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禁制对他造成伤害,倪素便只在城墙根底下就近救治兵士,再远一些的地方亦有军中或城内的医工们一块儿救治伤患。

  徐鹤雪摇头,“不会。”

  “倪小娘子!你快来!”钟娘子忽然从不远处的毡棚中跑出来,面露惊恐。

  那是青穹所在的毡棚,倪素立即放下瓷碗,拉着徐鹤雪走近,才发现钟娘子竟还有些发抖,她脸色都发白,“他……他怎么身上都结霜了?”

  结霜?

  倪素立即掀开毡帘进去,只见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身上裹着被子,他头上的长巾松了许多,露出他光秃秃的脑袋,稀疏的眼睫耷拉着,一张脸极其苍白,裸露在外的肌肤竟裹附着浅白晶莹的一层霜。

  “青穹!”

  倪素跑过去,蹲下身,拂开霜粒,他的手冷得彻骨,几乎与徐鹤雪身上的温度一般无二。

  “钟娘子!请帮我烧一盆热水!”倪素朝毡棚外喊道。

  “好……”

  钟娘子在外头颤颤地应了一声。

  不远处专门有人烧水,钟娘子舀了一盆热水来,却心有余悸,不太敢进去,正犹豫,却见一只手掀开毡帘,她抬头,是那位倪公子。

  徐鹤雪将热水端到倪素身边,她立即用帕子浸水再拧干,不断擦拭青穹的手与脸庞,将浅霜融化。

  青穹眼睫上的霜粒不见,他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唤:“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你哪里难受?”

  倪素又用热热的帕子捂他的手。

  其实青穹浑身就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地方,又是冷,又是疼,但他没回答倪素的话,只是动了动泛白的唇:“我阿爹呢?”

  “他在武器营。”

  徐鹤雪说道。

  青穹眨动一下眼睛,漆黑的瞳仁仿佛占据了眼白更多的地方:“啊对,他在造床弩。”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别告诉他。”

  他昏昏沉沉的,很快又闭起眼睛。

  外面的喧闹衬得毡棚内极为静谧,倪素放置了一个炭盆在青穹旁边,便坐在毡毯上,抱着双膝不说话。

  徐鹤雪添了炭,便在她身边坐下。

  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窣,倪素抬起头,望着他。

  “到了秋冬之际,我从前给青穹用的法子,就都不管用了。”

  徐鹤雪回头,看着在睡梦中也在止不住发抖的青穹,“人间秋冬萧瑟之期,正是幽都寒气上涌之时,常人毫无所觉,但他是鬼胎,便会因此受很多的苦。”

  若他是鬼魅,便会习惯于幽都的冷,但他是鬼胎,便注定要以残缺的血□□魄,承受寒气的折磨。

  倪素低下眼睛,一言不发。

  徐鹤雪看着她的侧脸,她少有心生挫败的时候,除非是在她面对想救之人,却束手无策之时。

  这是她身为医者的仁心,也是她会觉得难过的根源。

  “凡药石可医之症,你力之所及必尽其力而为,”徐鹤雪一手放在膝上,“杨天哲带来的妇孺在你的医治下,皆有好转的迹象,钟娘子她们此前愿意跟随你医治妇孺,如今又跟随你医治伤兵,在她们心中,你是一个好医工。”

  无论是他,还是青穹,他们到底都不算是药石可医之症,她不能为他们解除痛苦,是阴阳之隔。

  是人力所不能及。

  作为一个人,她留在雍州,为女子治隐症,为将士治外伤,她凭借她的勇气,她的胆识,已做到了最好。

  倪素抬起头,与他相视。

  半晌,她闷闷地说,“你真的很会安慰我。”

  倪素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日救治伤兵又忙了大半日,她眼下泛青,便听徐鹤雪的话,躺在毡毯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就半个时辰,你要叫醒我。”

  倪素拉住他的衣袖,认真叮嘱。

  “好。”

  徐鹤雪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倪素累极,很快沉沉睡去,毡棚里静谧一片,听见青穹偶尔的抽气声,徐鹤雪回过头。

  青穹身上的霜粒已经没有了,但他的脸色依旧很差,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忍受着骨肉生生拉扯的痛。

  他比正常的同龄人生长得要快,可这种快,是碾碎骨头似的折磨。

  徐鹤雪看着他,半晌,他回过神,垂下眼睫。

  毡帐偶尔被风吹开些许,日光时而铺散进来,照得他霜白的衣袂犹如凝结的冰雪,寸寸白,寸寸寒。

  冗长的寂静被号角声打破,城楼上下疾奔与叫喊的杂声不断,毡帘陡然被人掀开,“倪公子,石摩奴领兵朝天驹山去了!”

