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瑁一看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不在时,说不定是怎么吓唬落云的。

  落云却扑哧一下,宽慰道:“有父王在旁边,他就算有心吓唬我也没时机啊!”

  韩临风摸着她的脸颊,心有感慨道:“老话说,娶妻当娶贤。果真是不错!幸好你提前想到了这一步,所以阻止了我用曹大哥的银票,让游山樾改兑了瘦香斋的银票子,再加些碎石充数,不然那告密信是一告一个准!”

  苏落云也是心有余悸。她是商贾出身,知道银子没有名姓,可是银票子却可查出处。

  虽然为了引裘振上钩,势必要做出曹盛投靠的假象,但是若留下破绽,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就糟糕了。

  落云依偎在他宽阔的怀里道:“只怕来者不善,我离京的时候,陆灵秀来看我,曾跟我说他哥哥到了六皇子身边做事。如今六皇子的亲随居然也来了,可见六皇子对此事的重视。若只是一般勾结贪墨的案子,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人家利剑已经出鞘,却没能割到血肉,如何会善罢甘休?而且……如此一来,为了避险,曹统领希望义军招安的事情……不是又无望了?”

  韩临风知道她说的每一句都不是杞人忧天。

  可眼下,他要暂且将这俗世纷扰放到一旁,先捡拾要紧的说:“我跟陆誓比……怎么样?”

  啊?落云的脑子还沉浸在忧国忧民的纷扰里,实在有些搞不清韩临风要跟陆誓比什么?

  她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比哪方面?”

  韩临风垂着俊眸,脸不红心不跳道:“自然是容姿谈吐,哪个更入你眼?”

  苏落云当初看那裘振的首级上满是剑伤,听庆阳说这些都是世子亲自刻上的时候,心里还纳闷着为何剑剑深可入骨?

  如今听韩临风居然又要跟京城来的陆公子比美,一时竟然有些语塞。

  男子的妒意啊!堪比蛇毒!

  这男人平日看着文雅内敛,一副天下崩坍,独我成竹在胸的样子,没想到心眼小得似针眼!

  就算陆公子当真容貌超过此君,她也不敢说啊!

  不然昔日故人游历北方一趟,岂不是要毁容而归?

  韩临风看她愣神过后,又乍舌上下打量他,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他忍不住顶住了她的额头,故意绷脸问:“怎么?这么难回答?”

  落云强忍住笑,故意皱起眉头道:“我怕说了,你又要挑花人家的脸……哎呀,我错了,我嫁的夫君是天下第一美,就是潘安在世也比不了……哎呀,别咯吱我了……饶命……哈哈哈……”

  这人居然专挑她的痒痒肉下手,咯吱得她笑得喘不上气儿来。

  再说宗王妃本来因为王府来了巡使,又是审人,又是翻检私库而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等王爷回来了,他也是阴沉脸不说话。

  宗王妃心里有些着急,干脆不等丫鬟叫人,自己拖着病躯去找儿子问个明白。

  可还没等进院子呢,就听到院里房中传来落云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韩临风低笑说话的声音。

  人家小夫妻正在胡闹,她这嫡母若进去冲撞一番,显然不合时宜。

  宗王妃卡在院墙外一时进退维谷,只能退出来,折返回去。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跟身边的婆子抱怨:“当老子的一副马上要抄家灭门,如丧考妣的模样,可是这小的又是乐呵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又不是新婚了,怎么还是这么粘人?真是愁得愁死,乐得乐死……哎呦,我的头……”

  这么走了一圈,王妃的头愈加沉重了,只想赶紧回去躺着安歇。

  不过第二日晨起后,落云却收到了故人的书信。

  落云看着那曾经熟悉的字体,心知这是陆誓所写。不过她嫁的男人心眼不大,又知道她跟陆誓的前情,背着他看,显然不妥。

  于是没有开封的信,就被落云亲手交到了韩临风的手里。

  韩立风刚刚起床,正就着一碗酱菜饮着猪肝生滚粥,他一边吃着饭,一边拿起那信翻转看了看,然后挑眉看向落云。

  落云道:“给你看,是证一下信没有开封,我一会便拿去烧了。”

  韩临风淡淡道:“既然写给你的,看一看又何妨?”

