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妃低下头,道:“今日大家高高兴兴的,提这个做什么?”

“回主上,”婵娟不待人唤,自然而然地走了上来,“家父车罗,十三年前跟随白定侯征战海疆,死在了那边。”

“原来是我青族勇士的遗孤。”

婵娟跪下叩首,淡淡道:“主上错了。家父虽死,他却并不是什么勇士。”

“婵娟——”夏妃喝住了她。

至此,清任已然看出了夏妃的用意。

引荐庆家长女,必然不会是夏妃的本意。只是因为有庆延年的要挟,她不得不为这个洛如小姐尽心。

那么,昨晚她的父亲采梦溪帮助庆延年处理做法巫师的尸体,是受其要挟还是自愿的呢?清任心中自有心思,眼前这些莺莺燕燕的女孩儿,根本不曾未入他的眼。眼前的夏妃又是在做何打算呢?她是否知道他父亲在做什么?清任转头去那个语笑盈盈的妃子。

虽然引荐庆洛如无疑是庆延年的授意,但夏妃怎可能如此任人摆布。她一面把庆洛如打扮得明艳无双,带到清任面前,一面却让自家的女孩子像一株空谷幽兰一般,陪衬在主角儿的身旁。

庆延年等大臣们,或许并不了解清任的口味,但夏妃却是了如指掌。只是她也未曾想到,像婵娟这样的女孩子,往往自有主张的,并不会按照她的意思来说话做事。

眼下,这女孩虽然在夏妃的喝止下噤声不言,脸上那种清高自许的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清任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几眼。

夏妃见青王不语,又补充道:“其实是家兄自己不好……在海疆上办事出了点差错,白定侯为振军心,只得行军法处死。只可怜了这孩子,成了戴罪身……我为了替她赎免,就将她送到了巫姑那里,做了一个寄名弟子。”

“神殿巫姑么?”他喃喃道。

“是啊,从九岁起,婵娟每个月都到神殿去三次,跟着巫姑诵读经文,祭拜神灵。所幸这姑娘也聪明过人,跟着巫姑学得了不少东西。如今人说起郢都城里的女才子,除了婵娟,竟不作第二人想呢。”夏妃絮絮道,“其实,说起来,巫姑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再收留一个徒弟。所以,婵娟可是巫姑唯一的弟子啊。”

清任有些懊恼。原来夏妃的内侄女婵娟,早就是巫姑的徒弟了。而他竟然一无所知。他只能满足于悄悄地窥视,却不向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的名字。有多长时间没有过问过她的事情了,是不愿,还是不敢呢?

婵娟仿佛根本没听见夏妃对她的评价,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清任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抑或是受了夏妃的暗示,悄悄地在这个清秀少女身上,寻找她师父的痕迹。婵娟似乎感觉到了青王不寻常的眼光,蓦然抬起眼帘。清任冷不防被她的目光击中,那其中除了少女清澈和内敛,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冽的戒备……

真是无礼,清任不免恼怒起来。

他忽然怀疑起来,采梦溪之所以能够参与庆延年的密谋,也许就是这个懂得巫术的孙女在出力。他眼前忽然浮现起了神殿中看到的一幕,那个少女在巫姑的眼皮子底下,与少年朱宣偷传信函。是个不简单的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婵娟,也不接夏妃的话,只是“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喝茶。

又是一阵有些难堪的沉默。

忽然,庆小姐站了起来,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珠冠,霎时间一头乌发滚滚的散了下来。

清任愕然。

“恕婢子无礼,”女孩忽的又跪下了,“实在……戴不惯珠冠……都快掉下来了。”

清任忍俊不禁,差点把一口茶喷了出来。

夏妃气得连连道:“还不快扶了小姐下去梳头。”

像水中投石,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宫人们纷纷忙碌起来,捡珠冠的捡珠冠,递梳子的递梳子。婵娟默默地退到了一旁,让宫人们靠上前来服侍庆洛如。

“算了算了,这样也挺好。”清任反倒来了兴致,“洛如,你再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眼。”

女孩微微仰起脸,迎着清任。

竟然这般容光照人,使华堂顿时失色。清任一时眩目,竟哑然无语。一张小脸儿飞红,那有如三春红桃浓到了极处。眼睛湿漉漉的像哭过,却只管望着青王。

清任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原来是你。”

庆洛如瞪大了眼睛,掩藏不住欢喜:“陛下记得我?那天承蒙陛下表奖,却没有来得及谢恩呢。”

“阿蓝,”清任幽幽地说,“你竟然给我请来一个神箭手,首辅大人养的好孙女啊。”

