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孟相公的食谱上写了做法,我便试了试。”

  徐鹤雪坐下来,看她捏起汤匙喝了一口,他便问,“会不会很甜?”

  “你没有尝过吗?”

  倪素摇了摇头,又疑惑地问。

  “没有。”

  徐鹤雪垂下眼帘。

  “那我们一起喝。”倪素拿来一只空碗,分了一些给他,“你身上还痛不痛?我说了要学做饭,你总不给我机会……你是不是担心我烧厨房?”

  “没有。”

  徐鹤雪捏起汤匙,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喝了一口。

  “你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倪素实在不是什么做饭的材料,即便有孟相公的食谱在手,只要她一碰灶台,便会自然而然地手忙脚乱起来。

  徐鹤雪正欲说话,却倏尔神色一凛:“倪素,有人来了。”

  倪素闻声抬首,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晁一松的声音:“倪姑娘!倪姑娘在吗!”

  她立即站起身,跑到前面去。

  晁一松满头大汗,看见倪素掀帘出来,他便喘着气道:“倪姑娘,我们韩使尊请您去一趟夤夜司。”

  倪素心中一动。

  这个时候去夤夜司意味着什么,倪素再清楚不过,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几乎是飞奔一般的,往地乾门跑。

  清晨的雾气湿浓,倪素气喘吁吁地停在夤夜司大门前。

  “倪姑娘,你,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晁一松这一来一回也没个停歇,他双手撑在膝上,话还没说完,便见倪素跑上阶去。

  他立即跟上去,将自己的腰牌给守门的卫兵看。

  韩清与周挺都是一夜未眠,但周挺立在韩清身边,看不出丝毫倦色,反倒是韩清一直在揉着眼皮。

  “哟,倪姑娘来了?坐吧。”

  一见倪素,韩清便抬了抬下颌,示意一名亲从官给她看茶,“咱家这个时候叫姑娘你来,你应该也知道是为什么吧?”

  “韩使尊,”

  倪素无心喝茶,接来亲从官的茶碗她便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韩清作揖,“请问,可是查到人了?”

  “原本杜琮一失踪,这条线索也该断了,但是好歹还有那些个杀手在,他们虽是雇的,不知道内情,可他们的掌柜不能什么也不知道啊。”

  韩清抿了一口茶,“昨儿晚上咱家让周挺将他们那老巢给翻了个底儿朝天,忙活了一夜,那掌柜好歹是招了。”

  倪素想起昨夜在茶棚中时,周挺说他查封了一间酒肆,想来那酒肆便是那些杀手的栖身之所。

  “可是倪姑娘,咱家须得提醒你,此人,你或许开罪不起。”

  韩清慢悠悠地说着,掀起眼皮瞥她。

  “是谁?”

  倪素紧盯着他,颤声:“韩使尊,到底是谁害了我兄长?”

  韩清没说话,站在一旁的周挺便开口道:“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吴岱之子——吴继康。”

  “这位吴衙内的姐姐,正是宫中的吴贵妃。”

  韩清看着她,“倪姑娘,你也许不知,自先皇后离世,官家便再没有立新后,如今宫中最得官家宠爱的,便只有这位吴贵妃。”

  先是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又是吴贵妃。

  倪素很难不从他的言辞中体会到什么叫做权贵,“韩使尊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韩清搁下茶碗,“若非是那吴衙内对你起了杀心,露了马脚,只怕咱家与你到此时都还查不出他。”

  倪素听明白了韩清的意思,此前她与徐子凌的猜测没有错,掩盖冬试案的人与用阿舟母亲陷害她的,的确不是同一人。

  前者滴水不漏,后者漏洞百出。

  但前者所为,无不是在为后者掩盖罪行。

  “韩使尊想如何?要我知难而退?”

  “咱家可没说这话,”韩清挑眉,“只是想问一问倪姑娘你怕不怕?你才只尝过吴衙内的那点手段,可咱家要与你说的是官场上的手段,那一个个的,都是豺狼,你一个不小心,他们就能生吞活剥了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吞活剥我好了!”

