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拣他的断枪,像他的老师一样,为他擦拭身后名。

  “可是谭广闻死了,他还没有说出真相。”

  青穹的声音变得很低落。

  “他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为什么?”

  青穹不明白。

  “因为自下而上,有太多人希望他不要开口。”

  青穹捧着姜茶,炉火烧得猩红,时有淡薄的一片火光映在徐鹤雪苍白的面颊,青穹看着他,喉咙发紧,“徐将军……难道,就算是查清楚了真相,也没有办法还给您清白么?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徐鹤雪拨弄炭火,“道理二字,只有知道它,践行它的人才会觉得重要。”

  “可是……”

  青穹的声音停顿片刻,炉火荜拨,门外清白的一片雪花被凛风吹得斜斜飘落,他满面迷茫,“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有。”

  徐鹤雪颔首。

  其实返还阳世以来,徐鹤雪从未对洗净自己的身后名有所期,幽都宝塔里的三万英魂,才是他以残魂之身存在于此的意义。

  个人之生死,身后之清名,他都可以不要。

  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前用血肉护他的将士永远化为戾气,再也不能转生。

  他是他们的将军,

  即便身死魂消,他也要担负起他们的来生。

  “真的吗?是什么办法?”

  青穹浓黑的瞳仁发亮,连忙追问。

  然而檐廊上很轻的步履声响起,徐鹤雪与青穹几乎同时回头,倪素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发,衣着整齐,被风卷来的雪粒子擦着她的裙摆。

  青穹在厨房里看火,倪素则端着姜茶,坐在檐廊里,徐鹤雪用披风将她裹住,说,“去灶房里,那里暖一些。”

  倪素摇头,“就坐这里,风吹得我脑子清醒些。”

  “我一会儿打算入宫去。”

  徐鹤雪闻言一怔。

  “你还不知道,嘉王夫妇被官家幽禁了,我听你说,嘉王幼时在宫中就不好过,如今贵妃有孕,就相当于他儿时所遇之事又重演了一回,”倪素双手贴着碗壁,掌心暖了许多,她望向身侧这个人的侧脸,“我得了官家的恩典,可以出入太医局,徐子凌,若有可能,我想带你去见他。”

  “我知道你要走的路,你是三万靖安军拥戴,信任的将军,我不能拦你,”倪素朝他笑了笑,“但我也知道,嘉王是你的挚友,他对你也很重要,官家不喜欢他,贵妃视他为眼中钉,我也不知道那些朝堂上的事,也不清楚还有多少人在盼着他死,既然如今还有时间,那我们就先救他,好不好?”

  徐鹤雪看着她,喉结微动,“我……”

  “我选你做郎君,是绝不会后悔的,”

  倪素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难道你要后悔吗?”

  徐鹤雪冷淡的眼眸里涟漪微泛,昨夜种种,是他受她指引,也是他情难自禁,他将倪素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肩。

  半晌,“不悔。”

  他紧紧地拥着她,“倪阿喜,我不悔。”

  这个世上,为何会有她这样好的女子,好到他以残魂之身,竟也总是期望自己若是一副血肉之躯该有多好。

  他曾告诫自己,他们之间不一样,他吃不出甜的味道,没有一个正常人所拥有的温度,也不能与她堂堂正正地走在云京的街上……可是,她却总是如此润物细无声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化解他们之间的不一样。

  “我们能做多少日的夫妻,就做多少日的夫妻。”

  倪素回抱他,温和而平静地对他说,“但是徐子凌,我不想放弃,我还是想做些什么,为你,也为靖安军。”

  “哪怕你不在了,这辈子,我也不想放弃。”

第107章 玉烛新(四)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兴亡, 而皇城的修建历来暗藏道法,作为鬼魅,徐鹤雪并不能轻易踏足此地。

  即便是跟随倪素这个招魂者, 他也仅能化为她袖间淡雾,而不能凝聚身形。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 领着倪素往太医局去的年轻宦官一路上都躬着身,恨不能将颈子和手都藏到冬衣里去,风雪大得这一路就扑了人满头满肩。

  到了太医局, 宦官伸出冻红的手掀开门帘,里面炭火盆烧得不够, 也没多暖, 医正们没几个坐着的, 都站着走来走去, 写病案,琢磨方子。

  “只这么些炭如何管事?”有个胡须花白的老医官正在里头抱怨。

  “秦老,今年雪灾重, 冷得厉害,宫里各处都不够用,咱们这儿能分到这些, 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与局生一块儿说话的风科教授听见这声儿, 就回头说了句。

  “各位大人。”

  年轻宦官此时带着倪素进门,他搓了搓手, 见屋中所有人都朝他这处看来,便扬起笑脸, 说, “大人们,奴婢奉了官家旨意, 送这位小娘子来太医局向各位讨教。”

  诸般莫测的视线又落至他身后那名女子的身上。

  官家的口谕,他们昨儿就已经知晓了。

  但堂内一时寂静,竟无人出声,倪素却也不觉无措,她上前两步,朝堂中诸位身着官服的医官们作揖,“小女倪素,见过诸位大人。”

  宦官带着笑匆匆退了出去,门帘垂下,挡住外头的风雪,一名医正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上前,“听闻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军民,如今得黄相公题字,想来你的医馆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怎么却要到太医局来?”

