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透了,周挺携带一身水气回到夤夜司中,韩清阴沉着脸将一案的东西扫落,怒斥:“昨日才上过朝的人,今儿天不亮你们就搜去了,怎么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语。

  今日天不亮时那林瑜张了口,吐出个“杜琮”来,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来夤夜司捞过苗太尉的儿子苗易扬的那位礼部郎中,户部副使么?

  几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领着亲从官们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踪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没有找到杜琮。

  “没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韩清当然不认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祸首,杜琮已经在朝为官,又无子嗣要他冒这样的险去挣个前程。

  那么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么人的好处,才利用起自己的这番关系,行此方便。

  “使尊,药婆杨氏已经招供。”

  周挺说道,“她证实,的确有人给了她十两金,要她对阿舟的母亲下死手,抓回来的那几名杀手中也有人松了口,他们是受人所雇,去杀杨氏灭口。”

  “既都是受人所雇,雇主是谁,他们可看清楚了?”韩清问道。

  “并未。”

  周挺顿了一下,想起那名从檐上摔下来的领头的杀手,“但我觉得,其中有一人,与他们不一样。”

  既与那些人不一样,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了?韩清才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便“砰”的一声搁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尽快让他开口!”

  “是。”

  周挺垂首。

  云京的雨越来越多了,这几日就没有个晴的时候,到了晚上也见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个五品官员失踪,整个云京闹得翻沸,倪素总觉得这件事与她兄长的案子脱不开干系,但周挺不出现,她也并不能贸然去夤夜司打听。

  “我记得之前便是那个杜琮从中说和,才让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扬。”

  倪素小心地避开沾水的石阶,垫脚折断一枝柳条,她忽然意识到,“若调换我兄长试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岂不是又添了嫌疑?”

  毕竟杜琮在风口浪尖上为苗易扬作保,如今杜琮失踪,那么被他担保过的苗易扬,岂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这桩案子若不查出个真凶,是不能收场的,”徐鹤雪注意着她的脚下,“所以,苗易扬便是那个被选定的‘真凶’。”

  “但你也不必忧心,那夜去杀药婆杨氏的杀手,还在夤夜司受审。”

  “我知道。”

  倪素听着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声,垫脚要去够更高一些的柳枝,却看见一只手绕过她。

  雨水淅沥,柳枝折断的声音一响。

  湿润的水雾里,倪素在伞下回头,他苍白的指骨间,点滴水珠落在她的额头。

  “你冷不冷?”

  河畔有风,徐鹤雪看见她的右肩被风吹斜的雨丝浸湿。

  绿柳如丝迎风而荡,倪素摇头,任由他接过满怀的柳枝,自己则从他手中拿来雨伞,避着湿滑处走出这片浓绿。

  “其实我不用你做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鹤雪抱着柳枝跟在她身边。

  “可是一直下雨,总不能让你一直忍着。”倪素步子飞快,只想快点回去换掉这双湿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干净,比我的重要。”

  徐鹤雪垂眸,看见她脚上那双绣鞋已被泥水弄得脏透了。

  倪素闻声,忽的停下步子。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

  倪素撑着伞,望着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许不知她这句话对他来说的重量,徐鹤雪眼睑微动,几乎一颤。

  这一段路,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撑的这柄伞,一直都稳稳地遮蔽在他的头顶,哪怕她的举止在寻常人眼中那样奇怪。

  “我若不给你撑伞,你一定不会伤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应该不会喜欢身上湿漉漉的。”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会觉得不舒服,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你看,我们其实差不多。”

  她试图用“差不多”这三个字,去温柔包容她与他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可终究,差若豪氂,谬以千里。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倪素看见晁一松在檐下等着,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么来了?”

  “倪姑娘折这么多柳条做什么?”

  晁一松瞧见她怀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药。”倪素说道。

  “啊,那我还真不知,”晁一松挠了挠头,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跟着倪素进了屋子,接来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听说有位杜大人失踪的事儿了?”

  “听说了。”

  倪素躲着晁一松的视线将针线活收拾好,藏起里面还没做好的男子衣裳,“难道他便是做主调换我兄长试卷的人?”

