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烧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阵火星铺散开来,倪素倏尔回神,一只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边带了一下,躲开溅来衣摆的碎光。

  他很快松开她的手。

  但倪素却觉得那种被冰雪包裹的触感仍在,她抬起眼与他相视,不远处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齐,撞得甲胄声声作响。

  “倪素,苏契勒的军营我一个人去,”

  倪素又听见他的声音,她看见他侧过脸,而月华朗照,他的周身莹尘浮动,整个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着迷,“你听我的话,就在这里等我。”

  迟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躯,遇见这个女子。

  在识得他的污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识得他这个人,给他信任,为他辩白。

  这世上,

  无人如她。

第74章 破阵子(一)

  “我知道我不应该随你去, 倘若你身上没有那道禁制的话。”

  倪素沉默许久,伸出手指轻点一粒浮动的莹尘,它颤颤的, 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 但有时,我于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战事, 亦不会武,她理应留在这里等, 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鹤雪一怔, 立时道, “我在幽都百年, 再回阳世必定要借助于你才能维持自身,你从来不是刑罚。”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么?”

  火堆久无人添柴, 焰光渐弱,徐鹤雪沉思片刻,眉眼依旧浸透清冷的雪意, 却答:“是眷顾。”

  “既然你这么说,”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朱红的衣袍宽大, 衣摆近乎拖地,随着夜风微摆, 露出底下那一双沾着污泥的绣鞋, 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鹤雪仰起头也看不太清她的脸, 只听见她又说,“那我们就同进同退。”

  “徐子凌,我不愿意做杀你的刀。”

  世间以污名毁他者千万,而她不在其中。

  夜愈深,徐鹤雪躺在营帐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声响时而传来,而他还在出神。

  帐中燃烛,明光灿灿,倏尔荜拨一声,烛焰闪烁一下,徐鹤雪轻抬眼帘,视线落在帐帘上。

  她的营帐就在旁边,今日几番波折,又在玛瑙湖弄湿了衣裳,徐鹤雪请人给她煮了驱寒的药,又为她点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时她应该已经沉沉睡去。

  徐鹤雪闭起眼,满耳是风沙吹帐,步履声繁。

  翌日天还没亮透,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便风尘仆仆地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岂料他扑了个空,他的义兄秦继勋根本不在军营。

  “什么?义兄他去见沈知州了?”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着段嵘,“那个泥鳅知州,义兄如何敢寄希望于他?!何况咱们与他之间本就不合,他如何会冒着得罪宋监军的风险来与咱们一块儿谋事?到底是哪个奸妄小人在义兄面前浑说?!”

  “什么奸妄小人……”

  段嵘擦了擦额头的汗意,“魏统领,那是咱们将军的幕僚。”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幕僚!”

  魏德昌说着话,一个转身,刀柄拂开帐帘骂骂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嵘心道不好,连忙紧跟出去,岂料正见对面不远处的帐帘被一只手掀开。

  那身着朱红衣袍,身姿颀长而挺拔的年轻人面上依旧裹着长巾,段嵘一见他,便在魏德昌身后朝他打手势,示意他赶紧躲远些。

  徐鹤雪瞥了他一眼,并不动。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军中只有此人不着甲胄,且面上还裹了雪白的长巾,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是何人?”

  魏德昌回头。

  段嵘有些无奈,“他便是将军的幕僚。”

  魏德昌闻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轻人的面前去,段嵘也跟在后头,喊了声:“倪公子。”

  徐鹤雪轻轻颔首,随即对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声:“魏统领。”

  “便是你在我义兄面前进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鳅的?”魏德昌的语气十分不好。

  “嗯。”

  “你是个什么来头?如何骗得我义兄将你留在军中做幕僚?”

  “魏统领,若不是倪公子,将军也下不了决心让你回来,如今宋监军的命令,您与将军都已违背,咱们是没有退路了。”

  段嵘生怕魏德昌说不上两句便要动手,连忙说道。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料到义兄令他回来,竟是眼前这个人的功劳,他偏过头看向段嵘:“没退路就没退路!咱们这十几年受的气还少吗!可那沈泥鳅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这不是让我义兄送上门去受辱么!”

