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风跪下恭谨道:“先祖册封同姓王,乃是为了避免秦皇曹魏一类皇室遇险,中央孤立无缘。我与父王入京就是为了解救陛下于危困,若是陛下身体无碍,我等愿意护送陛下回宫。”

  魏惠帝却不信他之言,沉吟道:“你没有跟王家达成什么协议?”

  韩临风沉声道:“我与父亲身在北地,与诸位世家并无深交,此番带兵入京勤王,不曾与人谈条件,也不需要谈……”

  魏惠帝看着眼前英武的青年,眯眼又问:“我听闻北地的铁面军,已经征讨了北地大半故土,还听闻北镇王府与铁面军过从甚密,这些可是真的?”

  韩临风依旧坦然道:“不是征讨了大半,而是已经过了丘台山,只剩下最后两州。待臣等助陛下平定京城叛乱,自可再回转北地,尽数收复故土,以慰韩氏先祖在天之灵!”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坦然承认自己才是铁面军真正的统领,指挥千军万马收复故土的那第一反贼!

  魏惠帝藏在褶皱里的眼睛简直都要炸裂开来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昔日纨绔。

  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韩临风,居然有这等本事!

  这个昔日沉溺于酒杯的纨绔,调兵遣将时的气度沉稳,俨然是浸染兵营的老帅一般。老皇帝被抬在了担架上,一双老眼却始终紧盯着那高大的青年。

  想起昔日里,他每次在御书房里痛斥这个皇宗晚辈不求上进,惹是生非时,他都是低头恭谨地听,从来不曾抬头。

  魏惠帝突然后悔,那时,为何不曾叫他抬起头来,那样的话,会不会发现这个青年眼里的桀骜深沉?

  他也终于明白了这个小子竟是韬光隐晦的高手,卧薪尝胆的行家。他竟然昏花了眼,将个雄鹰看成了圈养的家禽……

  不过事已至此,韩临风难道不想逼宫篡权夺位吗?他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

  恰逢行军途中,韩临风一边亲自用水壶给老皇帝喂水,一边淡淡道:“陛下龙体欠奉,不必多想。所谓高处不胜寒,人人都想得之的,未必是臣想要的。九皇子虽然遇害,不过我已经得到了瑞王妃和小世子的下落。现在已经派人前往护送瑞王妃母子回京。陛下的子嗣人丁兴旺,无论陛下册封哪一个,只要他是个明君,臣与父王定然竭力辅佐,誓死效忠!”

  这一番话不带半点威胁之意,可是陛下却觉得句句都是威胁。

  现在的北镇王府父子,兵强马壮,更有救驾的伟功在身,更是一手掌握了整个京城,谁人能与将铁弗人打得屁滚尿流的铁骑争锋?

  这样的藩王,既有兵权在手,又有民心所向,还会在乎他这么一个苟延残喘的老者想要立谁为帝?

  无论是哪一个为皇,就算这父子拥戴,最后也不过是被扯了线的傀儡,任凭人来拿捏。

  再回想当年自己的父亲窃得了圣德先帝地位之后,对待圣德先帝太子一脉的打压,老皇帝不由得脊梁一颤,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自己的子孙担忧。

  因为皇后善妒狠毒,在他的后宫里,世家妃子的子嗣几乎都没有留存下来,那些身份卑贱的宫人之子,就算立了,也是立不起来的。

  至于老九遗下的那一点骨血,倒是有方家的支持。可是自己已经苟延残喘,活不了几日。一个襁褓里的婴孩作皇帝?

  那么方家迟早成了下一个长溪王家!至于老六那个孽障!他若成皇,那么他的兄弟便一个都留不下!

  从行宫到皇宫的一路上,老皇帝都是对这北镇王世子存着戒心,可是这一路之上,韩临风对担架上的陛下都是恪守礼数,算是给足了陛下面子。

  韩临风治下的军队训练有素,虽然期间遭遇了几次伏击,都能在韩临风的指挥下镇定自若,安然化解。

  人都有慕强之心,而风烛残年的魏惠帝不得不承认,这个圣德先帝的后人,身上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帝王气场,他自己的那些孩子才是在京城浮华里养废了的。

