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子割绳索的动作太大,惊动了守在押送钱帛的马车旁的兵士,那兵士一个回头,见她们要逃,便立时领了几人提刀朝她们过来。

  扬起的刀刃闪烁着浅金的霞光,女子们立时惊呼逃窜,倪素勉强站起身,但脚踝的疼痛令她使不上力,眼看一名兵士朝她跑来,那柄刀刃一挥。

  凛光一闪。

  倪素被晃了眼睛,她听见刃入血肉的闷声,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面前的兵士胸膛被利剑穿透,重重地倒了下去。

  旷野之间,几无人声。

  那些女子已不知所踪,而押送她们的兵士与那名校尉都已成了地上的死尸。

  点滴莹尘在弥漫的霞光里浮动,慢慢地融入徐鹤雪的身体,他雪白的衣衫沾了些斑驳的血迹,俯身从死尸身上抽回剑刃。

  剑刃破碎成光,落入他的衣袖转瞬消失。

  “徐子凌!”

  倪素见他几乎要脱力,便也顾不得脚踝的疼,匆匆挪到他的身边,扶住他。

  雍州城门紧闭,范江与青穹接来的露水并不够用,这便导致徐鹤雪受损的魂体修复得极慢。

  “你的脚,受伤了?”

  她身上有种桂花的香味,是她偶尔会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鹤雪从她怀中撑着坐直身体,视线落在她的右脚,他虚弱到几乎只剩气音。

  “只是扭到了……”

  倪素双手撑在裙边才说了一句话,却见他将她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上,隔着罗袜,他手指的冷并不清晰,但他的触碰却令她浑身僵硬。

  “是不是很怕?”

  他的手指在她的脚踝处来回,倪素几乎整颗心都在随着他的手指而跳动,她摇头:“我知道你在。”

  几乎是话音才落,他的手倏尔用力,只听骨骼一声响,倪素痛叫了一声,满眶憋出泪。

  她以一双泪眼望他。

  他身上的莹尘又在乱飞,大片的霞光铺满他身后,而他几乎难以支撑,身形淡薄如雾。

  倪素擦了一把脸,立即将他扶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带着他往那片金光灿灿的玛瑙湖畔去。

  “倪素,你不疼吗?”

  他的声音越发低哑。

  “不疼。”

  倪素将他的手臂环到自己身上,“现在虽是黄昏,荻花丛也不会有露水,但每日荻花上滴落的露水肯定也都落在了玛瑙湖里,多少会有一点作用的,对不对?”

  徐鹤雪垂着眼帘,看见她仰着脸,似乎正期盼着他给一个肯定的回答,他“嗯”了一声,嗓音沙沙的,“对。”

  “我们那么久都不出来,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她露出笑容,努力地扶着他往前。

  明明是险些落入虎口的劫难,却被她用“机会”二字揭过,徐鹤雪神思混沌,莹尘又在他周身散乱。

  “徐子凌,你能不能坚持住?”

  她轻喘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带了难掩的几分焦急。

  “我不会有事,即便化为本体,也依旧在你身边。”

  所以你不要怕,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中掳走你,伤害你。

  他嗓音更轻。

  “可是,”

  风声呼呼,尘沙呛得倪素咳嗽了好几声,磨得嗓子生疼,“我想听你说话,你变回去,就不会与我说话,也不会……”

  倪素的话音因脚下的踉跄戛然而止,她看不清荻花丛底下,这么一绊,毫无预兆地便与徐鹤雪一同栽进了湖水之中。

  镜面一般的湖面被击破,水声激荡,波纹铺陈。

  徐鹤雪及时将倪素从水波里捞出,她猛烈地咳嗽,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两人立在浅水中,衣衫都被湖水浸湿,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断。

  徐鹤雪冰冷的手指抹开她前额湿润的乱发,而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水珠从他高挺的鼻端滴落,线条流畅的下颌处水珠晶莹。

  湿润的发髻更加乌浓,而他面庞苍白透着冷感,周身的莹尘点滴闪动,几乎令人移不开眼。

  倪素倏尔想起青穹的话。

  他是一颗星星。

  “也不会什么?”