  倪素迎着他的目光,“就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身份,便要我害怕,便要我的兄长含冤而亡不能昭雪?韩使尊,难道您今日要我来,便是要为害我兄长之人做说客?”

  周挺皱了一下眉,“倪姑娘,慎言……”

  韩清听出这女子话中的锋芒,却不气不恼,他抬手阻止了周挺,随即定定地审视起倪素,道:“你就真不怕自己落得与你兄长一般下场?到时曝尸荒野,无人问津,岂不可怜?”

  倪素憋红眼眶,字字清晰:

  “我只要我兄长的公道。”

第34章 乌夜啼(三)

  “好。”

  韩清站起身, 双手撑在案上,“倪姑娘可千万莫要忘了今日你与咱家说的这些话,咱家本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怕的便是咱家在前头使力,你在后头若是被人吓破了胆, 那就不好了。”

  倪素本以为韩清是权衡利弊之下不愿再继续主理此案,却没想到他那一番话原是出于对她的试探。

  走出夤夜司,外头的雾气稀薄许多, 被阳光照着,倪素有些恍惚。

  “倪姑娘尚不知他们的手段, 韩使尊是担心你抵不住威逼利诱。”吴继康是太师之子, 官家的妻弟, 而倪素一个孤女, 到底如何能与强权相抗?

  她若心志不坚,此案便只能潦草收尾,到时韩清作为夤夜司使尊, 既开罪了吴太师,却又不能将其子吴继康绳之以法,只怕在官家面前也不好自处。

  “是我错怪了韩使尊。”

  倪素垂下眼, “但我如今孑然一身, 其实早没有什么好怕的,韩使尊还愿意办我兄长的案子, 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周大人留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朝周挺弯腰行礼, 倪素转身朝人群里走去。

  她的步子很快, 周挺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淹没在来往的行人堆里, 晁一松凑上来,“小周大人,人家不让您送,您怎么还真就不送啊?”

  周挺睨了他一眼,一手按着刀柄,沉默地转身走回夤夜司中。

  指使药婆杨氏给阿舟母亲下过量川乌并要阿舟诬陷倪素,后又买凶杀药婆杨氏的,是吴太师之子——吴继康的书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夤夜司使尊韩清仰仗官家敕令,当日便遣夤夜司亲从官入吴太师府,押吴继康与其书童回夤夜司问话。

  此事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吴太师子嗣不丰,除了宫中的吴贵妃以外,便只得吴继康这么一个老来子,此次冬试吴继康也确在其中。

  吴继康在夤夜司中五日,吴太师拖着病躯日日入宫,没见到官家不说,还在永定门跪晕了过去。

  第六日,吴继康亲手所写的认罪书被韩清送至官家案头,但官家却不做表态,反而是令谏院与翰林院的文官们聚在一处议论吴继康的罪行。

  “孟相公,那群老家伙们都快将金銮殿的顶儿都给掀翻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官家看了您好几眼,您还在那儿装没看见。”

  中书舍人裴知远回到政事堂的后堂里头,先喝了好大一碗茶。

  “太早了。”

  孟云献靠坐在折背椅上,“你看他们吵起来了没?”

  “那倒还没有。”

  裴知远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那不就得了?”孟云献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没吵起来,就是火烧得还不够旺。”

  “您这话儿怎么说的?”裴知远失笑。

  孟云献气定神闲,“现今他们都还只是在为倪青岚的这个案子闹,不知道该不该定吴继康的罪,如何定罪,只要还没离了这案子本身,咱们便先不要急,就让蒋御史他们去急吧。”

  ——

  得知吴继康认罪的消息时,倪素正在苗太尉府中看望蔡春絮夫妇,苗易扬又进了一回夤夜司,出来又吓病了。

  “那吴继康就是个疯子。”

  苗易扬裹着被子,像只猫似的靠着蔡春絮,“我那天出来的时候瞧见他了,倪小娘子,他还笑呢,跟个没事人似的,笑得可难听了……”

  “阿喜妹妹,你快别听他胡说。”

  蔡春絮担心地望着倪素。

  倪素握笔的手一顿,随即道,“这副方子是我父亲的秘方,二公子晚间煎服一碗,夜里应该便不会惊梦抽搐了。”