  若是叫他们与这样的在沙场驰骋过的凶兽争抢,无异于是绵羊喂了凶狼。

  当马车终于入了京城时,老皇帝颤抖着手,撩开车帘往外望去,昔日熟悉的京城长街,已经满目疮痍。老皇帝看了一会,又颤巍巍地将帘子放了下来。身为帝王,却看到治下繁华的京城竟然如此衰败,这种羞愧之情,足以击垮一个垂暮老者。

  等到回宫的时候,就是对东平王等一众藩王的治罪处决。

  下令处死的圣旨虽然是魏惠帝下的,可是人的脑袋却都是韩临风派人砍下的。

  老皇帝也被抬来观刑,除此之外,还有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在看到斩落到第五个人头的时候,那些皇子里有些胆小的,竟然放声嚎啕大哭,吓得尿了裤子……

  陛下也便闭了眼,无力地摇了摇手——罢了,罢了!他不是好帝王,也不是个好丈夫,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儿女们,做个称职的父王……

  那日回宫之后,魏惠帝终于下定了决心,主动宣了北镇王前来陪他下了一盘棋。

  这盘棋,步步都是讨价还价,句句都是试探人心。

  最后魏惠帝决定做个识时务者,为了自己余下的子孙试着讨要一个出路,免得他们的人头也掉落在午门的血泊里,也算为残破不堪的韩氏江山寻个铁腕有力的帝王。

  这样一来,与其等人架空争抢,不如主动将帝王主动禅让,换来韩家父子对他余下儿子的优待。就算将来,他们也如当初北镇王府一般发配到边疆僻壤,也比被血染长街,身首异处要强。

  不过魏惠帝的这番心路历程显然不被臣子们理解。

  他将烂摊子甩给了北镇王父子后,便由着太监搀扶着施施然离去。而殿内的群臣立刻沸腾,看那架势似乎要吵翻天。

  北镇王看了看儿子,韩临风却是悠闲看着这群吵得脸红脖子粗的群臣,突然拍了拍手掌,一队满身铠甲的勇士便捧刀纷纷立在了殿堂之上。

  鲁国公瞪眼道:“你……你想做什么?难道是要弑杀臣子在这太极殿上?”

  韩临风说道:“我父王为人谦卑,对于陛下禅让帝位的决定也是诚惶诚恐。但君王之命,怎好违背?既然陛下圣心已决,诸位也听得清楚明白,那么父王只能承受君恩,挑起大魏万里山河。可我观诸位,对于陛下的圣意似乎颇有微词,大有越俎代庖,替万岁下旨的意思。这与东平王私制龙袍,公然僭越皇权何异?难道你们当陛下的圣旨是乡间里长的话,可以让村夫们家长里短,当面驳斥吗?此乃太极殿,胆敢冒犯圣意,大逆不道者,下场当如此!”

  说话间,韩临风伸手抽出了一旁侍卫佩刀,朝着殿堂上雕刻着犼兽的廊柱投掷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镇殿之用的犼首头颅已经被斩落下来,滚在了鲁国公他们的脚边。

  就在众人被昔日纨绔突然显露的一手完全震慑住,满堂安静的时候,韩临风又对一旁的史官道:“如再有出声反对陛下圣旨者,当标注他的忤逆罪行,姓名,卒年。”

  史官不解道:“卒年?”

  韩临风冷声道:“自然是此时此刻,难道还要留着逆臣过夜吗?”

  史官微微缩了缩脖子,赶紧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转头目光扫视殿内一帮臣子。

  方才他们还大呼小叫,群情激愤。可是现在全是被掐了脖子的鹌鹑,都默不作声了。

  毕竟人家韩氏父子并没有软禁陛下,行了逼宫的苟且,而是陛下召集群臣,亲口宣布的禅让。

  跟其他藩王相比,这北镇一支可是圣德先帝正宗一脉。若是当年没有丘台山被围之事,这万里河山可都是人家的啊!

  魏惠帝说归还朝政,这等佳话堪比孔融让梨,完全可是载入史册,名垂千古。

  他们现在人在殿上,便是板上的鱼肉,此时若再叫嚣,就算丢了脑袋,也只能在史书留下忤逆圣意的骂名。

  大殿内的惊天之变,很快就随着陛下亲笔诏书的下达,传遍了京城各个府宅子了。

  曾经在茂林县城里,帮着方锦书去嘲讽苏落云的那些夫人们,全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第112章

  她们发现自己不光站错了队,还在未来的太子妃面前极尽能事的嘲讽,简直是拿着一家老小的人头在过嘴瘾啊!