  落云发现,这位世子爷除了容貌略微不自信外,其他方面倒是自信得很。

  既然如此,她便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书信,这信里倒是没有提起二人青梅竹马的旧情,只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落云,既然不肯立于危楼,当知璞玉不可生于污泥的道理。

  北镇王府这次隐情重大,陆誓希望她及早脱身,不然迟早要要受北镇王府的拖累,就算世子不肯放人,也暂且想法子借口省亲回转京城,到时候,他自会想法子护她周全。

  落云看完之后,只觉得有些庆幸——幸好世子没有看信,不然这满纸劝人离合的话,岂不是又要得罪了心眼小的男人?

  可是她还没等松一口气,那信纸就被两根长指一下子给夹走了。

  韩临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然后慢慢移开信纸,道:“他这是劝人和离?活腻了是不是?”

  落云赶紧夺了信:“我就说不看,你非要看,现在又要闹人……不过,他这么说,岂不是这勾结反贼的案子还没有结?”

  若不是案情重大,陆誓绝不回冒失给已婚的她写出这样的示警信。

  韩临风垂眸道:“恒山王之前就一直怀疑着我,恐怕这次是下定决心斩草除根。这案子是不错的契机,他自然要善加利用。”

  身为大魏朝的皇子,若是想冤枉死一个边关粮官,哪怕他是宗亲子弟,也易如反掌。

  所以那银子是不是反贼的都不重要,只要北镇王府与叛贼连在一处,就足以让六皇子大作文章了。

  落云沉默了一会,握住他的手坚毅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这就托人卖了铺子,再雇一艘海船,天下不光只大魏一处国土,天涯海角,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她说得甚是认真,韩临风的心里一暖,忍不住搂住了这个可爱的小女人。

  这次她第一个反应虽然也是逃之夭夭,可除了宝贝黄金枕头之外,她还想着要带着他一起逃了……

  这简直比加官进爵还要令人欣慰。

  不过,韩临风并不想逃,天下固然很大,可是他何错之有?只因为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圣德先帝的血液,就要一辈子畏畏缩缩,为世人嘲笑吗?

  想到这,他缓缓道:“若是逃了,你的弟弟该如何?他也已经定亲,必定牵累九族,你能保证所有你在乎的人都能安然上船,心甘情愿地与你远走高飞吗?”

  落云被问得一滞。因为方才她竟然完全没有想到弟弟,一心只想着眼前男人的安危。

  韩临风忍不住低头亲吻着呆愣楞的小娘子,然后说道:“若是痴傻的肥羊野兔,自然是任人宰割,可是围捕生出了尖利的牙齿,锋利的爪牙的野兽,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人手刀剑够不够了……我不能一直为野兔羔羊,只是以后的每一步,必定要腥风血雨,前路漫漫。”

  落云安静地听着,有些落寞道:“可是你的粮草营里不过五百来人,如何成为让人畏惧的野兽?”

第94章

  听了落云的话,韩临风道:“若是加上投诚的义军,再加上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各路义士呢?”

  落云猛吸了一口冷气:“你要……造反?”

  韩临风失笑拧了拧她的鼻子,然后淡淡道:“这天下本就是韩家的,我要造谁的反?北地马上就要有一场大战,只怕到时候,赵栋一人也独力难撑……我看看能不能尽量说服赵将军,给我的粮草营扩些军号,变相安置了投奔的义军,这样在铁弗人来袭时,才可多些胜算。若是他不肯……我再另外想办法,若是这次难关不能度过,我也要想法子来保护你们的周全。”

  就在昨晚,韩临风安排在铁弗境内的暗探传来消息:铁弗的三路大军已经在铁崁山一带集结。

  铁弗各个部落以前时有纷争,可是随着铁弗王骨扇统一诸部落,铁弗的实力也壮大了不少。

  大魏边境,原本只跟铁弗人为战的义军,在裘振的指挥下,突然攻打大魏,攻城陷阵,简直让吃了义军不少苦头的铁弗人喜出望外。

  随着大魏和义军的战局平定,铁弗人自然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开始不断出兵征讨义军占领的州县。

