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任背后的阴影里,有一个女声低低道:“龙神惫懒,求之不成,则激之而起。制服了它,自然能够降雨了。”

清任点点头。只有凤,才是能够驾驭龙神的生灵。他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青裙的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时,一片羽毛落到了他的面前。他俯身拾起,用手拭干上面的雨水。凤凰的白羽,即使在阴沉的天色下,也闪动着华美的光。清任注视着这片白羽,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它的光彩了。

雨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白檀木香。庆夫人领着大家到厅上避雨。夔王清任却在廊下微微探身。白茫茫的大雨中,只看见熄灭的火堆中隐隐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瑶瑶怎不过来避雨?”

旁人回道:“恐有些不恭敬呢。”

清任恍然,遂命宫人取来长袍送过去。一旁庆夫人早就命人备下一应物品,伺候祝南公主梳洗换装。不一会儿,一群兴高彩烈的宫娥朝王座这边迤逦而来。白衣的瑶瑶被人群簇拥着,宛如一弯初升的新月。她走到清任面前两步,停住。并不跪拜,却向他伸出一只胳膊,意味深长地笑。清任不解。

“你一箭救了我,可算我仍旧欠你。那么我暂不离去。”瑶瑶道。

“你可确定?”清任有些吃惊。

“主上,”瑶瑶冷然道,“您的箭术真好。”

她的语气令清任有些恍惚。清任俯视着她纤柔如鸟的身体,宛如美丽的凤凰在凌空跃舞。他一面赞叹,一面却有某种深切疑惑从心中悄然升起。求雨的狂喜之后,他有时间去慢慢回忆,但是他却无法向她证实,更无法面对证实后的恐惧。

他捉起她的那只胳膊,依旧把禁咒的碧玉环给扣上。

众臣纷纷过来道贺。只有大巫依然静静的坐在一隅,他的弟子们也只有闷坐不言。清任几乎觉得,大巫真的是老了。

瑶瑶跟在清任身后,虽是疲倦,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清任携了她的手,当众朗声赞道:“祝南公主劳苦功高,真乃我万民之造化。”

瑶瑶扬眉一笑:“那么臣要向主上请赏。”

便有人在下面皱起了眉头。异族女巫,蒙青夔国王恩宠,偶立小功,竟敢有如此非份之想。

清任却纵容着她:“你要什么赏赐?”

瑶瑶认真地说:“我要王兄为我冰族巫师正名。”

满堂哗然。

且不提大巫一派和天阙山派系对立,就冲着冰族巫师是冰什弥亚王族嫡传的这一点上,也是颇为难处的。

瑶瑶仰起头来,侃侃而议:“我冰族巫师,乃是上古缙云帝的族裔,大神赤松子的血脉,仙法正道,千年不衰。却被大巫有眼无珠,诬蔑为妖邪,借求雨之名而陷我于死地。试问你自恃刚正,何以上天不肯听从你的恳求?有人违背天意,才会天降旱灾。刚愎自用者,从来就只懂得责备别人。事到如今,大巫是否想过,也许是你自己倒施逆行,才是引来了灾祸?”

“放肆!”巫礼站了起来,“偶尔妖法得逞,便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天意岂能是由你说了算的?”

“哦?”瑶瑶睁大了眼睛,冷笑道:“天意固然不由我说了算。可是眼前的雨又是谁说了算的?……龙神是只听命于能够打败他的神巫的。或者,我让他把雨停了给你们看看?也免了你们心里不服。”

“不可胡来——”清任喝道。

瑶瑶听他语气,不由得怒了,索性道:“主上,实不相瞒,我为凤鸟,龙神也惧我三分。先前求雨不应,也是此龙见有我在,不敢轻许寻常巫师之故。若今日当真如大巫所愿,将我烧死,我怕青夔国是永远不会下雨了。大巫此议,岂不是有心陷万民于灭顶之灾?至少也该断个年老昏聩,不清不楚之罪。请问,连个雨都求不到,大巫是否还有资格继续作青夔巫师的首领?”

清任默然无语。看看大巫,依然是一幅神定气闲的样子。

宰辅庆延年端不住了,站了出来道:“罢黜大巫,恐万民不依。”

虽然眼前这个女巫制服了龙神,也不至于让她就此一步登天吧?大巫终归是大巫。清任笑道:“公主今日这么爱说委屈话了?我不会忘了祝南公主的劳苦。旁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瑶瑶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又听清任道:“冰族巫师也是仙家正道。今后各国巫师均与与青夔巫师等同,不许有人诋毁。公主——我记得你当年在九灵山修道,本来是要成为巫姑的?”