  有几位不经事的,当场便痛哭了起来,余下的也开始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只恨不得京城马上再入一伙藩王叛军,赶紧反了那北镇王爷吧!

  而竣国公府简直是乱了套,竣国公夫人呆坐在椅子上都听傻了眼。

  竣国公此时恨不得煽这蠢妇两巴掌:“我当初就说,既然已经定亲,也就认了。先开口提退婚,情义全都站不住脚,让你且缓缓,莫要撕破了脸!可你和老二擅作主张,就这么的生生将人家一家老小都得罪了!”

  如果当时不曾退婚,那他竣国公府就是娶了新帝的女儿,荣宠无限。可是他这位夫人倒好,不光通过下作手段悔婚,在茂林县避祸的时候,还出言奚落人家,将人是得罪得透透的。

  竣国公想起大殿上那北镇世子挥刀砍断犼首的架势,就觉得满府老小的前景黯淡,也不知道京城里那些被打砸的药铺有没有开门,他要不要买些耗子药,让一家老小走得安详些。

  竣国公夫人却是喃喃自语:“陛下是在行宫被关傻了?怎么能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竣国公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夫人的鼻尖骂道:‘这个时候还敢说陛下的不是?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娶了你这等蠢妇!”

  竣国公夫人从嫁进来以后,一直都在家里说惯了上句,她可从来没被夫君指着鼻子这么骂过。

  可是她这次闯下的祸也实在是太大了,只能捂着鼻子,哽咽地大哭起来。

  且不说竣国公府的鸡飞狗跳,再说鲁国公也是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上。

  可是还没等他跟府里的女眷扔炸雷,府里就先出了事情。原来那照料小世子的奶妈因为困顿,稍微打了个盹,结果一睁眼的时候,就发现身边的小世子不见了。

  她急急去找时,却发现瑞王妃抱着那婴孩正站在水池边,突然手一松,将孩子掉入了水中。

  奶妈吓得“嗷”一声叫了出来,急急跳入水中,将那婴孩给捞了上来。幸好那孩子出生没多久,还有些在羊水里的本能,入水之后就自动闭气了,可就是这样,小婴孩被救上来之后,也吓得是哇哇大哭。

  这一团乱自然又引来了仆人通禀鲁国公夫人。鲁国公夫人急急赶来时,看着湿漉漉的外孙也心疼得不得了,瞪眼问方锦书,她到底想要干嘛?

  方锦书看着那肖似九皇子的孩子,毫无愧色平静道:“他动来动去,我一时没抱住,他就掉下去了。”

  鲁国公夫人先前是听了奶妈讲诉的,压根不相信女儿这等鬼话,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能有多大的气力?

  于是她扯了女儿入了内室,只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边厉声问女儿,虎毒不食子!她究竟是犯了什么心魔,竟然做出这么疯魔的事情来?

  方锦书冷冷地看着母亲,凄然一笑:“你们当然拿着他当宝贝,那是维持方家富贵荣华的宝贝疙瘩。可是我呢?你们和父亲有没有为我着想?他若为皇,就算陛下仁慈,不去母留子,那又怎样?自古以来,哪有太后改嫁的?我此后半生就要被困在深宫之中,一言一行样样都要得体,再无生之乐趣……你们有谁替我想过?”

  鲁国公夫人问之前,其实也早就些预料,可万没想到,女儿竟然痛快承认了。她精心养大的孩子,居然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鲁国公夫人气得再也绷不住,朝着女儿的脸颊狠狠甩下了一巴掌!

  这是她第一次打女儿,可是边打却是边流泪,心里不住地忏悔——还是打得晚了,她到底是被他们夫妻给娇宠坏了,竟然如此自私,全然不顾族人的死活。

  就在这母女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鲁国公也如丧考妣地回来了。

  也许是今日受的打击太大,鲁国公听到女儿打算害死外孙的时候,都十分平静,只冲着方锦书道:“下次你若再要害他,就抱着他一起投河,一起死了便也干净了!”

