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院与翰林院之间早有争斗,而孟云献暗地助推蒋先明将冬试案上奏官家案头,便是猜到官家定会请两院官员共同议定此案。

  争执是必然的。

  演变成水火不容的两方争斗也在孟云献的意料之中。

  他们并非是真的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冬试举子而争执不下,闹到这般火势不能收敛的地步,无非“党同伐异”四字。

  没有几个人真的在意“倪青岚”这个名字,他们只是借着这个名字,将一桩舞弊杀人的案子,变成了攻讦打压异党的政治斗争。

  而孟云献与韩清也在这场斗争之中,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促成了这桩超越冬试案本身的斗争,并趁此,除去了好几个当初反对新政,攻讦孟张二人的顽固不化之辈。

  孟云献慢饮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几块阻挠新政的石头,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对他封禅,勾结宗室敛财的蠹虫。”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宫的银子,您也除了几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兴?”

  韩清观察着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捡回一条命,被从牢里放出来,那时,你跑来给我磕头,头都磕破了,淌了一脸的血,还冲我笑,我也挺高兴的。”

  孟云献略略舒展了些眉头,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那时你我都以为是咱们赢了。”

  “难道不是么?”韩清不明所以。

  孟云献摇头,“赢的人,其实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韩清一怔,越发听不明白。

  “那时我四十多岁第一回拜参知政事,深感我大齐积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请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应允令我热血沸腾,我拉着崇之一起与我整顿吏治,下手丝毫不留余地,在朝廷里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时以为欲成大事,什么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给了我足够的底气。”

  “可是后来玉节将军在雍州以叛国重罪被凌迟,我与崇之两个人在一年后被官家毫不犹豫地抛弃时,我就在想,我与崇之推行的新政,对大齐究竟有没有一丝的改变?我贬官到文县的几年后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于国于民,并无丝毫改变,但有一样东西变了。”

  “什么?”

  “官家攥在手中的权力,以及我等臣子劝谏官家的权力。”

  孟云献的神情越发沉重起来:“韩清,当年我以为我是在做有益国家与生民的大事,但其实,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齐谏臣的胆子。”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大齐的士大夫与君王,再难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为何她能捡回一条命?那时你还太小,而我太过忘形,尚未往深处去想。”

  孟云献问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虽是我的缘故,但其实也不全是我的缘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韩清垂首沉思片刻,摇头:“不知。”

  “王在法上。”

  孟云献徐徐一叹。

  王法,王在法上。

  韩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过律法保住性命,可韩清很难说,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是好,还是不好。

  私心上,他为此庆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为孟云献而伤怀,敕令是出于君王一时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于律法,则于国无益。

  “那官家此番请您和张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韩清有些说不下去。

  “官家从前推行新政为的是权力,而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顶住宗室各方压力的准备,”

  孟云献听着雨声,笑了笑:“官家是见不得宗室敛财如巨,而自己修道宫却无钱可用,我与崇之,便是他请回来震慑宗室与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钱。”

  “但我如今其实并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么,反正既能达成官家所愿,又能除去我的绊脚石……”

  上浮的茶烟冲淡了孟云献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欢喜。”

第42章 定风波(五)

  离开孟府, 宫门已落锁,韩清没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宫外置办的私宅, 来开门的内知恭敬地将纸伞递出。

  “阿姊睡下了吗?”

  韩清接来了伞,一边往庭院里去, 一边问。

  “大娘子说要等弟弟回家……”内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韩清。

  韩清没说话,也不让他跟着,到了檐廊底下, 正逢一名女婢端着药碗,面带愁容地从房中出来。

  “大人。”

  一见韩清, 女婢连忙躬身。

  “给我吧。”

  韩清看见碗中热气微浮的漆黑药汁, 将伞搁到一旁, 将药碗接了过来。

  “阿清?是阿清回来了吗?”

  房中传出一道女声, 带了几分欣喜,韩清忙应了一声:“阿姊,是我。”

  他端着药碗走进去, 见那妇人在梳妆台前回过头来,她沧桑的面容上带着笑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来, “阿清, 你去哪儿了?”