  他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视徐鹤雪,瞧见他手中握了一柄剑,冷哼一声,“看着是个绣花枕头,手里握的剑想必也不怎么锋利!好教我来试它一试!”

  段嵘根本来不及劝阻,魏德昌抽刀,三两步便朝徐鹤雪劈去。

  徐鹤雪侧身躲过,顺势提剑与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剑鞘落地,凛光一闪,借以巧力抵开刀锋。

  魏德昌眼底显露一分愕然,但随即他握紧刀柄,左右一挥,快步朝他劈砍,刀剑相抵之声擦过在场所有将士的耳廓,他们立时围了过来。

  “段校尉,魏统领怎么和那位公子打起来了?”

  有人凑在段嵘身边,伸长了脖子往人堆里看。

  段嵘哪有心思搭理他,只怕魏德昌不慎将那位公子伤了,他原想卡着间隙过去拦,哪知此二人打斗起来竟快得令人眼花。

  越是看那位倪公子的身手,段嵘心中便越发惊异,如此斯文病弱的一个人,怎么握起剑来,招式竟凌厉无边。

  倪素匆匆掀帘出来,兵士们见了这样一个女子跑过来,便都不由让开了条道,她很轻易地站到了段嵘的身边。

  “倪小娘子。”

  段嵘抽空瞧了她一眼,只见像是还没来得及梳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纱绳系着,还不太明亮的天色底下,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腻,他立即移开眼,正好看见魏德昌一刀下去,直劈向徐鹤雪的肩,他眉心一跳,忙喊:“倪公子小心!”

  倪素的心亦悬起。

  光线还不够明亮,其实徐鹤雪有些看不清魏德昌,那柄刀很快朝他的肩压下,他稍稍侧过脸,一剑往上抵住刀刃的同时后仰,双足往前一荡,尘沙飞扬,他的剑柄重击魏德昌的虎口。

  魏德昌吃痛,刀几乎攥不住,只是这么一闪神,他脊背立时一僵,青灰晦暗的天色下,他缓缓转过头。

  那年轻人已持剑立在他身后。

  魏德昌的脸色变了又变,朝徐鹤雪走近几步,却不防一人忽然疾奔而来,几乎是在他快要接近徐鹤雪的瞬间,她便挡在了中间。

  魏德昌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女人?”

  “段嵘,秦家军军营中何时有的女人?!”他立时朝人堆里的段嵘吼道。

  “我与他是一起的。”

  倪素站在徐鹤雪的身前,将他挡在她与营帐之间,令周遭的人不能看清他时而真切时而透明的双手。

  “秦将军留我们在此自有他的道理,魏统领要试他的剑也试过了,小女在此,多谢魏统领手下留情。”

  倪素朝他低首。

  魏德昌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他很清楚,方才照着他虎口的那一击,那倪公子分明留了余地,才令他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手中的刀。

  若倪公子在他身后以剑锋相对,若此时是在战场,他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都聚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散了?”

  一道严肃的声音传来,段嵘等人一回头,便见秦继勋一手拿着军帽,领着亲兵大步流星地走来。

  兵士们一见将军,立即散开,各归其位。

  “将军!”

  段嵘连忙唤。

  秦继勋睨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拦着?”

  段嵘有点讪讪的,“我……”

  “义兄。”

  魏德昌这会儿已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却还是老大不高兴。

  “回来也不知道消停,倪公子是我亲自请的幕僚,你怎能在我军中为难于他?”秦继勋的语气有点不太好。

  “我这如何算得是为难?我……”

  “好了,你合该庆幸你魏统领的颜面还在。”

  秦继勋打断他。

  无论是徐鹤雪在招式间留的余地,还是倪素的那一番话,都令魏德昌在方才那些秦家军的兵士们面前,保住了他这个做统领的面子。

  “秦将军,如何了?”