  徐鹤雪睁开眼:“天驹山出事了?”

  “是,斥候来报,石摩奴军中的工匠造了铁索,胡人以此偷袭,断了左右两截栈道,只怕胡人要趁此机会,占领天驹山!”

  段嵘喘着气,说道。

  鸟道断了一截,无异于将天驹山崖壁上的齐人守军困住,若他们的箭矢用尽,不及补充,便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若有鉴池府的消息送来,必定是走天驹山鸟道,才能节省一段路程,往年官府来往通信都行此道,若天驹山奇险落入石摩奴之手,鉴池府增兵的消息送不到雍州城,却方便了石摩奴防备,甚至设伏。

  而那条连接天驹山与雍州城后方山峰的铁索,更方便了胡人潜入雍州城。

  “魏统领已经先行将铁索斩断,倪公子,将军以为,我们必要与石摩奴再战一回了!”段嵘沉声。

  徐鹤雪在听见天驹山通往雍州后方的铁索被斩断之时,眉头轻皱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问:“秦将军想如何打?”

  “将军已在整兵,意欲前往天驹山,但他也让我来向倪公子请教!”

  徐鹤雪一手撑在毡毯上,慢慢站起身,转过脸,只见原本睡着的那个姑娘已睁开眼睛,她没说话,却掀开被子,很快站起来。

  她要随他出城。

  浅金色的日光铺陈在徐鹤雪的眼底,他看向段嵘:“石摩奴给了我们好机会。”

  “好机会?什么好机会?”

  段嵘愣住了,石摩奴都要占领天驹山了,这又如何能是他们的好机会?

  徐鹤雪颜色淡薄的唇扯了一下:

  “将他往死里打的好机会。”

第88章 天净沙(三)

  “将军, 斥候禀报说,雍州军得知了咱们要攻打天驹山的消息,已显出慌张之色。”

  裨将涅邻古伏趴在崖上, 眼底露出一分得色,“他们绝不舍得放弃天驹山, 咱们在此埋伏,定能重创秦继勋!”

  若往天驹山,便要过这峭青谷的狭道, 石摩奴攻打天驹山是假,引秦继勋领兵出城是真, 只要大挫雍州军, 天驹山便是囊中之物。

  “你确定, 天驹山的鸟道被咱们的勇士毁去了供雍州军进退的那两截?”石摩奴紧绷着脸, 一双锐利的眸子始终观察着底下的境况。

  “是,那鸟道悬在峭壁上,年久失修, 斥候营的勇士们用铁索趁着天还不亮便往上攀援,齐人发现他们后,却为时已晚, 咱们的勇士冒着箭雨, 虽损失了不少人,但还是将他们的鸟道破坏, 把那些该死的齐人都困在了悬崖上。”

  涅邻古派出的斥候营的勇士足有百十来人,生还的却只有在底下望风的十几人。

  “若他秦继勋敢来,”

  石摩奴布满胡茬的两腮粗犷, “老子今日便要杀他个痛快,再将天驹山那些齐人守军的头颅割下来给斥候营的勇士们陪葬!”