  他颜色淡薄的唇轻启。

  “也不会给我做饭吃。”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小。

  几乎是话音才落,她看见他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又浓又长的睫毛上有水珠滴落眼睑,“青穹说,你已经学会做饭了。”

  很多事,她都会变得不再需要他。

  “不。”

  倪素像一只湿漉漉的猫,一摇头,就晃得坠在耳端的水珠一荡,她脱口而出,“没有你做的好吃。”

  水声持续在滴答。

  风吹得荻花丛一阵沙沙作响。

  徐鹤雪看着她颊边的水珠,恨水与人间水不相容,却会被日光晒干,残留的恨水遇见他便陆陆续续地化为如丝如缕的光影在水下融入他的身躯。

  但这到底是杯水车薪。

  他身上的剧痛仍在,却可耻地因她的这番话而心旌摇曳。

  被她需要,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夕阳照在整片湖面,荻花颤颤巍巍,徐鹤雪将她抱起来,放到岸边坐着,她的裙摆还浸在水里,而他在水中,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会教你。”

第72章 苏幕遮(五)

  月白风凛, 篝火正燃。

  “将军!魏统领他领兵往汝山方向去了!”一名魏家军中的兵士匆匆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禀报道。

  秦继勋在军帐中坐,忽听他此言,一双锐利的眸子抬起:“宋监军下的令?”

  “是!魏统领不得不出兵往汝山去, 但他命小的来见将军,说若是将军有令, 只管命小的往汝山去回他,他愿意听您的令,甚至……”兵士一膝屈下去, 抱拳道,“甚至可以不听宋监军的令!”

  秦继勋一怔, 搁在椅子上的手蜷握一下。

  他收到杨天哲的起义军抵达汝山的消息才不过一炷香, 宋嵩便已知情甚至下令让魏德昌领兵前往汝山围剿杨天哲。

  宋嵩在他军中有耳目, 秦继勋一直都知道, 但他却寻不到机会解决。

  “将军!魏统领还在等您的军令!”

  兵士见他迟迟不语,便垂首又道。

  秦继勋正欲启唇,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 随即便是他的亲兵段嵘掀帘进来,段嵘气喘吁吁,“将军, 宋监军派去给苏契勒送钱帛女人的亲兵都死在玛瑙湖那儿了!”

  “什么?”

  “那几箱钱帛都在, 咱们的人在尽处搜了一通,将那些女子也都找了回来, 据她们所说,是一个年轻男人杀了那些兵士!”

  段嵘说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一个人, 杀了那么多人?”

  秦继勋冷厉的眼底添了一分愕然。

  段嵘瞧了一眼将军的神色, 语气里多少带了点不情愿,“将军, 如今那几箱钱帛还有那些女子属下都带了回来,却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您看,还要送去给苏契勒么?”

  “秦将军难道真的甘心放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

  军营外一阵骚动,人影攒动间,一道凌冽的嗓音在一片杂声中显得尤为清晰,秦继勋立时起身,掀开帐帘出去。

  一片连绵的火光里,百名兵士举着刀刃与长枪,将一对男女围困其间,他们二人进一步,兵士们便退一步。

  秦继勋的视线落在他二人身上,只见那女子一身衫裙湿润,发髻有些散乱,一张面容无遮无掩,神光竟无丝毫惧色。

  而那年轻男人则以长巾遮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只是那双眼毫无神采,要身边的女子相扶,他才往前迈步。

  “阁下夜闯军营,可知这是重罪?”

  秦继勋双眸微眯,打量起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剑。

  徐鹤雪循着他声音所传来的方向稍稍侧过脸,“若说重罪,我杀宋嵩亲兵的罪名岂不更重?”

  “什么?人是你杀的?”

  段嵘在旁,不由惊诧失声,“可你这双眼分明看不见,你如何杀人?”

