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与她并肩,“他们已查验过,她是因病而亡,并非他杀。”

  那要如何才能找得出那药婆?倪素皱起眉来,却见身边的人忽然停下,她也不由停步,抬头望向他。

  “你,”

  徐鹤雪看着她,淡色的唇轻抿一下,“若你不怕,我们夜里便去那坐婆家中,夤夜司已查验结束,也许她家中今夜便要发丧。”

  “只是去她家中,我为什么要怕?”倪素不明所以。

  “因为,我们也许要开棺。”

  徐鹤雪解释道,“才死去的人,会有魂火残留,只要见到她的魂火,我……”

  “不可以再用你的术法。”

  倪素打断他。

  徐鹤雪眨动一下眼睛,看她神情认真,他迟了片刻,道:“我不用。”

  “人死后,残留的魂火若被放出去,便会不由自主地眷念生前的至交,至亲,就如同我在雀县大钟寺外遇见你那日一样。”

  倪素听他提起柏子林中的事。

  那时他身上沾染了她兄长的魂火,而那些魂火一见她,便显现出来。

  “这颗兽珠可以吸纳死者身上的魂火,用它就足够了。”

  听见他的声音,倪素不由看向他舒展的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颗木雕兽珠。

  ——

  因为夤夜司将坐婆的尸体带走查验,她家中的丧宴挪到了今夜才办,办过之后,她儿子儿媳便要连夜发丧,将母亲送到城外安葬。

  “城门不是一到夜里就不让出么?”

  吃席的邻里在桌上询问主家儿媳庞氏,“怎么你们夜里能发丧?”

  因为那杨婆惹了人命官司,近来白日在城门把守的官兵都有许多,杨婆的画像贴的到处都是。

  “再不发丧,我阿婆可怎么办?她在棺材里可等不得,”庞氏一身缟素,面露悲戚之色,“本来那日就要发丧的,是夤夜司的大人们高抬贵手,查验完了,便许我们连夜收葬。”

  “夤夜司那地方儿听说可吓人了,你们进去,可瞧见什么了?”有一个老头捏着酒杯,好奇地问。

  “没……”

  庞氏摇头,“那些大人们只是问我们夫妻两个几句话,便将我们先放回来了。”

  “听说夤夜司里头的官老爷们最近都在忙着一桩案子呢!只怕是没那些闲工夫来多问你们,这样也好,好歹你们这就出来了。”

  老头继续说道:“都是那黑心肠的杨婆害的你们家,她若不作孽,你们何至于遇上这些事呢?”

  众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庞氏听到他提起“杨婆”,脸上便有些不对劲,她勉强扯了一下嘴唇,招呼他们几句,就回过头去。

  门外正好来了一位姑娘,梳着双鬟髻,没有什么多余的发饰,衣着素淡且清苦,提着一盏灯,正用一双眼朝门内张望。

  庞氏见她是个生面孔,便迎上去,道:“姑娘找谁?”

  “我听闻钱婆婆去世,便想来祭奠。”

  女子说道。

  “你是?”

  庞氏再将她打量一番,还是不认得她是谁。

  “钱婆婆在云京这些年,替多少人家接生过,您不知道也并不奇怪,我听母亲说,当年若不是钱婆婆替她接生,只怕我与母亲便都凶多吉少,如今我母亲身子不好,不良于行,她在家中不方便来,便告知我,一定要来给钱婆婆添一炷香。”

  庞氏又不做坐婆,哪知道阿婆这些年到底都给多少人接过生,她听见这姑娘一番话,也没怀疑其他,便将人迎进门:“既然来了,便一块儿吃席吧。”

  简陋的正堂里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木,香案上油灯常燃,倪素跟在庞氏身后,暗自松了一口气。

  庞氏燃了香递给她,倪素接来便对着香案作揖,随即将香插到香炉之中。

  “来,姑娘你坐这儿。”

