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这么多年 (全3册)

作者:八月长安

内容简介:

《这么多年》是振华中学系列最终篇,作者八月长安,原名《早恋》,本为《你好,旧时光》番外,后因篇幅独立成书。

这么多年,陈见夏选择了走自己的路,在路的尽头,李燃还在等她。她所想要的,不过是骑着心中的那头野兽,去捉住一只路过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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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和《你好,旧时光》《最好的我们》《暗恋·橘生淮南》一样,故事依然发生在振华高中。

但这个故事和他们也都不一样。

八月长安这次写的,是一个不一样的成长故事。

成长是什么?成长会让陈见夏发现,这个广袤世界的天空、海洋和宇宙,无边无际,只有自己。

然而,总会有一个人 听见她的声音。

她是浩渺宇宙中被遗弃的飞船,沉寂多年的对讲机里,他是唯一应答。

这么多年,陈见夏选择了走自己的路,在路的尽头,李燃还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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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华中学”系列作品完结篇,系列主角梦幻联动,为你而来。

☆八月长安剖析自我意识的突破之作,融入女性成长体验,完成从青春懵懂到思维醒觉的飞跃式蜕变。

☆一代人的青春成长,在本部作品得以延续,构筑了众多读者心目中完整意义的青春故事。而这一次,八月长安书写的,除了青春和成长,还关乎自我和未来。

☆这么多年,为你而来。

上册

楔子

路过蜻蜓

南京冬天下起雨的时候,有一种凉薄的气质。

秦淮八艳,金陵烟雨,六朝旧事随流水。

这座城市见惯高楼乍起和王朝倾覆,生命枯荣平常得如同它的呼吸声。辉煌或倾颓,灿烂或黯淡,它都安之若素。

阴雨让夫子庙安静了许多。周边鼎沸的市场此刻有些没精打采,平日随风打转的细碎垃圾都被积水黏在柏油路上,湿气驱散了臭豆腐的气味,也驱散了桥上熙熙攘攘拍照留念的游人。

陈见夏在秦淮河边站了好一会儿,默默凝视着对岸那一对硕大的红底赤金蟠龙。

刚刚出租车司机跟她闲聊,问她是来出差还是见朋友。

“不出差。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陈见夏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母亲和弟弟现在却时常给自己打电话,亲昵而自然。过去的种种都被时间泡得褪了色,血缘这种甩不掉的牵连,在见夏越走越快的今天反而显示了它真正的威力。只有他们还在她身边。

重要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她慢慢地沿着岸边的石壁向前走,默读着每一个浮雕人物的名字,认真揣摩着石头里的神韵。她当年曾经在大总统府买过一把扇子的,正面写着“天下为公”,背面写着“博爱”,还拿着这把扇子游了半天的夫子庙,站在那一年刚刚落成的石壁前,用扇子做道具扮演石雕人物。她扮柳如是,他扮唐寅,惟妙惟肖,惹得旁人纷纷停下来拍照。

她站在石雕前有些恍惚,又有点遗憾。

那么好的场景,她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当年的他们都被陌生人的相机带走,不知道去向何方了。

岸边的走道并不长,她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尽头,想了想,花了六十块买了一张观光船票。

卖票的告诉她十分钟后才开船。她表示愿意等。

售票处的男人看到眼前的女人举着油纸伞,咧嘴一笑刚想要搭讪两句,被见夏冷冰冰的眼神堵了回去。

陈见夏自己也抬头看了看这把青色油纸伞,很重,质量却并不好。刚下雨的时候她在小市场的纪念品商店里买到它,价钱不便宜,应该是被宰了一刀,然而她并没有计较。

从小陈见夏就不愿意计较,只是曾经她不得不计较,跟自己的面子做困兽之斗。

当年她祈雨那么久,就为了咬牙买一把油纸伞。他对她的念念叨叨很不屑,却在雨滴落下时,一把拉起她的手跑回秦淮河边,将伞递到她手中。

记忆中那把伞那么完美,后来被她收到哪去了?不像现在这一把,伞骨斑斑点点,拼接处溢出乳白色的胶痕。

“好啦好啦,你不是要演《红楼梦》吗?演吧演吧,林妹妹现在该你吐血了,action!”他是这样说的吗?

