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

  这个阳世所有的药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泪滑下脸颊,倪素颤声,“他是剐了你的其中一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到儿孙满堂,而你不能?”

  徐鹤雪怔怔地看着她,琉璃灯盏的光悄无声息,以微弱的力量,缓慢地修补着他残缺的魂火,凝聚起他散不断散出的莹尘。

  他抬起手,还没触碰到她脸颊的泪水,倪素又忽然来抱住他。

  她抱得一点也不紧,反而处处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剐伤都在哪里,她其实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会愿意的。

  “我去为他治腿疾,那我成什么了?”

  她哽咽地说。

  徐鹤雪觉得她的这句话就像是她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钥匙,只要他顺从于她,便能打开约束心中欲念的枷锁。

  莹尘飞浮,孤灯摇晃。

  徐鹤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顾衣衫底下皲裂的伤口,双臂收紧,将她环在怀中。

  倪素觉得自己好像被积雪裹住,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不停。

  她其实很想要他的拥抱。

  哪怕这样冷。

  “徐子凌,这样你会很疼的。”她的手轻放在他的肩背。

  他却问,“你会不会觉得很冷?”

  她说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话,徐鹤雪知道她不愿意说,正如他也不愿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显露分毫情绪的波澜。

  却俯首,抵在她的颈窝。

  “就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他顺从于她。

  顺从此刻的私欲。

第90章 天净沙(五)

  打了胜仗, 秦继勋自然是要犒劳将士们的,秦魏二姓的族长毫不吝啬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与高粱酒,毡棚外是兵士们高高兴兴来回搬挪干柴的声音。

  倪素的下颌抵在徐鹤雪的肩, 她迟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后背的手,琉璃灯盏照见她满掌濡湿的血液, 她指节屈了一下,血液开始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化为细微的莹尘,幽幽浮浮。

  毡棚外有步履声临近, 徐鹤雪几乎是立即松开倪素,青穹一手抱着香烛, 一手掀开毡帘, 正见他们二人相对, 坐在毡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来他怀中的香烛, 却发现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这种变化,青穹习以为常, 他已经挺过了骨肉生长最难捱的时候,如今除了依旧畏寒以外,已好了许多。

  “我来帮你清理烛台, 倪姑娘。”

  青穹说。

  “你才刚好些, 快回去坐,一会儿我去要些艾叶, 你晚上用它泡脚,也许会好受一些。”倪素说着, 便抱着香烛回到桌案前, 将裹着残蜡的烛台一一清理干净,再将蜡烛一支一支地放上去, 借着琉璃灯中的烛火,点燃。

  “倪公子!”

  毡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经触碰到毡帘,她回头看向徐鹤雪淡薄的身影,立时出声:“魏统领,不要进来!”

  魏德昌抓着毡帘的手一顿,“倪小娘子,这是何故?”

  “他受了伤,我正在施救,”倪素飞快跑到徐鹤雪身边,蹲下去将被子扯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统领若有话,还请晚些时候再说。”

  魏德昌也不知为啥她治伤,他就不能进去,但他还是松开了手,就站在毡棚外头,“不行,我现在就得说!”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几碗酒,粗犷的嗓音都沾着几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还没脱,不自觉在帘外站直身体,又抱拳俯身,“我老魏来给你赔不是来了!今日我与杨统领实在冲动,我是个粗人,这心里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也不像你与义兄那样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证,往后再不这样了!”

  徐鹤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里,她这一天下来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被中其实没有她的温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听里面传来徐鹤雪的声音:“魏统领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敌百之勇,非如此,秦将军亦无把握偷袭石摩奴驻地,毁其粮草。”

  “我就是这一身蛮力还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杨统领本也是要来给你赔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鹤雪敏锐地抓住关键所在。

  “是啊,义兄说,杨统领近来功劳不小,让我好生与他喝一顿,他酒量不及我,才两坛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鹤雪盯住毡帘上的影子,“魏统领,秦将军在何处?”