  庞氏将她带到空有位子的一张桌前,倪素顶着那一桌男女老少好奇打量的视线,硬着头皮坐了下去,将灯笼放在身边。

  “如今人多,只能等宴席散了,我们再寻时机开棺。”

  徐鹤雪与她坐在一张长凳上,说。

  “那我现在……”

  桌上人都在说着话,倪素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吃吧。”

  徐鹤雪轻抬下颌。

  倪素原本不是来吃席的,她来之前已经吃过糕饼了,但眼下坐在这儿不吃些东西,好像有点怪。

  “夤夜司的人还跟着我吗?”她拿起筷子,小声问。

  “嗯,无妨。”

  徐鹤雪审视四周,“你若坐在这里不动,他们不会贸然进来寻你。”

  “姑娘是哪儿人啊?”

  倪素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肉丸,正欲再说话,坐在她右边的一位娘子忽然凑过来。

  “城南的。”

  倪素吓了一跳,对上那娘子笑眯眯的眼睛,答了一声。

  那娘子含笑“哦哦”了两声,又神神秘秘地偏过头与身边的另一位娘子小声说话,“可真水灵……”

  那娘子嗓门大,自来熟似的,又转过脸笑着问:“城南哪儿的啊?不知道家中给你指婚事了没有?若没有啊,你听我……”

  “有了。”

  倪素连忙打断她。

  “啊?”那娘子愣了一下,下半句要说什么也忘了,讪讪的,“这就有了?”

  倪素点头,怕她再继续刨根问底,便索性埋头吃饭。

  哀乐掺杂人声,这间院子里热闹极了。

  倪素用衣袖挡着半边脸,偷偷偏头,撞上徐鹤雪那双眼睛,坐着同一张长凳,这间院子灯火通明,却只有他们之间的这一盏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影子。

  倪素张嘴,无声向他吐露三个字。

  “骗她的。”

  几乎是顷刻,徐鹤雪眼睫一颤,立即懂了那是哪三个字。

  倪素原本还没意识到什么,但发现他读懂她的话,再与他视线相触,忽然间,她一下转过去,也忘了把讨人厌的花椒摘出去,吃了一口菜,舌苔都麻了。

  她的脸皱起来,匆忙端起茶碗喝一口。

  徐鹤雪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垂着眼帘在看她地上的影子,她一动,影子也跟着动,可是,他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莹白不具形,与她,天差地别。

  来的人太多,倪素与徐鹤雪找不到时机在此处便开棺吸纳魂火,很快散了席,那些来帮忙的邻里亲朋才帮着庞氏与她郎君一块儿抬棺,出殡。

  倪素在后面跟着,却知自己出不了城,但她又不愿再让徐鹤雪因此而自损,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身边的徐鹤雪忽然化为雾气,又很快在那棺木前凝聚身形。

  灯笼提在他手中,旁人便看不见。

  徐鹤雪审视着抬棺木的那几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视线又落在那漆黑棺木,片刻,他垂下眼帘,伸手往棺底摸索。

  果然,有气孔。

  倪素紧跟在人群之后,却不防有一只手忽然将她拉去了另一条巷中。

  “倪姑娘。”

  倪素听见这一声唤,即便她在昏暗的巷子里看不清他的脸,也听出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不要再往前了。”

  周挺肃声。

  忽的,外面传来好些人的惊叫,随即是“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周挺立即抽刀,嘱咐她:“你在这里不要动。”

  周挺疾奔出去,从檐上落来的数名黑衣人与忽然出现的夤夜司亲从官们在巷子里杀作一团,倪素担心徐鹤雪,正欲探身往外看,却听一阵疾步踩踏瓦檐,她一抬头,上面一道黑影似乎也发现了她。