油纸伞唤起了一些记忆,却模糊了另一些。

售票的男人敲了敲窗,惊醒了陈见夏。

“乘客太少了,你别坐了,他们也不想因为这么点儿人开一次船。”

陈见夏再次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他,“是么?我等。”

男人为难地缩了缩脖子,关上窗口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船工喊了一嗓子,见夏踏上船头。

观光船从夫子庙出发,朝着白鹭洲公园的方向缓缓行驶。导游在倒数第一排,手里拿着小黑匣扬声器,耳边挂着话筒,满脸木呆,嘴皮子几乎没动,抑扬顿挫的语调却是训练有素,像配错音轨的电影。

见夏并没有听。

曾经她也坐过观光船,却并不是这种马达轰隆的大船。船夫摇橹,只带他们走短短的一段,解说也并不专业,掺杂着当地方言和放声大笑。见夏和他吵了架,含泪梗着脖子不理他,仰头看两岸,努力想象着千年前夜泊秦淮的风情,却因为身边人一句“董小宛也算当年的知识妇女了吧”而破涕为笑。

如今只剩下叹息。

“你不用讲了。我不需要听。”

她回头朝导游微微笑了一下,导游愣了愣,似乎觉得这样不合规矩,想要拒绝。

“真的,你可以歇一歇,就我一个人,又不会投诉你。”

导游小姑娘终于还是不想错过偷懒的机会,缩脖子窝进了座位里,掏出手机打字聊天,盯着屏幕的脸比方才生动了许多。

见夏将头靠在窗上。缓慢行驶的大船终于将现代的夫子庙码头甩在了背后,沿着窄窄的碧绿河道前进,两旁的白墙黑瓦像一场默片,不断倒退。这艘船带着陈见夏,一帧一帧倒读时间。百年间才子佳人灰飞烟灭,哪怕留下一丝魂魄,也只能浮在空中看着游客们的数码相机微笑了吧。

过桥时,船的引擎出了点问题,尴尬地停在了桥下。桥墩下用阴阳文打乱了顺序刻着那首“红豆生南国”的相思诗,岸边的旧居却早已经改造为高级会所,门口隐约听到音乐声,从雨中幽幽飘过来。

见夏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窗。湿冷的气息让她不由得瑟缩了几分。

旋律声是张国荣的《路过蜻蜓》。

若你没法为我安定

宁愿同渡流浪旅程

不怕面对这无常生命

见夏一晃头,颈椎处传来了轻微的咔吧声,她的肩颈劳损一直好不了,此刻关节一滞,彻底绷断了理智的那根弦。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

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虚耗着我这便宜生命

让你被爱是我光荣

无论谁在嫌我煽情

不笑纳也不必扫兴

曾经有个少年,站在摇橹船上,大声地为她唱这首歌。她听不懂粤语,问他在唱什么。

他说,陈见夏,你就当是路过了我这只蜻蜓吧。

会大咧咧地说“123林黛玉该你哭了action”的浑不吝少年,在分别时刻,静静地立在船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就当是,路过了我这只蜻蜓吧。

泪水中,桥下的相思诗糊成了一片。见夏旁若无人地哭着,花了眼妆,睫毛都粘在一起。

南京真是个凉薄的城市。曾经她不觉得。

第一次过来的时候,热闹的夫子庙市场敞开怀抱迎接她。大总统府,汤团店,明孝陵,鸭血粉丝汤,蟹壳黄……没有一处冷淡。或许是因为当时身旁的男生胸腔里跳着一颗热腾腾的心,连南京也给了她几分面子。

又或者凉薄的是她自己,没了惊喜和感恩,走得越远、见识得越多就越凉薄。

见识是血肉,饲养着她内心的野兽,那只曾经被饿得柔弱如猫咪的野兽——现如今它长大了,弱小的她终于可以站在它背后扬眉吐气,再也不被人欺凌。

宁肯花许多年独自养大这头野兽,也不愿意依靠他。

她无数次问自己,你后悔吗,陈见夏,你后悔吗?

答案一直都是否定的。见夏深深知道,当初自己无论选择哪条路,结果都是后悔。

所以她默默告诉自己,那种感觉不叫后悔,叫作贪婪。

然而再怎样贪婪,她所想要的,也不过就是骑着心中的那头野兽,去捉住一只路过的蜻蜓。

第一章

见夏

有那么一段时间,如果有人问起陈见夏是谁,只能得到两种回答。

男生们会说,那个军训时晕倒的女生。

女生中有人会和男生做出同样的回答,另一些则会在晕倒后面加上一句,“就是被代班长背的那个女生”。

然后是暧昧的笑容,只有女生才看得懂。

代班长只不过是背着她去医务室。她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再睁开眼时,窗外艳阳高照。陪在她身边的那个麦色皮肤的漂亮女生笑得过分活泼,“你还不知道呢,是我们大班长把你背过来的哟!”