  失了裘振的义军,如今内外交困,风雨飘摇中急需一个出路,所以韩临风才向赵栋提议,招安义军。

  可是眼下六皇子要拿勾结叛军的事情大作文章,只怕赵栋也会明哲保身,不会向陛下谏言此事了,韩临风觉得自己应该另外找寻出路了。

  不过韩临风显然料错了上将军赵栋对他的喜爱情谊。

  就在巡使查验了迁西粮草营之后,赵栋也询问了那赃银的真实情况。

  确定并非曹盛捐助的银子后,赵栋转身就给陛下呈递了奏折,大包大揽,将罪责主动揽了过来,直言此番乃是他下令韩临风协助自己诱敌。

  若世子因自己之故,遭受奸人谗言,那么岂不是寒了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心肠?

  很明显,赵栋爱才心切,不忍心韩临风给卷入这场无妄之灾,这才为韩临风出言求情。

  陛下原来就不信。他的想法是查一查缘由,若那韩临风真与曹盛之流有勾结,那么也只查办一人,不可影响北地的战局。

  毕竟朝中能打仗的将军原本就不多,零星几个也都是如王昀一般的绣花枕头货色。

  而那二位巡使呈递上来的奏折内容也不尽相同。

  王瑁的奏折只写迁西粮草营确实有大量私银,却语焉不详,没有写出银子出处。重点控诉世子兵营人数明显逾矩,而且之前被俘的许多叛军也被粮草营收编,赵栋如此疏与管束下属,只怕将来要养虎为患。

  至于孟兴学的奏折却是中规中矩,将粮草营钱银的出处细细陈明出来,里面的账目流水都可逐一考证。

  这份奏折的内容,倒是跟赵栋将军的陈述一样,只说了并无韩临风勾结叛党的证据。

  陛下看了看三份奏折,微微冷笑了两声。

  看来,王家人还是惦记着军权,想要借此扳下一局啊!

  待陛下将王瑁的奏折给六皇子看时,六皇子也是气得心里暗暗直骂。

  他明明吩咐过,此事不必牵涉赵栋,只查明韩临风一人之罪即可。

  可是王瑁的这份奏折里分明夹带了私货,还是要攀附赵栋,争夺兵权,拖他下马!

  现在边关局势愈加紧张,铁弗人的大军迫境,军费又是一笔不菲支出。而因为受先前的水灾影响,大魏境内的流民日益增多。

  陛下现在渴望能早些结束边关纷争。那赵栋刚刚收复了嘉勇州,又一路追击残余的叛军,眼看胜利在望。

  这时候想将他搞下来,谈何容易?

  长溪王家一贯掌权,现在被迫让出兵权,就好似守财奴失了珍宝,简直要化身疯狗,胡乱攀咬!

  六皇子支使不动这些王家人,也是气得肚皮发炸,在陛下面前又发作不得。

  “……依着儿臣之见,这里原也没有上将军的什么错处,不过韩临风这个人贪墨成性,不堪大用,不妨先罢免了他督运之职,再彻查他之错处……”

  魏惠帝瞟了他一眼:“算起来,这韩临风虽然只是个粮官,可是在赵栋将军的指挥有方下,也立下了赫赫战功。赵栋上呈的请赏名单里,就有韩临风和粮草营许多将士名姓。你是让朕无缘无故去罚一个有功之臣?不知韩临风这样的闲人如何得罪你了,朕看你对他意见似乎颇大啊。”

  在魏惠帝看来,若是北镇王府通敌,这事儿绝对不能纵容。

  可是韩临风这样一个酒囊饭袋,在女婿赵栋的指挥下,总算建了些功业,也算是让一把烂泥能勉强挂在墙上,给韩家列祖列宗张脸了。

  明明在证据确凿,毫无疑义的情况下,却要严惩一个有功之臣,难道当他昏聩,是赏罚不分的昏君吗?

  听父王这么一问,六皇子连忙出言解释:“儿臣跟他这样的人有何恩怨……只是儿臣觉得……”

  可惜没等他说完,魏惠帝就摆手打断道:“朕一直希望你的性格多像朕些,不要总是锱铢必较,如妇人心肠!”