  “他嘛……”

  魏德昌话说一半,听到些动静,他转过头,正好看见秦继勋一手按着松纹宝刀走来,他立即喊:“义兄!”

  秦继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给倪公子赔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毡棚。

  秦继勋拍了拍义弟的肩,“德昌,马上就要换防,你快去安排人将城楼上的儿郎们换下来,切记,酒这东西,他们可以喝,却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们无论何时都不可放下防备。”

  魏德昌挠了一下脑袋,“那你还让我跟杨统领……”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让你收敛些,此事怪我,”秦继勋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军务,魏德昌也不耽搁,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徐鹤雪在毡棚内静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毡帘外只剩一个人的身影,秦继勋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伤如何了?不知我能否进来?”

  青穹在秦继勋与魏德昌说话间便找出来一张轻薄宽大的毯子,倪素与他一块儿将搭衣裳的木施搬过来,将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风。

  “秦将军进来吧。”

  倪素站直身体,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秦继勋掀开毡帘入内,只觉其间亮如白昼,简易的“屏风”遮挡遮挡了他的视线,倪素走上前,“秦将军,他受了伤,此时没有遮面,不便与您相见,请您见谅。”

  秦继勋当然记得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点头,“我与倪公子如此说话也可。”

  青穹将一把椅子搬来他身后,便与倪素一块儿出了毡棚。

  他们也没有走远,就在几步开外,倪素找钟娘子要了两个包子,两碗热汤,便与青穹一块儿坐着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还是没忍住,“倪姑娘,你怎么不劝劝他?他总是这样折腾自己,可这里,又能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记得,也是记得他倪公子这个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鹤雪。

  青穹抿唇,没说出来。

  “他又不是为了让人记得他的好才做这些事的。”

  热汤里有胡椒,喝了几口下去,倪素因为那个拥抱而发冷的身体暖了许多,“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医,也从不是为了让天下女子都记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拦他,”

  倪素看向身边被厚厚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穹,“我要帮他。”

  冷月高悬,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烧跳跃,兵士们聚在一块儿喝酒吃肉,热闹至极。

  这是他们驻守雍州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

  毡棚内,徐鹤雪隔着搭了毡毯的木施,直截了当地询问秦继勋,“将军是故意要魏统领灌醉杨统领的?”

  “倪公子心细如尘,”

  秦继勋愣了一瞬,手撑在膝上,“实不相瞒,即便今日得胜,我心中亦有不安之处。”

  徐鹤雪咳嗽了两声,声音透着虚弱,“所以,秦将军已经让人去巡视天驹山鸟道了?”

  “不错。”

  秦继勋点头,石摩奴负伤撤退之时,他听见这位倪公子说不要追的话,便发觉倪公子与他或许已经想到一块儿去了。

  “天驹山鸟道年年修缮,宋嵩在时,他再贪也不敢怠慢天驹山的工事,我实在疑惑,为何偏在此时,它便出了纰漏。”

  秦继勋面色凝重许多,“倪公子,我怀疑,雍州城内有内鬼作祟。”

  若他的猜测为真,那么这于雍州城而言,实在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这也正是他不将自己的猜测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肠子,极易冲动,此事一旦声张,便会引起城中人心慌乱。

  他之所以让魏德昌灌醉杨天哲,也是为了让段嵘代替杨天哲去巡视天驹山。

  “将军!”

  毡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声临近,秦继勋听出是段嵘的声音,他立即道:“进来。”

  段嵘掀帘进来,看见挡在中间的木施,愣了一下,随即便将手中的断木板双手奉上,“将军这木料是我从天驹山底下的山涧中找到的,果然有异!”