陈见夏甚至都没敢抬头瞄一眼这位站在床头微笑的男生,忙不迭点头道谢,然后坚持要回到操场上参加军训。

女孩子惊讶地捂住了嘴:“疯了吧,你才刚醒过来啊。你就这么喜欢军训吗?我要是你我就闭上眼睛再晕一次!”

这种说法让陈见夏更加不安。

她的局促让漂亮女生咯咯笑起来,捏着她的脸问:“小美女太可爱了,你叫什么名字?”

见夏当时并不明白“小美女”只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称呼,听到之后一下子脸红了。

“我叫陈见夏。”

陈见夏自打醒过来就心情沉重。

自己因为晕倒而翘掉军训,那么会不会有人觉得她在装样子、娇气偷懒,觉得不公平?

今天是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她不希望因为“特殊待遇”给大家留下坏印象。

就像当初被初中同学讨厌一样。

一丁点都不想。

在陈见夏心里,家乡县城的那所小初中好似一锅沸腾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黏稠的泡泡,学生们都被熬出模糊而雷同的样子,从众地叛逆着,不分彼此。无论他们旷课还是打架,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些孩子大多只需要混过九年制义务教育拿到毕业证,后面是去做工还是当兵,都看造化了。

陈见夏不一样,她是粥锅里混进来的一粒铜豆子,怎么煮都煮不烂。

她是老师的希望。班主任预言她会是这所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女孩——这些老师没什么能奖励乖宝宝见夏的,只能护着她。

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她。然而也没有人欺负她。

他们觉得见夏是以后会飞上梧桐枝头的凤凰——这只凤凰坐在第一排固定的位置上,不需要在每周五带着全部家当辛辛苦苦串组换座位,也不需要擦黑板扫地倒垃圾。男生们不跟她开玩笑,不逗她不惹她,没有绯闻没有流言;女孩子当她透明,谈论什么都不会叫上她,呼朋引伴时刻意避开她的方向。

只是谁也不知道,埋头于配平方程式的陈见夏其实一直在用耳朵倾听着,每时每刻。

有时候她带着某种早熟的优越感怜悯这些不知未来艰辛的同龄人,有时候,她怜悯自己这种早熟的优越感。

见夏的整个初中生活就像被两种不同的情绪煎熬到焦煳的荷包蛋。她常常会在嘈杂喧嚣的自习课上抬起头,长长地叹口气,一种怅然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他们多快乐,究竟在笑些什么呢?

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老了之后回头遥望少年时代,会不会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带着喧哗又疏远的背景音,扑面而来。

就在这个夏天,陈见夏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得到了教育局领导的召见——省城的振华中学第一次面向省会以外的县市进行特优生选拔,用县一中老师的话说,来抢学生了。

被抢的是陈见夏。

她第一次明白了班里的某些女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挑唆男生们为自己打架。那感觉真好。

爸爸妈妈特意买了鞭炮在家门口放,刚上初中的弟弟被所有长辈轮番摸头教育“以后一定要像你姐姐一样有出息”直到不耐烦地遁逃。见夏觉得自己度过了上学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假期,快乐得几乎害怕新学期的到来。

临行前,妈妈一直在犯愁如何给见夏打包,一边收行李一边抱怨。暑气难耐,家里不舍得开空调,电风扇吹来的都是热风,妈妈愈加急躁,话锋一转又开始教训人,让陈见夏到了省城读书一定要争气,别出去丢人,否则还不如留在县一中,省钱离家近,还能多带带弟弟,弟弟刚上初中,她一走都没人给弟弟辅导功课了,初中学习多紧张,耽误了可怎么办……

陈见夏听得心烦,抓起斜挎牛仔包,说要上街转转。

“姐,那么大太阳你不嫌热啊?”