  晁一松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只是如今他失踪了,咱们把云京城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见着他人,我们小周大人叫我来便是与姑娘说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掺和危险的事了。”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个女子不要再轻举妄动,但晁一松没好意思说得严厉些,只得委婉许多。

  “请小周大人放心,我不会了。”倪素说道。

  晁一松听她这么说,自己也算松了口气,“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还是怎么的,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过那天夜里抓的药婆和杀手还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审呢。”

  “那位杜大人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倪素在桌前坐下来。

  “说来也怪,他前一日还上过早朝呢,当夜韩使尊撬开了一个林大人的嘴,我跟着小周大人找到他家里去时,就剩他干爹和他妻子两个,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俩都全然不知。”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晁一松喝茶吃着糕饼,便与倪素说起那杜琮,“我这两日可听了他不少事,听说他原本是军户,以前他是北边军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认了一位文官做干爹,一个二十多岁的武官,认了一个三四十岁的文官当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晁一松啧了一声,“听说那会儿他官阶其实比那文官还高呢,但咱大齐就是这样,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这么个干爹,后来呢,娶了这个干爹孀居在家的儿媳,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关系,听说还改了名字,就这么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说话,却听身后步履声响,她回头,看见徐鹤雪不知何时已将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着水珠,他的脸色有些怪异。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唤他。

  “倪素,你问他,那杜大人从前叫什么?”徐鹤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对面的晁一松。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回头,问晁一松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么名字?”

  这几日夤夜司中没少查杜琮的事儿,晁一松认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财!对,就这个名儿。”

  徐鹤雪瞳孔微缩,强烈的耳鸣袭来。

  倪素看见他的身形化为雾气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便与晁一松说了几句话,等他离开后,便赶紧跑去后廊。

  “徐子凌。”

  倪素站在他的房门外。

  房中灯烛闪烁,徐鹤雪望见窗纱上她的影子,“嗯”了一声。

  “你……”

  倪素有点想问他的事,可是看着窗纱里那片朦胧的灯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说,“我去给你煮柳叶水。”

  她的影子消失在纱窗上。

  徐鹤雪还盯着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丹原烽火夜,铁衣沾血。

  十四岁那年,他在护宁军中,被好多年轻的面孔围着,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呛得他咳个不停,一张脸都烧红。

  他们都笑他。

  “小进士酒量不好啊,这可得再练练啊!”年轻的校尉哈哈大笑。

  他年少气盛,一脚勾起一柄长枪来,击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坛子,与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打过。

  “薛怀,你服不服?”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后背。

  “你们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么?”校尉薛怀也不觉丢脸,仍然笑着,“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漂亮的功夫,小进士,那群胡人该吃你的亏了!”

  酒过三巡,他枕着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腼腆的青年忽然凑了过来,小声唤:“徐进士。”

  “昂?”

  他懒懒地应。

  “你才十四岁便已经做了进士,为何要到边关来?”青年说话小心翼翼的,手中捏着个本子,越捏越皱。

  “你手里捏的什么?”

  他不答,却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这个,”青年一下更紧张了,“徐进士,我,我想请您教我认字,您看可以吗?”

  “好啊。”

  他第一次见军营里竟也有这般好学之人,他坐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问:“你叫什么?”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脸上,他笑了一下,说:“杜三财。”

  徐鹤雪栖藏于眼前这片遮蔽起来的黑暗里,他的指节收紧,泛白,周身的莹尘显露锋利棱角,擦破烛焰。

  杜三财竟然没有死。

  他到底,为什么没有死?

第32章 乌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战, 杜三财是负责运送粮草的武官。

  可徐鹤雪与他的靖安军在胡人腹地血战三日,不但没有等到其他三路援军,也没有等到杜三财。

  十五年, 三万靖安军亡魂的血早已流尽了,而杜三财却平步青云, 官至五品。

  房内灯烛灭了大半,徐鹤雪孤坐于一片幽暗的阴影里,他的眼前模糊极了, 扶着床柱的手青筋显露。

  “徐子凌。”

  倪素端着一盆柳叶水,站在门外。

  徐鹤雪本能地循着她声音所传来的方向抬眸, 却什么也看不清, 生前这双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划过, 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 他不确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可那一定不太体面。

  “我不进来,你会好受一些吗?”

  倪素放下水盆, 转身靠着门框坐下去,檐廊外烟雨融融,她仰着头, “你知不知道, 我其实很想问你的事,但是我总觉得, 我若问你,就是在伤你。”

  昏暗室内, 徐鹤雪眼睑浸血, 眼睫一动,血珠跌落, 他沉默良久,哑声道:“对不起,倪素。”

  她是将他招回这个尘世的人。

  他本该待她坦诚。

  可是要怎么同她说呢?说他其实名唤徐鹤雪,说他是十五年前在边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国将军?