  鲁国公夫人万万没想到夫君居然毫无波澜,一时也有些傻眼,直到鲁国公缓缓说出了陛下禅让皇位给北镇王时,国公夫人也是两眼发长,几欲晕死过去。

  可是方锦书听完之后,呆愣了许久,复又畅快大笑了起来。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脸上漾起莫名自豪的光晕道:“我就知道他天生是成大事的……我又怎会看错……”

  紧接着,她的笑又稍微减弱了些,慢慢站起身来,对自己的父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道:“若不是你们当初阻拦,不将他的书信给我,我早就嫁给了韩临风!可你们倒是好算计,怎么样?是不是都傻眼了?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有成为太子的一天!还愣在这干嘛?快些抱着你们的宝贝外孙,去宫里争抢皇位去吧!”

  鲁国公也忍不住了,伸手也是狠狠给了方锦书一巴掌:“你是越发的放肆!你眼里没有儿子,难道也没有你的父母不成?”

  方锦书挨了打,却还在笑,只是眼中的泪水也在不断掉落。

  从小到大,她都认为自己是天之娇女,比别人都顺遂得多。可没想到人生的波折居然全在后半生等着她呢!

  可笑她在茂林县时,居然还在嘲笑着那个女人,以为自己以后一脚就可以将她踩在泥泞之中。

  没想到,最后,却是她成了笑话……

  鲁国公可没有心情跟这些妇人缠绕一处,不多时,他便回了客厅,接待陆续来他府上的诸位世家。

  这次帝位变动,对于每个世家贵胄都有影响,也叫他们措手不及。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商量对策,应对接下来的朝廷震荡……

  那日魏惠帝早朝宣布了自己退位,传位给北镇王韩毅的事情时,前殿便有会来事的宫人,一路狂奔赶着来给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恭喜道贺了。

  别说满京城的贵妇们如遭雷击了,就是她当时也半天缓不过神儿来。

  落云也才想明白,头天夜里时,韩临风的欲言又止,原来是在隐瞒着陛下即将传位给北镇王的事情。

  当韩临风在朝堂上震慑了一群老妖猴子回来后,落云便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陛下传位的事情。

  这次韩临风倒是坦然承认了。

  落云听了沉默了一会,便说累了,想要休息一会。说着,她便脱鞋上床,背冲着人躺下了。

  等闭上眼,任着韩临风怎么逗弄她,都半天没有说话。

  对祸乱诸臣都能镇定自若的韩临风,对着这四肢纤弱,一声不吭的女人,却有无从下手之感。

  只能一会递葡萄,一会给捏腿,最后搂着她,贴着耳垂问她为何不说话。

  落云闷闷生了一会气,便扭脸对着他,低声道:“你不告诉我,除了事关重大,须得保密外,也是怕我不喜欢这皇宫内院,是不是?”

  韩临风看着她的神色,慢慢道:“等父王继承了帝位,你我大约也要过些跟以前不同的日子,你也不会像以前那么自在了……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了……”

  落云听了垂眸道:“你怎么这么说,原也是我不配。以前你是个闲散世子时,我就算踮脚高攀了。以后万一你被立为太子,我这么一个商贾出身的平民女子,何德何能立在你左右?就算你不说,也会有人对此非议不休。”

  韩临风听这话时,俊目微微眯了起来,慢慢拉长音道:“若是不配,你要如何?”

  落云抬眼看着躺在她身侧的男人,这般俊秀男子,已经是不少怀春少女梦寐以求的了。

  若是再加上个太子头衔,不光是怀春女子心动,连女子的爹娘也要一起扑将上来。

  再往远想想,他一旦称帝,怎么会空乏着后宫,只养娇花一朵?

  落云向来务实,虽然心爱着韩临风,却也不相信所谓承诺。毕竟有些话是经受不住岁月时间的考验的,更何况以后横阻二人眼前的,恐怕比她担忧的还要多。

  所以当他问起,落云也是诚实说出了心里想的:“还能怎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以后若真是你有情非得已的时候,只要告知我一声便好,我也是不会怪你的,更不会拖累你,就像以前我们成婚时说好的,好聚好散了吧……”

  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皇后梦,可是他以后必定是要联姻世家!

  这不是好色花心,而是身为上位者不得不做的事情。

  落云不会横加阻拦,但也不想委屈求全的过日子,到时候,她会与他商量好,再主动让贤,也算是给彼此都留一份体面……

  可还没等她说完,韩临风已经一把堵住了她的嘴,鼻尖对着她的鼻尖,眼神清冷,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此时心里在想什么脱身的鬼点子,现在全都给我扔得远远的!”