  这话点的甚重。六皇子心里一惊,因为他知道那“妇人”指的应该是自己的母后。

  九弟的子嗣生息艰难。之前那瑞王妃在母后的寝宫里,因为嗅闻了掺了药的香气,差点流胎。

  大约父王也应该听那琼贵妃背后哭诉了。

  母亲的手段一向狠厉,为父王诟病。

  现在自己攀咬着韩临风不放,显然被父王认定是夹带了私怨,学了他的皇后母亲的狠毒心眼。

  六皇子也知道这次自己手里并无什么韩临风通敌的证据。

  王家人的奏折不识大体在前,自己再死咬不放,大约又要遭了父王的厌弃。

  于是六皇子不再多言,退出了书房。

  待出了书房,他才暗自咬了咬牙:这次先暂且放过那韩临风,容得以后再慢慢收拾那人!

  于是这场差点淹没北镇王府的滔天大祸,竟然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韩临风也是过后才知道那位孟兴学大人的典故。

  苏落云的舅舅胡雪松当年偶然救下一位贵人,这才转而投入水军。

  而他所救的贵人,正是这位孟兴学大人。

  孟大人虽然跟北镇世子没有什么交情,可是却知道,自己救命恩人的外甥女嫁入了北镇王府。

  那日孟大人在王府得见苏落云,也是暗自惊讶胡雪松那么一个大老粗,却有如此灵秀的外甥晚辈。

  若是王府遭劫,恐怕恩人和他的外甥女也难保其身。幸好这只是误会一场,原来粮草营里的纹银都是人家世子妃的私产。

  原本就此也就无事,可是孟大人却发现,那王瑁似乎想要混淆视听,网罗罪证构陷世子。

  按规矩,两位巡使应该是各自呈递奏折。可是王瑁却独断专行,想要一人代写。

  可是孟兴学故意打了个时间差,赶在王瑁之前早早呈递了一本上去。

  等韩临风知道了其中的关隘时,不无感慨地对前来探营的苏落云说:“原本以为你就是我的福将了,没想到舅舅才是救命的金刚!”

  落云扑哧一笑,却又带着一丝丝担忧道:“只是这次六皇子会善罢甘休?他若怀疑你,迟早还是有问题……”

  韩临风却镇定道:“与其惴惴不安,不如放开手脚。既然出了告密信,我倒也不怕再有人攀咬这事儿了。曹盛大哥已经秘密联络了旧部,之前从裘振处出走的头目也纷纷带人来投奔我。赵将军此次请功,为我领了个散骑将军的头衔,虽然没有实权人马,却有编军之号,虽然不能招太多人,也可稍微掩人耳目……我正可以将他们扩编进去。只是再有超过编制外的,还要再想些法子……”

  赵栋这么做的本意,也是希望韩临风尽可能地招安义军。

  现在铁弗大兵压境,边关的兵力严重不足。

  在朝廷无力调拨人手的前提下,有能招兵买马的出路,自然要善加利用,但是朝廷军饷有限,超过太多的编制,也养不起。

  落云听了,依旧有疑虑;“你空有编军之号,却骤然多了这么多超编的兵卒,该如何上报军饷?”

  韩临风笑了笑,淡淡道:“游财神不是下注了吗?我哪里需要上报军饷?”

  苏落云懂了,有了游山樾的支持,再加上之前曹盛给韩临风的那些银票,就算整个义军投奔过来,韩临风也养得起!

  既然不需要朝廷发放军资,他的编号下超出的军队,便是不复存在的亡灵之师,可以慢慢畜养壮大。

  而韩临风手里有了这只由他指挥的人马,进可攻,退可守,才算是长出了獠牙,成为不再任人宰割的猛兽,更可以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抱负——收复圣德先祖痛失的二十州!

  落云向来信任韩临风,一看他备下了后手,心里也有了底气。

  她将自己亲手缝制的军服递给了韩临风,摸着他的脸颊道:“家里的事情,你尽不必管,一切有我,只是凡事要量力,不可逞勇……你还没有子嗣呢!”

  说来也气人,她都已经停用了药包,可是肚皮一直不见动静。

  落云都暗自担心是不是自己先前用的药包太霸道,以至于宫寒难以绵延了。

  不过她这话在韩临风听来,完全是女人对无能男人的鞭策了——就是因为他无法安身立命,才害得自己的女人没法放心给自己生孩子!