  “快让人去抓药。”

  王氏一听倪素的解释,她想起自己上回另找的医工看了这姑娘的方子也说好,她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忙唤了一名女婢去抓药。

  苗太尉并不在府中,听说是被杜琮气着了,苗太尉本以为杜琮是感念自己曾在他护宁军中做过校尉,所以才帮他捞人,哪知那杜琮根本就是借着他的儿子苗易扬来欲盖弥彰。

  苗太尉气不过,禀明了官家,亲自领兵四处搜寻杜琮的下落。

  “阿喜妹妹,不如便在咱们府中住些时日吧?我听说南槐街那儿闹流言,那些邻里街坊的,对你……”

  蔡春絮亲热地揽着倪素的手臂,欲言又止。

  “这几日医馆都关着门,他们便是想找由头闹事也没机会,何况还有夤夜司的亲从官在,我没什么好怕的。”

  阿舟母亲的事这两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在南槐街流传着,夤夜司虽早还了倪素清白,却仍阻止不了一些刻意的污蔑,甚至还出现了倪素是因与夤夜司副尉周挺有首尾才能好端端地从夤夜司出来的谣言。

  背后之人的目的,倪素并不难猜。

  无非是想逼周挺离她远一些,最好将守在她医馆外面的人撤了,如此才好方便对她下手。

  蔡春絮想说很多安抚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她看着倪素越发清瘦的面庞,却只轻声道:“阿喜妹妹,你别难过……”

  倪素闻言,她对蔡春絮笑了笑,摇头说:“我不难过,蔡姐姐,我就是在等这样一天,吴继康认了罪,他就要付出代价。”

  “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等,我要等着看他,用他自己的命,来偿还我兄长的命债。”

  倪素忘不了,

  忘不了那天自己是如何从夤夜司中接出兄长的尸首,忘不了那天周挺对她说,她兄长是活生生饿死的。

  她总会忍不住想,兄长死的时候,该有多难受。

  只要一想到这个,

  倪素便会去香案前跪坐,看着母亲与兄长的牌位,一看便是一夜。

  “希望官家尽快下令,砍了那天杀的!”

  蔡春絮想起方才自家郎君说的话,那吴继康进了夤夜司竟也笑得猖狂不知害怕,她不由恨恨地骂了一声。

  离开太尉府,倪素的步子很是轻快,烂漫的阳光铺散满地,她在地上看见那团莹白的影子,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边。

  回到南槐街,倪素看见几个小孩儿聚在她的医馆门前扔小石子玩儿,她一走近,他们便作鸟兽散。

  周遭许多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窃窃私语从未断过,她目不斜视,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开门。

  躲在对面幌子底下的小孩儿眼珠转了转,随即咧嘴一笑,将手中的石子用力丢出去。

  莹白的光影凝聚如雾,转瞬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颀长身形,他一抬手,眼看便要打上倪素后背的石子转了个弯儿。

  小孩儿看不见他,却结结实实被飞回来的石子打中了脑门儿。

  “哇”的一声,小孩儿捂着脑袋嚎啕大哭。

  倪素被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幌子底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便好似惊弓之鸟般,一溜烟儿跑了。

  “难道他看见你了?”倪素摸不着头脑,望向身边的人。

  徐鹤雪只摇头,却并不说话。

  天色逐渐暗下来,倪素在檐廊底下点了许多盏灯笼,将整个院子照得很亮堂,徐鹤雪在房中一抬眼,便能看见那片被明亮光影映着的窗纱。

  一墙之隔,徐鹤雪听不到她房中有什么动静,也许她已经睡了,她今夜是要睡得比以往好些吧?

  她等了这么久,兄长的案子终于看到了曙光,一直压在她心头的大石,是不是也终于放下了?

  徐鹤雪坐在书案前,望着那片窗纱,又倏尔低眼,看着案前的账册。

  “徐子凌。”

  忽的,他听见了隔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她的步履声,几乎是在听到她这一声唤的刹那,徐鹤雪抬眼,看见了她的影子。

  “我睡不着。”

  倪素站在他的门外,“我可不可以进去待一会儿?”