  徐鹤雪的视线从倪素的长发上移向秦继勋,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谈及此事,秦继勋收敛神情,叹了声:“倪公子昨夜与我说过的话,我都与他说了,但他始终不作应答。”

  昨夜与徐鹤雪在火堆旁说过话后,秦继勋便骑马入雍州城,直奔知州府,沈同川倒是还没睡下,忙着与人推牌九。

  秦继勋到了他府中,他倒也请女使仆从们热情招待,但一说要谈事,他便说着打完这一局。

  秦继勋被晾在一旁,看他打完一局又一局,也没个准话。

  直到牌桌上的书吏实在受不了那么大一尊杀神坐在旁边,目不转睛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没几局,他们便冷汗直冒,推说太晚,寻着机会便赶紧溜了。

  到了这会儿,沈同川才慢悠悠一回头,满脸惊讶:“秦将军还在啊,本官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到这儿,秦继勋也忍着在。

  只等两人入了书房,秦继勋将来意说明,沈同川便更为咂舌:“是秦将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宋监军的命令你们都敢违抗?那苏契勒王子不是说了么?只要你们灭了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阿多冗的事他便不追究了,你们何必要反着来,这不是徒增战火么?”

  “沈知州,难道你也以为苏契勒真会善罢甘休?”

  “他都不追究了,还能怎么着?”

  “他可以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只要他野心不死,谁知道往后还有多少其他理由?”

  沈同川闻声噗嗤一笑,“秦将军想得可真长远。”

  “为国当计深远,不是么?有人与我说,沈知州你是孟相公的门生,当年也曾游历四方,见过战场,知道疾苦,如今虽是盛夏,但咱们身在雍州,已可预见今年的冬天会不太好过,胡人的草原也将更加苦寒,他们十几年休养生息,王庭已将二十九个部落彻底收服,他们的野心绝非北境十三州可以满足。”

  “苏契勒说是与我们共抗杨天哲,那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被剿灭后呢?若他后方的军队跟上来,大战,一样不可避免!”

  沈同川在听见他提及“孟相公”三字时面上轻松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却听他说罢才缓慢地开口:“看来秦将军是专程了解过我的底细,你的意思是,既然苏契勒极有可能翻脸不认人,那么还不如将他困死在这儿。”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打算告诉宋监军?”

  “沈知州若与宋监军是一路人,便不会多年诸事不管,宋监军奉旨前来雍州时,孟相公还在文县,但如今孟相公已经还朝,倘若宋监军不在,沈知州便不会处处受制,孟相公亦有机会掌控雍州局势。”

  秦继勋说罢,见沈同川迟迟不做反应,只站在一盆花前,动也不动,他便起身拱手,“沈知州,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苦于此乱局久矣。”

  沈同川回过神,面上依旧没有表露太多的神情,他言语也清淡:“秦将军苦不苦我不知道,但我却是不苦的,我就乐得这份儿清闲,任谁来,我也不换。”

  最后一句,他咬字略重。

  “秦将军今日这番话,我只当没听到。”

  这便算作是逐客令,秦继勋不好再留,回到秦府中辗转半夜也没睡着,天不亮便策马出城赶来军营。

  “我就说那沈泥鳅是不可能答应的!若是他将您的打算告知宋监军,宋监军虽无权处置你我,但他却可以往云京递折子!”

  魏德昌心中气极了,“义兄怎的如此糊涂!怎么就信了此人的话!”

  “沈同川不会告诉宋嵩。”

  徐鹤雪淡声道。

  魏德昌冷哼一声,“你怎知他不会?难道你是神仙不成?能掐会算?”

  “德昌,沈同川不是傻子,此事他与宋监军说了也没他的好处,更会将他与恩师孟相公牵涉其中。”

  秦继勋也不是谁都信,徐鹤雪的话他亦是深思熟虑过一番才决定去试的。

  “将军!”

  忽的,一名兵士匆匆跑来,“宋监军的亲兵在军营外,他带着监军大人的令牌,请您与魏统领去见他。”

  送钱帛与女人的亲兵死了,军中少了宋嵩的耳目,以至于宋嵩到今晨才收到消息。

  秦继勋与魏德昌相视一眼。

  “德昌,他若问你,你知道如何说吗?”