  “他身患雀目,只是夜间不能视物。”

  倪素扶着身边人的手臂,出声道。

  她一开口,秦继勋与段嵘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身上,场面一时僵持,片刻后,秦继勋才复又看向她身边的年轻男人:“阁下为何要杀宋监军的亲兵?既杀了,又为何还敢找到本将军的军营里来,你就不怕,本将军让你们有去无回?”

  “没办法。”

  徐鹤雪轻抬下颌,朝着倪素的方向,语气冷淡,“宋嵩的人抓了她,其实只要我不出现,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身上,宋嵩只会怀疑秦将军你——阳奉阴违。”

  段嵘呵斥,“放肆!”

  秦继勋抬手阻止段嵘再说话,他注视着那人,“那么阁下又为何甘冒风险,来我的军营?”

  “给秦将军送礼。”

  秦继勋蹙眉,“什么礼?”

  “就在军营之外。”

  徐鹤雪声线冷静。

  秦继勋闻言,立时看向身侧的段嵘,段嵘点头,随即便领着几名兵士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拖回来一具死尸。

  “将军,是金副将!”

  段嵘以刀鞘挑开遮掩住尸首面容的乱发,他转过脸,神色怪异地盯住那衣袍霜白的年轻男人。

  “杨天哲抵达汝山的消息,便是此人透露给宋嵩的,秦将军,如今魏统领还在等你的军令,你难道真要与苏契勒合作,围剿杨天哲?”

  徐鹤雪看不见这片军营里燃烧的火光,他亦看不见秦继勋等人的脸,却能依稀记起一些有关于秦继勋此人的零碎记忆,“杨天哲领回来的起义军,是在胡人统治之下的北境十三州中受尽□□的齐人百姓,大齐丢了十三州,也将他们丢在胡人的铁蹄之下,而今他们孤注一掷以求重返故国,诸位却要以刀剑相向,如此作为,岂非令十三州的齐人百姓寒心?”

  “难道诸位都是雍州人,就没有十几年前从居涵关以外逃难来此的人?你们可还有亲族在居涵关,在十三州?”

  徐鹤雪言辞清淡,却力重千钧,几乎敲击在许多兵士的心上,雍州人口不丰,他们这些人中的确又许多原本是在居涵关,甚至十三州的守军后代。

  “雍州有旧俗,族中长者可肆意处置女子,但自十几年前此风俗被严令破除后,便是秦将军一力维持此令,因而我以为,在秦将军心中,我大齐女子亦不该沦为胡人的玩物。”

  “以妇孺血肉苟安者,当诛。”

  此话既出,营中竟一时鸦雀无声,铁盆中火星子荜拨几下,在场之人无不心头震动,段嵘喉头一涩,不由回身望向军帐前的秦继勋:“将军……”

  倪素亦不自禁望向身侧的这个人,长巾遮掩了他的脸,而他的双眼并不聚焦,他应是孱弱的,声音也并不够有力,但他站在她身边,却总是身姿挺拔,如青松覆雪,幽冷而凌厉。

  剥去君子的隽永温文,他还有属于一个将军的凌厉锋芒。

  她好像在此刻,得以窥见一分曾经的他。

  “将军,不能送啊!若是将那些女人和钱帛送去,那咱们成什么了?”有人按捺不住,振声。

  “此辱不可受!此辱不可受啊……”

  “将军!我宁愿与胡人你死我活,也不愿讨好逢迎!”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

  “将军!即便魏统领真与苏契勒在汝山围剿杨天哲,也难保事后苏契勒不会反悔,再以阿多冗为由生事!他们部落中的叛乱平息,如今正是蠢蠢欲动之时,”段嵘屈膝抱拳,“我大齐儿郎不惧战死沙场,咱们犯不着与他苏契勒虚与委蛇!”