  至少此时,他尚不知如何开口。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倪素抱着双膝,回头望向那道门,“你有难言之隐,我是理解的,只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隔着一道门,徐鹤雪循着朦胧的光源抬头。

  “你认识杜三财,且与他有仇,是吗?”

  门外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

  徐鹤雪垂下眼睛,半晌,“是。”

  “那他还真是个祸害。”

  倪素侧过脸,望着水盆里上浮的热雾,“既然如此,那我们两个便有仇报仇。”

  徐鹤雪在房内不言。

  他要报的仇,又何止一个杜三财。

  他重回阳世,从来不是为寻旧友,而是要找到害他三万靖安军将士背负叛国重罪的罪魁祸首。

  檐廊外秋雨淋漓不断。

  徐鹤雪在房中听,倪素则在门外看。

  “倪素,我想去杜三财家中看看。”

  他忽然说。

  杜三财家中如今只有他那位干爹与他的妻子,杜府如今一定被围得滴水不漏,倪素若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但她还是点点头,“好。”

  “那你愿意让我进去了吗?”

  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这间干净的居室是她的,室内的陈设是她的,堆放的书册,铺陈的纸墨,每一样都是她精心挑选。

  但她全无一个主人的自觉,守在房门外,一定要听到他说一个“好”字,她才会推门进去。

  柳叶水尚是温热的,用来给他洗脸是正好。

  雨露沙沙,徐鹤雪坐在床沿,一手扶着床柱,沾血的眼睫不安地抖动,直到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遮覆在他的眼前。

  “这回是你自己的事,我想我不能拦着你,可是我这趟不能陪你进去,只能在外面等你,我会尽量离你近一些,也会多买一些香烛等着你,”倪素擦拭着他薄薄的眼皮,看见水珠从他湿漉漉的睫毛滴落脸颊,他的柔顺带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僵硬,“但是徐子凌,若能不那么痛,你就对自己好一些吧。”

  徐鹤雪闻言,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近,乌黑的发髻,白皙的脸颊,一双眼睛映着重重的烛光,点滴成星。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倪素等不到他回应,一面帮他擦脸,一面问他。

  “听到了。”

  “你的睫毛怎么一直动?”

  倪素忍不住拨弄一下他浓而长的睫毛。

  徐鹤雪握着床柱的指节倏尔用力,他错开眼,却不防她的手指贴着他的眼皮捉弄他。

  “你怕痒啊?”

  倪素弯起眼睛。

  徐鹤雪忘了自己生前怕不怕痒,但面对她的刻意捉弄,他显得十分无措,侧着脸想躲也躲不开,从门外铺陈而来的天光与烛影交织,她的笑脸令他难以忽视。

  他毫无所觉地扯了一下唇角,那是不自禁的,学着她唇边的笑意而弯起的弧度,他握住她的手,却小心地没有触碰她,隔着衣袖,他说:“怕。”

  “那你以后可要小心了,”倪素作势要再玩儿他的睫毛,看他往后躲了一下,她笑起来,“要是惹我生气,我就这么对你。”

  她说以后。

  徐鹤雪也不知道自己又还能有多少以后,他难以忽视自己心头的那份憧憬,可越是憧憬,他越是难堪。

  天色逐渐暗下去。

  杜府之中一片愁云惨淡,秦员外听烦了儿媳的哭闹,在房中走来走去:“哭哭哭,我亲儿子死了你也只知道哭,那个不成器的义子是失踪了不是死了,你哭早了!”

  “他一定是跑了,将您和我两个扔在这儿,那个天杀的,我是白待他好了啊……”杜琮的妻子何氏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哭湿透了。

  “事情是他做下的,官家仁厚,必不会牵连你与我。”

  “你怎的就如此笃定?”何氏哭哭啼啼的,“难道,难道他真不回来了?”

  “他回来就是个死,傻子才回来!”

  秦员外冷哼一声,“也不知他在外头是如何与人交游的,平日里送出去的银子那么多,底下人孝敬的,他自个儿贪的,这么些年有多少他只怕自己也数不清,可那些银子到他手里头待了多久?不还是送出去了?可你瞧瞧,如今他落了难,有谁拉他一把么?”

  说罢,秦员外看着何氏,“那天晚上,他真没与你说起过什么?一夜都没有回房?”

  “没有,他一连好多天都在书房里歇,”何氏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还当他外头有了什么人……”

  说着话,一阵凛冽的夜风掠窗而来,无端端地引得二人后脊骨一凉。

  秦员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他心中不知为何添了一分怪异,沉吟片刻,他对何氏道:“不行,我还得去书房里找找看。”

  “找什么?他若真留了什么字句,不就早被夤夜司的那些人搜走了?”何氏哽咽着说。

  “他留不留字句有什么要紧?”