  秦继勋问道。

  “我就说路上风沙太大,迷了路,只好往后撤。”

  “他不会信。”

  魏德昌满不在乎,“我管他信不信?反正回都回来了!”

  秦继勋向来严肃的面容上露了一分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魏德昌的肩,随即转过脸看向徐鹤雪:“倪公子,咱们这一局全看沈同川,我不会轻易放弃。”

  “将军心诚至此,一定金石为开。”

  徐鹤雪朝他颔首。

  秦继勋与魏德昌二人很快带着亲兵离开军营,风沙卷起倪素的发丝轻拂徐鹤雪的长巾,他抬手想碰,却见自己的身形忽浓忽淡。

  “快进去。”

  倪素回身,将他推到营帐中。

  徐鹤雪踉跄后退,手中的长剑破碎成莹光浸入他的身躯,帐中灯烛灭尽,比外面要晦暗一些,一双手倏尔环住他的腰身,令他稳住身形。

  “你难不难受?”

  她担忧地问。

  “还好。”

  徐鹤雪几乎已疼得麻木,听见她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答了一声。

  倪素将他扶到床边坐着,看他整个人像是裹在极淡的雾气里,她生怕他又碎成一团莹白的光,便立即道:“你就在帐中待着,我现在就去玛瑙湖给你取露水!”

  可话音才落,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道不能分离太远的禁制。

  “一起去吧。”

  徐鹤雪说。

  他可以在人前隐去身形,化为淡雾,牵扯她的衣袖。

  倪素“嗯”了一声,一点也不想耽搁,找来一个瓦罐便想走,坐在床上的徐鹤雪一双眼将她看得不太真切。

  “快走啊。”

  倪素有点着急地催促。

  “你的头发还没梳。”

  徐鹤雪咳嗽了两声。

  倪素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必管它。”

  徐鹤雪眉目清寒,闻言也没有过多的情绪表露,只是轻抬起眼睫,片刻,朝她招手:“过来。”

  倪素立即走过去。

  “我帮你。”

  他说。

  倪素愣了一下,说了一声“好”,在他身边坐下。

  他苍白修长的指节穿过她丝缎般的长发,即便有些看不真切,他依旧能将她的发丝整理得很好。

  “好了吗?”

  倪素抱着瓦罐问。

  徐鹤雪取下自己发间的木簪,簪入她的发髻间。

  “嗯。”

  晦暗的光线,朦胧的身影。

  她转过身,一张脸在他眼中其实也不够清晰,他神情冷静地盯着看。

  “看得清我吗?”

  她忽然问。

  他一顿,“看不清。”

  倪素“哦”了一声,又转过身去,徐鹤雪也看不太清她在做些什么,但他习惯安静地等待她。

  直到,她忽然转身,

  低头不知在什么东西上吹了吹,一簇火苗倏尔燃烧。

  刹那令他眼中神光明晰许多。

  焰光映照她的脸。

  梳着男子的发髻,眉眼秀净如水,却又颇添一分英气,她手中握着那支火折子,对他笑了一下:“小进士将军,现在呢?”

第75章 破阵子(二)

  火折子的焰光骤然湮灭, 帐中晦暗而静谧,徐鹤雪迟钝的五官显露不出太多的表情,犹如一捧无法融化的山上积雪。

  倪素脸颊微鼓, 正欲再吹燃火折,却见他身上忽有莹尘倏尔炸开, 幽幽浮浮,像一颗颗被朔气吹起的雪粒子。

  “怎么会这样?”

  倪素吓了一跳,忙掀开他的衣袖, 腕骨光洁而冷白,并无剐伤显露。

  “……没事。”

  徐鹤雪拉下衣袖, 稍稍侧过脸。

  莹尘并非只有在他受伤时才会出现, 晒月亮的时候它们会出来涤荡尘垢, 他心绪波动的时候它们亦会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动。

  他失去血肉之躯, 亦很难再用人的方式表露自己的情绪,莹尘无声承载了他的情绪外化,亦令他有时萌生出一种剥离出另一个自己的错觉, 以最冷静,最克制的情态去冷眼旁观那个自己的沉沦。

  就如此时,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莹尘, 因为她的一句调侃而像一簇烟花似的炸开在她眼前。

  “我们还是快些走, 否则日光出来,露水就晒干了。”倪素将火折子收回怀中, 一手拿起瓦罐,一手扶他起身。

  “倪公子。”

  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倪素与徐鹤雪几乎是同时听出那是段嵘的声音。

  “您托将军找的那两个人, 我已经着人将他们带过来了。”

  段嵘话音才落,听见里面的步履声近了, 他一抬头,却见掀开帐帘的,是梳着男子发髻的倪素。

  “倪姑娘!”

