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夔王清任继位已有五年,一后四妃总不见生养,下等的宫嫔宫女们更是没有动静。身为王后的庆夫人,需要有个王子为她巩固地位,自然最是焦急。然而第一个怀孕的却是秋妃。

“也不必紧张,”巫谢道,“秋妃的出身不能和您相比。”秋妃时云萝的父亲,是文渊阁大学士时晦明。时大学士名气很大,却也只是一介清流,远不足以和实权在握的宰辅一家相抗衡。

庆后不语。后宫女人当中,固然她是最为显赫的一个,可也是清任最不喜欢的一个。清任对后妃们都和颜悦色,礼敬有加。但是连扫地的小宫女都知道,王不在节庆典礼的日子,绝少光临王后的寝宫枫华苑。

“我该怎么办呢?”庆后自语,“你去替我问问巫姑吧?到底昨天是怎么了。”

巫谢觉得很为难。在他眼里,巫姑是个冷傲的女人,除了夔王,谁的账都不买。而且,他也知道,巫姑法力明明在他之上,是他最大的对头。求雨大典之后,郢都有一半的人去参拜了新修的高唐庙。身为大祭司的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但是王后的交代不能不履行。有庆家的支持,他这个大祭司的位子才坐得稳。

见到巫姑,她却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她的炉子里焚着龙涎奇香。巫谢一跨进高唐庙就闻到了。这种珍稀的海外名香只有青夔王才有资格用,连他的神堂里也不许点的。但是说起来,巫姑是当今王上为了笼络冰族遗民而册封的公主,这点恩宠也不算僭越。

“究竟是为何事?我今日听见王后说起,王后也很关心。”

“原是我不好,修为不够,沉不住气,”瑶瑶一脸自责,“倒叫大祭司见笑了。”

“哪里。”

“其实也没有什么,”瑶瑶说起来轻描淡写的,“秋妃第一次怀胎,心情是要紧张些,多说了几句话。我这高唐庙里,却都是些处子在侍奉神明,听她说那些,未免不太合宜。她身为王妃,擅自出宫,还跑到我这里来,也实在有失体面。因此我才说了她几句。”

“原来如此。”

瑶瑶一笑。昨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个女人跑到这里来,简直像是疯了。她说她的宫女去告密了。她原就是偷偷地留着这个孩子,不敢让人知道。这下子她活不了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求巫姑。

她要求巫姑的庇护,是认为巫姑法力无边呢,还是认为在青夔王面前,巫姑比她更得宠,权势更大呢?瑶瑶一时间就沉下了脸,宫闱之事怎能来扰乱天神的供奉者的清修?何况,“她们”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她不愿管也管不了。

但是秋妃说,事已至此,如果她回宫去,那就是死路一条。那她还不如死在巫姑这里。

瑶瑶只得静下心来想。

这本不关她的事情。但她忽然想起宫中那个被称作“王后”的女人,面色苍白,神情温婉,修长的手指上戴着祖母绿指环。这么一只纤纤素手,竟然左右了那么多柔弱女子的命运。

青夔王不知为什么,对女人都很不在意。一方面导致了子息零落,一方面也使得王后的权利更大,几乎为所欲为。宫中一直以来有这样的传言,王后给所有怀孕的宫女冠上通奸之罪而悄悄处死;妃子们若有身孕,则无一例外的流产堕胎。秋妃为了要小孩子,瞒了足足三个月,连贴身宫女都不让知道。因为王后的耳目无所不在。但是总有瞒不住的时候。发现走漏了风声,所以急急忙忙跑出来。

说不定,那个女人已经得知了消息。我何必让她得意了去。——她心里说。于是竟然留下了秋妃。

但高唐庙里神器、药草极多,稍不注意就犯了禁忌,实在不适合孕妇居住。而且,瑶瑶也无法忍耐这样一个女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转身就叫人通知了清任,不忘加上一句卜辞,宜静养于外,方可母子平安。一切替这个倒楣女人打点好。晚间宫里派来了车,直接送秋妃回了大学士的府上。并且教时府关上了大门,谁都不放进入,同时严防刺客。

她非常老练地安排好了这些事情。等待清任得到消息,就会有所觉察到。这一回,那个女人对她的恨,大约又像洪水期的江面一样高涨起来了吧?

眼前的巫谢这个人,反倒比较好对付。在巫谢面前,她只是高唐庙的女巫,只对占卜负责,其余都不爱过问。

不过是个女巫,虽然特别一点,也不会对他形成太大威胁?巫谢看着巫姑清窈的背影,心里这样揣摩着。

“那——巫姑看来,这一胎果然是男?”

“这却不便说了。”瑶瑶笑道,“主上吩咐,一概不许议论。”

巫谢微微失望。

“我已着秋妃佩上萱草一束,”瑶瑶道,“七月之后,当见分晓。”

“萱草又是何意?”