  那人辨不清她,似乎以为她是夤夜司的人,反射性地扔出一道飞镖。

  银光闪烁而来,

  倪素眼看躲闪不及,身后忽有一人揽住她的腰身,一柄寒光凛冽的剑横在她眼前,与那飞镖一撞,“噌”的一声,飞镖落地。

  徐鹤雪踩踏砖墙借力,轻松一跃上了瓦檐。

  那巷中两方还在拼杀,此人却先行逃离,徐鹤雪见底下周挺也发现了檐上此人,他立即捡了碎瓦片抛出,击中那人腿弯。

  那黑衣人膝盖一软,不受控地摔下去,正好匍匐在周挺的面前。

  跟着周挺的亲从官们立即将人拿住。

  而周挺皱着眉,抬首一望,皎洁月华粼粼如波,铺陈檐巷,上面并没有什么人在。

  “躲哪儿不好,真躲棺材里,和死了几天都臭了的尸体待一块儿,那药婆还真……呕……”晁一松骂骂咧咧地跑过来,说着话便干呕几下,“小周大人,您……”

  晁一松话没说完,便见周挺快步朝对面的那条巷子中去。

  竟空无一人。

  “谁在盯倪素?”晁一松才跟过来,就见周挺沉着脸转过身。

  “啊?”

  晁一松愣了一下,回头问了一圈,有些心虚,“大人,方才咱们都忙着抓人呢……”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也不知是谁家的院子。

  满墙月季或深或浅,在一片月华之间,葳蕤艳丽。

  倪素躺在草地里,睁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枕着一个人的手臂。

  灯笼里的蜡烛燃了太久,忽然灭了,徐鹤雪担心周挺发现她站在檐上,便匆匆带她跃入这庭院,但没有她点的灯照亮,他眼前一片漆黑,一时不察,与她一齐摔了下来。

  他嗅闻得到月季的香,几乎是本能地将她护在怀里。

  “倪素?”

  她一直不说话,徐鹤雪无神的眸子微动,轻声唤她。

  “嗯。”

  倪素应一声。

  “月季有花刺。”

  徐鹤雪解释着自己的失礼,说着便要扶她起身。

  倪素闻言,看仰头看向后面的一从月季,他的手臂正好将她小心护了起来,避开了那些花刺。

  她忽然拉住徐鹤雪的衣袖。

  “他们好像走了。”

  倪素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她不肯起身,徐鹤雪只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他们这一动,丛中颤颤的花瓣落来他们的鬓发与衣袂。

  他浑然未觉。

  倪素知道他的教养并不允许他一直这样失礼,她将他的手放回去,往旁边挪了挪,躲开那一丛有刺的月季。

  果然,他一直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一些。

  “我可以看一会儿月亮再回去吗?”

  倪素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他的侧脸:“一会儿,我牵着你回去。”

  徐鹤雪看不见月亮,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停留在他的脸上。

  修长的指节慢慢屈起。

  他喉结微动:“好。”

第30章 鹧鸪天(五)

  周挺遣晁一松去南槐街查看倪素是否已经归家, 自己则带着人,将药婆杨氏,以及那对私藏她的夫妻, 还有意欲对杨氏下手的杀手中仅存的几名活口都带回了夤夜司。

  “小周大人,他们齿缝里都藏着毒呢。”一名亲从官指了指地上, 几颗带血的牙齿里混杂着极小的药粒。

  自上回光宁府狱卒服毒自尽后,夤夜司便在此事上更为谨慎。

  周挺瞥了一眼,回头见数名亲事官抱着书册笔墨匆匆跑到刑房里去, 他便问身边的亲从官:“使尊在里面?”

  那亲从官低声答:“是,使尊也刚来不久, 听说, 是里面的林大人要招了。”

  那位林大人便是誊录院中的一位大人, 也是此次冬试案的涉案官员之一。

  他要招了?