  炽烈的日光朗照这片蓊郁泛青的山谷, 远处伏在雾气里的山脉点缀未化的积雪,穿着漆黑甲衣的胡人兵士借以山谷之上崎岖的山势遮掩身体,皆一动不动地盯着底下的那条狭道。

  风声呼啸,胡兵们隐约听到一些动静,手握弓弩的兵士们立即警惕起来,淬了毒的箭矢抵上弓弦,身体也不约而同的紧绷起来,犹如一头头伏在暗处的豹子,只等猎物一出现,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血肉。

  底下最突出的嶙峋山壁挡住了涅邻古的视线,他紧紧地盯着,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可那声音却显得很单薄。

  那并不是一个军队该有的动静。

  很快,涅邻古看见他们绕过突出的石壁,朝山谷狭道里来,竟只有约莫二十余人,他们入了狭道便走得缓慢,同时又在朝四面张望,涅邻古见状,立即对身边的石摩奴道,“将军,他们是雍州军的斥候,看样子,是先来探查峭青谷有无伏击的。”

  石摩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底下那一小队的齐人斥候,秦继勋的大军还没有入瓮,他自然不能先弄死这些人。

  胡兵们耐心地蛰伏着,一双双眼睛看着那些齐人的斥候一面探查,一面骑马朝蜿蜒的狭道尽头去。

  待他们探查过这段路,便会回头向秦继勋禀报。

  石摩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处,片刻,他神色一凛,“不好。”

  “将军!”

  一名胡人斥候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们根本没有回头!才出峭青谷,便忽然开始骑马疾驰!”

  石摩奴站起身,“涅邻古!派人去将他们给老子拦下来!”

  “是!”

  涅邻古领了命,立即去安排骑兵追击。

  哪知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涅邻古回到石摩奴身边,便听一声响,二人随之抬头,便见远处鸣镝冲上天空。

  石摩奴面色阴沉,“狡猾的齐人!”

  那些齐人的斥候跑到天驹山附近便会看见他的大军并不在那里,此时鸣镝一放,秦继勋便会知道其中有诈。

  他们就不该放那些该死的齐人过去!

  “将军,难道他们就不怕咱们真的攻打天驹山吗?丢了天驹山,雍州城就是孤城一座!”

  涅邻古进言道,“等不到齐国皇帝派来的援军,他们雍州城的军心就要先乱!您若拿下天驹山,必是大功一件!”

  如涅邻古所说,秦继勋如今是进退维谷,纵然他的斥候发出鸣镝又如何?知道峭青谷有异又如何?秦继勋若不来,石摩奴便可直取天驹山,这于石摩奴而言,从不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忽然一声鸟鸣,在这片山谷之间显得旷远悠长,石摩奴正欲下令,一抬头却见自己的猎隼展翅而来。

  他展开臂膀,猎隼落在他手肘。

  石摩奴取下猎隼身上的铜管,从中抽出一张纸条展开,上面的丹丘文字寥寥,石摩奴只看一眼,随即变了脸色,“秦继勋朝我们的驻地去了!”

  涅邻古心头一震:“什么?!”

  秦继勋不解天驹山守军受困之危,却直奔石摩奴的驻地而去,涅邻古立即反应过来,秦继勋是冲着他们的粮草去的!

  “好个秦继勋!老子早盼着他们这些胆怂的齐人出来打过,如此正好!”石摩奴咬牙道。

  涅邻古的侄儿留守在驻地,但若齐军倾巢而出,他的侄儿是绝招架不住的,他们翻越汝山来此不易,粮草是军队的命脉,若断了粮草,又如何与雍州军消耗到南延部落的增兵抵达之期?

  天驹山是暂不能攻了,石摩奴毫不犹豫,领兵直奔驻地而去。

  几乎是在涅邻古的侄儿萨索派出的斥候发现雍州军直奔驻地而来后,萨索才放出猎隼不久,魏德昌便领兵冲破拒马,手持神臂弩的齐人兵士冲锋在前,在他们之后,则是骑在马背上的弓骑兵有序放出燃烧着火焰的箭矢。

  “丹丘的勇士们,杀了这些齐人!”萨索立即指挥着胡兵们摆开阵势,或持金刀,或持长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跟随着萨索朝雍州军扑去。

  两方交战,血肉横飞,震天的吼声与马蹄声接连成片,胡人的骑兵无比勇猛地冲断雍州军的阵型,以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的绝对优势,对雍州军进行激烈的砍杀。