  “杏林之道无穷尽,小女年纪轻,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许我入太医局向大人们讨教,若能得诸位指点,倪素必受用一生。”

  她言辞谦卑,而礼数周全,那医正点了点头,又问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着哪位大人?”

  “听闻秦老医官常为后宫贵人诊病,倪素此生并不期大的建树,唯有女科一个志向。”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看向那位在旁静坐的老医官。

  秦老医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用一种清淡的目光盯着倪素瞧,而那位风科教授却撇下自己的局生们,审视起倪素,“小娘子,你一来,就想跟着秦老?”

  他的语气实在有些不自知的轻蔑。

  “何止产科,秦老精通药学,又善针灸,你可知我们这儿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着秦老的?”

  “女科非只产科,”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这么说,便证明我所想没有错,我既是来求指点,又何必畏首畏尾,这于我而言,本是难得的机会。”

  风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却是没有料到此女子竟还有些锋芒。

  “我要去朝云殿为娘娘请脉。”

  秦老医官忽然开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复又看向倪素,“你要随我去么?”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去。”

  秦老医官却是一顿,他接过一旁局生递来的拐杖,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却什么也没说,裹上披风,便朝外面去了。

  倪素跟着走出去,宫人们才清扫不久的地面又覆了层薄雪,树上结着冰凌,地上有些地方很湿润,凝了薄冰,风雪又大,倪素见秦老医官佝偻着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秦老医官转过脸,看她的兜帽被风吹得滑下去,鬓发粘着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净极了,“听说,你要为倪公子守节三年?”

  “是。”

  倪素颔首。

  “女儿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秦老医官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既如此,你还敢跟我去朝云殿?”

  他常为贵妃请脉,近来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这个女子敢以守节而驳娘娘的脸面,却还敢随他去朝云殿。

  “官家只许我太医局行走,我并无开方用药之权,我只是跟着您,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回去吧。”

  秦老医官对她说道,“我没真要你跟我去。”

  “我若回去,”

  倪素停下来,“秦老可还愿教导于我?”

  秦老医官也停下来,这天寒地冻,他腿脚都是僵冷的,他瞧着这个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学之心,能教,我自然会教。”

  倪素未料他会如此果断地应下,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老医官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笑,“无论是这宫里,还是外头,女子行医总归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云京,却还如此谦卑好学,这已然十分难得。”

  “有些人不是不承认你的医术,而是承认了你的医术,便下了他们自己的脸面,”秦老医官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所以有些人,有些话,你都不必在意。”

  “是。”

  倪素垂下眼帘,“多谢秦老。”

  “你还真要去?”

  秦老医官见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嗯。”

  倪素点头。

  她在太医局也接触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妇,既有见贵妃的机会,她也并不想错过。

  朝云殿里暖和极了,秦老医官在内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湿润的水痕,贵妃在帘内盯着站在秦老医官身后的那名年轻女子,颇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为,你应该是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娘娘,她如今在太医局,是跟着下官的。”秦老医官号过脉,便拄拐起身,恭谨地说道。

  “你先去吧。”

  贵妃却只瞥他一眼,淡声道。

  秦老医官不能再多说,转身经过倪素身旁时,不由关切地瞧了她一眼。

  “为人守节?”

  贵妃支起身,由身边的宫娥扶着从帘内出来,她乌发云鬓,戴珍珠花冠,虽已有三十岁,容色却依旧艳丽,“倪素,你可知你错过了多好的一桩亲事。”

  她好似惋叹。

  “民女与倪公子在雍州定亲,他为国而死,我这个活着的人,理应为他做些什么,”倪素垂首,“多谢娘娘好意。”

  贵妃瞧着她这副看似柔顺的模样,面上阴晴不定,“只怕躲过今朝,未必躲得过来日。”

  倪素闻言,抬起头来,“娘娘,民女不躲。”

  贵妃一怔。

  “民女今日敢来朝云殿见娘娘,并不为与娘娘结怨,此前民女已经说过,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万不敢轻视娘娘,”

  她看着贵妃,“民女愿为娘娘的父亲治癫病,以求得娘娘的宽恕。”

  贵妃实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盯住眼前这个女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你为我父治癫病?”