  “进来吧。”

  徐鹤雪轻声说。

  倪素一听见他这么说,便立即推门进去,满室灯烛明亮,他在那片光影里坐得端正,一双眸子朝她看来。

  “你还在看这个啊。”

  倪素发现了他手边的账册。

  “嗯。”

  “那你有看出什么吗?”

  倪素在他身边坐下。

  “杜三财多数的钱财都流向这里……”徐鹤雪修长的手指停在账册的一处,却不防她忽然凑得很近,一缕长发甚至轻扫过他的手背,他一时指节蜷缩,忽然停住。

  “满裕钱庄。”

  倪素念出那四个字。

  徐鹤雪收回手,“嗯”了一声。

  “那我们要去满裕钱庄看看吗?”倪素一手撑着下巴。

  “不必,这本账册,我想交给一个人。”

  徐鹤雪望向她的侧脸。

  “谁?”

  倪素的视线从账册挪到他的脸上。

  “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几日,徐鹤雪已深思熟虑,这本账册虽记录了杜三财的多数银钱往来,但其上的人名却甚少,甚至多充以“甲乙丙丁”,单凭徐鹤雪自己,他早已离开阳世多年,并不能真正弄清楚这些甲乙丙丁到底都是谁,但若这账册落入蒋先明之手,那个人是绝对有能力将杜三财的这些旧账查清楚的。

  “可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查?”

  倪素问道。

  “他会的。”

  徐鹤雪的睫毛在眼睑底下投了一片浅淡的影。

  杜三财当年究竟因何而逃脱贻误军机的罪责,他又究竟为何十五年如一日的给这些不具名的人送钱,只要蒋先明肯查,便一定能发现其中端倪。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去。”

  倪素忽的站起身。

  徐鹤雪抬眸,对上她的目光。

  此时月黑风高,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时候,倪素裹了一件披风,抱着徐鹤雪的腰,头一回这样直观地去看云京城的夜。

  他即便不用身为鬼魅的术法,也能以绝好的轻功躲开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踩踏瓦檐,缀夜而出。

  夜风吹着他柔软的发丝轻拂倪素的脸颊,他的怀抱冷得像块冰,倪素仰头望着他的下颌,一点也不敢看檐下。

  蒋府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他们栖身檐瓦之上,便被浓荫遮去了大半身形。

  蒋先明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内知进门奉了几回茶,又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人,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奏疏还没写好,如何能休息?”蒋先明用簪子挠了挠发痒的后脑勺,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您平日里哪回不是挥笔即成?怎么这回犯了难?”

  内知心中怪异。

  “不是犯难,是朝中得了吴太师好处的人多,官家让他们议论定罪,他们便往轻了定,这如何使得?我得好好写这奏疏,以免官家被他们三言两语蒙蔽了去。”

  蒋先明想起今日朝上的种种,脸色有些发沉。

  后腰有些难受,他喝了口茶,索性起身,打算先去外头透口气。

  书房的门一开,在檐上的倪素便看见了,她拉了拉徐鹤雪的衣袖,小声道:“他出来了。”

  书房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微躬着身子,一个站得笔直,正在檐廊底下活动腰身,倪素一看便猜到谁才是蒋御史。

  “你看不清,我来。”

  倪素说着便将徐鹤雪手中的账册抽出,看准了蒋御史在檐廊里没动,她便奋力将账册抛出。

  徐鹤雪手中提着灯,但灯火微弱并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况,他只听见身边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便问:“怎么了?”

  “……我打到蒋御史脑袋了。”

  倪素讪讪的。

  “谁啊!来人!快来人!”

  果然,底下有个老头的声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着身的内知,她猫着腰,看见蒋御史俯身捡起了账册,她便催促徐鹤雪:“快我们走!”