  秦员外拧着眉,“重要的是这个节骨眼,除了冬试案,别人给他送银子,他给别人送银子的事儿可得能藏便藏,若是其中牵扯了什么大人物,少不得人家跺一跺脚,咱们两个就得给他杜琮陪葬!”

  夜雨淅沥,灯笼的火光毛茸茸的。

  倪素坐在茶摊的油布棚里,听着噼啪的雨声,用油纸将篮子里的香烛裹好,她才抬起头,却蓦地撞见雨幕之间,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的眼睛。

  青年不撑伞,英朗的眉目被雨水濯洗得很干净,他解下腰间的刀,走入油布棚来,一撩衣摆在倪素对面坐下。

  “小周大人。”

  倪素倒了一碗热茶给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挺瞥一眼桌上热气缭绕的茶碗。

  “来看看。”

  “只是看看?”

  倪素捧着茶碗,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还可以做什么?小周大人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进杜府里去?”

  这间茶摊离杜府很近,离南槐街很远,她出现这里,自然不可能只是喝茶。

  可正如她所说,如今杜府外守满了人,她既进不去,又能冒险做些什么?

  周挺不认为她的回答有什么错处,可是他心中总有一分犹疑,他视线挪到她手边的篮子上。

  “小周大人是专程来寻我的吗?”倪素问道。

  “不是。”

  周挺回神,道,“只是在附近查封了一间酒肆,我这就要带人回夤夜司中,细细审问。”

  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倪姑娘,即便杜琮失踪,还有其它线索可以追查害你兄长的凶手,还请你谨记我的劝告,喝了这碗茶,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站起来,作揖。

  “职责所在,倪姑娘不必如此。”周挺将刀重新系好,朝她点头,随即便走入雨幕之中。

  倪素隔着雨幕看见晁一松在不远处,他们一行人压着好几人朝东边去了,她不自禁往前几步,多看了几眼。

  再回到桌前,她一碗茶喝得很慢,摊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姑娘,我这儿要收拾了。”

  倪素只好撑起伞,提着篮子出了茶摊。

  夜雾潮湿,她站在矮檐底下,靠着墙安安静静地等,她盯着檐下的灯笼看了好久,那火光还是被雨水浇熄了。

  她蹲下身,怕雨水湿了香烛,便将篮子抱在怀中,数着一颗颗从檐瓦上坠下来的雨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低垂的视线里有暖黄的灯影临近。

  倪素一下抬头。

  年轻男人雪白的衣裳被雨水与血液浸透,颜色冲淡的血珠顺着他的腕骨而落,他拥有一双剔透的眸子,映着灯笼的光。

  他手中的灯,是她亲手点的。

  周挺走了,可跟着倪素的夤夜司亲从官们却还在,倪素不能与他说话,可是此刻仰头望见他的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酸了一下。

  她站起身,沉默地往前走,却偏移伞檐,偷偷地将他纳入伞下。

  雨声清脆。

  倪素望着前面,没有看他,她的声音很轻,足以淹没在这场夜雨里:“你疼不疼?”

  “不疼。”

  徐鹤雪与她并肩,在她不能看他的这一刻,他却显得有一分放肆般,望着她的侧脸。

  倪素垂眼,看着篮子里积蓄在油纸上的水珠:

  “骗人。”

第33章 乌夜啼(二)

  徐鹤雪才走几步, 便觉眩晕,他踉跄地偏离她的伞下,倪素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 却见他摇头:“不必。”

  倪素看他一手撑在湿润的砖墙上,似乎缓了片刻, 才勉强站直身体。

  “我们说好的,最多两盏茶你就出来。”

  可她却在外面等了他半个时辰。

  徐鹤雪主动回到她的伞下,“那位小周大人, 有为难你吗?”

  “我只是在茶棚里喝茶,他做什么为难我?”

  伞檐脆声一片, 倪素目不斜视。

  徐鹤雪沉默片刻, 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话是这么说的, 但这一路倪素几乎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里,她也没顾得上先换一身衣裳,便将提了一路的香烛取出来, 多点了几盏。

  徐鹤雪坐在床沿,看她点燃灯烛便要离开,他几乎是顷刻出声:“倪素。”

  倪素回头。

  她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这令徐鹤雪有些无措, 他一手撑在床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说,“是我不对。”

  倪素没有办法无视他认真的语气, 她抿了一下唇, 抹开贴在脸颊的湿润浅发,叹了声:“你在他家找到什么了吗?”

