得不值当。我就算卖了田地店铺填补了他今年的窟窿。也备不住他来年继续这勾当……若是他落罪入狱,儿女们得流放发配,归雁不能恩科,这几年的努力便尽付东流水了……”

  说到这,落云又是一阵的气闷。说完,她便想起身回屋,让世子一个人在这找猫。

  不过韩临风悠悠一句话,却绊住了她的脚:“也许……我有法子帮你……”

  落云闻言猛然抬头,朝着男人说话的方向道:“世子,您的话当真?”

  不过,他并无官职,一个毫无实权的散人,如何有法子扭转乾坤?

  对于她含蓄的质疑,韩临风却淡定道:“你没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若多看些史书,你会发现许多左右乾坤的历史,往往都是小人物改写的。我虽没什么权,却不巧与宫里的一些小公公们有点私交……”

  说到这,他转了话题又道:“依着你的法子,得让陛下下旨榷易院卖积压御供才行。若陛下开口,不用你父亲痛下决心,只怕整个榷易院都要鸡飞狗跳地去填账。宫里那边,我能帮你疏通,不过你得告知我榷易院今年挤压库存的账目,这样我也好心里有数。”

  苏落云知道他并非头脑空荡的草包,既然这么说就是心里有章程了。

  至于榷易院那边的账目,她得想想法子。

  苏落云不再问,只是冲着墙头道:“不管怎么样,我当先谢过世子,这份人情,日后赴汤蹈火,一定偿还……”

  韩临风垂眸淡淡道:“若真有需要小姐帮忙的事情,在下不会与你客气的……”

  落云听了这话,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违法乱纪的勾当,民女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可惜这么一补充,感恩的真情大打折扣。伴着世子的一声轻笑,院墙那边再一次无了声息,看来世子来去如风,应该走得甚远了。

  这墙头盟约定下后,第二天,苏家的孝女再次出街,拎着大大的食盒子给自己的父亲送饭去了。

  当然这饭也得有些名堂,自然是不孝女儿为前些日子的口不择言向父亲赔罪。

  苏落云这次买的二十两银子一小坛的金波酒。

  敲开泥封,酒液金黄,再加上里面调配了檀香、蔻仁不下数十种药材,那真是香飘百里。

  苏鸿蒙虽然不差钱,却也舍不得总买这么奢侈的酒。看来落云是真心认错,下了血本赔罪。

  他这两天需要做账,一直没空好好畅饮,连吃饭都不应时。

  他原本就酒瘾发作,再看见好酒登时不能忍。

  这一贪杯就多饮了些,被女儿的丫鬟扶上公署内室软榻小憩。

  落云等到安顿好了鼾声大作的父亲,便冲香草摆了摆手。

  香草心领神会,在推挤如山的账本子里找寻开来……

  等苏鸿蒙一觉醒来时,女儿已经不在了,问起小吏,说是带着食盒子走了。

  他伸着懒腰,看看时辰不早了,便准备回家休息,这第二日正好是休沐。

  待到第三日回到公署继续做账时,他才发现一册本年的御供库存账本子,怎么也找不到了……

  不过偷窃账本子的女贼准备将账本递给隔壁贵邻时,再次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的那个爹,真的不适合官场。

  既然他早先被丁氏偷了密函,居然还是毫无防备,又被她偷了账本子。

  若是再让他在榷易院呆上几年,全家喜提牢饭,完全不成问题。

  只是她心有忐忑,不知韩临风是不是在诓骗她。

  她也心知,若是耍弄心机一类,自己也完全不是那男人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