  周挺闻声, 望向刑房处铺陈而来的一片烛影。

  “林大人,倪青岚等一干人的试卷果真是被你亲手所毁?”夤夜司使尊韩清坐在椅子上,示意亲事官在旁书写证词。

  “是……”

  林瑜一说话, 嘴里就吐出一口血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整个人都处在痉挛中。

  “那姓严的封弥官是最后负责收齐试卷的, 他说, 有人事先告知于他,那舞弊之人在试卷中提及古地名‘凤麟洲’, 所以他才能认得出那人的试卷,而倪青岚, 则是他事先便认得倪青岚的字迹, 趁金向师不在,冒险查看他未誊抄完毕的试卷记下了只字片语, 此后他收齐了其他封弥官誊抄过的试卷,又偷偷重新誊抄倪青岚与那人的试卷送到誊录院交到你的手里。”

  韩清吹了吹碗沿的茶沫子。

  据之前金向师交代,因为有一份试卷不但字写得极好,文章也写得很是漂亮,所以金向师对那份试卷有了印象。

  也正因为如此,他替同僚去交试卷的路上才会发现那份试卷已被人重新誊抄。

  金向师画完舆图归京,听说死了一个叫做倪青岚的举子,便猜测那试卷很有可能出了大问题。

  而冬试不只有一位封弥官,韩清让他们一一留下笔迹,再让金向师辨认,但因有人刻意隐藏笔锋,一开始并不顺利。

  直到周挺从封弥官们家中搜来他们的手书或者文书,又请金向师比对。

  这才揪出那个姓严的封弥官。

  又以那姓严的封弥官为破口,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抓住这位誊录院林大人的马脚。

  “不错,”

  林瑜剧烈地咳嗽几声,“那封弥官手里有已经糊名过的空白试卷,是事先被别人放入贡院的,我与他只知道倪青岚是他们选中的人,至于舞弊者究竟是谁,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只是后来官家改了主意,要再加殿试,我便只得将他们二人的试卷,连同另外一些人的,趁着那两日天干,誊录院失火,一块儿焚毁。”

  “林大人呐,您可真是糊涂,”韩清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冷笑,“你是嫌官家给你的俸禄不够?哪里来的豹子胆敢在这件事上犯贪?你以为你咬死了不说话不承认,指着谏院里那群言官们为你们抱不平,这事儿便能结了?”

  “只要官家的敕令在,咱家可是不怕他们的。”

  韩清正襟危坐,睨着他,“说吧,是谁指使的你?咱家猜你,也快受不住这些刑罚了。”

  这几日在夤夜司,林瑜已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无论什么锋利的脾性见了这里的刑罚也都要磨没了,他艰难喘息:

  “杜琮。”

  东方既白,淫雨霏霏。

  杜琮在书房中几乎枯坐了一整夜,自夤夜司将涉冬试案的官员全部带走后,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天色还不算清明,杜琮看着内知引着一名身披蓑衣的人走上阶来,内知退下,那人进门,却不摘下斗笠,只在那片晦暗的阴影里,朝他躬身:“杜大人。”

  “他如何说?”

  杜琮坐在椅子上没起来。

  那人没抬头,只道:“我家大人只有一句话交代您,十五年的荣华富贵,您也该够本了,是不是?”

  杜琮的手指骤然蜷缩。

  那人果真只交代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转身出门,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声更衬书房内的死寂。

  杜琮神情灰败,呆坐案前。

  ——

  南槐街上没有什么卖早点的食摊,倪素只好撑着伞去了邻街,在一处有油布棚遮挡的食摊前要了一些包子。

  “我遇上贼寇那回,在马车中没有看清,那时你杀他们,并没有动用你的术法对吗?”雨打伞檐,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若以术法杀人,我必受严惩。”

  雨雾里,徐鹤雪与她并肩而行,身影时浓时淡。

  “那你是何时开始习武的?”