“萱草宜男啊。”

“巫姑懂的真多。”

“大祭司过奖了。些许草药知识,还是在故国学的。你看我这满庭的芳草,好多都是从武陵河一带的山中采集而来。”

巫谢忽然显得很有兴趣起来。

瑶瑶便一一指点给他看:“虹草可指示祥瑞,怀梦草可以知梦之好恶,青田核可化水为酒,不死草服之令人长生……”

“那么——要避忌些什么才好呢?”

“呃?避忌些什么……”瑶瑶闻言,不由得眼睛闪了闪,此人问她这个,莫非有什么用意。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口而出:“比如红药可以伤金石,白山千鸟花可致罡风,扶摇草可以伤小儿,飞来草伤成人,种种禁忌,一时也难细述。”

“听起来甚是奇妙。青夔没有这么多药草知识啊。”巫谢搓着手说。

“我国开国国君缙云氏,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位杰出的药师。编有《药师谱》一卷,代代传诵,这些草药知识只是其中皮毛而已。”

巫谢问:“那可真是奇书啊。不知这《药师谱》——如今世上可还有全本?”

“有倒是有,”瑶瑶想了想,道,“大祭司若有兴趣,我这庙宇的藏书里有一本《药师谱》,上面有些记载,尚可一观。”

说着便招了招手。侍女端了一捧厚厚的经卷出来。巫谢没想到瑶瑶如此大方的拿书出来,心中大喜。等到兴致勃勃地翻开书页,却发现那《药师谱》是用古冰族文字书写的,无法看懂,不禁暗暗叫苦。他只得把那旧书翻了翻,注意了一下草的图谱。末了笑道:“百草的学问,我一向是不通的。看也看不懂,不如有什么都向巫姑请教,来得方便些。”

“不敢当。这书写得艰深了些,寻常人只看看图还罢了。”

巫谢细看了看图,踌躇了一下,道:“看了图谱,倒对实物更加好奇了。听说巫姑的院子里,养育了不少草药。不知可有书中的品种,让我开开眼界?”

此话甚为唐突,瑶瑶不免一惊。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遂顺水推舟道:“大祭司肯赏脸观看我的花草,真是万分荣幸。”

巫谢的脸上几乎泛出光芒来:“那可太好了。”

“那么请大祭司随我到后院看看罢。”

巫谢起身跟上,一脸痴笑吟吟。于是瑶瑶彻底明了他的用意。她一面向他介绍着自己的药草,一面在心里泛起微微笑纹,仿佛暗色的水面涟漪点点。种子已经撒下了,将来怎样生长,就要看风雨年时了。

那一刻,瑶瑶似乎看见外边廊柱下面,有一个青裙的人影在飘飘摇摇。笑容宁静温和,隐隐带着一丝讥诮揶揄。她呆住了。

“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呢?”薜荔道。

“是他们心中有恶意,于我何干。”她心中一悔,却依然强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薜荔却说,“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何必多次一举。你忘了吗?其实不管怎么样,清任的孩子都活不下来的。”

“你给我住嘴!”瑶瑶瞪大了眼睛。

薜荔的话令她不寒而栗。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呵斥她亲密的傀儡。

“不要给我提那件事情,我不想听!”

“公主啊……”傀儡摇摇头,发出了一声悲悯的叹息。

青夔历三百九十七年秋,秋妃诞下一名麟儿,举国欢庆。青夔王大喜,赐名“赤乐”。宫中喜气洋洋,大臣家眷竞相入宫,向秋妃和小赤乐王子送礼道贺。就连秋妃的母家,时御史府上,也是门庭若市,车马喧嚣。夔王清任多年无子嗣,头胎男孩生的活泼健壮,备受宠爱。虽然清任冷淡寡情,素不以后宫为念,但这小公子的情形却是一日都要问起两三回。大家都说,这小公子必然是要登大统的。

一个月后,小公子出水痘,着太医看过。神堂大巫亲自祝祷,为小公子乞福延寿。王后庆氏更是在宫中带头斋戒沐浴,甚至祈求神明将灾病转到自己身上。其实小儿出水痘,乃是常见的症候。只是小公子太过宝贵了。这一翻折腾忙碌,似乎还真有效验。小公子的病,看似渐渐好了起来。

清任却总有些不安。他悄悄来到高唐庙中,向巫姑问卦。

瑶瑶一言不发,抓了一把蓍草洒在地上,看了一眼。

“怎样?”

瑶瑶说不出话来。

“你说啊。”

瑶瑶掐指算了算,忽然苦笑:“你回去就知道了。”

清任顿时如五雷轰顶,飞马奔回宫中。忽然看见宫门口停着巫谢的车架,忽然想起了瑶瑶的警告。这时他悲极,反倒沉静下来。跨入秋妃的宫殿,正看见后妃几个都在,围在小小的摇篮边低声啜泣。

太医惶惶地扑在夔王脚下:“禀王上,小公子因……因……因水痘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