  所以韩临风面色冷凝,瞪了苏落云良久,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用几乎勒断她细腰的气力低声道:“这事儿……容后我再跟你说……”

  苏落云有些不明所以,生孩子的事儿……不应该做吗?哪里用说?

  想到这,她居然脸颊绯红,一时想岔了。

  而韩临风默默压抑着情绪后,看着怀里玉人绯红的脸,心里倒是痛快些:原来她也知对不住我,羞愧得脸红了……

  这二人各怀了一份心事,就此也是短暂相聚,便要依依不舍别离。

  前方又有一场大战即将来临,后方的各个府宅也感觉到了战事的逼近。

  之前惠城的天宝楼那一场闹得实在太大,甚至有官眷死在了里面。

  所以再提起边关的战争,对于这些官眷们来说,就再也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与自己无关的无聊话题了。

  这些日子,渔阳公主再也不提日子无聊了,除了偶尔入庙祈福,还开始组织从经州退回后方来的许多军眷在一起缝制夜里御寒的被子。

  虽然到了春季,可这里靠北,夜里依旧有些寒风料峭,正是需要御寒的被子。

  宗王妃受了那次惊吓之后,就一直陈病不起,本该她张罗的活儿,全都推给了苏落云。

  苏落云的眼睛刚刚恢复,除了给夫君缝制贴身的衣服外,也额外领了些手工,没事儿的时候,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开始穿针引线。

  她的针线活原本好极了,可惜失明的这几年里都荒废了大半。

  只是她怕累坏了眼睛,缝上几针,便来到窗前远眺,所以不太怎么出活。

  可刚缝了没有几针,就听丫鬟怀夏进来禀明:“世子妃,我听前院的人说,王妃的娘家那头来人了。”

  落云听得一愣,这才醒悟是宗家来人了。

  不过眼下梁州兵荒马乱的,并不是来访亲的好时节,怎么宗家偏这个时候来走亲戚了?

  按理说府上来人,宗王妃应该叫新妇去认人见客的。

  落云想着到时候别耽搁了,就提前换好了衣服,又重新梳了头,然后便继续缝衣等着。

  可是过了半天,也不见王妃那边叫人来。

  苏落云也习惯了宗王妃在外人面前忽略自己,既然不叫她,那她就不要凑趣了。

  可没想到她刚脱了外衫,准备换下便服时,宗王妃却派人来请她过去了。

  等她去了才知,宗家来的人是宗王妃的弟弟宗瑾年。

  姐弟俩也不知先前说了什么,都是一幅愁容满面的样子。

  尤其是那宗王妃,本来寒凉之症就没有好,现在更是一副咳得要断气的样子。

  她也不等落云跟宗家舅爷见礼完毕,一边捂嘴,一边摆手叫落云过来:“我听瑶儿说过,你跟京城里许多宅门子都熟,如今有件棘手的事情摆在眼前,权看你有没有可用之人,帮着疏通疏通。”

  落云小心地问究竟是何事。

  宗王妃要跟儿媳妇说自己的家丑,也是觉得脸上无光。

  如今被逼得无奈,一向要强的她忍不住抹了眼角的泪道:“你宗家外祖父三个月前协助前线运粮的时候,也不知下面的官吏是怎么办事的,竟然记糊涂了几笔账。结果被人拿了把柄,胁迫着要上报天子,幸好竣国公府二爷正管着这摊子事,便拦了一下。只跟你们舅舅说,若是一旦上报,你们外祖父一定会落入大牢。若是年轻人还好些,熬上今年也就出了来。可你们外祖父的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折腾?”

  听到这,落云心思透亮,一下子就猜到了下面的关节,可她没说话,只听王妃继续说下去:“那二爷说了,如今宗家闹出这样的枝节,只怕牵累甚广,所以竣国公听闻了这事儿,便跟二爷委婉表示,若是能让瑶儿解了与三公子的亲,倒是可以考虑替宗家将这件事情压下来。”

  落云听了,果然跟自己猜测的一样,便轻轻道:“既然竣国公府顾念人情,愿意施以援手,不是很好吗?”

  宗王妃的脸气得都要青紫了:“他们竣国公府这是要出尔反尔!我岂能如他愿?我就偏不用他家,你且想想,有何门路能走通,就是多花千两万两的银子,我也乐意!”