弟弟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冰棍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剧,陈见夏偷偷瞪了他一眼。

小县城里面只有一个商业中心,两条主干道交汇成大十字路口,中间伫立的最高的楼是县第一百货商场。

很久很久之前这里繁荣是因为县政府和农贸市场,很久很久之后,是因为KFC、Nike、Sony和周大福。这几乎是县里唯一可以正经逛街的繁华地带,所以熟人频频在这里偶遇彼此,小情侣们分享同一支冰激凌甜筒,小姑娘们在摊位前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讨论哪只发卡更漂亮……

然而那天见夏独自散步到这条街上的时候,行人却很少。星期三下午两点,八月最热的一天,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见夏一路踩着楼群和行道树的阴影,低着头,任额前掉落的刘海扫过清润的眉眼。过马路时出租车排气管的热气喷在小腿上吓了见夏一大跳,她伸出左手盖住眼睛,才感觉稍稍凉快了一些。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反正就是走。也许是马上要出发去省城了,心里有些慌。

不知怎么,她想起小学时候妈妈牵着弟弟和她的手来第一百货商场给外公买老花镜,弟弟忽然问,省城究竟什么样。妈妈逗他说,省城就是好多好多个第一百货商场集合在一起。

然而见夏听见过女同学们聊天说第一百货商场其实没什么可玩的,甚至快餐店只有肯德基,连麦当劳都没有,更别提必胜客什么的了。

还是省城好玩,她们说。

这几个名字让她一直记到初中。初中时,从没去过网吧的好孩子陈见夏借用在老师办公室帮忙批卷子的机会,偷偷溜到公共电脑上打开新浪的主页,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必胜客”三个字,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比萨的样子。

那时候,妈妈摸着弟弟的头,笑着说,以后有出息了去省城上大学!

这些话以前爸妈都只对弟弟说,然而最后被振华抢走的特优生,是见夏。

见夏抬头看着第一百货商场门上早已失去光泽的烫金大字,默默告诉自己,要加油。

陈见夏,省城不是终点。

她漫无目的地在第一百货商场里面转了一圈,出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肯德基。上校老爷爷的塑像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拄着拐杖,依旧笑眯眯,不急不忙的样子。

她推开门,扑面的冷气让浑身毛孔都舒服到战栗。店里人很少,见夏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一会儿,觉得只享受冷气有些过意不去,好像占肯德基爷爷的便宜似的,于是站起身打算点些吃的,还没走到点餐台,就愣在了半路上。

一个服务生把餐盘倒进残食台,转过身,刚好对上见夏惊诧的目光:“陈见夏?”

男生叫王南昱。

熟悉的同学穿着熟悉的制服,可是看起来那么陌生。

陈见夏和王南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这个男孩坐在倒数第二排。她初中的班级是按照成绩来排座位的,老师也知道课堂上乱,生怕好学生听不清课,于是将不良少年们一股脑都放在了后排,任其自生自灭。班里爆发出的起哄和爆笑大部分来自倒数几排,有时候见夏会觉得自己是背对着岸的稻草人,每天都听着人声如海浪般从背后滚滚袭来,止步于很近的地方,再渐渐退去。

陈见夏有时不得不走到教室后部去扔垃圾,也会神经质地感到自己正在被一些不善的目光洗礼。

但这目光里绝不包括王南昱。他也算半个不良少年,然而见夏直觉他对自己很友好——只是因为一件小事,仅有的一件,很小的小事。

初二秋天的一个早上,陈见夏拎着香蕉皮站在过道不知所措,垃圾桶和她之间阻隔着一大群男生,正在踢打玩闹。王南昱注意到了她,走过来,伸出手,笑着说,给我,我去帮你扔吧。

见夏呆呆地把香蕉皮递给眼前的男孩,忘了道谢,一扭头就走了。

“是、是你啊,在这里打工吗?”见夏生硬地寒暄。

王南昱笑了:“嗯,对,也不算打工,要是适应的话,就一直做下去。”

适应的话?见夏有些腼腆地笑了:“总不能做一辈子啊。”

她说完就后悔了,哪有自己这么讲话的,真难听。

陈见夏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来弥补这句显得居高临下的无心之语,王南昱倒没在意,好像很谅解见夏不擅言辞。

“暂时先做一阵子。以后,家里可能让我去当兵吧。”

见夏局促地盯着脚尖,“那、那很好。……好好加油。”

两个人很快没什么话可说了,王南昱拎起身边的水桶,朝餐台努努嘴说:“你要点餐?快去吧。”

见夏点头,走了几步,忽然站住。

“王南昱?”

“嗯?”

“上次,上次我忘记跟你说谢谢了。”

王南昱张着嘴想了半天,才一拍脑袋,笑了。

“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扔一香蕉皮吗?”

是啊,多大点事儿——而且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可他们两个都记得。

见夏和王南昱相视一笑,脸上都有些红。

“什么时候去省城?”