  落云看着他一脸肃杀的样子,复又忍不住轻松一笑,捏着他的鼻尖道:“父王还没登基呢,你倒是太子架势十足,这是要将我押入冷宫里审了?”

  韩临风看她脸上露出了笑意,心里也是一缓,多日未曾一亲芳泽,也让他有些心痒难耐。

  可是刚低头吻住了她,她却大力一推他,然后趴在了床沿处干呕了起来……

  韩临风一惊,立刻开口叫人带郎中过来。

  自从他迎陛下回宫以后,生怕有人做手脚,所以宫里的御医一律不用,全是用自己带入宫里的郎中,就连当初给落云治眼睛的郎中也被他带入京城了。

  韩临风原本以为落云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可待郎中诊脉之后,一脸喜色地向韩临风道喜:“恭喜恭喜,贵人这是有喜了,看这光景,应该是三个月了。”

  他这话一出,韩临风都傻了眼,居然直愣愣问了句:“老先生,你是不是看错了?”

  他知道落云一直在偷偷避孕,而且自己又一直打仗,两个人聚少离多,就那么几次,她怎么就怀了?

  老先生没想到世子居然这么问,一时间也愣住了。他也想到这对贵人聚少离多,这夫妻二人的私事自己心里最清楚,莫不是……世子妃背着世子偷人了?

  一时间,老先生有些拿捏不住,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这喜脉……老朽是不会把错的。”

  下一刻,韩临风已经跪在了床榻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向了落云的肚子,一脸惊喜之色,然后忽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正色对落云道:“快,将你的那个劳什子的荷包给先生看,那东西会不会对腹内的胎儿不妥?”

  他这话一出,落云却唬了一跳,小声问:“什么荷包?”

  韩临风抬头犀利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总放在枕头下的那个。”

  落云瞪大明媚的眼,自己老早就不用了,可是他却知道自己避孕的事儿,那就是一早就发现了,却一直隐而不发……

  她只能小声道:“老早就收起来了,不然怎么会怀孕?”

  韩临风抬头诧异看着落云,这次有孕竟然不是意外,而是她有意留下的?

  待老郎中确定胎心有力,并无不妥之后,便自告退了。

  落云有些忐忑地看着韩临风,有些拿捏不准他的反应,幽幽问道:“你……你不喜欢这个时候我有身孕?”

  毕竟他今后的身份大不相同了。只要公公举行了登基大典,他也是皇子身份。

  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很有可能是皇家未来的嫡皇孙。跟那些世子女子相比,自己的确没什么资格生下这孩子。

  韩临风一看她那退缩的眼神,就猜到她心里一定又是想起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了。

  他怀着她的腰,捏着她的鼻子道:“乱说什么?我都这么大了还没子嗣,怎么会不高兴?只是……我当时正在与铁弗人为战,生死不定,你难道不怕守寡生下遗腹子?”

  落云觉得他说话口无遮拦,凤眸圆睁瞪了他一眼之后,才缓缓道:“就是怕,才要生下孩子……”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意思尽在不言中。

  韩临风此时心里竟是泛起说不出的酸甜滋味。他最清楚,自己费尽心机才娶来的小娘子是个多么没有安全感的小可怜。

  也许在外人看来,她性格刚硬心思敏捷,维护幼弟,自己早早独立开起了铺子,很有主心骨。

  可是他却知道,她在内心深处,始终是那个早早失去母亲,又被父亲冷落,只能无助抱着弟弟哭泣的小女孩。

  她对姻缘谨慎,不愿立于危楼。

  可因为她认识了他这个落魄的皇家宗亲,此后走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二人只能互相扶持着摸索前行。

  但这个在别人看来精明算计的女人,却从不曾怯懦迟疑过,一直坚定地陪在他的身边。

  当初落云为了救他,而答应嫁给他是如此;现在,因为怕他战死沙场,就算自己以后处境堪忧,也要留存下他的血脉也是如此。

  人生在世,称王拜相,乃至成就帝业并非难事,可是能得这赤诚的真心一颗,却是能有几人?

  就在这时,落云也小声问道:“你既然早就知道我用了避孕香囊,为何不问?”