  段嵘气喘吁吁的,满脑门儿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亏毡棚中烛影明亮,秦继勋接来细细地端详一番,脸色变了又变,他立即从木施底下将其递给徐鹤雪,“倪公子,你看。”

  徐鹤雪接来,这块残缺的木料颇为厚实,两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却是不一样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极有重量,他们趁夜攀援天驹山,必不便带刀,即便带了,要抬起来从底下破坏鸟道,也是事倍功半,他们用匕首才更衬手,的确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长度。”

  正面,是供鸟道之上的雍州军来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损,又有尘泥,反观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许多。

  天驹山的鸟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毁坏,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脚。

  外面的热闹声重,而秦继勋心中却泛寒,“天驹山上,一半的守军是我秦家军,一半,是起义军。”

  “自然不可能是咱们秦家军的儿郎!可是,”段嵘皱起眉头,满心疑虑,“可是杨统领他自来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遗余力地与我们一块儿守城,他杀的胡人不在少数,今日更是与魏统领一道烧了石摩奴的驻地,杀了涅邻古的侄儿萨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内鬼,也绝不可能是他。”

  其实秦继勋心中亦有此疑问,若是杨天哲,他绝不可能为雍州如此尽心尽力,“昨日负责值守天驹山的武官都是谁?”

  “咱们军中昨日值守天驹山的是刘用,刘获,刘忠兄弟三人,杨统领军中的则是董成蛟,胡达,孙岩礼。”

  “他们现在何处?叫他们到我帐中,我来问话。”

  秦继勋站起身。

  段嵘领了命,转身便跑出去,秦继勋转头对徐鹤雪道,“公子受了伤,便先好好休息。”

  秦继勋才走出毡棚,却撞上段嵘急匆匆地跑回来,“将军!董成蛟与胡达已不在席中!”

  毡棚内,徐鹤雪才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便听见段嵘的这一声,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毡帘旁,“段嵘,他们二人今夜,可有什么任务?”

  “董成蛟要给天驹山送征来的民夫与武器营的箭支。”

  雍州军的武器营设在一间民宅里,这还是秦家给腾出来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这里,竟也宽敞得很。

  灯火通明的楼阁上,所有的工匠们聚在一块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你推我,我推你的,一个老头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儿!”

  这些天以来,范江与这些人在一块儿围着面前的这个床弩转,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他紧张地搓一下手,针扎似的疼,到底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后面,仅凭他们这些人是拉不开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声:“外头的兄弟,进来帮帮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们听了,便立即跑进门来,他们看着那架三弓床弩,脸上也都带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们帮着将床弩推到外面的栏杆处。

  “快!咱们一块儿使力!”资历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后面,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铁翎箭支。

  他们居高临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们一起拉动床弩,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干的嘴唇颤了颤,振声。

  所有人同时卸力,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箭刺破风声,擦着他们的耳膜,猛地弹射出去。

  兵士们最先反应过来,记着适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范江与所有人都在楼上焦灼地等待着兵士的回归,约莫过了两盏茶,兵士们气喘吁吁地将拾捡回来的铁翎箭交还,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楼上寂静一瞬,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摇晃他的脑袋,“范江!听清楚了吗?咱们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听到了,”

  范江摸着铁翎箭,“听到了……”

  弩射距离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们造成了。

  “如此,我们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几分优势!”兵士们也高兴极了。

  秦继勋给武器营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时才觉得饿,一个个说说笑笑地下楼,白胡子老工匠看着范江还在床弩面前发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说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范江迟钝地抬起头,撞见白胡子老头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何老,我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有些用处。”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有用处,咱们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处,旁人如何轻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自个儿心里头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笼修房屋的木工活儿,如今不也做得这杀胡人的法宝么?你在这儿没日没夜的,比我们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这上头其实是很有天资的,又是个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后就跟着我一块儿在军营里头做活,我半辈子都是做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学,我就都教给你。”

  范江一惊,“何老,我……”

  “怎么?不愿意啊?”

  何老挑起松弛的眼皮。

  “愿意!”

  范江毫不犹豫,他将那沉重的铁翎箭抱在怀中,“何老,我愿意。”

  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双,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种种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闯入雍州城而受伤的腿,他胸腔里很多的情绪起伏,犹如江海翻覆,“我这样的人,虽然不能上战场,也很难拉得动弓,用不来剑,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给我们的将士用……”

  谁说木匠,就不能有报国志。

  谁说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讨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债。

  “说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满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汤,咱们这儿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将军那儿去了。”

  “您先去,我将这里收拾一下。”范江指着屋子里的狼藉。

  “你别那么勤快,他们都没收拾呢。”

  何老摇摇头,还是背过身,朝楼梯下走去。

  楼上只剩范江一个人,他扫了扫屋子里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案旁看了会儿图纸,那是他与这些工匠连日来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将扫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烛光照不见这片角落,他在阴影里,小声地唤:“阿双?”