  苏落云想了想,轻声开口问:“我斗胆问一句,母亲的手里握着峻国公府的什么把柄,才为小姑子定下的这门亲?”

  宗王妃的表情一凛,不禁道:“你问这个干嘛?”

  落云想了想道:“如今只有北方打仗,你说的那批辎重,最后也该是运往迁西粮草营。可是偏巧运输的时候,多此一举绕泰州走了一圈,偏巧又在泰州出了事儿,还偏巧被竣工公府的二爷给拦截下来。母亲不觉得这些‘偏巧’太多了?”

  宗王妃这时已经腾得站到了地上,直着眼问落云:“你……是说,是竣工公府故意给我父亲设的套儿,陷害着他?”

  落云可不觉得竣国公府的人会凭空给人捏造罪名。韩临风的那位名头上的外祖父,依着韩临风的话讲,眼大肚儿也大,属于雁过拔毛的主儿。

  当初就是因为他官声不佳,自绝了晋升之路。

  原本在泰州那等偏远的地方偷鸡摸狗也没人理会他。偏偏一批肥得流油的辎重从他眼前过,他岂能不想法子贪一贪?

  所以峻国公府的人虽然有下套的嫌疑,可也得遇到贪吃的狗才行。

  如今这把柄被竣国公府的人拿捏实了,若是宗王妃还要起幺蛾子不依从峻国公府的话,落云实在担心这事儿牵连到北镇王府的头上。

  之前告密信的官司刚解,王府可禁不起又一番折腾了。

  宗王妃听了越发的憋气,拍着桌子道:“他竣国公府居然敢如此算计人?就是为了要跟瑶儿解除婚约?这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人家?我真是看错人了!”

  落云心道,只许你做初一,还不许人做十五?

  当初宗王妃就是拿捏了峻国公府运输辎重出错的把柄,高攀这门不相宜的亲事,现在人家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但是她现在不能拱火,只能从中劝解道:“母亲,您大约跟竣国公夫人也无深交,她的为人是严谨,十分冷厉,让人看了就心生畏惧。若是她喜欢韩瑶还好,可若是不喜,就算这次您不肯解了婚约,将小姑嫁过去,她一人在京城岂不是哭诉无门?这在您身边娇养了这么久的女孩子,若真到了这等心思狠毒,城府深沉的人家,岂不是生生要被磋磨得凋零了?”

  宗王妃这次娘家出事,都没跟王爷说,便先说给落云听了。

  这里自然有王妃的小算盘:一来是落云京城里有人脉,若是能托关系使银子压下去最好。

  二来,宗王妃实在懒得听王爷对自己的娘家冷嘲热讽。

  尤其是韩瑶的这门亲事,王爷以前就不同意,现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只会连着她和宗家一起骂。

  原本王妃冷落落云,实在是奚嬷嬷的七分功劳。

  自从韩临风那一脚心窝子,奚嬷嬷一直将养不过来,只能告老回家去了。她一走后,宗王妃身边倒是少了根陈年搅屎棍。

  再加上天宝楼的经历,还有那迁西粮草营查银子的事儿,宗王妃倒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妇是个遇事不乱的主儿,心里倒是信她几分。

  同样控诉竣国公府的话,韩瑶说出来就是孩子气不懂事,挑肥拣瘦。可是苏落云缓缓说出来,倒是让王妃入心了几分。

  这么一看,竣国公府当真是黑心肠的!当初北镇王府好心替他们隐瞒了错处,可是公府的人却恩将仇报,如此地算计害人!

  宗王妃倒是将自己当初软硬兼施地要挟竣工公府定亲的事情全忘了,一心觉得峻国公夫妇对不起她。

  她气得原地走了好几圈,又问苏落云:“那依着你,该如何办?”

  落云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禀明王爷和世子比较好。”

  宗王妃瞪了她一眼,道:若能告诉,我还用得着你?既然你不肯帮忙,我自不用你,你不许给我说出去!”

  可惜落云却不肯应承下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她朝着婆婆福了福礼,道:“这事儿瞒不得,竣国公府一直忍耐到现在,才突然下套,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若是您瞒着不说,我怕以后会酿成大祸……”

  她还没说完,宗瑾年在一旁不耐烦道:“我就说这事不该说给个年轻的妇人听,不但不帮忙,反而拆台子!你这女子,竟敢跟你婆婆顶嘴!姐姐,你也不教训教训这儿媳妇?”