见夏有些意外。她的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关心中考成绩,很多人甚至拿到会考毕业证后压根没去参加升学统考——比如王南昱。

她心底有些小得意。他竟然知道她要去的不是县一中,她可是被振华录取了呢。

“下周二。”她笑了笑。

“你爸妈送你?”

“我堂姑和姑父要去省城办事,正好开车把我捎过去,我爸妈就不去了,车里坐不下。”

“他们挺舍不得你的吧?”

见夏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再次点点头。

她自己都不知道父母究竟会不会真的想念她。还有弟弟陪着,他们应该不会觉得有太大不同吧,反正原本在家里,见夏也不怎么说话的。

老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话又说,十个指头不一般长。

王南昱看出她不想多说,很体谅地转移了话题,“到新环境,照顾好自己,也别光顾着埋头学习,既然去了省城生活,周末就出去四处转转。”

顿了顿,又说:“但是也要继续加油,得给我们长脸啊。”

她脸一红,不知道怎么回答,刚刚被妈妈唠叨的愤懑似乎被抚平了。陈见夏只是点点头,轻声说:“我……谢谢你。”

王南昱朝她挤挤眼睛,“不能再说了,一会儿领班该骂我了。这个给你吧!”

是买快乐儿童餐就能得到的发条玩具,透明的包装袋里是正在滑雪的上校。

他说完就拎着桶跑进了里间。见夏盯着手里面的包装袋愣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有些不好受。她没有带多少钱,就到餐台点了小杯可乐回到靠窗的座位咬着吸管发呆,有时候看看骄阳似火的窗外,有时候用余光观察王南昱。他忙前忙后,擦桌拖地,很努力,却还是被领班骂了一顿。

见夏摩挲着手中结上一层冰凉水气的蜡质可乐杯,上面的肯德基爷爷一边微笑一边流着冷汗。

校园里面吊儿郎当的“毕业班大哥”,总是在低年级的小弟面前趾高气昂,穿上制服干起活来却也同样勤快,挨骂的时候,羞赧的脸上仍然是属于孩子的神情。

见夏忽然意识到校园其实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地方,可是她的很多同学,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丝刚刚泛上心头的感伤被她自己狠狠抹去。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们总要走上自己的人生路,并不会因为年少懵懂就被命运厚待。

陈见夏要走的那一条,至少表面看起来明亮而坦荡。这是她自己争来的。

知识改变命运。

可是知识没有告诉她,什么样的命运才算好。

第二章

江湖

于丝丝不止一次夸奖,见夏的名字很好听。

当她回答对方自己叫陈见夏的时候,这个刚刚揶揄她是军训积极分子的漂亮女孩笑得更灿烂了,“这名字真好听!唉,为什么我就要叫于丝丝?”

十几年前,丝丝婷婷一类的名字正流行,家长喜欢用这些听起来洋气的叠字给孩子取名字,然而洋气也不过是时代眼光,等孩子长大了,反而开始嫌弃娜娜玲玲这些名字俗气了。于丝丝就是这样。

“丝丝丝丝,娇滴滴的,腻人。”

见夏被她的直爽吓了一跳,只好说:“于丝丝……挺好听的,真的。”

于丝丝耸耸肩,没搭理这句干巴巴的安慰。陈见夏发现了,她虽然是朝着自己笑,话却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其实一开始我爸想让我叫于湘,我爸是湖南人,于湘念着比于丝丝好听多了!都怪我妈非要给我取这么个名,这个中年妇女,俗死了!”

见夏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呼自己妈妈为中年妇女——虽然她的确应该是中年妇女。

“我还是喜欢我的英文名,虽然普通,但也有特殊的意义。要不你们以后叫我Rose吧。”

见夏笑了,“如果你的名字叫于湘,那么你的英文名就得一起换,不能再叫Rose了。”

于丝丝完全没有听懂:“为什么要换?”

因为鱼香肉丝。

见夏差点被自己逗乐,但很快就在于丝丝目光下绷住,连忙摇头:“不,不为什么。”

这时候一旁沉默很久的男生笑了。

见夏有那么一瞬间相信这个男孩一定听懂了自己没说出口的玩笑,她抬起头,男孩逆光站着,背对窗外午后炽烈的太阳,她还晕着,没办法直视阳光,更不敢直视男生,立刻避开眼神。

“于丝丝你陪着她吧,看样子没什么事儿了,我先回去了,一会儿俞老师还找我呢。”

“没问题,”于丝丝大笑,“谢谢帅哥班长给我机会偷懒!”