  此时的雍州城中显得很安静,秦继勋身披甲胄,双手撑在膝上,神情十分紧绷,而倪素躺在毡毯上,明明很困倦却怎样都睡不着,她原本以为他要出城,却不想他就在这间简陋的毡棚中与秦继勋迅速拟定好作战计划,改变原本增援天驹山的打算,反而偷袭石摩奴的驻地。

  原本的被动之局,此刻已被他化为主动之击了。

  “倪公子,这棋我实在没心思下了。”沈同川内心焦灼,看棋盘都有些看不下去,手里捏着颗棋子,始终不落盘。

  毡帐被挑开着,日光铺满整个毡棚,徐鹤雪抬头望了一眼外面,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时辰,秦继勋心中也算了算,随即盯住徐鹤雪,“是时候了。”

  “段嵘!让斥候出城去给魏统领与杨统领放鸣镝!”

  秦继勋立即起身出去。

  雍州城门一开一合,斥候骑马出城,疾奔至胡人驻地附近,立即放出鸣镝,正在战场中与胡人拼杀的魏德昌隔着人群与在后方督战的杨天哲几乎同时抬头一望,随即四目相视。

  “石摩奴竟如此迅速地回来了!义兄,他定是早就察觉了我们的意图!”魏德昌佯作大惊失色。

  杨天哲粗声粗气,“不好!我们中计了!你我皆在此,石摩奴定然要趁此机会攻下雍州城!德昌,我们快撤!”

  雍州军绣着“秦”与“魏”二字的旗帜被风吹得乱舞,萨索在扬尘中眯起眼睛看着那个被一众兵士围护在后方的那个身穿将军甲胄,手持松纹宝刀的人。

  萨索驻守在此并未参与过攻城,他不知秦继勋的模样,却知道他那柄齐国皇帝亲赐的松纹宝刀。

  那应该就是秦继勋了。

  “可是义兄!咱们城中的粮已不够吃了!多少将士忍饥挨饿,连兵器都拿不稳,若非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冒着丢了天驹山的危险来此抢粮!”

  魏德昌不肯撤退,一边砍杀胡人骑兵,一边道,“没粮我们一样是死,义兄你先回雍州城主持大局!否则城中必定生乱!”

  “魏德昌!听我军令,撤!”

  杨天哲怒喝。

  魏德昌纵是再不甘愿,也不得不遵军令,萨索眼看雍州城两位齐人主将往后撤退,他想也不想,“勇士们,追!”

  若萨索能将雍州城的两个主将都困在此地,雍州城的守军一定会慌乱不已,届时石摩奴将军趁机攻城,岂非事半功倍?

  越是如此想,萨索越是不遗余力地追击。

  穿过胡杨林,马蹄踩踏松散的黄土,萨索几乎杀红了眼,手中的金刀沾满了血,他正欲再向齐军后方发起冲击,忽然之间,战马扬蹄,尖锐嘶鸣,身子一歪,多少胡人骑兵重重地从马背上倒下去。

  萨索侧身落地的瞬间,臂膀被锋利的东西狠狠嵌入,他吃痛,立即将其拔出,血淌了满手,他面色铁青地看着那枚铁蒺藜。

  松散的尘土之下,松懈的绳索一被拉紧便裸露出来,绳索上绑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甚至是锋利的斧钺刀枪。

  战马倒地不起,山丘上暗藏许久的齐人兵士们叫喊着冲下来,将萨索与他的胡人兵围困其中。

  萨索怒吼着起身,奔向魏德昌。

  而杨天哲此时与魏德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立即分兵回头再朝胡人的驻地而去。

  胡人驻地的毡帐被沾了猛火油的箭矢烧成一片连天火海,萨索正与魏德昌缠斗之际,回头远远一见那片火光,他分了神,立时被魏德昌一刀穿胸。

  萨索睁着失焦的双目,倒在血泊里。

  魏德昌立即取出怀中事先写好的丹丘文字条,俯身在萨索身上沾了点血,又唤了人,将胡人的隼奴待过来,一刀压在他颈间:“要么老子挖了你的眼睛,要么,你把你养的猎隼放出去!”