  “去外面做活了。”

  韩清笑着说。

  妇人闻言,秀气的眉皱起来, 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颇有些气急, “不是与你说了?不要出去做活吗?你是喜欢读书的, 我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过去了, 你读书的花销就有了!”

  在外头做事时,韩清并不常穿宦官的衣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时,在阿姊面前掩饰自己的残缺。

  但他每每听阿姊念叨这些话,心中便有些难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强,他压着情绪,说:“阿姊,我……不读书了。”

  “为何忽然就不读书了?你不是说你要出人头地?你不是说,要让我做进士的阿姊?”妇人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韩清不答她,只是问。

  “为何?我看他们家挺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读书,咱们母亲的药钱也有了……”

  妇人摇摇头,十分坚决,“你听我的,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即便我嫁到他们家去,我也还是咱们家里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们不好……”

  韩清喉咙干涩,瓷碗的边沿烫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们待你,不会好的。”

  若好,她就不会被虐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会几年都见不上阿姊一面,万般无奈之下,入宫为奴,以此换钱给母亲治病。

  若好……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你在说什么?”

  妇人迷茫地望着他。

  韩清收敛心绪,舀起一勺汤药,道:“阿姊,你受了风寒,便该吃药。”

  “我受了风寒?”

  妇人喃喃一声,“这药……要多少钱?”

  “阿姊放心,这药是我在外做活挣的银钱买的,既没偷也没抢,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费了。”

  妇人一听这话,果然不敢浪费,“那,我还是喝了吧。”

  她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过碗来,如饮水一般喝了下去,韩清在旁提醒她小心烫,却听外头传来内知小心翼翼的声音:“郎君,有人来了。”

  很快,有人踏上阶来,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袍,腰间佩刀,携带满身水气而来,在外头唤了一声:“使尊。”

  瓷碗“砰”的一声摔碎在地。

  韩清回头,对上阿姊苍白无血的面容,她颤抖起来,尖锐地大叫:“阿清!杀我的人来了!我要死了!”

  “阿姊……”

  韩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抚,妇人却推开他,双膝一屈跪下去,朝着门外的青年磕头:“大人,奴家错了!奴家不敢杀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别杀我……”

  周挺立即退到檐廊另一边去,由门挡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让妇人看见他。

  韩清蹲下去将失控疯癫的妇人扶住,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阿姊,没有人要杀你,你忘了吗?你被官家开释了……”

  “……是吗?”妇人神情空洞。

  “是。”

  韩清看着她鬓边生出的几缕霜白,明明,她也才将将四十岁,“阿姊,如今已无人再能伤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棂。

  韩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里听孟相公说的那番话。

  君王的一时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时,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骂,而夫家无罪可诛,她忍无可忍怒而伤夫,夫未死,她亦从死罪。

  但官家一句话,便令阿姊无罪开释。

  律法有公时,便如国舅吴继康,徇私舞弊,谋害冬试举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无门,只能赌上性命,上登闻院受刑鸣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抚好阿姊,韩清走出房门命女婢服侍她睡下,这才问周挺。

  “吴继康的死罪已经定了。”

  “处斩之期定了没有?”

  韩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针对两院的清洗已经开始收尾,吴继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这月十五。”

  周挺说道。

  韩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去看过倪素没有?”

  “她在鼓院受刑过后我去过一回,后来夤夜司事忙,便没抽开身。”

  两院的事一直忙到现在,周挺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个女子受了十几杖,还硬生生地挺了过来,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叹她一句贞烈。”韩清抬眼望见满庭烟雨,“也快过年了,咱家这儿有些好东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时,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这几年,他还从未见这位使尊对任何人展露分毫怜悯或敬佩,但思及房内的那位妇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许是相似之境遇,终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点头应下了。

  ——

  正元十九年腊月十五,国舅吴继康在云京城菜市口受斩首之刑。

  正值严冬,万物凋敝。

  刑台之下围观者众,而吴继康只着单薄中衣,双腿已瘫软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将其抬上去。

  吴继康一见断头台,便吓得浑身发抖,他往刑台底下看去,人头攒动之间,他满耳都是那些陌生脸孔对他的唾骂。

  监斩官端坐案前,捋着胡须抬头看天,心中算着时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台上扔烂菜叶子。

