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望着头顶的幔帐,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鹤雪抚平衣袖的褶皱,“但其实,我希望你不要……”

  不要对我那么好。

  这后半句他明明已经决定好要说给她听,今日在刑台之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时,便想对她这么说。

  可是此刻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为私欲所挟,难以启齿。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迟迟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开口想问,却见他的脸色微变,随即他抬起手来,掌中的那颗兽珠竟脱离了他的手,散着奇异的莹光,漂浮起来。

  倪素看着那颗兽珠,莹光不断从中涌出,如丝线一般来回,逐渐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她瞳孔紧缩,几乎是立即从床上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她迈着蹒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他尸体所穿的那件,那是她亲眼看着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颤声:“兄长……”

  仿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兄长的音容存在于她的脑海里都已经开始泛旧,但当他此刻出现在她眼前,从前种种,又无比鲜活。

  “阿喜。”

  兽珠投射出的这道影子清晰而干净,他一点也不像泥菩萨里的那具尸体,腐烂而冰冷。

  只这一声“阿喜”,徐鹤雪便见倪素的眼眶转瞬红透,她像个孩童一样,倏尔嚎啕大哭起来。

  “阿喜,你瘦了许多。”

  倪青岚的身影悬在半空,他伸手,却不能相扶,“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泪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断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将兄长的脸看得更清楚,“兄长,我不苦……”

  他是她记忆里的兄长,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那样清峻的面庞。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听父亲的话,”倪素哭得难以自抑,“若你不来云京科考,你就不会被人害死,我想让你好好的,让你活着,我很想你,母亲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坚韧,在见到死去的至亲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见到母亲了。”

  倪青岚甚至不能为她拭泪。

  “阿喜,其实我不希望你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让你过得好一些,至少,不要为我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妹妹,是兄长之幸。”

  倪青岚看着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为我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我都看得见,母亲也看得见。”

  “往后,你一个人,怕不怕?”

  倪素摇头,哭着说:“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会怕的,”倪青岚颔首,对她说,“儿时偷学医术,父亲打你鞭子,你也没怕过,你是个心志坚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从袖中拿出来一本书,她颤抖着手翻开,“兄长,还记得你与我说好的吗?我们要一起写这本治女子隐症的医书,你先教的我,你说等我长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学到了更好的医术,我再反过来教你……”

  “兄长做不到了。”

  倪青岚轻轻摇头,温柔地看着她,“不过阿喜,你一定可以,对吗?”

  “我可以。”

  倪素泪湿满脸,哽咽着说,“我一定会的,这一生,我都会带着我自己与兄长未竟的志向去写这本医书,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隐症为耻,我要兄长的遗志与这本医书共存于世。”

  “我倪素,愿以此志,躬行余生。”

第44章 采桑子(一)

  兄长是笑着的。

  但在倪素的记忆里, 兄长其实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亲,在少年之时便显露其持重的心性, 在父亲一心钻研家学,为人看诊的绝大多数日子里, 一直是他这位兄长在管束着倪素的行止,教会她辨识百草,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为, 这辈子她若有做错了事,或走错了路的时候, 也可以不必担心, 因为兄长会管束她, 会将她拉回来。

  他是倪素血缘至亲的兄长, 更是指引她,鼓励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师,从小到大, 是他让倪素明白,作为女子的这一生,她也许可以换种活法。

  不做受困内宅的囚鸟, 要做展翅的飞莺。

  倪素用力擦去眼泪, 以求能将兄长看得再清楚一些,却见他魂火拼凑的身形逐渐减淡, 她无措地伸手去触碰,却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 兄长以你为荣。”

  流光被兽珠吸纳干净, 只余倪青岚的这道声音响彻她的梦境。

  倪素睁开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铺满这间屋子的棂窗, 她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帐,许久才迟钝地摸了一把湿润的脸。

  她记起昨夜兄长的消失,记起那颗兽珠飞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里哭了好久。

  后来的整片梦境,都是兄长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头,触感有些濡湿,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见那道青纱帘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书案前,翻动纸页的声音带了几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细听,是听不见的。

  “徐子凌。”

  倪素开口,鼻音有些重。

  书案后的那人翻书的动作一顿,他立时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闻鼓院施术帮她挡刑时所受的惩罚不轻,这几月的香烛还没有将他的魂身修补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着案角,站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走来那道帘子前的步履却要快一些。

  “怎么了?”