  底下的护院并不能看见徐鹤雪提在手中的灯笼的光,更不知道檐瓦上藏着人,徐鹤雪揽住倪素的腰,借着树干一跃,飞身而起。

  两人轻飘飘地落在后巷里,徐鹤雪听见倪素打了一个喷嚏,便将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烧过的寒衣,并不能令她感觉到有多温暖,但倪素还是拢紧了它,看见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抬头,不经意目光相触。

  两人几乎是同时移开目光。

  徐鹤雪周身散着浅淡的莹尘,更衬他的身形如梦似幻,好似这夜里的风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雾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着,忽然就想让他再真实一点,至少不要那么幽幽淡淡,好像随时都要不见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么多场秋雨一下,天似乎就变得冷了,食摊上的热气儿更明显许多,她嗅闻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鹤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她在一个食摊前停下来,那油锅里炸的是色泽金黄的糍粑。

  她与食摊的摊主说着话,徐鹤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说了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听,他只是觉得,这个摊子上的青纱灯笼将她的眼睛与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无声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种冒犯。

  徐鹤雪匆忙错开眼,却听身边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买您一只灯笼吗?”

  “成啊。”

  摊主看她一个人也没提个灯笼,便笑眯眯地点头。

  倪素拿着一包炸糍粑,提着那只藤编青纱灯笼走到无人的巷子里,才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

  “自从遇见你,我身上就常带着这个。”

  倪素说着,将油纸包好的糍粑递给他,“你先帮我拿一下。”

  徐鹤雪接来,才出锅的炸糍粑带着滚烫的温度,即便包着油纸也依旧烫得厉害,他垂着眼帘,看她鼓起脸颊吹熄了青纱灯笼的蜡烛,又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火光灭又亮,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干净。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鹤雪将糍粑递给她,却听她道:“灯笼。”

  他怔了一瞬,立即将自己手中提的那盏灯给她。

  倪素接了灯笼,又将自己这盏才买来的青纱灯笼递给他,说:“这个一看便是那个摊主自己家做的,你觉得好不好看?”

  徐鹤雪握住灯杖,烛火经由青纱包裹,呈现出更为清莹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视线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颔首:“好看。”

  “你喜欢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庞苍白而脆弱,几乎是从不会笑的,但她不自禁会想,他如果还好好活着,还同她一样有这样一副血肉之躯,那么他会怎么笑呢?

  至少那双眼睛会弯弯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该多好。

  “徐子凌。”

  两盏灯笼终于让他的身影没有那么淡,倪素没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着走着,她又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

  徐鹤雪的视线从青纱灯笼移到她的脸上。

  “我的兄长死在这儿,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云京,我之前想着,只要我为兄长讨得了公道,只要我帮你找到了旧友,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

  “你对这个地方呢?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倪素还是忍不住好奇他的过往。

  “我……”

  徐鹤雪因她这句话而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过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记得住一些的过往。

  他在这里其实有过极好的一段时光,称得上恣肆,也称得上高兴,那时的同窗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他来往,他们甚至在一块儿打过老师院子里的枣儿吃。

  他在老师的房檐上将哭得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脚踹下去,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问,到底是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我离开这里时,过往欢喜,便皆成遗憾。”

  他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但是你不后悔,对吗?”倪素问他。

  徐鹤雪被她这般目光注视着,他轻轻点头:“是。”

  后悔这两个字,并不能成全所有已经发生的遗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也并不愿意用这两个字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梦中得见老师,他也并不愿说出这两个字。

  那不够尊重自己,

  也无法尊重老师。

  “虽然还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但是我觉得,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后悔已经做过的决定。”

  就好像她这一路行来,也从没有后悔过。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吴继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长的生魂,”这是倪素来到云京后,最为轻松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但是我还是会在这里,直到你找到你回来阳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来的人,我也想让你这一趟回来,能够少一些遗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来的人”,几乎令徐鹤雪失神。

  寂寂窄巷里,隐约可闻远处瓦子里传来的乐声。

  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生前种种,他本该忘了许多,若不重回阳世,他本该忘得更加彻底,只是幽都宝塔里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们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里的琵琶真好听,等这些事结束,我们一块儿去瓦子里瞧瞧吧?”