  观战的齐人斥候见状,立即骑马往雍州城门回奔,在马背上又放出一枚鸣镝。

  “将军,倪公子!鸣镝响了!”

  段嵘立即走入毡棚。

  “秦将军,整军待战吧。”

  茶碗里微白的热雾上浮,徐鹤雪轻抬起眼睛。

  石摩奴才近玛瑙湖,远远地便望见胡杨林尽头似乎有连绵的火光,凛冽风声中,似乎还能听见震天的吼声,来回拂动的“秦”、“魏”旗帜。

  猎隼俯冲而来,涅邻古立即将其抓住,取下铜管,展开沾血的字条——“魏在此,雍州城无粮。”

  “将军!看来魏德昌已经烧了咱们的粮草!”涅邻古不由担心其自己的侄儿萨索。

  “咱们断了雍州城的粮道,他们果然按捺不住,”石摩奴看着那片隐约闪烁的火光,立即下令,“涅邻古,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救援萨索,杀了魏德昌!我则趁他们防守不足之际,攻城!”

  “是!”

  涅邻古立即领命。

  石摩奴领兵疾奔至雍州城门之外,果然看见城楼之上的马面中少了些防备,他在马背上扬声:“秦继勋!你若不出来与老子一战,老子立即去杀你义弟魏德昌!”

  号角吹响,城楼上的齐人兵士来回奔走,显出涣散的慌乱之态。

  “果然来攻城的是石摩奴。”

  沈同川心中骇然,杀宋嵩那日,他已在战场中见过这位倪公子的身手,却不想此人在战场之外,亦能运筹帷幄,滴水不漏。

  来攻城的是石摩奴,便说明他领来的兵是精锐中的精锐,他被烧光的粮草激起无边的怒气,对“防守空虚”的雍州城再不是虽攻亦能不攻的态度,他受了此等屈辱,亟待向这座孤城讨回。

  “城中一部分的火器都已交给魏统领,”

  徐鹤雪神情冷静,“只要我们能将石摩奴拖住,魏统领与杨统领定能抵得住一个涅邻古,平安归来。”

  “好!”

  秦继勋精神奕奕,只要挺得过今日,没了粮草的石摩奴,便是秋后的蚂蚱。

  沈同川跟着秦继勋先行出了毡棚,倪素与徐鹤雪几乎是同时起身,她迎上他的目光,“熬药的时辰到了,我得去,你也去吧。”

  两人在城墙底下分开,倪素看着徐鹤雪走上石阶,她便在底下挽起衣袖,招呼钟娘子将竹筛中的药材拿来。

  胡人的投石车不断朝城墙上投射石头,清源寺的僧人们亦在城墙上指挥着兵士们往底下投石,城门徐徐打开,秦继勋与段嵘骑马领着雍州军冲出去。

  大门合拢,两军在宽阔的平原上拉开阵势,金刀银光闪烁交织,步兵在前,骑兵在后,箭矢不断来回密织如网。

  石摩奴并非蠢材,此前魏德昌用过的车阵再用来对付他已经没有初时那样好的效用,他以步兵在前密密匝匝地堆上来,几乎令车阵再不能维持一个圆融的阵型,在胡人弓骑兵的掩护下,手持金刀的骑兵立即上来冲破车阵。

  秦继勋镇定地指挥雍州军摆开新的阵型,以两翼步兵抬盾将弩车护在后方,以保证箭矢不断发出,再以中军骑兵与胡人骑兵相抵抗,试图撕开胡人中军的口子。

  从日光炽盛,到夕阳灼烧平原之上整片天空,远处火器炸开的声音不断响起,黑色的烟雾徐徐上升。

  石摩奴被亲兵护在中间,看着秦继勋身边的那名年轻校尉冲出来割破一名胡人兵的脖颈,鲜血迸溅,石摩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心生焦躁,立即策马往前,扬起金刀,朝段嵘砍去。

  段嵘匆忙挡住他的刀刃,却不防石摩奴气力之大,竟令他双腕发颤,一膝重重地抵在地面。

  石摩奴的招式凶悍无比,段嵘接了几招,有些吃力,他不得已踉跄后退几步,而石摩奴却并没有给他喘息之机,一刀扬来,寒光闪烁,在段嵘臂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口子,他还欲再劈,秦继勋将几个胡人骑兵斩于马下,见状立即一个腾跃上前,抵住石摩奴的刀锋。

  胡人的骑兵到底要比齐人的强太多,再如此拼杀下去,雍州军虽不见得输,却要平白消耗许多,徐鹤雪站在城楼上,对沈同川道:“沈知州,可以了。”

  沈同川立即朝身边的兵士下令。

  战鼓的响声更加密集,底下的秦继勋立即大喊:“撤退!”