  倪素看见他掀开帘子的那只手,虽然苍白,但淡青微鼓的脉络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于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换了一身淡青的圆领袍,一截洁白的中衣领子更衬他如青松覆雪,一双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我不会有血肉之躯的疲累,即便是闭上眼,我也并不是在睡觉。”

  化身鬼魅,作为人时的五感便会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拥有痛觉,只不过是方便土伯以此作为对他的惩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诸般意义,其实都与他无关。

  他很多的时候闭上眼,只是在试图回想自己作为人时的记忆。

  倪素看着他放下书卷,点炉煮茶,她忽然发觉屋子里暖烘烘的,低头才看见不远处的炭盆烧得正红。

  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还没有谢谢你,让我见了我兄长最后一面。”

  倪素窝在被子里看他。

  徐鹤雪摇头,“土伯留这颗兽珠给你,应该便是用来答谢你,若无兽珠,我也不能帮你。”

  “他答谢我什么?为你烧寒衣?招你回来?”

  “嗯。”

  “可是,”倪素发现自己竟想不起雀县大钟寺,柏子林中的那个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的脸了,“他为何肯费周章帮你回来?”

  机缘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许便是一个人上京,也许,她会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见已逝的兄长。

  那么,徐子凌的机缘,又是什么?

  徐鹤雪闻声一顿,他的目光垂落于桌面,片刻,道:“因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于幽都宝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释之期东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间,能渡恨水者寥寥无几。

  不渡恨水,便难消怨戾,只能囚于宝塔,年复一年的恨,年复一年的怨。

  但这对于幽都,并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于幽都,则所有生魂必受其乱。

  “那,”

  倪素几乎是试探一般,轻声问,“你所求为何?”

  这已算是,离他不为人知的心事最为接近的对话。

  寒风轻拍棂窗,屋中炭火倏尔迸溅出几点火星子,徐鹤雪抬眸,窗外的萧疏冬景与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洁净之人洁净。”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异乡尸骨无存,血已流尽的三万英魂。

  他要一点,一点地为他们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干净他们的身后名。

  纵不能殓骨,也要殓名。

  倪素其实听不太明白,既是洁净之人,又还能如何洁净?但见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

  “喝一些?”

  徐鹤雪将瓷杯递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这样,应该是不愿再说了,她拥被起身,接来瓷杯喝了几口,抬起头,再对上他的目光,她的声音轻了许多:“谢谢。”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纹推门进来服侍倪素洗漱,又为她篦发梳头,徐鹤雪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洒扫除尘的女婢与小厮来来往往,始终无人发现他。

  “玉纹姐姐!”

  一名小厮匆匆从前面跑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气喘吁吁地跑过徐鹤雪身边,立在门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么人啊?”玉纹走出来。

  “说是……来诊病的。”小厮将食盒递给她。

  诊病?

  徐鹤雪轻抬起眼帘,果然,他听见房内响起脚步声,很快,那个姑娘迈着蹒跚的步子挪了出来,那双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来请您过去的,说是下不来床。”

  小厮摸了摸后脑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着门窗,往前走了几步,玉纹忙将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却忽然停下来,回过头。

  徐鹤雪对上她的视线,随即轻轻颔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里的,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着,有一名小厮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见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递来的热茶,说:“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经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请大夫,又怕药婆用不好药,一直拖着。”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丝疑虑,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在外头听说了,你出身正经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闻院为兄长伸冤,一定是个好人,所以我想请你去为我母亲诊病,若,若是诊金合适的话。”

  随着冬试案告破,登闻院重阳鸣冤一事传遍云京,倪家兄妹的身世来头也为人所知,如今云京,无人不敬佩这位不顾性命,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个上门请我诊病的人,我今日便当义诊,分文不取。”倪素说着,便请玉纹去将她的药箱拿来。

  玉纹本打算跟着去,却被倪素拒绝,她要了一根竹杖,请那位姓张的小娘子帮她拿药箱,这便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了。