  十六年来,此地驻军从未好好打过一场仗,秦继勋受制于人,他们亦因此而不断退让隐忍,多年的委屈与不甘,在今夜尽数被勾起。

  秦继勋到底是个将军,他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抬手压下兵士们的躁动之声,冷声逼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齐人。”

  徐鹤雪简短两字。

  秦继勋神情一动,他沉默半晌,朝身边的段嵘抬了一下下颌,段嵘立即会意,令聚集在此处的兵士们散开。

  将军大帐前的这片空地很快只余下他们四人,秦继勋走下木阶,他定定地盯住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你在我的军中煽动军心,可知这后果有多严重?”

  “秦将军生于雍州长于雍州,听闻你年少时也曾随军去过胡人的草原,你应该知道今年愈发苦寒,而胡人的二十九个部落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几乎已经被乌络王庭收服,他们的野心远不止北境十三州,大战终不可避免。”

  秦继勋扯唇:“是,我知道,但却多的是人不知道。”

  “耽于纸上谈兵的迂腐之辈,秦将军心中一定十分苦闷,”徐鹤雪乌浓的眼睫轻抬,火光映于无神的眼底,“你我既都清楚症结在何处,何不干脆解决?”

  “你……”

  秦继勋眉心一跳,“他是官家授意,派至雍州的监军,你怎敢……”

  “那就让他成为此战不可避免的理由。”

  “他是主和派,是官家近前待过的近臣!他不可能会轻易与苏契勒撕破脸皮!”

  “秦将军即刻召回魏统领,令他不得再围剿杨天哲的起义军,而后惹怒苏契勒,令宋嵩不得不出面调和。”

  秦继勋一顿,他审视着此人,“他这个人极为惜命,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后方绝不冒险,我要如何令他出面?”

  大齐如宋嵩这般的文官太多,他们从未到过战场,却自视甚高,以为运筹帷幄,大局为重,却其实,连战场上的血腥都没见过。

  但偏偏就是这些人,将他们这些武将牢牢地压制在底下,动辄干涉军务。

  “雍州知州是沈同川?”

  徐鹤雪淡声问。

  “不错。”

  秦继勋点头。

  “你请沈同川去说。”

  此话一出,秦继勋立时沉默,而一旁的段嵘忍不住开口解释:“那沈知州更是个不管事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瞧,只在他知州府里侍弄他那些花草,因为他诸事不管,咱们将军还曾与他有过一些龃龉,他如何能听将军的话……”

  “宋嵩什么都管,沈同川便自然什么都不能管,但秦将军似乎并不清楚,沈同川是孟相公的门生,孟相公出身行伍,他门下的这个沈同川做官之前游历山河,亦是见过沙场之争,百姓之苦的人,比起宋嵩,他应该更知道你们的难处。”

  “你说的……那是沈知州么?”

  段嵘实在将他若说的沈同川与那位打马吊输了钱还舔着脸说“这把不算”的玩儿赖知州联系不到一起。

  “我可以去劝说沈同川,但前提是,秦将军愿意放下之前与他的过节,化干戈为玉帛。”

  徐鹤雪说道。

  “我与沈知州其实也并无什么大的过节,即便有,在国事面前,我亦放得下!”秦继勋在此事上倒也没有分毫犹豫,“只是即便宋嵩出城,也是与苏契勒和谈,又如何能以他作为开战的理由?”

  风沙吹拂徐鹤雪霜白的衣袂,他手中长剑寒光粼粼:“只要他死在苏契勒的军营,你便有文章可做。”

  秦继勋心中一震,“你……”

  徐鹤雪轻描淡写:

  “我来杀。”

  四下寂然,铁盆中火苗如簇,张扬乱舞,突兀的一声喷嚏倏尔打破静谧,徐鹤雪眼前漆黑,却听见身边的姑娘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他立时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为她挡去一些风沙。

  “很冷吗?”

  他低声。

  “也没有。”

  倪素摇头。

  徐鹤雪没听见秦继勋的声音,便抬首:“秦将军?”

  “你去,令方才来军中的那名魏家军的兵士追上魏统领,告诉他,”秦继勋凝视着面前这一对相扶的年轻男女,“我让他回来。”

  “是!”