  倪素昨夜亲眼见过他的招式,也是那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他看似文弱清癯的身骨之下,原也藏有与之截然不同的锋芒。

  “幼年时握笔,便也要握剑,”

  徐鹤雪仰头,望了一眼她遮盖到他头上的伞檐,“家中训诫便是如此。”

  后来他随母亲与兄长远赴云京,家中的规矩没有人再记得那样清楚,但他在修文习武这两件事上,也算得上从未荒废。

  说着话,两人眼看便要出街口,雨里忽然一道身影直直地撞过来,徐鹤雪反应极快,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腕,拉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衣袖上带起的雨珠滴答打在倪素手中的油纸包上,他沾着污泥的手扑了个空,踉跄着摔倒在地。

  雨地里的青年约莫二十来岁,他衣衫褴褛,肤色惨白,瘦得皮包骨一般,乍见他那样一双眼,倪素不禁被吓了一跳。

  寻常人的瞳孔,绝没有此人的大。

  裹缠的布巾松懈了些,露出来他没有头发的脑袋,竟连眉毛也没有。

  也不知为何,倪素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片刻停留在她的身边。

  倪素从油纸包里取出来两个包子,试探着递给他。

  那青年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抓来她的包子,从雨地里起来,转身就跑。

  “他看起来,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倪素看着那人的背影。

  “不是生病。”

  徐鹤雪道。

  “你怎么知道?”倪素闻声,转过脸来。

  清晨的烟雨淹没了那青年的身形,徐鹤雪迎向她的视线,“他看见我了。”

  “那他……也是鬼魅?”

  倪素愕然。

  可既是鬼魅,应该不会需要这些食物来充饥才是啊。

  徐鹤雪摇头,“他不生毛发,双瞳异于常人,不是鬼魅,而是——鬼胎。”

  倪素差点没拿稳包子。

  那不就是,人与鬼魅所生的骨肉?

  雨势缓和许多,青年穿街过巷,手中紧捏着两个包子,跑到一处屋檐底下,蹲在一堆杂物后头,才慢吞吞地啃起包子。

  他一双眼睛紧盯着对面的油布棚子。

  馄饨的香味勾缠着他的鼻息,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三两口将冷掉的包子吃光,只听马车辘辘声近,他漆黑的瞳仁微动,只见那马车在馄饨摊前停稳,马车中最先出来一位老者,看起来是一位内知。

  他先撑了伞下车,又伸手去扶车中那衣着朴素,头发花白的老者:“大人,您小心些。”

  青年隔着雨幕,看那内知将老者扶下马车,他看着那老者,挠了挠头,半晌,他才又去认真打量那辆马车。

  马车檐上挂的一盏灯笼上,赫然是一个“张”字。

  “今儿雨大,您还要入宫去,宫中不是有饭食么?您何必来这儿。”内知絮絮叨叨。

  “这么些年,我对云京无甚眷恋,唯有这儿的馄饨不一样,”张敬被扶着到了油布棚最里头去坐着,他打量着四周,“这摊子十几年了,还在,也是真不容易。”

  “奴才去给您要一碗。”

  内知说着,便去找摊主。

  “再要一些酱菜。”

  张敬咳嗽两声,又嘱咐。

  那摊主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手脚很麻利,很快便煮好一碗馄饨,内知将馄饨和酱菜端来张敬面前,又递给他汤匙:“奴才问过了,他是原来那摊主的儿子,您尝尝看,味道应该是差不离的。”

  张敬接来汤匙,只喝了一口汤,神情便松快许多,点点头:“果然是一样的。”

  “贺学士应该再有一会儿便到了,有他与您一道儿走,也稳当些。”

  内知望了一眼油布棚外头,对张敬道。

  张敬吃着馄饨就酱菜,哼了一声,“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动了,走几步路的工夫何至于他时时看着?”

  “大人诶,贺学士他们多少年没见您这个老师了,如今天天想在您跟前又有什么不对呢?他们有心,您该欣慰的。”内知笑着才说罢,却听油布棚外头有些声响,他一转头,见赶车的两个小厮将一个青年拦在了外头。

  “做什么不让人进来?”

  张敬重重搁下汤匙。

  内知忙出了油布棚,拧着眉问那两名小厮:“干什么将人抓着?”