男孩的笑声很温和。

见夏垂下眼睛,“真是谢谢班长了。”

班长刚离开医务室,于丝丝就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呀,你脸红了。”

见夏很诧异,认认真真地否认:“没有啊。”

于丝丝笑嘻嘻的表情有了一丝尴尬的裂缝。

见夏有点懊恼,自己果然是个呆子吧,连开玩笑都不会。她想要补救点什么。陈见夏是那么希望这个新班级里面优秀的同学们能够喜欢自己,比如眼前的于丝丝。

“对了,你初中是哪个学校的?”

见夏还在为自己蹩脚的社交表现思前想后,冷不防被问起,有点迟钝,“我……我不是省城的学生。我是外地生。”

她知道新同学都是来自省城各个初中的尖子生,即使不是同校同班,也可以聊聊“你们学校的某某很有名”一类的话题,于是她从善如流:“于丝丝,你是师大附中的吗?”

这所全省闻名的初中每年都有不少优秀毕业生升入振华,威名远播到了陈见夏的家乡。然而于丝丝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否认得很干脆,“我是八中的。你们只听说过师大附中吧?”

“八中我知道的,”陈见夏连忙道,“在我们那里很有名的!”

于丝丝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点。陈见夏根本没听说过八中,但她觉得自己总算说对了一句话。

“你是外地生,那你住在……”

“就在学校后身过一条马路的家属区里面有个教师宿舍,空出来了几间给我们这些外地生。反正我们人也不多。”

“哦。挺好的。”

半晌无话。于丝丝似乎更乐意看窗外,把刚才被她称为“好可爱好可爱”的陈见夏扔在床上发呆。她忽冷忽热的态度令见夏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那么不招人待见,初中如此,高中的第一天也如此——初中也就算了,但这里是振华。

陈见夏低头穿鞋下床,窘迫地发现自己左脚袜子的大脚趾位置上破了一个小洞。这双肉色尼龙袜质量一般,洗了几次就开始破洞,她本来打算今天晚上赶紧拿针线补上的,谁想遇到这种突发状况?

她家并不穷,偏偏第一次就在新同学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小县城营养不良的贫困生。见夏默默猜测到底是谁帮她脱了鞋,她希望是男班长,她觉得男生相对来说不是那么细心,也不那么愿意传闲话。

“看见二班那个正在喊口号的男生了吗?林杨,师大附中的,咱们这届最有名的就是他了,中考之前师大附中的人个个提起他都拽得二五八万的,好像中考状元非他莫属似的。”

医务室窗子对着的这片区域有两个班级在军训,正好就是新高一的两个“尖子班”一班和二班。陈见夏顺着于丝丝的指引看过去,有个白净的高个男孩站得笔直,正在指挥他们班同学做正步分解动作。

“那他最后考了第几?”

于丝丝半笑不笑的:“只考了第四。”

见夏咂摸着这句话。

备考期间,初中班主任告诉她,想要考上县一中,就要每次都把总分稳定在550分以上。所以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发布成绩时,仍然考了第一名的见夏却因为总分只拿了530分而伏在桌子上掉眼泪,后桌名叫饶晓婷的女生看见了,把自己得了30分的数学卷子卷成筒敲在桌子上,骂她:“神经病。”

见夏迅速转过头,含着泪恶狠狠地对饶晓婷说:“我不满足是我的事,我不是你,我也没有跟你比较!比你强也没什么好满足的!”

那几乎是见夏唯一一次在班级里面大声讲话,也是安静腼腆的她唯一一次显露出属于优等生的骄傲自负。

年少轻狂,以为不争就是没自尊的孬种。

然而此时听到于丝丝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出“只考了第四”这种话,见夏发现自己竟然也很想骂一句“神经病”。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谁有资格教别人要知足呢。

“其实我认识林杨。暑假时我和他上过同一个补习班,提前学高中的课,讲课的都是振华的特级教师,三百人的大教室,每次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好多人托关系想进都进不来。”

见夏认真听着于丝丝天马行空地跑题,感到很新奇——“想进都进不来”的补课班,怎么听都有种贵族气。

等等,今年暑假?提前学高一课程?

见夏的心沉了下去。人家已经提前起跑,基础又比她好,自己怎么比得上?要知道这个夏天她可是彻彻底底放松了两个月,四处给别人家的孩子“传授学习经验”,被亲戚朋友捧上了天,光顾着得意,根本没有为竞争激烈的高中生活做什么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