  倪素仍不良于行,被蔡春絮搀扶着走到刑台底下,她看见何仲平他们也来了,隔着一些人,他们一一向倪素施礼。

  倪素俯身还礼。

  人群中有人认出她是当日在鼓院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们说着话,便为她让出来一条宽阔的道来。

  这时,刑台上的吴继康正好看见站在底下的她,一如当日在夤夜司大门外,她穿着丧服,形容消瘦,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那时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拥,居高临下。

  今日他依旧居高临下,可这高处却是即将要斩断他头颅的刑台……吴继康只这么一想,他便受不了。

  监斩官一挥手,刽子手便将他按到断头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上面锋利而沉重的断头刃,他惊恐地大叫起来:“官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台之下,无有昔日簇拥他的家仆,无有他的严父,更无有他身在深宫,对他极尽疼爱的贵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视他的书生,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百姓,以及那个……倪青岚的妹妹。

  吴继康冷极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恐惧过,他哭喊着“官家”,“姐姐”,怎么也挣不脱身上绑着的绳索。

  “时辰到了。”

  监斩官的声音落定。

  冬阳没有多少温度,只余刺眼的光,吴继康喊着胡话,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他看见站在刑台底下的那名年轻女子。

  她苍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吴继康被她的笑容刺得更加疯癫,他瞳孔紧缩,又哭又笑。

  监斩官一抬手,立在刑台两旁的皂隶便开始解拉住上方断头刃的绳索,倪素看着吴继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声鼎沸间,上面的断头刃倏尔下坠,而她眼前忽然被一只手掌挡住。

  锋刃切断血肉的声音沉闷,吴继康的哭叫戛然而止。

  “倪姑娘还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传来,倪素侧过脸,对上周挺的双眼。

  周遭杂声中,在倪素身侧的徐鹤雪凝望自己在日光底下淡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他的指节蜷握起来,垂下眼帘,无声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感,舒展手掌之际,一颗兽珠凭空乍现,闪烁细微光芒。

  那是魂火的莹光。

  刑台上溅了一片血,倪素推开周挺的手,一下便看见了血污之中,还没被皂隶收拣的那颗头颅。

  双目大睁,定格着他生前最后一刻极致的恐惧。

  她猛地回头,俯身干呕。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睑淌下来,倪素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裙,半晌,她再度看向那颗头颅,强迫自己克服恐惧,记住这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的惨状。

  “霁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读书人也跟着他一块儿喊,连在场的百姓也为他们所感,呼喊着“倪青岚”这个名字,请他安息。

  寒风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发麻,她以一双泪眼看着那沾了鲜血的刑台,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着她兄长名字的人。

  兄长,你看到了吗?

  若可以,我希望你来生能投身于一个更好的世道,不为世俗所扰,不为父命所逼,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第43章 定风波(六)

  周挺将原本安排在医馆外的亲从官撤走, 又令晁一松将带来的东西放到后廊,各色的锦盒几乎堆满桌面,他道:“近来夤夜司中事忙, 一直也没顾得上来探望倪姑娘,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来给你的。”

  “韩使尊?”

  倪素愕然, 对于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难说没有惧怕,初进夤夜司那回韩清对她的刑讯每每想来都令她心生颤栗。

  “使尊感念你为兄伸冤之勇, 亲自命人收拾了这些东西,还请倪姑娘万莫推辞。”周挺说道。

  晁一松在后头听了他这话, 面上浮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欲言又止。

  “那便请小周大人代我谢谢韩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伤, 不必多礼。”周挺见她如此, 本能地伸手,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体, 周挺看着她那张消瘦苍白的面庞,问道:“不知倪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周挺初见她时, 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狱之中, 受过光宁府的杀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韩清亲自刑讯。

  她总是在受伤, 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 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 却有其锋利坚韧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这站着说话的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番,唇边牵起一个笑, 她命小厮将那些东西都收到房里去,又拿来玉纹手里的软垫放在凳面上,扶着倪素坐下去,“她的伤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喝口热茶,奴家看啊,你留在这儿再用一顿饭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热情无人能挡,周挺几乎找不到说话的气口来推辞,晁一松眼疾手快,当下便上前按着周挺的双肩让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冲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饭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将一个汤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应声。

  “那感情好!”