  落云抬眼看了看这位舅爷,只观他的面向,也不过是个沉溺于酒色之辈。她开口淡淡道:“舅舅千里迢迢来此,究竟是来解决事情的,还是来闹得王府家宅不宁的?”

  宗王妃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狠狠瞪了他一眼,同时语调清冷道:“你宗家舅舅第一次见你,不知你的厉害,更不知有人敢欺负你,您那丈夫会抬脚踹人心窝子!”

第95章

  这话听得宗瑾年都有些直眼儿,心道,自己姐姐的脾气也不算好,怎么叫个新入门的小妇给拿捏住了?

  就在这时,宗王妃又继续对落云说着酸话:“你舅舅若言语有得罪,还请你见谅些,只是你忍心王爷又跟我闹一场?”

  落云沉声道:“若公公因为婆婆夫家的事情迁怒于你,我作为小辈必定要阻拦,就是让父王打骂我,也绝不能让您独自顶着。再说他老人家又不是不讲理之人,宗家出错,与母亲何干?现在战时,些许小事也许都会酿成滔天大祸,还请婆婆以大局为重。而且这事还关系韩瑶的终身大事,更关系,更可能牵扯到韩家子孙……小叔年岁还小,您总要为他想想……”

  这最后一句,才是痛痛地碰到了宗王妃的七寸。小公子韩逍是宗王妃的心头肉,岂能容半点差错?

  听落云这么轻声细语的一说,宗王妃之前一直偏着宗家的心眼倒是有些理顺了。

  是呀,宗家虽然是自己的娘家,可若是牵连了自己的儿女,可就不美了。

  前些日子巡使入府,不光审了老爷,还清点了王府的库房,宗王妃当时也在边上看着,那些官差豪横得很,拦都拦不住,颇有些抄家的架势。

  宗王妃当时也是被吓得心惊肉跳的,只以为韩临风贪墨了粮草辎重,东窗事发,被人来抄家了呢!

  现在被落云一敲打,她也脑子清明了些:这事儿牵涉王法律条,她的确没法一人做主。

  最后,宗王妃掂量了一番,到底还是听了落云的话,将王爷给请来了。

  知夫莫若妇,宗王妃之前想得倒是一丝不差,北镇王听完了来龙去脉,只将眉头皱得老紧,气得一拍桌子,火山喷涌,怒不可遏:“你父亲难道是属貔貅的?看什么都想吞!难道不怕活活撑死!”

  宗王妃觉得在儿媳和弟弟面前怪没面子的,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正瞪眼要还嘴的时候,落云这死丫头在她身后居然用力掐她的胳膊,将她又扯回椅子上适时开口道:“母亲,您头晕,还是坐下说话。”

  宗王妃疼得差点哎呦出声,正转头要跟落云瞪眼睛,却发现那丫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照着她微微一眯,示意她不要说话。

  这妮子眼睛好了以后,倒是会递眼神了,眯起眼睛时,活似要逮耗子的猫,怪凶的……

  宗王妃想起先前商定好了,由落云来说,于是她终于闭了嘴巴。

  落云适时开口道:“如今既然出了纰漏,再责怪谁是谁非,也是多说无益。母亲心里没有主意,这才请父亲来定夺,您是家里的顶梁柱,总比我们无头苍蝇乱撞要强。”

  被她这么一打岔,北镇王倒是不好继续申斥了,他拧眉想了一下道:“既然竣国公府画下了道儿,若不照做,只怕他们不肯善罢甘休……你的意思呢?”

  北镇王突然开口反问落云。

  落云其实一早就想好了,只是这话须得经过王爷的认同,所以她不急不缓道:“我是个妇人,见识也只局限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后宅里。最先顾忌得也是小姑子的名声。若真按照竣国公府的意思,那就是宗家外祖父落罪,带累了姑娘的婚约,我们是迫不得已才退亲的。传扬出去,小姑子的名声也就臭了。依着我的意思,婚约要解,但是不能踏着竣国公府的人情面子解!

  北镇王若有所思:”那该如何?”