  裹着斗篷,遮了脑袋的青穹一见她,便唤了一声。

  他们父子两个就在段嵘后头不远处,倪素一见他们,便露出笑容,随即又对面前的段嵘作揖:“多谢段校尉。”

  “何必言谢……”

  段嵘摸了摸后脑勺,没见徐鹤雪出来,他便问:“倪公子他可是身子不适?要我去请医工么?”

  倪素摇头,“不必了,我便是医工。”

  “小娘子是医工?”

  段嵘有些惊讶。

  “是,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倪素说着,看青穹与范江过来,两人手中都各自捧着一个瓦罐,她不由问,“你们去玛瑙湖了?”

  “是,公子好不好?我这就去给他煮茶喝吧?”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近。

  “好。”

  倪素应了一声。

  段嵘看着青穹与范江进了营帐,他心中不由一叹,里面那位倪公子还真是讲究,寻常的水不成么?偏要玛瑙湖那片荻花丛的露水……以至于他的人跟着这对父子在玛瑙湖耗了几个时辰。

  “那什么,将军那儿有些好茶叶,我去取来给倪公子用吧。”段嵘见倪素回头来看他,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扔下一句话,转头开溜。

  一连三日,范江与青穹都在段嵘的兵士们的监视下,在玛瑙湖畔取满满两罐露水回来给徐鹤雪煎茶。

  徐鹤雪三日来未曾露面,而秦继勋在自被宋监军的亲兵带着令牌传唤走后一直没有回营,直到第四日清晨,秦继勋风尘仆仆地骑马归来,下了马只听段嵘说了几句话,便钻入徐鹤雪的营帐。

  “倪公子似乎病势沉重,不若我再为你招名医来治?”

  秦继勋看着躺在床上,长巾遮面的年轻人,他的衣袖翻卷了些,露出来的手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积重难返,药石无灵。”

  徐鹤雪淡声拒绝。

  “既如此,公子何必……”秦继勋才出声,又咽下。

  徐鹤雪看向他,“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若将军是我,会否趁此一试?”

  秦继勋哑然。

  “宋监军逼得太紧,我与义弟德昌就快难以招架,我这几日每日都去沈同川那儿拜访,但他一直不做反应。”

  也许当年的沈同川胸中意气无限,但很显然,这些年沈同川窝在雍州这个风沙地,已消磨得什么都不剩,一心只想和光同尘。

  秦继勋的神情有些沉重,“倪公子,杨天哲的起义军应该是收到了一些消息,以为我们会与苏契勒一起围剿他们,如今他们停在汝山按兵不动,我怕宋监军与苏契勒在我们这里使不上力,便会利用杨天哲,激起其鱼死网破之心,与我们正面相抗。”

  到时,他们便成了被动迎敌。

  宋嵩的命令他们更不能不听。

  徐鹤雪听了,却问:“我想问秦将军,你心中是如何想杨天哲的?”

  “此人,”

  秦继勋想了想,“此人我并不了解,他当年因父罪而被牵连,趁乱出逃雍州,去了胡人帐下做官,我实在拿不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将军不是拿不准,是你根本不信他。”

  徐鹤雪一语道破,“你不信他,但他的起义军确是十三州穷苦的齐人百姓,他们此次起义,还带着老弱妇孺,这是你不愿与他起争端的原因,但你也因此疑心,杨天哲带着这些人,便是要逼你雍州收容他,你若以刀兵相向,则失十三州齐人的民心。”

  秦继勋心中惊异,他不由抬眼凝视这个年轻人,长巾几乎将他的面容遮掩完全,只有那么一双眼睛,冷而深。

  “不错。”

  他颔首。

  “十六年来,雍州城人心坚固,使丹丘贼人虽有心窃我城防而不得法,但我若迎杨天哲入城,城中的百姓便会惶惶不安,我多年心血,或将因此人而毁于一旦。”

  “秦将军要放弃十三州?”