  城门应声而开,城楼上露头的齐人守军稀稀拉拉,石摩奴看秦继勋领着兵仓皇后撤,便立时下令:“给老子冲!”

  胡人骑兵犹如黑云一般积聚在混乱的雍州军中,一边拼杀,一边势如破竹地往城门内冲。

  他们冲了进去,却发现城门之内,竟不知何时又修筑了一道城门,而四周环围,为首的胡人校尉脸色大变:“不好,中计了!”

  然而为时已晚,瓮城之内,内城墙上万箭齐发,穿透他们的胸膛,战马的嘶鸣声不断,后面的胡人军不敢再往里冲。

  “撤!”

  石摩奴当机立断,调转马头。

  沈同川才松一口气,却不防身边的徐鹤雪忽然伸手抽出他握在手中防身的剑,自己手里只剩个剑鞘,沈同川还没喊出声,便见身边之人已提着剑,借胡人搭上来的攀援绳索,一跃而下。

  “倪公子!”

  沈同川伸长了脖子。

  徐鹤雪双足抵在城墙上,借以绳索飞快地下去,城门还未合上,秦继勋回头见状,便立即喊:“段嵘!”

  原本撤入瓮城,已进内城门的雍州军再度冲出。

  乱军之中,徐鹤雪踩踏胡兵的肩背,提剑朝石摩奴而去,石摩奴回头之际,立时以金刀相抗。

  风声猎猎,石摩奴对上这个长巾遮面的年轻人一双冷冽的眼。

  秦继勋骑马疾驰而来,与石摩奴的亲兵缠斗,徐鹤雪一剑刺穿近前一名胡人骑兵的腹部,随即落在他的马背上,与石摩奴在马上交手。

  石摩奴习惯了提刀,招式力重千钧,徐鹤雪剑招灵活而迅疾,躲开他的横劈,旋身而起,落在石摩奴身后。

  石摩奴顿觉后背生寒,他立即回头,金刀高扬,反身劈向他。

  ——“噌”。

  刀剑相抵。

  徐鹤雪再度落回原来的马背上,石摩奴见他衣襟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斑驳血迹,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刀。

  他何时伤到过此人?

  来不及多想,只见那遮着脸的年轻齐人再度朝他提剑,他神情一凛,立即迎上去,却不防虎口被剑柄重击一下。

  他吃痛,险些脱力。

  也是此时,徐鹤雪起身,银白泛冷的刃光闪烁,与石摩奴的金刀相抵,他手腕一转,剑锋绕着金刀一转,在距离石摩奴衣料腰腹最近的距离,他近乎精准地抓住这个时机。

  剑身擦着金刀在刺耳的声音中蹦出极浅的火星子。

  石摩奴瞪大双眼,后知后觉,低头只见剑锋已刺入自己腰侧,鲜血直流。

  他再抬起头来,

  夕阳余晖之间,他看见面前这个人握剑的那只手,衣袖后褪,露出来一道又一道狰狞血红的伤口。

  殷红的血珠悬在他苍白的腕底,要坠不坠。

第89章 天净沙(四)

  身着黑甲的胡兵犹如密云般堆积压近, 骑兵锋利的长矛齐齐朝徐鹤雪刺来,沈同川在城楼上见状,立即大喊:“放箭!”