  她冷笑,“难不成我糊涂了?你凭何以为我会信你?”

  “倪素一介孤女,今无所依,”

  倪素平静地说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门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儿时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为真,恳请娘娘,给民女这个机会。”

  这是示弱,亦是讨好。

  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贵人求得一个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机会。

  贵妃一言不发,她冷漠地审视此女。

  她可以躲得过这一桩婚事,却并不一定还能躲得过接下去的任何事,她这般模样,的确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而太医局至今无人真正治好吴岱的癫病,这一直是贵妃心中的一块心病。

  “娘娘,您难道就不想亲耳从您父亲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开口,打断贵妃心里的揣度,“民女无可依从,唯愿得娘娘宽恕。”

  倪素离开朝云殿,才走回太医局,还没有去掀那厚重的门帘,便听见里头有道声音浸着寒气,“嘉王殿下不肯用饭,绝食两日,如今又染了风寒,我便是想用药,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倪素倏尔收回手。

  “嘉王妃不是与嘉王感情甚笃么?让她劝劝吧……”

  “嘉王妃也病着,都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如何能劝?听说昨日官家才遣人讯问嘉王,今儿他就神情恍惚,话也说不出了。”

  倪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掀帘进去,多少目光落来,她全然不在意,只走到秦老医官面前,作揖,“秦老。”

  秦老医官见她好好的,似乎也没受什么罪,便笑着说,“你来了,便相当于咱们太医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吗?”

  “知道。”

  倪素说。

  秦老医官点点头,“好,跟我过来,我好好问问你,看你都学的什么。”

  倪素在太医局待到黄昏,方才出宫。

  一直依附于她衣袖的淡雾终于凝聚成一个人淡薄的身形,只有她能看得见。

  “娘娘应该会让我去给她父亲治癫病。”

  倪素拢着披风,一边踩着薄雪往前走,一边与他说,“我真想一针要了他的命。”

  “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徐鹤雪与她并肩。

  浅薄的日光裹在寒雾里,倪素抬起头看他,“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救。”

  但她不能杀吴岱。

  贵妃即便答应她,也不会全信她,她不一定能杀得了吴岱,而贵妃一定能杀了她。

  “你有没有听到嘉王绝食的事?”

  她问。

  徐鹤雪沉默一瞬,而后才“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要绝食?难不成他因此而生忧惧,以至于……”倪素停顿一下,“求死”二字她并未说出。

  “不是。”

  徐鹤雪声线冷静,“相反,他想要活。”

  “……什么意思?”

  “永庚被过继给官家做养子不久,宫中出了一桩钩吻案,是一名宦官,因不满永庚被选为皇子而在其饭食中偷下钩吻。”

  “误食钩吻者,饮冷水即死。幸而那时是冬日,永庚畏寒,又被先皇后训诫,只用了几口饭,不曾用水,太医局救治及时,他才捡回一条命。”

  倪素并不知这桩钩吻案,她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什么宦官,竟起如此歹心?”

  徐鹤雪倏尔停步。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事发之后,官家立即问罪那名宦官,当日处斩,未留供词,未及审理,大理寺以此结案。”

  “你的意思是……”

  倪素的手脚几乎僵冷,她很难不顺着徐鹤雪这番话中透露的深意想下去。

  为何官家会一反常态,为一个他不喜欢的养子而亲自审问那名宦官?为何大理寺会草草结案?

  若曾经官家真动过毒杀嘉王的心思,那么今日嘉王绝食,便正如徐鹤雪所说,那不是求死,而是嘉王在求生。

  “永庚是朝臣硬塞给官家的,他少时就被夹在朝臣与官家之间,若稍有不慎,他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好过。”

  徐鹤雪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朝堂上君臣之间的任何博弈,都能烧到他这个君父的养子身上来,朝臣希望他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而官家却又厌恶他,打压他,他始终不能让君臣任何一方真正满意,而这两方给他的重压,丝毫不减。”

  钩吻案令赵永庚无时无刻不谨记君父对他的厌恶。

  他为此而恐惧,亦为朝堂与后宫因他而起的争斗而恐惧,他在宫中不敢多用饭,不敢多用水,朝臣的紧逼令他不敢不勤勉,而君父的猜忌令他又不敢太冒尖。

  这样一个人,没有在这两方的撕扯之下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就已经是万幸。

  “他若再绝食,只怕……”

  倪素心中复杂。

  她在太医局不是没有听到些朝堂上的事,如今朝中有官员在议,贵妃腹中麟儿尚不知男女,而嘉王却是一早就定下的皇子。

  议储之争已然拉开帷幕,嘉王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此前我没能护住老师,”

  鹅毛般的雪花拂过徐鹤雪的衣袂,他牵紧了倪素的手,“如今,我一定要保护好永庚。”

  两人冒着风雪回到南槐街,医馆今日没开门,倪素进去了便将门合拢,青穹在后廊里,双手撑着下巴,盯着一本书在看。

  “在看什么?”