  “我入军中时,便立志此生定要收复北境十三州,正如倪公子你病骨支离却仍要一试霜刃,我秦继勋绝不放弃十三州!”

  若连一个将军都放弃了收复国土的理想,那天下齐人,又何以为国,何以为家?

  徐鹤雪忽然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秦继勋身上的盔甲,他已百年未曾着甲,再没有握过那柄枪。

  倏尔一阵步履声响,随即有人在帐外喊:“将军!魏统领军中出事了!”

  秦继勋眉心一跳,转身挑开帐帘:“怎么了?”

  “宋监军昨夜强令魏家军派出一队人马出城探听汝山那伙起义军的消息,岂料他们正面遇上了起义军,杨天哲几乎将他们杀尽了!魏统领此时正在军中发狂,要整饬兵马,发兵围剿杨天哲!”

  秦继勋一听便觉不对,“昨夜领兵出去的人是谁?”

  “是魏统领的长子魏瞻,他死了。”

  段嵘神色复杂。

  秦继勋不做耽搁,立时冲出帐外,而帐中的徐鹤雪也已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分明,他垂眸盯着被子片刻,随即掀被起身。

  “徐子凌?”

  倪素进帐看他换上了一身靛蓝的圆领袍,那是秦继勋命人准备给他的衣装,这几日他魂魄不稳,几乎没有出帐,自然也没有换过这身衣裳。

  “魏家军中有事,我必须去看看。”

  徐鹤雪连着用了几日荻花露水,已好受许多。

  “好。”

  倪素点头。

  在军营中暂住,倪素并未做女子打扮,依旧穿着男子的袍衫,梳着男子的发髻,她与徐鹤雪一同出去,请一名兵士牵来马匹。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青穹跑过来问。

  “去魏统领的军营,青穹你们就待在这儿,我们很快回来。”倪素对他说了一句,回头正见徐鹤雪已翻身上马,朝她伸出一只手。

  日光底下,倪素握住他冰凉苍白的手,被他拉上马背,随即马儿嘶鸣一声,跟随段嵘等人疾驰出营。

  天色清白,日光炽盛。

  倪素裹紧了兜帽,在徐鹤雪的怀中躲避拂来的风沙,魏家军与秦家军的军营相距不算远,一行人赶到魏家军中时,正见白布遮掩的尸体一具具摆在地上。

  “魏统领,杨天哲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你去汝山,必定要他为你的好儿郎赔命!”

  宋嵩高高在上,沉声下令。

  魏德昌屈膝预备领命,却听得一声大喝:“德昌!”

  他一转头,正见秦继勋骑马入营,马蹄踩踏尘沙,飞驰而来。

  “义兄……”

  魏德昌看着他下马,快步走过来。

  “宋监军,此事或有蹊跷,万不可在此时对杨天哲贸然发兵!”秦继勋朝坐在上面的宋嵩俯身抱拳。

  “蹊跷?”

  宋嵩冷笑,“合着死的不是你秦家军的将士,不是你秦将军的儿子,你是半点也不恨,还惦记着要将那杨天哲收归门下,你想,你也得问问魏家军的将士,问问雍州城的百姓,他们!是否愿意大开城门,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不愿!”

  “叛国者当诛!”

  “我魏家军誓杀杨天哲!”

  “誓杀杨天哲!”

  魏家军中将士齐声震天。

  宋嵩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扯了扯唇,“听见了吗秦将军?你若再横加阻拦,我便以贻误军机之罪,向官家上疏参你!你难道想祸及你整个亲族吗?”

  秦继勋面无表情,却是看向身边的人:“德昌,你果真要去?”

  “义兄,杨天哲杀了我儿阿瞻!”

  魏德昌握着刀柄的指节泛白。

  “你如何断定是杨天哲杀了阿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