  韩临风沉声道:“我知道你当时心里的顾忌是什么。鸟兽尚且知道安巢筑窝之后才可绵延子嗣。我若不能让你安稳生子,如何好厚颜让你为难?眼下虽然时局还未全稳,可是最起码我可以让你抬头做人,不必跟人低三下四的了。虽然此番父王登基,必定也有不便之处,可是只要你信我,我必不会让你和我们的孩儿受委屈……”

  落云知道男人的承诺大都是不值钱的。可是韩临风这么说,一定是他深思熟虑过的。

  他老早就想要孩儿了,却发现了自己的心计之后,也没有强迫自己,反而是努力的发展铁面军,努力巩固着自己的实力,来让她安心。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不太愿意说那些哄弄女子的花言巧语,可是无论她担忧着什么,他一旦发现就默默去做,替自己解除后顾之忧。

  待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之前瞒着不告知自己公公即将登基的事情,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他是在拼命给自己和孩子,赚一份不必刀架脖子的前程。

  虽然这条路也并非坦途,也许还要生出变故,但此时此刻,韩临风的真心就摆在她的眼前,她怎好顾虑重重,撇下他一人面对未来的恶浪?

  想到这,落云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低低说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会一直陪在你左右……”

  韩临风这一夜提吊着的心,终于可以因为她的话而重重放下了。

  任谁能想到,刚刚帮助父亲巩固了皇位的男人,却生怕自己高升一步,而弄丢了媳妇!

  他缓缓笑开,也紧紧抱住了自己此生幸得的珍宝,低头吻住了她的香唇。

  此时关雎宫被夜色笼罩,不过高高的宫灯已经挂起,宫人们为后日新皇登基大典在忙碌准备着。

  只是京城远处群山依旧被阴云笼罩,谁也不知何时会有阴雨降临。

  日升日落,从不会为个人停留片刻,陛下的禅位诏书既然已经下达,那么接下来新帝登基大典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到了后日,吏部遵照新皇旨意,简化了登基大典的步骤。只保留了叩拜退位太上皇魏惠帝,还有率领群臣叩拜宗庙的环节。

  不过,这次新帝登基时,还额外加了一个环节,便是在城门上阅兵,观看铁面军入城的隆重军礼。

  因为新帝的家眷还未入京城,身穿明黄龙袍的新帝韩毅并无宫妃环绕,只在诸位臣子的陪同下,一起登上了城楼。

  当然,除了诸位臣子外,还有身为皇家儿媳妇的苏落云,与诸位诰命妇人一起,登上城楼阅礼。

  今日的落云,身穿内侍监又加急赶制出来的深紫色的满绣袿衣,内搭浅紫迤地长裙,再加上发髻高盘,看上去雍容华贵。

  如此重要场合,新帝却并无主事的皇后或者妃子在身边,这联络贵胄家眷的事情,便由着大儿媳妇来承担了。

  好在大儿媳以前也曾经参加过各种宫宴,对于诸位夫人们也熟悉得很。

  而这位曾经的北镇世子妃,也秉承着一笑泯恩仇的态度,只作没有前情恩怨,对那些面挂忐忑之色的夫人们也一律笑脸相迎。

  只是寒暄应酬之后,待转过脸儿时,苏落云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许多。

  也许是怀孕初期的反应,她都有些吃不下东西,今晨时又吐了,急得韩临风直说让她在宫里躺着,新帝的登基大典不必去了。

  这简直是病急乱投医的胡说八道!这种场合,她作为儿媳妇如何能缺席?再说了,今日她若不来,明日未来太子要换太子妃的传闻大约就会闹得满京城都是。

  所以就算有些疲累,她也得撑住这一局,只是没人注意的时候就不必硬挤笑脸了。

  落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很是怀念柔软的床榻,一会回宫里,她可以一头躺下去睡个天昏地暗。

  她身旁站着的是弟媳妇钱氏。

  按理说,一个七品地方县丞的家眷是不配登上这阅兵的城楼的。可是作为未来太子妃的弟媳妇,来到这城楼上便是应当应分的了。

  只是钱晓玉到现在都是恍如梦中,有些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来到了这里。

  毕竟一下子被举得太高,就犹如登上这城楼一般,让人有眩晕不及之感。

  不过钱晓玉发现,跟自己一样感受的可不止一人。原本一步登天的大姑姐,从今晨让她进宫作陪后,就没怎么笑过。

  倒也不是绷着脸,就是她跟人笑的时候,总是带着疲倦,有些没精打采的,

  笑意未及眼中,看着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不过钱晓玉能够理解。在京城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看来,自己的公公一步登天做了皇帝,也也许是叫人欣喜若狂的事情。