  倪素好奇地问。

  “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坐直身体,有点不好意思,“在看你的医书,但是我字都认不全,看不懂。”

  “为什么忽然想看医书?”

  徐鹤雪坐下来,接过他递的荻花露水,道了声谢。

  “我身上总是难受,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找法子,总不能一直麻烦倪姑娘……”青穹说。

  “什么叫麻烦?”

  倪素喝了一口热茶,“我答应过你阿爹,要一直照顾你,你难道还想一个人走哪里去?”

  “没……”

  青穹小声说。

  “不过,我们两个都可以教你认字,”倪素看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十分憨厚可爱,“若是你还想学医,我也可以教你。”

  “好啊!”

  青穹露出笑容。

  “我煮了馄饨,给你们尝尝!”他五官虽然迟钝,却也看得出他的开心,他起身到厨房里去,没一会儿就端回两碗馄饨。

  “你不吃吗?”

  倪素没见他端碗。

  “我的刚下锅,我去看着。”青穹说着,就动作缓慢地往厨房里去。

  “青穹第一回 做馄饨,你也尝尝。”

  倪素捏着汤匙,对徐鹤雪笑了一下。

  “嗯。”

  徐鹤雪垂眸,热雾拂面而来,他嗅到几分清淡的香味,伸手捏起汤匙。

  太医局也有饭食,但倪素今日第一回 去,宫里没有准备她这个人的,秦老医官分了她一碗粥,几个糕饼,她也没多用,此时瞧见这碗馄饨才觉得饿。

  倪素吹了吹热气,咬下一口,却觉内馅咸得厉害。

  她一下抬头,正欲说话,却见徐鹤雪面无表情,咬下一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倪姑娘你们不要吃!我好像将盐放多了!”

  青穹从厨房里出来。

  这一刻,徐鹤雪捏着汤匙的手一僵。

  他抬起眼,对上倪素的目光。

  檐廊外鹅毛般的雪不断下坠,青穹踩雪过来的咯吱声响,倪素看着他,忽然端过他的碗来,舀起馄饨,一口咬下去。

  咸得她眼眶发涩。

  “青穹。”

  她放下碗。

  “啊?”

  青穹不知道怎么了,抹了一把头巾上的雪粒子。

  “你有没有听你阿爹说过,你阿娘在时,吃不吃东西?”

  “虽然阿娘用不着,但她有时也吃。”

  青穹如实回答。

  “那,你阿娘尝得出味道吗?”

  倪素的喉咙发紧。

  “若是尝不出味道,我阿娘为什么要吃?她是鬼魅,不会饿肚子,吃这些不就是尝个味道么?”

  青穹一头雾水。

  倪素贴着碗壁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在受讯问后,离开夤夜司之时,托太尉府的车夫买来的糖糕,在太尉府中,她与面前这个人分食的糖块。

  她想起他陪着自己吃过的每一顿饭,想起她在为张小娘子的母亲诊过病后,喂给他吃的那一颗糖。

  想起他每回说的“甜”这个字。

  泪意充盈眼眶,几乎顷刻如簇跌出。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角站起身,他没有防备,见她忽然掉眼泪,他想也不想,走到她身边,蹲下去。

  淡青色的衣摆轻拂地面。

  “对不起。”

  他说着,屈起指节擦拭她脸颊的泪珠。

  倪素却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忍了又忍,却问不出为什么骗她,因为她大抵也能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隐瞒她。

  他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倪素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家风,还是他的老师令他拥有如此品行,不畏苦痛,亦不怨憎苦痛。

  “为什么?”

  倪素泪眼朦胧,几乎看不太清他的脸,“为什么你会没有味觉?青穹有,青穹的阿娘也有,为什么……就你没有?”

  他并不是五感全都衰退。

  他拥有嗅觉,也能听得见声音,也感受得到她的触碰。

  唯有他的眼睛。

  倪素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生前受过伤,死后魂魄有损,尚未修复,所以在阳世的夜里,他才需要她来点灯。

  那么,他的味觉呢?

  “徐子凌,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

第108章 玉烛新(五)

  “徐将军您……尝不出味道么?”