  段嵘精神一振,立即转身。

  “如今,我已违抗宋监军,无退路可走,那些女子我会释放回城,但你身边这个,”

  秦继勋盯住倪素,“我却暂不能放。”

  “我会和他共进退。”

  倪素抓着徐鹤雪的手臂,迎向秦继勋的视线。

  秦继勋一怔,“怎么?你一介女流,还敢随他去苏契勒的军中?”

  “为何不敢?我知道将军心有顾虑,将身家性命交托于我们这两个陌生人手中已十分冒险,但您敢,我亦敬您是一位好将军,若我们真的别有用心,今日不会擅闯此地,还请将军信他……”

  倪素望向身侧的这个人,他半垂着眼帘,在安静地听她说话,为她遮挡风沙,她继续说道:“山河破碎,生民受难,是他一生的遗憾,为此,他迢迢万程,亦不能圆,可倘若能圆,他——虽死而生。”

  虽身死,而若生。

第73章 苏幕遮(六)

  军营之中没有女人的衣裳, 倪素只得换了一件干净崭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风,掀开帐帘, 她最先望见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他亦换了一身朱红色的衣袍,与其他兵士甲胄底下的衣裳别无二致, 手中捧了一只瓷碗,安静而端正地坐着。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经分辨出她的步履声, 转过脸来。

  她走来他的身边,黯淡无神的眸子闪过她的身影, 她的一举一动, 他都静默地在听。

  “还冷不冷?”

  察觉到她坐在身边, 徐鹤雪出声。

  “好多了。”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 却见他抬起手,循着她的方向,将瓷碗递来, 她低眼,看见碗中熬得雪白的鱼汤,热雾微拂, 香气扑鼻。

  倪素接过来, 汤匙轻碰碗壁,她喝了一口, 抬头看他,“你喝了吗?”

  “嗯。”

  徐鹤雪颔首。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 倪素听见一阵步履声, 她朝另一边望去,只见秦继勋与他的亲兵段嵘走了过来。

  “秦将军。”

  倪素要起身, 却见秦继勋伸手往下压了压,她便又坐了回去。

  “二位见谅,军营里也没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们就先将就一下。”秦继勋在徐鹤雪的另一边坐下,段嵘就站在他身后。

  “不碍事。”

  徐鹤雪言语简短。

  秦继勋看着他,“还不知公子名姓?”

  徐鹤雪仍旧裹着长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启唇,“倪。”

  倪素喝鱼汤的动作一顿,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溅几声,她偏过头,他的脸被长巾遮掩,浓密的眼睫轻垂,迎着这片火光,他的眼睑底下有一片极淡的影子。

  “原来是倪公子,那这位小娘子呢?”

  秦继勋又将视线挪向倪素。

  倪素捏着汤匙,轻声道:“小女倪素。”

  秦继勋闻言一怔,转头与身后的段嵘对视一眼。

  竟都姓倪?

  段嵘好奇地问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声,见段嵘与秦继勋的视线都落来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说,“只是巧合。”

  “原来如此。”

  秦继勋点点头,他又不由审视起徐鹤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幼年时曾遇见一场大火,”徐鹤雪语气冷淡无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顺,报国无门。”

  他当年在雍州时,秦继勋正在苗太尉的护宁军中,并不在此地,因而秦继勋也从未见过他,他也并不担心秦继勋会将他认出。

  “我有一个表叔,也是生得貌丑,明明学问极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录用。”段嵘听见他这番话,心下立时有了些感触,“要我说,做官如何还要看这张脸皮?只要学问好,有本事,不就行了么?”