  可是像姑姐这样思虑细腻的女子,所想的事情跟那些老爷们是截然不同的。

  就在今晨,她和夫君苏归雁陪着姐姐接见那些王侯夫人的时候,那些夫人已经在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着新帝二儿子是否婚配的情况了。

  当然,闲聊间那些夫人们也有意无意地套问着苏落云,为何还没有孩子,在北地的府上可有妻妾一类的话题。

  以前北镇王府的家事,随着北镇王登基之后,一律都要成为牵动人心的国事了。

第113章

  这些世家们以前跟穷乡僻壤的北镇王府都没有搭上关系,而如今一定是要削尖了脑袋,往皇帝后宫,乃至两位皇子的府上塞人的。

  钱晓玉想了想,若是自己身在姑姐的位置上,一定会觉得千斤重担骤然压了过来,有些应接不暇,哪里还会笑得出来?

  想到这,钱晓玉都觉得透不过气儿来,不由得替身边的姑姐幽幽叹了一口气。

  苏落云其实还真没有像弟妹想的,因为彷徨而压力倍增得喘不过气。

  此时城楼上虽然权贵云集,热闹非凡,可她就是脑子里老是神游着泡着糖水的酸梅子,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种酸甜的滋味,突然很想吃。

  结果这么一馋起来,却一时吃不着,表情顿时带了几分幽怨。

  可惜她的这种偶尔的魂不守舍看在诸位的夫人眼里,又是另一番解读了。

  谁都知道,当初韩世子的这段婚配,乃是退位太上皇的乱点鸳鸯谱。

  只不过是世子醉酒调戏了一个路旁的商贾瞎女,一时甩脱不掉,被陛下责罚了罢了。

  可是现在,今非昔比,韩临风乃是堂堂皇家嫡子,如何能配商户女?

  大约苏落云也知道自己德不配位,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吧?

  如此想来,那些以前大大得罪过苏落云的贵妇们心里突然安生些了。

  历代新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联络世家,巩固皇权。如今新帝登基,虽然给世家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待世家族长们在鲁国公府商议一番后,便彼此定下心来,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各家待嫁的宗女都要缓一缓婚嫁了,挑选出像样子的来,准备给新帝充盈后宫,至于陛下的两个儿子,也都是家宅空虚。

  嫡子韩临风虽然已经婚配,可是他那赐婚就是羞辱人的笑话,想来他自己也不甚满意。

  不然,那个苏落云为何成婚这么久,一直迟迟未有身孕?

  只待新帝登基之后,恐怕韩韩临风自己都打算换个相宜的夫人了。

  就这样,围绕在新帝身旁之人,各自打着算盘,盘算着自己的前程,直到一声悠长的牛角号声,将他们的思绪拉拢回来。

  等待陛下检阅的铁面军即将入城,京城附近州县的百姓都来围观了,争相去看收复北地失地,犹如神军的铁面军。

  一时间京城内外的街道都挤满了人。灿烂的阳光之下,当一队队高大魁梧的铁面子弟兵走过的时候,人群不时发出欢呼雀跃的声音。

  而骑马走在队列最前面的男子,身材高大,身穿黝黑重甲,脸上戴着的面具也有别于他人,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凶猛的神兽梼杌。

  这凶兽是传说中颛顼之子,一身反骨,天生冥顽不灵,不可教训!

  而戴着这副神兽面具之人,也如这傲横的凶兽一般,一意孤行,却创下了不世伟业。

  百姓们也知道那走在前面的正是传说中的铁面军战神,不由得欢呼雀跃,朝着战神不断抛去鲜花。

  当那战神走到了城门之下后,便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城门之上的新帝施礼,同时慢慢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当面具摘下的那一刻,周遭的百姓哗然——这战神实在是太年轻,又太俊美了!而且有些京城里的万事通,看着那战神还有些眼熟……

  就在这时,那战神朗朗开口说话了:“儿臣韩临风奉父皇之命,招安北地铁面军五万,率军攻城掠阵,收复北地故土十八州!又奉太上魏惠圣帝诏书,拨乱反正,平诸王叛乱,护送先帝回宫,拥戴父皇即位。现请父皇检阅铁军,为北地保家护国的铁骑儿郎正名!”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千军万马黑鸦鸦一片齐齐跪下,开口呼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轰鸣阵阵,直冲九霄,直击人的耳膜心脉!