  他连着唤了几声。

  没人应他。

  他沉默地坐着,捏得图纸发皱。

  底下忽然吵闹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见两个人率先走进来,后面的兵士跟上来,其中一人指挥道:“你们快一些,别误了出城的时辰!”

  原来是来搬铁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来,搬了铁翎箭的兵士们很快出去,那道门匆忙被穿着墨绿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来了?”

  范江猛地一顿。

  “自然不回来,耶律真将军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伤,咱们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给耶律真将军报信。”

  另一个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压低声音,“雍州军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时将军来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杀了,难道还带着他们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几乎双腿瘫软,他清楚得听见他们口中谈及的将军,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个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将领!

  他们是内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见桌角的一个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动作极轻地拿来手中,那二人还在谈话,他缓慢挪动到桌案底下,仰头。

  神臂弩对准一个背向他的人。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妻子阿双的脸,想起她对胡人的惧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后都在折磨着她的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双目湿润,指节紧绷。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松懈,他要先将这件事告诉倪公子,告诉秦将军!不能让这个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蓦地对上一双阴鸷的眼。

  “胡达,有人在你身后。”

  那个人紧盯着范江。

  名唤胡达的男人立时便要回头,而范江却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达被一箭穿胸。

  范江满掌是汗,再射出几箭,却被那有了防备的玄衣男人尽数躲开,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惊慌失措下,他撞开一旁的棂窗,囫囵滚了出去。

  “来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跑,“快来人!起义军有内鬼盗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着嗓子,用足了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

  “耶律真已近汝山!”

第91章 天净沙(六)

  底下有搬挪箭支的兵士们, 后堂里有聚在一块儿吃羊肉汤的工匠们,他们听到范江嘶声力竭的叫喊,“快去禀报秦将军!耶律真……”

  利箭擦破夜风的声音一响, 何老颤颤巍巍地从后头出来,只见有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重重地跌在地上。

  细长的箭支嵌在他的后背,很快晕开一片血红,何老浑浊的双眼大睁, 失声:“范江!”

  兵士们齐齐扔下装着箭支的箱笼,他们很快抽出刀围过来, 却见楼阁之上隐在一片晦暗阴影里的那个人站出来。

  他居高临下, 手中还握着一个神臂弩, 一双眼睛低睨着底下中箭的范江:“诸位都认不出我么?”

  “董校尉?”

  跟随他而来的起义军的兵士们讶然。

  董成蛟扬声道:“此人疯言疯语, 多事之秋,他不但射伤胡达校尉,还抹黑我起义军, 如此不正是要尔等雍州军的将士与我们再生嫌隙?其人其心,实该诛之。”

  “范江!”何老与其他工匠才将范江扶起,见他嘴里吐出血来, 又听得楼上那人的话, 他抬起头:“他是个老实的,如何敢轻易污蔑人?!”

  “为他说话者, 同罪!”

  董成蛟面露凶悍之色,“快将箭支搬上车!莫耽误了秦将军的军令!”

  雍州军的兵士们在底下紧盯着他, 没动, 只有起义军的兵士们转身去抬箱笼,董成蛟正欲发作, 却听外面一阵整齐急促的步履声临近,很快便有一人率先疾步进门,他一抬头看见楼上的人:“来啊,给我抓住他!”

  董成蛟心下一凛,“段嵘你要做什么!石摩奴一败,你们雍州军便要卸磨杀驴吗!”

  跟随董成蛟来的起义军兵士们一听这话,他们立时慌了神,也不忙着搬箱笼了,抽出刀来挡在段嵘等人面前。

  “这个人是你们故意安排的对不对?”董成蛟指向底下口吐鲜血,半睁着眼睛的范江,“秦继勋要对我们这些从十三州来的起义军赶尽杀绝,是不是?!”