  青穹呆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鹤雪没有应答,他平静地从倪素掌中收回手,又为她擦拭干净眼泪, “天冷,不要哭了, 脸颊会疼。”

  紧接着他缓缓站起身,面前的倪素在仰着脸望他,一旁的青穹也紧紧地盯着他, 他就近坐在倪素身边,说, “记得我昨夜与你说过的话么?牧神山一战, 非只一因, 非只一人。”

  “耶律真当初并没有杀苗天宁, 反而是他自己身受重伤,仓皇撤退,他欲与蒙脱汇合, 而其时蒙脱已死,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尽数覆没,他看见有人将我从尸山里带走。”

  “那个人叫窦英章, 他是居涵关监军潘有芳的亲兵指挥使。”

  徐鹤雪双手撑在膝上, “潘有芳就是如今的三司使,我之所以不曾怀疑他, 是因为他是老师信任的人,朝堂之上党争愈演愈烈, 老师与孟相公为使我免受其害, 便使此人赴任监军,而我在居涵关的军务, 潘有芳作为监军却从未插手,也是他,一直在为我顶住朝中的压力,使我用兵不受掣肘。”

  “这就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他背叛了您?为什么?”

  青穹走近。

  “从谭广闻的说辞来看,他应该是为吴岱遮掩,或许也是在为他自己遮掩,若他那时已与吴岱有私,那么援军不至,便只可能是他拦截了我的军令。”谭广闻受韩清讯问之时,徐鹤雪已不能聚形,这些事,一半是青穹与他说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推测。

  潘有芳为何改换立场,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那时双目不能视物,清醒之时,被人灌了一碗药。”

  “什么……”

  青穹方才想问什么药,却见倪素一下站起身,他要脱口的话忽然咽下去,满腹惊疑令他一时再说不出话。

  还能是什么药。

  倪素一手撑在桌案上,她下颌绷紧,寒风吹得她湿润的面颊刺疼,身为医者,她虽不知那究竟是一碗什么药,却也明白,这世上的药石,半是药性,半是毒性,用对了,是救人的良方,若用不对,便是害人的剧毒。

  正如百草之中有一味生半夏,生半夏中毒,则使人咽喉灼痛难忍,而味觉全失,口不能言。

  徐鹤雪生前所受,以至于死后魂魄有损,修补未及,虽白日无碍却夜不能视,虽能言语却味觉全无。

  倪素咬紧齿关。

  徐鹤雪忽然站起身,伸手将她横抱起来。

  “青穹,有钱吗?”徐鹤雪看向青穹。

  “……有。”

  青穹嗓音发涩。

  “太咸的馄饨你不要再吃,去外面的食摊买一些吧。”

  青穹呆呆地站在廊庑里,看着徐鹤雪抱着倪素往对面的屋子里去,檐廊外飞雪漫天,他看着徐鹤雪的背影。

  一个鬼魅,尝不出人间的味道,那么,他在这里,与在幽都,又有多少区别呢?反正,都是一样的了无生趣。

  倪素的脸一直埋在他怀里,徐鹤雪才迈进门内,忽听她说:“我真想杀了他们……”

  他一顿,垂下眼帘。

  她在发抖。

  徐鹤雪将她放回床上,俯身为她脱下鞋袜。

  倪素坐在床沿看着他,“这算什么?有罪之人青云直上,无罪之人却尸骨无存?”

  “只要有人在,天下玉宇便不可能绝对澄明,”徐鹤雪将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上,卷起她的裤腿,指腹沾了药膏,动作很轻地往她膝盖上揉,“有人浊,亦有人清。”

  “有不公,亦有公。”

  徐鹤雪放下药膏,将她的裤腿拉下来,然后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去,拉过棉被来将她裹住,“我已知晓真相,这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裹在被子里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虽然才是活着的那个人,可是眼前这道孤魂却将这个人世比她看得还要透彻,正是因为这份透彻,正是因为他心中光明,所以他才从不给自己生怨的余地,牧神山的真相,靖安军的冤屈,即便他死了,他也要自己亲自来讨。

  “你也上来。”

  倪素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徐鹤雪没说话,脱了鞋袜才在她身边躺下来,她就一下到了他怀里,徐鹤雪顺势将她抱着,用被子将她裹好。

  “你裹得我手伸不出来。”

  倪素说。

  “屋里没烧炭盆,怕你生病。”

  徐鹤雪侧着身,一手揽着她。

  倪素不肯听话,在被子里挣扎着将手伸出,环住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靠,“我以为你尝得到味道,所以才总给你糖糕吃,我以为,这样会让你开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