  落云想了想说:“外祖父一时账面‘弄错’,也被峻国公府的人及时发现了,并未酿成大祸。倒不如索性主动递交帖子请罪,我听渔阳公主曾说过,陛下最近下了个‘金银赦’。触犯国法,贪赃枉法的官员,视情节轻重,若是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只要肯出贪墨钱财五倍的罚金,就可赦其罪。既然如此,不如从了‘金银赦’我们认缴认罚。”

  北镇王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这是什么律法?怎么听着像……”

  北镇王想说怎么听了像儿戏一般?若是贪赃枉法可以用金银填补,那岂不是变相鼓励贪官横流?是另一种卖官鬻爵!

  可是落云说这是陛下颁布的圣旨,北镇王差点脱口而出的吐糟便又吞了回去。

  渔阳公主刚从京城出来,不至于胡传圣旨。若是真的,看来大魏国库当真是空乏得很,就连陛下也要费心去琢磨生财的路数了……

  “五倍的罚金?我们宗家上哪里出?难道要我们卖了祖宅,一起去街上要饭?”

  宗瑾年一听先心疼起钱银来。那峻国公府为了坐实宗家的罪,下的饵可够肥的。他父亲这次贪墨的数量不小,若是照五倍来罚,将来他继承家业,岂不是就继承了个空架子?

  而北镇王听了,倒是淡淡借口道:“这样花费的银子的确不小,可也不失为个法子……岳父的年岁也大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告老还乡……”

  听这话,宗瑾年第一个不干了,这赔银子不算,怎么还要父亲辞官?

  他心里发急,不敢冲姐夫嚷嚷,便对落云嚷道:“你这是什么主意?人家竣国公府好歹还替父亲兜着,你可倒好!竟然要全都抖落出去!还去主动认罚?而且我父亲官做得好好的,为何要提前退隐?”

  落云坐在婆婆身边,语气平和道:“那批军资原本不该走泰州,为何偏偏绕远了?我不信这里没有峻国公府的手笔。人家如此下气力做好了套,怎么能让你全身而退?峻国公府现在兜着,是想不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逼着我们王府自动解除婚约。好,就算我们听了他们的话,主动退了婚约。可峻国公夫人的心眼向来不大,若是老早就嫉恨我们王府拿捏着竣国公府的短处,难道会这么轻拿轻放?一旦婚约解了,你又怎么能保证人家不揭这老底?到时候,我们凭什么制衡人家?只凭过世的老国公落下的那点子把柄?”

  她说完之后,北镇王也听明白了:落云的意思是解除婚约不难,难的是,以后都被竣国公府攥着把柄。

  峻国公夫人当年被要挟着,被迫允诺下这不情愿的儿女姻缘,如今一朝局势大变,只怕还会有什么后招,报复当初咄咄逼人的宗王妃。

  还有什么比宗庆入狱,让好面子的宗王妃从此抬不起头更解恨的?

  所以宗瑾年还想瞪眼骂落云时,北镇王沉声道:“你若再多言,就滚出我的王府!”

  宗瑾年有些怕自己的姐夫,毕竟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想替姐姐出气,却反被姐夫暴打了一顿。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自己这个看起来百无一用的姐夫是个手上有些功夫的厉害茬子。

  落云见宗瑾年终于闭嘴了,便又说:“外祖父能够主动请罚,就可免了一半的罪责,等罚银递交上去,别人也再无弹劾借口。接下来,就可以好好查一查那军资为何会绕路去了泰州了。等全都理清楚了,我们自可派人去跟峻国公府解除了婚约……名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北镇王原本因为岳父气得心都发堵,可听到最后,眉头舒展,忍不住勾起嘴角,琢磨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落云的意思。既然老丈人犯了错,就要请罪认罚。可是姑娘的婚约却要解得堂堂正正。

  他北镇王府当年挟恩订婚是不假,可没有费心做局陷害过峻国公府!

  现如今,他竣国公府有意悔婚,却闹出这样下套子陷害人的龌龊法子,总要将这内里的腌臜门道晾晒出来,再跟竣国公府解了婚约。

  听到这,北镇王倒是又认真打量着自己这个平民儿媳。

  先前惠城巡视来找茬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临危不乱,做事沉稳。现在看来,这姑娘的内秀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