  “枉我们为雍州尽心尽力,枉我们杨统领如此信任你们雍州军!可你们是如何待我们的?”董成蛟言辞激愤。

  “董成蛟,事到如今,你还要胡言乱语!”段嵘冷笑一声,看见被工匠们围在中间的范江,他立即命身边的人:“快!快送他去找医工!”

  几名兵士匆匆忙忙地将范江带走,而董成蛟的三言两语,在这些信任他的起义军将士中的确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他们警惕地盯着段嵘与他身后的人,无声地对峙。

  段嵘没有耐心耗下去,他几乎是借着一旁柱子一跃,顺着楼梯的栏杆,很快飞身上楼,董成蛟一边后退,一边朝段嵘射箭。

  段嵘以剑相抵,匆匆躲过,提剑直奔董成蛟,两人在楼上刀剑相接,底下雍州军的将士与起义军的将士也打作一团。

  工匠们吓得躲到后堂里去,不敢冒头。

  董成蛟堪堪躲开段嵘的招式,剑锋劈开他身侧的栏杆,他心下一紧,一个不防便被段嵘一脚踢了下去。

  董成蛟仓皇借力,勉强落地,抬头便见段嵘飞身下来,剑光闪烁,段嵘双足踩踏他的双肩,一剑刺在他的脊背,董成蛟吃痛,脊背躬下去,摔在地上。

  段嵘坐在他后背,几乎用剑将他钉死在地上。

  “雍州军便是如此待我们这些人的吗!我们千辛万苦前来投奔,便是要落得如此下场吗!”董成蛟嘴里浸血,咬着牙大喊。

  “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段嵘拔剑。

  “董校尉!”

  那些起义军的将士们见此,他们个个面带怒气,双目发红,立即提刀朝段嵘奔去。

  “都给我住手!”

  一声怒吼忽然而至,所有的起义军将士蓦地一顿,他们回头,只见他们的统领杨天哲被人扶着,步履踉跄地走进门。

  秦继勋也很快进来,他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住那被段嵘制住的董成蛟。

  “杨统领!”

  董成蛟一见杨天哲,便憋出眼泪,“今日他们要杀我,说不准来日便要杀您啊!他们分明从未信过咱们,只是利用咱们守城罢了!”

  秦继勋上前几步,火把的光落在他冰冷的甲胄,“你还真是知道如何挑拨离间,知道自己反正活不成了,便索性用这条命来动摇我雍州城的军心,以此,也能给你的主子耶律真多添一分胜算,是不是?”

  范江被抬出去后,秦继勋在路上便撞见了,他紧紧拉住秦继勋的衣袖,满嘴都是血,艰难地对他重复:“耶律真已近汝山……”

  耶律真这个名字,对雍州的百姓来说,是一个笼罩在他们心头多年的噩梦。

  十六年前,便是这个人偷袭雍州城,屠戮半城百姓,杀了秦继勋的父兄,亦杀了魏德昌的兄长。

  苗天宁为守城而战死,当时的雍州军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如今的雍州军多半是居涵关退回来的守军。

  董成蛟依旧悲愤难言,“杨统领,我……”

  “天驹山的鸟道被毁,究竟是因为石摩奴,还是因为你与胡达?!”杨天哲厉声打断,他喝得太醉,此时还有些不清醒,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烫得发红,忽然间,他一手抽出身边兵士的剑,握住剑刃。

  “杨统领!”

  起义军的兵士们不由喊道。

  杨天哲握了满掌的血,痛得自己清醒了许多,他额角青筋微鼓,站直身体,“你们都把刀给我放下。”

  起义军的兵士们无比信任这位带领他们从胡人的治下逃出来的杨统领,纵然他们心中不安,却也还是陆续将刀放下去。

  “你们也放下。”

  秦继勋抬起下巴,示意雍州军的兵士们。

  一时间,众人皆收刀。

  “董成蛟,我们从胡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正是为了不做他们的奴隶,正是为了让我们这身骨头可以有机会挺得直,”杨天哲冷声质问,“可你告诉我,为什么逃了出来,你还要做胡人的狗?”