  城墙之上的兵士们操纵着床弩发出无数铁翎利箭, 擦破凛风,发出短促的声响, 秦继勋趁此机会在石摩奴的亲兵中撕开一个口子,提刀往前的刹那,正遇徐鹤雪后仰翻身, 踩踏胡人压下去的长矛一跃而起。

  石摩奴腰侧受了一剑,一手捂着血淋淋的伤处, 虽不致死, 却已不能再战, 一名亲兵迅速上了石摩奴的马背, 拉拽缰绳大喊:“保护将军!撤退!”

  胡兵们将石摩奴护在其中,迅速合拢后撤,不远处马蹄踩踏地面的震颤声重, 飞扬的尘沙之间,沈同川居高临下,认出己方带有“齐”与“秦魏”二姓的旌旗, 他立即抬手, “停下!魏统领回来了!”

  箭雨忽止。

  魏德昌身后还有领兵追击而来的涅邻古,混乱之中, 涅邻古见石摩奴受伤,便慌了神, 顾不得前面魏德昌和他的魏家军, 连忙去接应石摩奴。

  魏德昌眼睑胡兵慌张撤退,“义兄!胡人已见颓势!我们快合力, 乘胜追击!”

  “不可。”

  秦继勋一身甲胄浴血,只见魏德昌与杨天哲还未走近便调转马头,他还没应,便听徐鹤雪说道。

  徐鹤雪衣襟边缘血色斑驳,几缕乱发在鬓边被风吹得乱荡,秦继勋忽见他双膝忽然一屈,剑锋嵌入地面,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去扶:“倪公子!”

  “秦将军,让他们回来。”

  徐鹤雪勉力站直身体,握剑的手在袖间细微地抖。

  “段嵘,挥旗!”

  秦继勋的命令一下,段嵘立即令兵士挥动旗帜,魏德昌只见止战的旗帜挥动,他像是被兜头的冷水一浇,不得不与杨天哲领着兵士们回头。

  “义兄!多好的机会啊!石摩奴的粮草已被杨统领烧毁,他又受了伤,此时正是士气大减的时候,若我们此时追击,或可将其一网打尽!”魏德昌疾奔到城门前,下了马便急匆匆说道。

  杨天哲紧随其后,“是啊秦将军,万不可在此时放过石摩奴!”

  “你们难道忘了,我们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什么?是守城!”秦继勋神情肃穆,厉声,“援军未到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战鼓已止,寒风卷地,天色亦变得暗淡许多,倪素点燃琉璃灯,靠在城墙上,看见沈同川急急忙忙地提着衣摆从城楼上下来,她看着他身后,却始终没见那个人,她心中一跳,不由往前,“沈知州,倪公子呢?”

  “倪公子在外头!他好像受伤了!”沈同川匆匆地回了一句,便立即命守着内城城门的兵士们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沈同川还没往瓮城内探头,只见倪素已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瓮城之内,除了呆立的战马,便是满地的死尸,灯影所照,鲜血直流,堆积的尸体几乎挡住她的步履。

  外城的城门开了,晦暗的天色,还未点燃火把的城中灰蒙蒙的,呼啸的风声犹如厉鬼的哭嚎,鲜血滴答。

  无数兵士涌入,清理起地上的死尸,胡人的尸体被丢在一旁,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而每一个齐人兵士的尸体都被他们郑重地抬入城中收殓。

  “倪公子你受伤了?快,快叫咱们营中的医工!”魏德昌心中虽不满徐鹤雪向秦继勋谏言不许追击石摩奴,但见他受伤,他亦露出紧张之色。

  “不必。”

  徐鹤雪一手提剑,拒绝了秦继勋的搀扶,他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入城门,只觉眼前的漆黑被一道暖色的光影驱散。

  那光影铺陈在沾满血水的地面,他的眼睫慢慢抬起,对面有一个女子,她穿着淡紫衫裙,挽着三鬟髻,只有一根牙白的玉簪作饰,净白的长巾半遮她的发顶,也遮住她的半张面容。

  她手提一盏琉璃灯,灯盏中的烛焰跳跃,那是照亮他双目的唯一光源。

  “我有医工。”

  徐鹤雪忽然说。

  他浑身痛得麻木,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踩着琉璃灯铺散而来的光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越是走近,他的双目便越是清晰。

