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王一贯温文尔雅,从来不说重话,甚至很少见他发脾气。但是妃嫔们对他却是越来越畏惧。

夏妃退下去了一会儿,端上一只琉璃小盅。清任看了一眼,忍不住称奇。鹅黄色的琉璃盅里盛着洁白的乳羹,中心一抹剔透的桃红,色调娇艳得好像豆蔻少女拈花一笑。更难得是,有一种幽远的奇香,像是丁香、杜若、青蘅、白芷、芙蕖等等花卉一起开放。

“这叫百花清酿。”夏妃笑道:“臣妾这一趟回家,只学了这个来。”

清任道:“如此神品,名字倒不见佳。”

“那就请陛下赐一个名?”

“就叫芸钟吧。”

“芸钟?”

“芸钟。”

“那就谢过陛下。”

清任点点头。

“陛下可知这芸钟是何人所创?”

清任料她七兜八转的,必有此一问,便道:“难道不是你母亲?”

“不是我母亲,”夏妃一脸殷切的笑意,“是一位跟我母亲学茶艺的小姐自创的。家母在病中饮了此茶,连连称赞说从未见识过如此佳品。那位小姐实在是聪明颖悟,才学了不到一年就有青胜于蓝之势。”

清任已经明白了:“采夫人的茶艺卓绝,国中无出其右者。连她都夸奖的,看来真是不简单。——那是谁家的小姐?”

“是庆大人的小孙女儿,庆将军的女儿,闺名洛如。”夏妃眨眨眼睛道,“王后在日,曾经随其母进宫觐见过几次,陛下可记得?”

“不记得了。”庆王后的女眷往来,清任很少留意。

“生得挺灵秀的一个女孩儿,人品也很端庄。”夏妃赞道。

清任点头。

夏妃见他像是不感兴趣,继续怂恿:“我已经邀了这位洛如小姐明日入宫来,帮我打点茶器。还请陛下明日去臣妾那边品茶,好歹赏臣妾一个面子?”

清任道:“那是自然。我得空便过去。”

夏妃心满意足,又闲扯了几句,终于退下了。

薜荔慢慢的上来,把那盏根本没有动过的“芸钟”撤下。

清任一边思索,一边笑着摇头,望向薜荔:“这是为何?”

薜荔面无表情地说:“夏妃在娘家,跟她父亲狠狠地吵了一架。因为她并不想把那个女孩子带到宫里来,她的父亲却不依不饶。”

“那个洛如小姐,你知道么?”

薜荔皱了皱眉头:“仿佛真的没什么印象。反正她明日就来,主上亲眼看看就是了。”

“你都不记得,大约不是什么美人儿。”清任随口道。

苍梧苑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的水来自一条隐秘的水渠。这条水渠的源头,在王宫外的神殿里面,一处幽静的泉眼。当年湘夫人开凿这处水渠,是为了从神殿引来圣水,好养活她的白芷花。

这水有灵力附着。渠边有一种带刺的灌木,生得极为茂密。一年四季中,倒有三季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彤彤的小果实。

灌木丛下面遮掩着一杆淡蓝色芦苇。苇花笼了一层薄暮般的浅金色,青蓝色的苇叶又宽又大,锋利有如新月。他折下一片苇叶,放在水面上。苇叶在渠水的拨弄下打着转儿。他低声的吟哦着一段歌谣。于是那片叶子渐渐定住,过了一会儿,竟然沿着水渠逆流而上,一直消失在宫墙之外。而他自己也随着那片叶子涉水而去。

神殿很大,几进院子后面,有一个僻静的院落,幽幽的掩映着青夔国最大的藏书楼。午后日光下,一地青茅吐着醉人的芬芳。

隔着窗户,他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在爬在案几上奋笔疾书。那少年生得颇为俊秀,发色是黑中带着青色,白晰的肤色和墨玉般的眼睛显出一种慑人的清冽气息。

“朱宣,”里间传来幽幽的女声,“午间天热,回你房中去睡一会儿罢。”

名为朱宣的少年停了笔,道:“我把这段经文抄完就睡。”

“又不急在这一时。”那个熟悉的女音语带嗔怨,“难道你不赶在今天抄完,明日就不能再抄写了?”