  她愿意同他讲话, 令徐鹤雪僵直的脊背不由松懈了一些,他点头,“从他老丈人那儿拿到了一本账册。”

  “你在他面前现身了?”

  倪素讶然。

  “他没有看见我。”

  徐鹤雪之所以迟了那么久才出来,是因为他悄悄跟着那位秦员外去了杜三财的书房,那秦员外在书房中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却临了在他自己床下的隔板里发现了一本账册。

  秦员外还没看清那账册的封皮,一柄剑便抵在了他的后颈,他吓得是魂不附体,也不敢转头,不敢直起身,颤颤巍巍地问:“谁?”

  冰冷的剑锋刺激得秦员外浑身抖如筛糠,他根本不知站在自己身后的,乃是一个身形如雾的鬼魅。

  任是徐鹤雪再三逼问,他也仍说不知杜三财的下落,徐鹤雪便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其后颈,带走了账册。

  倪素点点头,听见他咳嗽,便也不欲在此时继续问他的事,她转身去柜子里取出干净的中衣来放到他的床边,说:“我其实没有要和你生气,如果你不会因为离开我太远而受伤,我在外面等你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我在茶棚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她抬起头来,望他。

  “什么?”

  “我在想,”

  倪素站直身体,迎上他的目光,“我明明是一个医者,可我一直以来,却只能旁观你的痛苦,也许你已经习惯如此对待自己,但我每每看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虽钻营妇科,但也不是离了妇科便什么也不懂,这世上的病痛无数,但只要她肯多努力一分,多钻研一分,便能为患病者多赢一分希望。

  可唯独是他,她从来都束手无策。

  徐鹤雪一时发怔,他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话。

  “你过来坐。”

  倪素朝他招手。

  徐鹤雪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块糖糕,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做一个专为女子诊隐秘之症的医者吗?”

  “因为你兄长。”

  徐鹤雪接来糖糕咬下一口,他依旧尝不出滋味。

  “是因为我兄长,但还因为一个妇人,”倪素吃着糖糕,说,“那时候我还很小,那个妇人追着我兄长的马车追了好久,她哭着喊着,请我兄长救她,那时我看到她衣裙上有好多血,她来的路上都拖着血线……”

  “我兄长不忍,为她诊了病,可她还是死了,是被流言蜚语逼死的。”

  “兄长因此绝了行医的路,而我记着那个妇人,一记就是好多年,我时常在想,若我那个时候不那么小,若那时,救她的是我,她也就不会死了,那我兄长,也不会……”

  倪素说不下去了,她捏着糖糕,在门外那片淋漓的雨声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他,“徐子凌,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让你不要那么疼。”

  徐鹤雪指节蜷缩,纷杂的雨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触及她如此认真的目光,他眼睫颤动一下。

  “可我好像做不到。”

  她说。

  徐鹤雪一直都知道,她有一颗仁心,这颗仁心驱使着她心甘情愿地逆流而行,她以仁心待人,也以仁心处事。

  即便他是游离阳世的鬼魅,她也愿给他居舍栖身,衣冠遮蔽,甚至分食一块糖糕。

  “所以,”

  徐鹤雪忽然又听见她说,“你就对你自己好一些吧。”

  她今日已经是第二回说这样的话。

  徐鹤雪看见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他与她坐在一块儿,静听夜雨。

  “好。”

  他轻轻地应。

  后半夜雨停了,呼呼的风声吹了好久,倪素夜里梦见了兄长倪青岚,可他站在那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她笑。

  倪素早早地醒来,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幔帐好一会儿,听见外面好像有些动静,她才起身穿衣洗漱。

  厨房里的方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粥饭,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青墨色的衣袍,坐在檐廊里握着一卷书在看。

  他听见她推门出来的声音,抬起头。

  “你在看什么?”

  倪素走过去。

  “在杜府里找到的那本账册。”徐鹤雪扶着廊柱要起身,不防她忽然伸手来扶,她掌心的温度贴着他的手腕,更衬他的冷。

  她的触碰像是一种提醒,提醒着他与她的不一样,但他却又难以启齿地,眷恋着她手指的温度。

  这本不应该。

  他轻声:“吃饭吧。”

  倪素松开他,走进厨房里去,见他没有跟来,便道:“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吗?”

  徐鹤雪收起账册,颔首:“好。”

  “怎么还有糖水啊?”

  倪素看了一眼桌上,惊喜地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