  倪素的声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与她并肩,莹白的光与她漆黑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他青墨色的衣袂暂时可以勉强充作是与她一样的影子。

  半晌,他哑声:“好。”

第35章 乌夜啼(四)

  冬试案已破, 然而谏院与翰林院议定吴继康的罪责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月之久,两方之间最开始还仅仅只是在议罪这一项上总是难以统一,到后来, 两边人越发的剑拔弩张,日日唇枪舌剑, 急赤白脸。

  眼看正是要过中秋的好日子,谏院和翰林院嘴上一个不对付,在庆和殿里竟动起手来。

  两方当着官家的面一动手, 官家的头疾便犯了,引得太医局好一阵手忙脚乱, 又要给官家请脉, 又要给官员治伤。

  “贺学士啊,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们打就打呗,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躲远点就是了。”

  裴知远一回政事堂,便见翰林学士贺童跪在大门外边, 他顺手便将人家的官帽给掀了,瞧见底下裹的细布,“瞧你这脑袋, 啧……”

  “谁想打了?谏院那些老臭虫简直有辱斯文!”贺童愤愤地夺回长翅帽重新戴好, “除了蒋御史,他们一个个的, 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说不过了,便动起手来, 我若不知道还手, 不助长了他们谏院的气焰?”

  眼看没说两句,贺童这火气又上来了, 裴知远点头“嗯嗯”两声,还没继续附和呢,门里一道声音隐含怒气:“贺童!你给我跪好!”

  听到老师张敬发怒,方才还理直气壮的贺童一下蔫哒哒的,垂下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贺学士,帽子歪了。”

  裴知远凉凉地提醒了一句,又说:“张相公在气头上呢,你先在外头待会儿,我就先进去瞧瞧看。”

  贺童正了正帽子,听出裴知远在说风凉话,他哼了一声,理也不理。

  “崇之,他毕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里的官员还没来齐整,孟云献瞧着张敬阴云密布的脸色,便将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压着些声音道:“你虽是他的老师,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张敬闻声,侧过脸来瞧着他,“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说如今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么?”

  “谏院和翰林院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还不如那蒋先明知道着急上火,倪青岚的这桩案子,已经不单纯了,他们已经不是在为倪青岚而闹。”

  张敬咳嗽了好一阵,也没接孟云献递来的茶,自己让堂候官斟了一碗来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事儿够了没有?”

  孟云献收敛了些笑意:“不够。”

  “崇之,虽说吴太师这么久也没见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儿官家这么一病,吴贵妃立即便往庆和殿侍疾去了。”

  “吴贵妃在官家身边多少年了,她是最得圣心的,只吴继康这么一个弟弟,两人年纪相差大,她也没有子嗣,对吴继康不可谓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着吴继康长大的,你以为他不见吴太师,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云献望向门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长: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处置吴继康。”

  中秋当日,正元帝仍卧病在床,谏院与翰林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却始终没有拿出个给吴继康定罪的章程。

  “听说他有哮喘,在夤夜司里发了病,他那个贵妃姐姐正在官家身边侍疾,听说是她与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儿早上发的旨意,准许他回吴府里养病……”

  午后秋阳正盛,倪素听着周遭许多人的议论声,却觉身上是彻骨的寒凉,恍惚间听到身边有人嚷嚷了声“出来了”,她立即抬起头。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来,他的脸色泛白,气若游丝般靠着椅背,半睁着眼睛。

  “韩清,自从接了这冬试案,你啊,就少有个在宫里的时候,若不是咱家今儿奉旨来这一趟,要见你还难呐。”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嘱咐抬滑竿的人仔细些,回头见夤夜司使韩清出来,便笑眯眯地说。

  “干爹,今儿晚上儿子就回宫里去,中秋佳节,儿子自当是要在干爹面前的。”韩清面露笑容。

  “咱们这些人哪有个佳节不佳节的,官家头疾难捱,你就是来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闲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点你一句,少较真儿,当心真惹官家不快。”

  这话梁神福说得很委婉,声音也压得很低,只有韩清一个人听得见。

  韩清垂首,“儿子记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周挺看见了底下人堆里的倪素,她一身缟素,额上还绑着一根白色的细布,乌黑发髻间装饰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