  晁一松一屁股坐在周挺身边,偷偷朝他挤眼睛,“小周大人,咱们便在这儿吃一顿吧!”

  “……”

  周挺侧过脸,无视了他,对蔡春絮与倪素道:“叨扰了。”

  徐鹤雪在房中听见有人推开了隔壁的房门,而他立在窗纱前,他们的说话声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徐鹤雪并未细听,只是看着手中的兽珠,它安安静静的,再没有闪烁丝毫魂火的光。

  他轻抬眼帘,透过颜色浅薄的窗纱,他看见裹着厚实的披风与蔡春絮坐在一处的那个姑娘的背影。

  徐鹤雪回到书案前坐下,点滴莹尘凝聚在他指间,钻入兽珠,但木雕兽珠依旧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待在这间安静的居室,握着那颗兽珠反复尝试,直至天色暗淡下来,他的双目逐渐难以视物。

  蔡春絮张罗了一桌好饭,席间温了一壶酒来,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两次进夤夜司,你们都没有对他动刑,奴家就借着今儿夜里这桌席面,谢过你与韩使尊。”

  “实在担不得蔡娘子这一声谢。”

  周挺举杯,“夤夜司对朝奉郎只是讯问,既是讯问,便是不能动刑的。”

  “无论如何,也谢谢小周大人你这么长的日子一直让人护着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旧满脸笑容。

  “职责所在。”

  周挺不知如何应对蔡春絮这般揶揄的目光,便朝她颔首,随即饮下一杯酒。

  倪素身上有伤,自是不能饮酒的,她以茶代酒敬了周挺一杯,“小周大人,我一开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难,但你与韩使尊肯上心,肯为此奔忙,倪素心中感激不尽。”

  即便知道韩清乃至于在他身后的孟相公其实都是觉得她兄长这桩案子于他们有利才费心为之,倪素也并不在乎这些。

  吴继康服罪而死,这比什么都重要。

  蔡春絮说的话,周挺还能应对几句,但到了倪素这里,周挺只是被她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朝她举杯,随即一口饮尽。

  敬过酒后,席上几乎只余蔡春絮与晁一松的声音,周挺本就不善言辞,而倪素则是心不在焉,她总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对面漆黑的居室。

  天色漆黑无边,晁一松随周挺走出医馆,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块雪花缎子了!”

  “什么雪花缎子?”

  周挺漫不经心。

  “就是上回光宁府的皂隶来这儿搜川乌弄得乱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说有件没做好的男人的衣裳么?我跟着小厮去放东西的时候,又瞧见了一匹缎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样,雪白的,上头有浅金暗花,好看极了,一定花了不少钱!”

  晁一松说着又打量起周挺颀长高大的身形,“您总是穿武官的袍子,我还没见过您穿那样斯文的样式。”

  “不得胡言。”

  周挺拧起眉。

  “怎么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没认识其他什么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个么?”晁一松避开路上的水洼,絮絮叨叨,“我也实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给倪姑娘的那些东西哪里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儿吗?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长的案子了了,她的仇报了,你若再不抓些紧,万一,万一人家不在云京待了,要回雀县老家去可怎么办?毕竟,云京对她来说,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周挺一怔,随即垂眸。

  她不要性命也要争的公理,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她是否还会留在云京这个断送她兄长性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领罚。”

  晁一松还在没完没了的说,周挺收敛神情,迈步往前。

  “……”

  晁一松一脸菜色,心中只觉这位小周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情窍长得不好,跟个闷葫芦似的。

  蔡春絮使唤了奴婢仆从们收拾院子,又扶着倪素,对她道:“阿喜妹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什么?”

  倪素还在看对面的屋子。

  “我找人问过,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错的,他虽是武官,但他家中却是书香门第,他父亲在朝中也是个四品官呢……”

  蔡春絮面带笑意地说出这番话,倪素终于反应过来,她回头对上蔡春絮的眼睛,无奈地笑,“蔡姐姐,我对小周大人并没有那个心思。”

  蔡春絮其实心里想的是,如今没有那个心思,却指不定往后也没有,但她并不言明,只是问:“那你与我说说,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什么样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轻视我的志向。”

  “还有呢?”

