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这几个字,终于从巫姑的嘴里说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这一刹那的时间,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生。

“你的确是我的儿子。”刚才那一句不够郑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生母,纯净如水的双瞳中含着热切的光芒。巫姑无奈地想,这种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伸出胳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吗?感觉……会很不习惯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的漆黑如夜的头发。朱宣跪了下来,把头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那么,我的父亲是青王清任。”

听见“清任”两个字,巫姑明显的颤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儿。”

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巫姑可以明显地从朱宣脸上读到不以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愠怒,她解开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头:“你和我一样,有着冰族人独有的长肩胛骨,那是我们的来自天上的神祗——凤鸟,留给我们的标记。你跟这些青族人没有关系!”

“我知道。”朱宣说。

巫姑看着他泯紧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吗?”

朱宣不语。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儿,总有些野心的。”巫姑叹了一声,“告诉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国吗?”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国,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王子,”朱宣说,“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阙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头:“我只是想念我的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不能见他!”巫姑厉声道。

朱宣吓了一跳,他看见巫姑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罕见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夺走了她的珍宝一样。他站了起来,问:“为什么?”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见任何人,否则你会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我会杀死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朱宣大声道,“为什么你要让我背负这样的咒语?我爱您,可是我也想看见我的父亲,想看见婵娟,想看见宫中官员,想看见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并不是只有这个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块,我知道郢都所有无与伦比的繁华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壮丽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还在流离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还有茫茫七海,,然而现实的我,却只能从各种微乎其微声音中感知他们的存在,忍受着长久的焦灼与痛苦,终生不能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

巫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听到他大声地喊“出去”。最后一抹斜阳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风潮,却正在巫姑的胸中荡涤——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这么多年了,已经二十岁的朱宣,终于第一次表达出内心的狂澜,终于大声说出,他要出去。而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吗?”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静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会死的?也许我的方法有些极端。但是郢都是这样荒谬的一个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宁愿去死。

他的脸色,令巫姑一阵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她颓然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我们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我几乎尝试了天阙山的每一种草药,还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着生命从你小小的躯体中流逝,每天都在担心你会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说,“我的血统使我身负诅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顾,也许我不等出生就已经死去。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里面说。

那样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个孩子死亡的诅咒,杀死了清任的一个又一个后代,现在终于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于是,小朱宣的病情对于她,变成了一种双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梦见那个死去婴孩的最后一个微笑,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无底深渊。她看着他们俩下坠,却只能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拼命留住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现在,她却只能把所有眷恋,都补偿到朱宣一个人身上。

而她永远也不敢对朱宣说出这一切,不能让朱宣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几欲疯狂的地步……

“我厌恶郢都,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只有这所神殿,能够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后来又被清任用碧玉环封印了法力。于是她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获自由之后三年,她回到了这里,将自己锁入森严的神殿,重新过着孤寂而阴沉的日子,用余生为自己的孩子赎罪。

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护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种下了过于严重的咒术。”巫姑欠然道,“但那个咒术,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会跟随你一生……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的,母亲。”朱宣回答着,同时又有些怅然。

巫姑叹息道:“永远与世隔绝,这大概是我们冰族巫师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开,看见里面流出清泉一样的液体。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闻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巫姑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她似乎亲眼看见,她一手构筑的青瓷般光洁贞静的世界里,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纹,不久就要分崩离析了,而她无能为力。

朱宣等了一会儿,巫姑再没有说什么。于是他退了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去。当他经过藏书院门口时,下意识的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树。

树枝上挂着一根珠灰色飘带,轻如浮云,随风飘摇。

云散高唐·清任(四)

□ 沈璎璎

首辅庆延年造访巫姑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宫中来了消息,还有芸妃的手信。庆洛如从来不愿主动跟祖父联络,为什么忽然写了信回来?首辅心中一惊,疑疑惑惑地拆开封蜡,才读到一半,脸色就已经变了,激动得忍不住走来走去。

原来入宫两月的芸妃怀孕了。

清任到底还是喜欢庆洛如的。

如果芸妃产下王子,那么青王是绝不会加害于庆氏一族。有了巫姑的帮助,修偌不会得到承认。他更有机会以玩弄权谋的罪名激怒青王,而令白定侯一家陷入困境。芸妃的王子作为清任唯一的骨肉,一定是未来的青王。那么他们庆家,至少还有五十年的辉煌可以期待。至于巫姑,则是一枚很容易扔掉的棋子。

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原定于十日之后的春明馆白氏家宴推迟了,也没有说何时举行。看来青王已经改变了主意。

“白定侯,”庆延年喃喃道,“你们以为,天下已经尽在你白家的掌握中吗?”

芸妃怀孕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地传到了郢都的每一个府邸。婵娟从神殿读书归来,尚未下车,就接到了夏妃的通知,掉转车头匆匆入宫。

夏妃领着她,一同进入紫竹苑向芸妃贺喜。芸妃自然是兴高采烈,留了姑侄二人晚饭,饭后闲话许久,直到青王驾临,二人方才问了晚安出来。

彼时已是深夜,宫娥们低挑着避风灯,照亮了回廊上的台阶。夏妃携了婵娟的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寝宫,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挂了一整晚的柔雅笑意,早已换成了一脸愁容。

婵娟遂道:“姑妈,对采家来说,这是好事。”

夏妃摇了摇头。

婵娟问:“姑妈是在担心别的事情吗?”

夏妃犹豫了一下,吩咐宫女们自回宫去,连灯也不必留下。宫女们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走廊上全黑了,只有淡淡的星光,依稀照得见人影绰绰。婵娟遂道:“姑妈是在担心洛如?”

“她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难说呢。”夏妃道,“不怀孕也罢了。怀上了,又生不下来,或者生下来又死了,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就像当年秋妃那个孩子,拖累了庆夫人和巫礼两个人,暗地里还不知冤死了多少人命……”

“庆夫人……”婵娟小心翼翼地说,“真的是无辜的吗?”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来,这个宫廷中都流传着一种阴森邪气,扼死每一个怀孕的母亲。不论是庆夫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小产过。我问过冬妃……”

婵娟轻轻咳了一声,她还是个未嫁的女孩儿,不当听这些话的。然则夏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切切道:“婵娟,你跟着巫姑这么多年,道行也不浅了。你看,这青夔王室,是不是被人诅咒了?”

“诅咒?”

“是啊。”夏妃叹道,“何以一个孩子都活不下来,这些年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了。可是,我不敢轻易向人提这样的问题。怀疑王室受到诅咒,这是大逆不道啊!”

婵娟呆了呆:“有可能的。”

“真的么?那是什么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