  冗长的静谧,董成蛟被段嵘牢牢压制,他半张脸抵在地面,“杨统领,你多天真啊,你不会真以为,做过狗,还能做回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近乎张狂地大笑,“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杨天哲曾经贪生怕死,你爹死在苗天宁手里,你就去做了胡人的狗!他们是不会真心信你的!咱们这样的人,一日奴颜媚骨,终生奴颜媚骨!”

  “老子不在乎他们如何看!”

  杨天哲大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只要能杀胡人,老子就要杀光他们!可你呢!老子如此信任你,你他妈的都在做什么!”

  “我有妻儿了。”

  相比于杨天哲的暴怒,董成蛟反而显得很冷静,“他们就在丹丘,我可与你杨统领不一样,你无牵无挂,我不是。”

  ——

  军营中的医工最会治外伤,段嵘手底下的兵士们将他抬回去,便立即唤了医工救治范江。

  倪素扶着青穹匆匆跑来,正逢一名学徒端着一盆血水从毡棚里出来,倪素看见淡红的水中,静躺着一枚锋利的箭矢。

  “倪小娘子,师父他们正在里面救治。”那学徒认得她,便匆匆地安抚了一声,端着水盆去倒了,又找人要热水。

  青穹显得过分安静。

  倪素看向他,他裹着脑袋的头巾跑掉了他也不知道,就那么迟钝地望着毡帘上映出的一道道影子。

  倪素才要去拉他的头巾,里面便有人掀帘,倪素立即走上前,焦急地问道,“田医工,范叔怎么样了?”

  姓田的医工沉默一瞬,他瞧了一眼在旁的青穹,摇头,“倪小娘子,那一箭伤及心肺。”

  倪素怎会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她心中一沉,立即掀帘进去,范江就躺在简陋的竹床上,一身血污,胸口艰难地起伏着。

  一旁还站着几个田医工的学徒。

  “范叔……”

  倪素唇颤,她走近查看范江身上的伤口,却听他嘴里含混着血,模糊地说:“倪姑娘,我不中用了。”

  倪素的眼眶一瞬湿透,“范叔,我来救您,我可以救您!”

  她颤抖着手,压制他的血脉,试图为他止血。

  范江半睁着眼睛,看见毡帘一动,那个脑袋光秃秃,身形瘦长,看起来苍白又迟钝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其实不是青年,他其实才十几岁。

  范江见他走近,暗沉沉的影子压下来,他抖着嘴唇,“你又长高了。”

  青穹看着他。

  干瘦又佝偻,一张脸被这雍州关的风沙磋磨得有些发皱,此刻他满嘴都是血,一呼一吸间,肺部都带着浊音。

  “我和你阿娘对不住你。”

  范江说。

  “你们又不知道生出来的我是这个样子。”

  青穹终于开口。

  他比常人还要漆黑还要大的瞳仁里映不出悲喜,声音也很平静。

  范江想笑,被血呛得咳嗽,他喃喃,“其实,我好久都听不到你阿娘说话了,从开始打仗,就听不到了。”

  “我知道。”

  “咱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他们会为生离死别而难过,但咱们没必要,我是去找你阿娘。”

  范江眼睑含泪,他艰难地唤:“儿啊,我其实,很想她。”

  “我知道。”

  青穹双手紧紧地攥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

  范江的泪几乎要模糊他的双眼,“我跟何老他们,造成了一千五百步的床弩?”

  “嗯。”

  青穹喉咙发紧。

  “往后雍州关的将士们,会用咱们造的床弩杀胡人,保护咱们的家,”范江自顾自地说,“我也可以拿这个,去跟你阿娘吹嘘了,她生前我还不认识她,也没能保护她,至少如今,我做了一件很像样的事。”

  “可是你,”

  范江盯着他,“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