  他嘴快,说罢见秦继勋在瞥他,他才发觉自己失言,不由讪讪,“对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说你天生貌丑……”

  越说越乱,段嵘索性闭嘴。

  “即使仕途不顺,公子亦不愿碌碌一生,故而才来雍州,以全报国之志,虽死而生……”

  秦继勋并不知倪素口中的“虽死而生”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只以为这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心与志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鹤雪闻言,眼睫轻抬,他依旧看不见任何事物。

  “荣幸之至。”

  “好,”

  秦继勋一拍大腿,“既如此,那么我有话也就直说了,劝说沈同川的事,我想还是我亲自去,唯有我与他面对面的化解从前的不愉快,他才会信我。”

  “可沈知州记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嵘在后面小声嘟囔。

  “我从前不清楚云京官场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门生,但孟相公我却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随意收的门生,他若真知大义,我即便是学廉颇负荆请罪也使得。”

  国事当头,秦继勋什么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谓的脸面。

  “秦将军只需与他说清楚,宋嵩在雍州监军时,孟相公还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将有安插自己人的机会,而他沈同川亦不会再处处受人掣肘。”

  徐鹤雪当年还在京时,与沈同川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秦继勋愿意亲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烦。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继勋说罢,起身大步朝自己的军帐走去。

  “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嵘匆匆与他们说了句话,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经空了,她将其放到一旁,燃烧的火堆烤得脸有些烫,她往后挪了一下,冗长的寂静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鹤雪。

  “困了吗?”

  徐鹤雪忽然开口。

  倪素想摇头,又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她立即说:“不困。”

  “你……”

  紧接着,她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说你姓……倪?”

  徐鹤雪闻声,他稍稍侧脸,一双眼睛垂着,却循着她的方向,问:“可以吗?”

  “……可以。”

  倪素低声回应。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么多,他明明可以随意说出一个姓氏,却偏偏脱口而出一个“倪”字。

  蓦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我依附于你。

  她的手倏尔攥住袖子边。

  徐鹤雪已经死了,依附着她的这道残魂,将自己在人前归于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但他的那双眼睛却有了轻微的弧度。

  倪素看着他,忽而从一旁拾捡起一块干柴来,抛入火堆的刹那,激起火星万千,点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刹清亮剔透。

  火焰张扬乱舞,徐鹤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脸,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却听她忽然说:“你很高兴,对不对?”

  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从他不多的情绪里发现他的变化,他这样一个浑身都浸透雪意的人,处处透着严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却有了一些细微的,生动的情绪。

  端着一碗鱼汤一个人坐在这儿的时候,他会伸出一只手试图感受火堆的温度,听见她说“可以”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弯。

  他在月辉之下,周身浮动的莹尘似乎都显露了一分无声的雀跃。

  徐鹤雪稍稍有些发怔,但片刻,他“嗯”了一声。

  “为什么?”

  倪素追问道。

  为什么?徐鹤雪想起那句“虽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手臂,对秦继勋说出的那番完整的话。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边,请人信我。”

  在云京,蒋先明遇袭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边,请蒋先明信他。

  倪素立时想起蒋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紧,开口时嗓音都有些涩,“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当初将你……”

  蒋先明,就是那个在雍州将徐鹤雪处以凌迟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蒋先明亲自监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过刑的刑台。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涩,“他那样待你,你那时为何还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铁证’在前,民怨沸腾,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却并非是杀我之人。”

  徐鹤雪看着她,“他是个刚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刚直,使好官杀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可我还是……”

  她心中裹覆阴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觉得那股阴寒嵌入了骨缝,隐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鹤雪完全可以憎恨蒋先明,可他没有,他理智地面对自己的死亡,承受剐去血肉的剧痛,甚至为了大局,他亦能摒弃前嫌,救蒋先明的命,与其一同追查代州粮草案。

  “可能,是我狭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跃,她只要一想到身边这个人生前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她便没有办法冷静地看待蒋先明。

  可他说的没错,蒋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个人,却并非是真正杀他的人。

  “这不是狭隘。”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长巾,他那样一双冷清的眼盯住她,“你从来不狭隘。”

  她从不是一个狭隘的女子,她心胸宽仁,装着世人的病痛,亦会为他,心中不平。

  上一个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师张敬。

  老师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