  也让站在城楼上的群臣们明白,新帝为何要在登基大典上加入阅军这一环节了。

  新帝这时在给所有质疑他登基的人看,他做皇帝的资本何在!

  原来新帝的嫡子韩临风就是传说中,让铁弗人闻风丧胆,指挥铁面神骑创下一个又一个奇迹的铁面战神?

  就连那些见过曾经的北镇世子在大街上耍酒疯丢丑的京城百姓也是惊诧低语,表示不敢相信。

  立在城楼之上的新帝韩毅开口道:“铁面神军为大魏立下不世之功!吾儿韩临风收复故土功勋不可埋没。朕今日为铁面儿郎封赏,犒赏三军赐下粮食彩缎,牛羊三百,御酒千坛,朕与众儿郎同醉!”

  此话一出,将士们再次欢呼,齐齐叩谢陛下隆恩。

  城楼上的群臣面面相觑,显然觉得这是新皇父子使的沽名钓誉的手段。

  他们俩父子虽然收买了曹盛叛军,为了自己博了些光复故土的名声。可是如此让韩临风冒充着铁面战神?是不是太拿他们这些老相识当傻子了?

  像老早回京养腿伤的世子旧友,比如郭偃、卢康一类的,虽不够资格上城楼,可站在城门下直接扑哧都笑出声来了。

  韩临风一直跟他们半斤八两的,怎么回梁州一年多的时间,就变成赫赫战神了?

  就在这时,韩临风再次翻身上马,催动马匹,绕着城门前的校场跑开了,那等矫健身姿,惹得一众人移不开目光。就在这时,韩临风甚至双手不再握缰绳,从背后抽出了弓箭,再扭转身子,在马背上灵活翻转身子,朝着竖立在城门两侧的四根旗杆连续射出几箭。

  当箭羽带着哨声穿过卷着旗帜的绳套时,那绳套应声而断,将近四十尺长的大旗哗啦啦地落下,随风招展。

  这四杆大旗上都是恭贺陛下登基的吉祥话。

  可是众人看到的,却是这位曾经烂醉街头的纨绔子弟——传说中的铁面战神,百步穿杨的神射功夫!

  这可不是能一日两日练就的花样子,看他那架势,俨然是千军万马中搏杀过的老将,甚至有些武将都能看出,一些只有军中厮杀过,才会留下的下意识的动作习惯。

  一时间,无论城上城下,众人所有的疑虑都被这精准的骑射功夫所打消了,不由得纷纷发出惊叹的声音,齐齐低呼:“他竟然有这等本事!”

  立在城头,站在父母身旁的瑞王妃,眼里闪着异彩,紧紧盯着那马背上的男人,轻声道:“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爱慕的男人,他是人中龙凤,岂是俗人能比……”

  立在一旁鲁国公真是恨不得赶紧堵住女儿的嘴——这样的场合,说出这等话来,她真是疯了!

  不过鲁国公夫妻看着那马背上驰骋的英俊男子时,心内的悔意也在不断扩大:若当初早知道他是伪装的纨绔,自己又何必拦下那封书信,阻碍了女儿的姻缘?

  鲁国公转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风华正茂,虽然生下一子,却艳姝不减,就是不知那韩临风的心里,还有没有放下方二……

  其实不光是方锦书,还有其他目不转睛,盯看着的贵女们。站在城墙之上,低头看着那马背上矫健身影的落云,也再次被自己的夫君帅到了。

  落云一时再不去想什么糖水梅子,只是不自觉地摸了摸小腹,带着无尽的自豪,心道:“宝宝,有没有看到你的爹爹?他是当之无愧的战神!”

  新帝韩毅也满意而自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跟那些忌惮儿子能力的皇帝不同。他跟自己的这个儿子可是一路苦寒,互相扶持,在别人的冷眼里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