  他看清她红透的眼眶,闪烁的泪意,忽然之间,步履一顿。

  两人之间还相隔一段距离,四目相视的刹那,倪素的眼泪如簇跌出,忽然朝他奔去,她双臂一展,环抱住他的腰身。

  徐鹤雪脊背僵直,良久,他垂下眼睛,只见长巾滑落,露出她的发髻,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片刻,还是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沈同川在内门看见这一幕,想要到近前去,又觉得好像不大合适,他摸了摸鼻子,没动。

  “我们快走。”

  倪素吸了吸鼻子,松开他,扶住他的手臂,往内门走去,路过沈同川身边时,徐鹤雪顺手将那柄剑交还给了沈同川。

  沈同川看着他们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剑如此重,他低头,看着一颗血珠顺着剑锋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秦继勋立在瓮城内,也才将视线从徐鹤雪的背影收回,“你们是觉得,我太听他的话。”

  “义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继勋忽然厉声打断他,“他要是没有本事,他所为要是没有道理,老子身为雍州军主将,何必要听他的话!”

  “你们以为石摩奴意欲撤军之时,他为何忽然要冒着风险去与石摩奴交手?”

  秦继勋的视线在魏德昌与杨天哲之间来回,“你们还未归,石摩奴彼时撤军,一旦与你们正面相遇,岂非正好给了石摩奴与涅邻古前后夹击你们的机会?”

  徐鹤雪意不在杀石摩奴,而是在为魏德昌与杨天哲争取时间,而石摩奴受伤,亦令涅邻古乱了方寸,无心作战,只顾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场血战消耗。

  魏德昌与杨天哲皆哑口无言。

  秦继勋看杨天哲递还的松纹宝刀,他伸手接来,“我不知你们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识得此人,我便越是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剑抵万刃光,”沈同川提着那柄徐鹤雪用过的剑,走近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投身沙场,还是居于庙堂,本该前途无量。”

  可惜,那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忽然的静默笼罩于四人之间,今日本是他们近来对阵石摩奴,最大的一场胜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对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满脸羞愧。

  “诚如秦将军所言,倪公子这样的人,我实在不该如此冒犯。”杨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亏城墙上的火把还没有点起来,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灯为徐鹤雪照亮,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徐鹤雪的身形与常人相比,已有些许淡薄。

  倪素掀开毡帘,将他扶进去,原本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见状,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锐地发觉徐鹤雪的不同,他立即起来,拖着迟缓僵硬的身体出去找香烛。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还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炉子上温,却听他道:“不用,给我吧。”

  倪素不说话,将茶碗递给他。

  她看着他端茶碗的手,发觉他的颤抖,也隐约看见衣袖底下血红的伤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毡帘外,钟娘子的声音传来,“魏族长听说你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所以叫了人来请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这一两月以来,倪素用她的医术治好了难民中疾病缠身的妇孺,亦跟随军营中的医工们为受伤的将士医治外伤,此地几乎无人再疑心她的医术,城中有难产的妇人,或身上有隐症的妇人,都开始来寻她治病。

  钟娘子与人闲聊,将倪素出身江南雀县,杏林世家的事儿说了出去,她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亦是从钟娘子这儿传出的,魏府的老内知在毡帐外头接着钟娘子的话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这秋寒之时便开始双膝作痛,听说你会针灸,不防便去我们府中试上一试?若你的法子有用,我们主君少不了你的赏。”

  傲慢的主君,养出的家仆也是傲慢的,这番话高高在上,倪素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手臂上皲裂的伤口,她心中充盈愤怒,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人影,风吹帘动,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头的老内知显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识抬举,他脸色一变,语气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战事所致,你以为我们主君会要你一个小娘子去给他看腿?”

  “城中的医工,你们喜欢找谁便找谁,我金针刺穴的本事学得不好,就不拿你们的老族长来试了,我怕他试不起!”

  倪素一番针刺般的话令老内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在外冷哼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毡帘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头撞见徐鹤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别这样看我。”

  “你怎么了?”

  徐鹤雪虚弱到说话几乎只剩气音,一手撑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会死,”倪素几乎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眼眶又涌上泪意,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可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