  到了张小娘子家中,倪素并不急于诊病,而是坐在床前与张小娘子的母亲闲聊了几句话,她悄无声息地安抚着妇人的疑虑。

  在雀县乡下的村中,她常用这样的办法来与患病者拉进距离,从而与她们变得亲近些,好让她们心中能轻松一点。

  快近午时,倪素才拄着竹杖从张小娘子家中离开。

  “给我吧。”

  徐鹤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将药箱递给他,说,“你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

  徐鹤雪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她,看她步履实在迟缓,他思虑片刻,说,“你等一下。”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停下来。

  她看着他将药箱放在地上,又将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随后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过头,见她呆呆的,便唤:“倪素。”

  “你的伤也没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经不疼了,”他说罢,倏尔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撑伞与他往回走的那段记忆,他又添声,“不骗你。”

  倪素发现他在人前现身了,因为有一个扛着重物的老伯路过他们身边时,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双手绕过他的肩,环住他的颈。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背倏尔紧绷,如同被触碰的含羞草,事实上,她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她满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见他梳理整齐的发髻,以及簪在乌黑髻间的一根玉簪。

  徐鹤雪提上药箱,背着她往巷子尽头去。

  倪素的话变得多起来,与他讲自己开了什么药方,与他讲自己在雀县的时候总会在午时前离开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倪素故意卖关子。

  “你怕他们留你用饭,”徐鹤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黄色的柳枝轻拂他的发髻,“人虽穷苦,却不免好客,你在,她便会用家中最舍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况,你为其母诊病,还分文不取。”

  “你……真聪明。”

  倪素还想等他问“为什么”呢。

  徐鹤雪虽生于锦绣,却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他在边关五年,除却沙场的血腥杀伐,他也见过边关百姓的苦难。

  “行医,对你来说,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开心的事。”

  无论是今晨在听到有人上门看诊时她的模样,还是方才在张小娘子家中与其母攀谈时她语气里裹着的一分明快,都昭示着她的心绪。

  “有人肯请我看诊,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这个,她的脸上便带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个,往后一定就不那么难了,对不对?”

  她满怀憧憬。

  “嗯。”

  徐鹤雪轻声应。

  河堤畔行人甚少,浅薄的冰层凝结在岸边,他安静地背着一个姑娘往前走,却不防她冻得冰凉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颗东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没料到自己的指腹会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缩回手,可是手中捏的东西已经抵在他的唇缝,她有点不好意思,嗫喏了一声,“你……张嘴啊。”

  徐鹤雪下意识地张嘴,咬住那颗东西。

  “张小娘子给的,我只拿了一颗,”倪素收回手,看见寒风吹得他乌浓的眼睫轻颤,她问了声,“甜吗?”

  原来,是糖。

  徐鹤雪轻垂眼帘,“嗯”了一声:

  “甜。”

第45章 采桑子(二)

  除夜一过, 新年已至,正是举国同庆之时,正元帝赐宴百官, 却在当夜杖杀太医局的一名医正。

  “尔等庸医!都是庸医!”

  入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双手拢在袖中,躬身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 便见太医局的医正们从殿内跪到了殿外,而殿内瓷盏碎裂的脆音之间,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声。

  天子一怒, 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与伏跪在外的太医局医正们皆是心神一颤,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边服侍日久, 他心知此时自己若再不进去宽慰官家, 只怕整个太医局都将如那名唤聂襄的医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进殿, 撩开长幔入内, 见正元帝满额是汗,一手撑在床沿,面色铁青, 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轻拍帝王的后背:“官家,动怒伤身, 请官家保重圣体啊……”

  “聂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哑。

  “已经杖杀。”

  梁神福此话一出, 长幔外的太医局提举与其他医正肝胆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问, 聂襄所言,尔等可认?”

  正元帝沉声。

  “陛下……”

  众人颤声, 却皆伏拜在地, “臣惶恐!”