这庆洛如便是庆后去世那一日,在神水苑射天罗花燕子的少年箭手。夏妃显然是胡涂了,可是她也听得出,清任优雅的声音里,隐隐透出怒意来。清任此刻想到的,不仅是夏妃为首辅作伐,更有怀疑庆延年在此之前,早就有意将这个女孩儿塞到自己眼前来。

“谢陛下夸奖。”庆洛如却毫无知觉,只顾说下去,“陛下箭法神奇,小女子敬仰得五体投地,只恨无缘得见。春狩没有女子参加,小女子不得以女扮男装,还请陛下恕罪。”

清任笑道:“我不治你的罪,却要问你爷爷。你爷爷家法不严,竟然放任女孩子到处乱跑。”

庆洛如吓了一跳:“求陛下千万不要告诉我爷爷——”

“呃?”清任眯起眼睛,细细观察那女孩。

“爷爷家教很严的,”懵懂无知的少女,显然是被清任吓到了,连连磕头,“我的箭法是偷学的。去参加春狩也是……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瞒过家里人……陛下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千万不要告诉我爷爷。他总骂我是野丫头,要是知道了我做这种事情,我……我会被打板子的。”

清任心中好笑,奇道:“你怎知我就不打你的板子?”

庆洛如一句话都说不出,噎得眼泪汪汪的。

清任撂下茶杯,哈哈大笑。笑毕方才起身,亲自把少女扶了起来,顺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庆洛如从未被男人亲近过,此情此景,手脚都不知何处放了。两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只朝夏妃脸上看。

此时此刻,夏妃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少不得打起精神来,朝庆小姐递了个勉励的微笑。庆洛如看见,心知已然无事,顿时又羞红了脸。

“我还没说饶你呢,”清任道,“随我去江离山,你要是不能给我射三只大雁下来,依然要重重地打板子。”

“多谢陛下。”庆洛如喜孜孜地说。

“还有,这茶不是你烹的吧?”

“呃?”少女一低头,幽怨地望了夏妃一眼,低声道,“不是啊,我不会茶艺的。”

夏妃眨眨眼睛,苦笑道:“原是我多事了。”

清任不理会,只顾携了美人,往射箭场去了。

夏妃送了二人回来,看见婵娟还在绿波宫的廊上等候。

“姑妈……”婵娟有些歉意地唤住她。

夏妃停下脚步来,望了她一眼,叹了一声,欲言又止。这个女孩儿,早就不是她管得了的了。

婵娟抿了抿唇,正色道:“姑妈,您别责怪我。”

“没什么。”夏妃有些疲惫地说着,从她身边走过。

“姑妈——”婵娟追上一步,拦住了她,“我还有话。”

夏妃于是站住。她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有些识见的,总不能不听听她的话。

“姑妈您总是在宫里为主上效力,不常回家省亲,我倒希望您能多回去。”婵娟道,“如今奶奶也病倒了,没人规劝爷爷。若您在,您的话爷爷至少还肯多听几句。我们这样人家,凡事由须谨慎的好。”

“怎么,还是为了你的婚事?”

“不是,”婵娟不由得脸一红,仍然严肃地说,“是更要紧的问题。”

夏妃听她此言,心知有大事情了。她四下里望望,宫人们都在十步之外,料不致偷听见,遂把婵娟拉到身畔,低声问:“怎么了?”

“前几日家中来了一个生客。虽然是寻常装束,我却一眼看出,那是个大行天派的巫师。我待要问问,爷爷又将他藏了起来,只不跟我提。我只道是请来为奶奶祈福的,未料到过了昨天一早,首辅家里来了一架车,把人给接走了。”

夏妃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激灵。

“当时我也未及多想。下午我去了巫姑那里看书,巫姑给了我一个纸盒子,教我午夜子时三刻才能打开。”婵娟的脸色渐渐惨白,“我觉得有些蹊跷,回到家来悄悄看了一圈儿,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直到半夜里,首辅家的车又来了。我远远的听见那车辙滚过大路的声音,就觉得有些异样,人倒是还在车里,只不过已经断了气。”

夏妃倒抽一口冷气。

“作法失败的巫师,才会送了性命。”婵娟峭然道,“我坐不住了,出去一看,只见首辅家里的车夫冲着爷爷说,人是你们推荐来的,现在他本事不济,死了。首辅说还由你们处理。”

“这么说——真是你爷爷推荐的人?”夏妃险些瘫软在地上,婵娟只得一把扶住她。

“也许是吧。”婵娟道,“我忽然想起巫姑的纸盒子。一看当时钟点,恰好是子时三刻,连忙打开一看,全明白了。里面是一张万象无形咒,无论什么东西贴上这个咒符,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形消神遁,化为乌有。死尸停在门前,爷爷急得团团转,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就把巫姑这张咒符贴在那尸体上,赶着那车夫回去了。现在想来,真真可怕,其实巫姑早就算到了,才会给我那么一个救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