巫姑——瑶瑶心中一震。馨远公主那风中兰花一般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然而却并未来得及。”清任认真道,“从此往后,青夔也要有巫姑,那就是你。巫姑为女巫之首,地位仅次于大巫,居高唐庙。巫姑一职,从祝南公主瑶姬之后,代代相传。”

瑶瑶跪地叩谢。

是夜,高唐庙深处,月光如水。

银色的剪刀在夜色中分外显眼。刀光一晃,一丛白芷花落在了清任的手心里。他小心翼翼的捧着花束回到内室,一个白衣从容的少女接过花,投入一只水晶盆里。烛光从水晶盆背后透出来,闪烁不定。而白芷花辽远的香气,也如同这幽微的烛光一般,在室内轻轻摇曳。

“大巫终究还是走了。他留了封信,自称年老体衰,不足以继续担任大祭司一职,离开郢都云游去了。你可满意?”清任问。

“我满意?”瑶瑶哼了一声,“其实最满意的还是你自己吧。”

清任笑了笑:“好吧,那么我谢谢你,帮助我请走了他。其实大巫是个正直的人,然而我不能看着庆氏的势力坐大。”

“你的外戚坐大,有什么不好?”

“如果门阀贵族过于被纵容,黎民百姓就要遭殃了,青夔的国力就会被削弱。我也会落得你父亲一般的结果。”清任叹道,“所以,我须得能够管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太强势。如果我一人的力量不够,我就会寻找别的盟友,比如像白定侯那样的军人,又比如你这样的巫师。”

瑶瑶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原来我是你的盟友。”

“我也不想将你卷入其中,只是我能相信的人不多。”他苦笑道。

“接任神殿大祭司一职的,可还是他的弟子巫谢啊。是大巫临走前推荐的吧?”瑶瑶道。

“也是宰辅的意思。”清任道。“不过,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不会给巫谢太多实权,甚至不会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我明白了。”瑶瑶一笑。原以为,清任只是让她设法除去控制他的人。没想到他一面还在盘算着让她得到更多的东西,看来,她这枚棋子,他打算长长久久的使用下去。

“你明白就好。”清任苦笑。

瑶瑶看了看盆中的白芷花。这种花朵如此的柔弱敏感,以至于被灯光烤了一下,就有了些萎黄的颜色。她叹了一声。

“你为何……”清任忽又出语。

“为何什么?”

“变成凤的时候,你是可以飞走的。”

隔着水晶一样的花朵,他探寻的眼神,也是晶亮的。

瑶瑶低头,沉默了许久:“我只是习惯这样了。”

清任一阵心动,不觉拉住了她的衣袖。她慌忙闪开,躲到了灯后。

“清任,”她忽然说,“你结婚已久,有孩子了么?”

清任一愣。冷不防她问这个,一下子击溃了两人之间的柔情迷雾。他烦躁地拧过头:“没有。”

她盯着他,脸上浮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为什么没有?”

“我不知道,”他生冷地答道,“是天意吧。”

新任大祭司巫谢,是宰辅庆延年的侄儿,王后庆拂兰的堂兄。他本名庆伯谢,得到巫谢这个称号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岁了。他并不是大巫最出色的弟子,在他之前还有好几个师兄,都是出类拔萃的巫师,比如巫礼的法术就很高。但是大巫最终把他作为了自己的继承人。这也是出于青夔实际情况。想要得到最高权力的巫师,是不能够脱离门阀贵族的支持的。大巫是绵州庆氏的庇护者。但另一个方面,某种程度上,大巫也靠着庆氏一族为他拉拢人脉,提高声望。所以,庆氏出身的巫谢自然而然的成为继承人,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默契。

巫谢坐在枫华苑的滴水檐下,一口一口的舔着宫内秘制的雪豆菊花茶,一面细心倾听庆拂兰讲述宫里的是非。绵州庆氏闺门森严,未嫁之前,庆拂兰只在一两回家族的祭典上远远的望见过这位堂兄。

反倒是出嫁之后,她身为王后经常去神堂祭拜,巫谢每每上前殷勤,彼此才熟络起来。

“上次为王后求子,不知是否奏效?”巫谢小心翼翼的问。

庆后皱了皱眉头:“倒是秋妃有了身孕了。”

巫谢一惊:“怎么会?多久了?”

“我怎知道——我都没有听到过消息。”庆后摇摇头,烦闷不已,“昨天她们悄悄地去了高唐庙,向巫姑请签。据说不知怎么惹恼了巫姑,事情闹大了,我才得知。哼——隐瞒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