  他们没有人知道此时正元帝要听什么话,只能以这般惶惶之态祈求帝王的怜悯, 心中又恨毒了那聂襄,官家不能再有嗣这样的话,他们身为人臣,谁敢说得出来?偏是聂襄,多吃几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脉象之变化岂能人定,奴婢以为,定是聂襄吃醉了酒诊断有误,宫中太医局汇集天下名医,聂襄不过二十余岁,脾性多少带了年轻人的骄躁……哪里能及太医局中资历甚老的这些大人们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进言,“何况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令长幔外的太医局众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儿捡回这条命,明儿便给这位梁内侍送上十全大补丸之类的,能使其延年益寿的好玩意儿。

  但梁神福其实并非是在为太医局的人说话,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个台阶,正元帝不能在此时真的处决太医局中所有人,否则聂襄诊断之说,便是纸包不住火,更要伤及官家的脸面。

  果然,梁神福这番话使得正元帝倏尔沉默,眼见帝王摆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还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渐熄,众人立即重重磕头,随即拖着绵软的双腿,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恭敬地退出庆和殿去。

  殿中寂静下来,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着眼皮。

  “聂襄所言,不得传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轻声应。

  聂襄的诊断究竟是真是假,其实正元帝在见到太医局这帮医正的反应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与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安王,却奈何不过三岁便已夭折。

  正元帝当年费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拢权力之实,为的便是使热衷于兴风作浪的谏臣不敢为博直名而要挟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连太医局的这些医正,都不敢如实禀报他的病情了。

  庆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却忽而一叹:“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却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处,前几年好歹有位吴贵妃在官家跟前嘘寒问暖,如今官家厌烦了吴贵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见了。

  “官家,嘉王写了请安折子来。”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时瞧见的东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来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睁眼,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许久也不见官家伸手来接,他额上渐有冷汗,却听官家冷不丁地道:“传裴知远入殿拟旨,让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话,中书舍人,知制诰裴知远便连夜进宫草拟诏书。

  嘉王在彤州行宫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离云京并不算太远,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彤州后,嘉王夫妇便动身启程,抵达云京之时,正逢元宵佳节。

  禁军相护,车马辘辘。

  “殿下满掌都是冷汗。”

  马车中,年约三十余岁,虽有病容却不减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抛却从前的安宁,到底对是不对。”

  嘉王锦衣华服,却神情恍惚。

  “从前的安宁便是真的安宁么?殿下的心,从来都没有安宁过。”嘉王妃轻拍他的手背,“听说您的老师在外颠沛十四年,已是一身伤病,他都肯回来,莫非殿下还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听她提起老师,他心中便更是百味杂陈,“是啊,无论如何,我都该回来见老师。”

  马车入了宫,停在永定门外,梁神福已携内侍宫娥,早等在此处,他先向嘉王夫妇作揖,随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时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见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着您。”

  嘉王妃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嘉王喉咙发干,却一言不发,由梁神福带路往前走,虽阔别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却并非是不认得路的,他意识到梁神福绕了远路时,抬头隔着覆雪的枝影,便望见了一座楼阁。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缩,立即收回目光,立时整个人身体紧绷起来,他心中寒意更甚,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段路,应是圣意所致。

  走上白玉阶,入了庆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却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看见自己一张透了些惶然的脸,他立即收敛神情,“臣,拜见官家。”

  “为何不称爹爹?”

  长幔之内,传来正元帝平淡的声音,“可是怪朕,将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体弱,爹爹送永庚与妻往彤州将养,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嘉王听见里面传来了些窸窣动静,随即便是很轻的步履声,一只手挑开了帘子,身着朱红内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随即那双腿离他越来越近,倏尔站定,嘉王立即仰头。

  “朕子嗣艰难,而你儿时便展露天资,正逢你父亲,也就是朕的亲弟弟恭王去世,朕便听朝臣谏言,将你过继到朕膝下,封你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忆往事,然而话中机锋又陡然一转,“那时,你便是与徐鹤雪在宫中的昭文堂读书,今日,你是否瞧见昭文堂了?它可有什么变化?”

  徐鹤雪,这个名字终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节屈起,立即垂下头去,却感觉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随即便是不经意地一句:“你额上的伤疤,竟还在。”

  伤疤接近额发,若不近看,其实并不算明显。

  “爹爹!”