  “还有……”倪素抿了一下唇,说,“我不太会下厨,如果他会,就好了。”

  “男人有几个愿意下厨的?”

  蔡春絮笑她。

  “有的。”

  倪素说。

  “那还有什么?”蔡春絮慢慢地扶着她走到庭院里。

  夜里寒气重,吐息皆成白雾,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发现今夜的瓦檐之上,星子铺陈于夜空,闪烁着清莹的光亮。

  她仰着头,找到了那么多颗星子里,最明亮的一颗,“像星星一样的,干净又明亮。”

  蔡春絮一头雾水,“世上哪有那样的男人。”

  夜渐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嘱了玉纹让其好好服侍倪素,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马车。

  “倪姑娘,怎么今夜要在这儿睡?”

  玉纹疑惑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安静地端坐在黑暗里的徐鹤雪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无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虚,“我房里的药味有些熏人,想换一间屋子睡。”

  “哦……”

  玉纹不疑有他。

  徐鹤雪听见推门的声音响起,随即是那女婢玉纹的声音:“房里还没点灯,奴婢这便……”

  “不用了,你只将火折子给我,我自己来。”

  倪素打断她。

  “可您的伤……”

  玉纹有些迟疑,她今日走动得多,也不知身上的伤有多痛。

  “只是小事,我可以的。”

  檐下的灯笼微晃,照入房内的光影橙黄,倪素看见在那片暗淡阴影里坐着的人,他的眼睛半垂着,身形如雾一般的淡。

  玉纹拗不过,只好将火折子递给她,扶着她进门在桌边坐下,随即找来许多的蜡烛放到桌上,这才退出去。

  “你,”

  徐鹤雪细细地听着她的动静,微抿了一下唇,“今夜要在这里睡?”

  “冒犯你了吗?”

  她说。

  徐鹤雪半晌,才轻声道:“没有。”

  一道残魂,谈何冒犯?这间居室是她的,陈设与器物,也都是她的,她要在这里,便能在这里。

  “我若不这么与玉纹说,如何过来见你?”倪素将蜡烛稳稳地安置到烛台上,“你今日不开心,我怕我唤你,你也不愿意来见我。”

  “我没有不开心。”

  徐鹤雪一怔,灯烛还没有点,他看不见她,只能循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脸。

  “那为什么从刑场回来的路上,你连在我眼前现身也不愿?”

  那时倪素身边有蔡春絮,有玉纹,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挺,唯独没有他,他只是那么一缕浅淡的雾气,好像随时都能被寒风吹散。

  说话间,一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徐鹤雪空洞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目光。

  窗外寒风卷地,枯叶窸窣作响。

  徐鹤雪启唇,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冗长的沉默之间,倪素又点燃了好几盏灯,整间屋子又明亮许多,也足够他的眼睛看清她的脸。

  “君子也会说谎吗?”

  她忽然说。

  徐鹤雪手指蜷握着膝上的衣袍,开口:“我只是……”

  “只是什么?”

  倪素一手撑着桌面,站起身,她身上还是很痛,额头也有了些冷汗,但她不动声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过头望他:“我可以吗?”

  徐鹤雪手指松懈,兽珠险些滚落下去,他的嗓音透了一分细微的哑:“……可以。”

  其实她要怎样都可以。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必问他,栖身在她的檐瓦之下,他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房内的灯烛太过明亮了,让他能够清晰地看着她掀开他的被子,和衣躺下去,枕着他的枕头……

  他眼睑微动,错开眼。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对你不好吗?”

  倪素躺在这张床上,裹着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种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味道,积雪淹没春花,冷而沁人。

  她好奇地将鼻子抵在被子边缘,嗅了嗅。

  “不是……”

  徐鹤雪说着抬起眼,话音淹没在喉咙。

  她在……做什么?

  身为鬼魅,他没有热的温度,也不会脸红,却仍被她的举止唤醒了一种只有曾为人时才会有的情绪。

  “……对不起。”

  倪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怪,她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红晕。

  这回好像是真的有点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静下来,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书案前,两两相对,却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么不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