朱宣乖乖地停下笔,收拾起桌上的纸卷:“师父你不休息么?”

“你不用管我。”帘子一动,闪出来一个家常装束的女子。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一双大眼睛明晃晃地瞧着少年,“下午这书房里有别人来,你可回避了。”

“那么,我可以把剩下的经文带到我房里去抄写么?”朱宣睁大了眼睛问。

“随便你。”女子微笑道,“不过——这倒是什么经文,值得你如此上心呢?”

朱宣脸红了红,并未作答,只是把手里的书卷捧给了那个女子。她低头翻了翻,本来苍白的脸忽地更加煞白如纸。

“你从哪里找到的?”她竭力平静地问。

朱宣淡淡道:“是师父您自己的收藏。师父二十年前,从天阙山深处辛苦觅回这《冥灵书》,又特意带来郢都。我想,这是万分重要的典籍,应当好好研究。而且,师父也应当不会反对我看这个。”

那女子听得双手一抖,那书卷就落在了地上。朱宣说完话,俯身拾起了书卷,紧紧地握着,又重复了一遍:“您不反对的,是吧?”

女子哑然良久。

朱宣亦以沉默相候。

末了,那女子长叹了一声:“我不反对。”

“谢谢师父。”

朱宣捧了书卷,默然退下。

“朱宣。”走到门边,那女子忽然又叫住了他。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

“既如此,我盼你好好研读此书。”她郑重地说。

朱宣点了点头,辞别女子出来。

清任躲在窗外偷窥,正思忖着《冥灵书》究竟为合物。不料朱宣迎面走来,和他撞了个满怀。他有些狼狈,下意识地要躲。然而朱宣只是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察到院子里有人,看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于是抱着书匆匆离去。

青茅的香气愈发浓烈了。他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怅然。一边又不由得嘲笑自己。

暮春的窗下,绿影婆娑。她坐在案头出神,薄长修利的两根手指,无意识的撩拨着额前的一绺头发。日光从窗棂中斜漏出,发丝闪着冰色的光。

清任忽起好奇,悄悄地跟了那少年出去。

朱宣出了藏书院的门,却并未走远。门外的有一棵菩提树生得骨骼清奇,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树下,拉下一根枝条,把一条随身的衣带挂在了树枝上,然后迅速离去。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只是一阵午后凉风轻轻滑过。

清任不解,他飘然走到树下,抬头去看,那衣带上隐隐有字迹。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青衫少女,面容年轻而宁静,怀中抱了一卷书,大约就是“书房里下午来的别人”。少女四顾无人,便步履轻盈地飞奔到菩提树下,几乎从清任的身体里穿过去。清任慌忙躲过,回头看时,她已经灵巧地摘下了树枝上的衣带,顺手塞进了衣袖。

清任哑然不解。只见那少女片刻间,已经换了肃穆的神情,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书房帘外。

这时他方觉得有人把青茅草投在他身上。回过头,看见了薜荔。

傀儡默默无语,只顾把手中的青茅揉碎,往他身上洒,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她动怒了。每一次他利用苇叶和渠水的灵力,生魂出窍进入神殿,都被她狠狠的斥责过。

这种秘道是上代大祭司扶苏留下的,只用于他和前王后湘夫人之间的秘密往来。清任得到苍梧苑的时候,这个秘密也就落到了他手里。他毫不犹豫地学起了扶苏的榜样,运用在黑塔里学到的知识,操纵自己的生魂,沿着无人知晓的秘道离开宫廷,走向那个神秘的所在。

薜荔跟他说过无数回,生魂出窍是一种极为毁损元气的做法,只有真正的巫师才有足够的灵力规避这种损害。但他毫不介意。因为只有这种方式,他才能够悄悄地探望那个女子一眼。

薜荔毫无办法,也不敢告诉巫姑。有时她会发现他的行踪,但也只能马不停蹄地跟过来,不停地用青茅做法,助他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