  嘉王失声,不敢抬头。

  他额头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是在十五年前为保徐鹤雪性命,在庆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后,他又在庆和殿外,为老师张敬,为副相孟云献磕头。

  所以这疤才如此深刻,经年难消。

  “永庚,这旧疤消不了倒也无所谓,但你告诉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谁,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时君王并非只是在问他如何想徐鹤雪,而是在问他,是否甘心承认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似乎要被难以收敛的情绪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关,忍住心中绵密如针一般的刺痛,喉咙发紧: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无国,是叛国之佞臣,大齐之祸患……罪无可恕,当施凌迟。”

  “永庚与他——已非挚友。”

  这话剜心刺骨,嘉王藏于衣冠之下的筋骨细颤,正元帝的手轻拍他的后肩,立时令嘉王浑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宫中住些时日吧。”

  ——

  徐鹤雪在檐廊底下坐,膝上的书页被风吹得乱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头仰望檐瓦之上,黄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说。

  “你眼睛看不清了吗?我这便去点灯。”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断袖口的一根线,听见他这话,便一手撑着桌角起身。

  徐鹤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动,回过头来:“不是。”

  “我还看得清,只是你已经做了很久,会伤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里,光线还没有太暗,她便也不急着去点灯,只将簸箕里的那件衣裳拿出来抖了一下,光滑的缎子,雪白的颜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这件衣裳的时候就在想,你里面要配什么颜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红色也很适合你。”

  倪素翻开碎布,从底下拿出来一件朱砂红的衣衫,很简洁的交领样式,几乎没有什么纹饰。

  “你快去换上试试。”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但她拒绝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让玉纹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处只余她与徐子凌,她便推着他往对面的屋子里去。

  将他塞入屋子里去,倪素将房门一合,看着庭内疏于打扫的积雪,她便拿了扫帚,挪着步子下去扫来扫去。

  只扫了一会儿,她便觉身上有些热,后腰更疼了点,站直身体,倪素回头望向那道房门,“徐子凌,你好了吗?”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那道门便开了。

  裁衣时,倪素便在想那块缎子若在他身,该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样,然而想象终不及此刻这一眼。

  圆领袍浅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鱼鳞一般微泛光泽,而他颈间一截朱砂红的衣领颜色艳丽,同色的丝绦收束了他窄紧的腰身,点缀几粒金珠,随风而荡。

  干净秀整的骨相,清风朗月般的姿仪,可比起风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着一种融在骨形之下的坚冷。

  那是一种与文士的含蓄隽永相悖的凌厉。

  可倪素却瞧不出他的这分凌厉,究竟来自于哪里。

  倪素扔下扫帚,手背抹了一下颊边的浅发,“虽然这份礼有些迟,但总归是穿在你身上了。”

  难言的心绪在凋敝的胸腔里熬煎,徐鹤雪庆幸自己身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轻易显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声似平静,却很认真地说:

  “谢谢。”

  “你如何谢我?”

  倪素挪动缓慢的步子,走到阶下。

  徐鹤雪闻声,轻抬眼睫,也许是因为扫了一会儿雪,她白皙的面颊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莹。

  “元宵有灯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说,你夜里要写病案?”

  徐鹤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医馆门口,便是以这样的借口拒绝了前来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请我看诊的,如今也仅有一个张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写的?”纵然倪素如今因重阳鸣冤而为人所知,但行医与讨公道终归是两回事,人们的顾虑与偏见,是不能在一时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并不气馁。

  徐鹤雪不能忽视的是,他对她口中的元宵灯会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飞蛾撞灯的情不自禁。

  风雪入袖,翻出里层一截朱红的中衣袖边,白红两色浓烈非常,他轻轻颔首,与心中的妄想暂且妥协:“好。”

  夜幕降临,徐鹤雪头戴帷帽,持一盏灯,才踏出医馆的大门,却见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阶,便被地上乱炸乱蹦的火光吓得转身。

  她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冷冷淡淡的气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头,只能见他帷帽遮掩之下,朦胧的轮廓。

  倪素回头,看那东西满地乱蹿,那几个点燃它的小孩儿都傻了,着急忙慌地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啊……”

  倪素皱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鹤雪被这跳跃的火光唤醒了些许记忆。

  “赵永庚,你看这是什么?”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檐瓦之上,点燃了一样东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里乱窜,蹿到底下那个衣着鲜亮的小少年脚边,吓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扫拢的一堆积雪里,气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檐上笑得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