  “内知,他哪像是吃馄饨的,我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咱张相公,看起来怪得很呢!”一名小厮说着。

  内知才将视线挪到那青年脸上,不禁被他那双眼睛吓了一跳,青年却一下挣脱了那两个小厮,一只枯瘦的手在怀中掏啊掏,掏出来一封信件。

  “给张相公。”

  他竟还作了一个揖,却像一个僵硬的木偶,看起来颇为滑稽。

  内知只见此人浑身狼狈而他手中的信件却没有沾湿分毫,且平整无皱,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家荣。”

  听见张敬在唤,内知赶紧转身。

  青年一直盯着那内知,看他将那信件递给了张敬,他才如释重负般,趁那两名小厮不注意,飞快地跑入雨幕里。

  “大人,说是给您的,但其余的,他是什么也没说啊。”内知听见小厮们惊呼,回头见那青年已经不见,心里更加怪异。

  张敬取出信来一看,他平静的神情像是陡然间被利刃划破,一双眼盯紧了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脸色煞白无血。

  内知看张敬猛地站起来,连拐杖都忘了,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张敬勉强走到油布棚子外头,急促的呼吸带起他喉咙与肺部浑浊的杂音,他紧盯二人:“他是哪儿来的?!”

  一人老老实实答:“小的问了一嘴,他只说,他是雍州来的。”

  雍州。

  这两字又引得张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颤,他将那信攥成了纸团,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大人!”

  内知大惊失色。

  将将赶来的翰林学士贺童也正好撞见这一幕,他立即丢了伞飞奔过来:

  “老师!”

第31章 鹧鸪天(六)

  眼下还不过申时, 但盛大的雨势却令天色阴郁不堪,孟云献匆匆走上阶,将伞扔给身后跟来的小厮, 他踏进房门内便留一串湿润的印子。

  贺童等人才被张敬从内室里轰出来,迎面撞上孟云献, 便立即作揖,唤:“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吐血了?请医工了没有?”

  孟云献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内室, 视线挪回到贺童身上。

  “已经请过了,药也用了。”

  贺童回答。

  孟云献掀了帘子进去, 苦涩的药味迎面, 张敬发髻散乱, 躺在床上闭着眼,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崇之。”

  孟云献走到床前,唤了一声,可看着他枯瘦的面容, 一时间,孟云献又忘了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

  “既没有话说,又何苦来。”

  张敬合着眼, 嗓子像被粗粝的沙子摩擦过, “当年咱们两个割席时说得好好的,此生纵有再见之机, 也绝不回头了。”

  “那是你说的,”

  孟云献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话你孟琢没脸没皮。”张敬冷笑, 肺部裹起一阵浑浊的杂音,惹得他咳嗽一阵。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这些。”孟云献摇头, “崇之,当年你与我分道,难道真觉得我做错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为何还愿意与我共事?”

  “皇命难违而已。”

  “仅仅只是皇命难违?”

  冗长的寂静。

  张敬睁开眼,他看着立在床畔的孟云献,“你一定要问吗?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应你,与你共推新政!”

  他不说对与不对,却只说后悔。

  “孟琢,至少这会儿,你别让我看见你。”

  张敬颤颤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细微地抖,他背过身去,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檐。

  孟云献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张宅出来,被内知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这样子,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啊?张先生如何?”孟云献的夫人姜氏撑着伞将他迎进门。

  “见到了。”

  孟云献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着,哪里还能拦我,可是夫人,今儿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至少这会儿,别让他看见我。”

  闻声,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

  “没有横眉冷对,亦不曾骂我,他十分平静地与我说这句话,”孟云献喉结动一下,也说不清自己心头的复杂,“却让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该。”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么刑?当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后来放跑他学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我倒宁愿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云献接了姜氏递来的茶碗,热雾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热,抬起头,他望向檐外的婆娑烟雨,徐徐一叹:“当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与我一起走上这条道的,可后来官家废除新政时,对我是贬官,对他却是流放,他这一被流放,妻儿俱亡……”

  “阿芍,我身边有你,可崇之身边……有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