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杨这人还挺好的,很和气。我就是烦他们师大附中的人,每个都不知道神气什么,拽得二五八万的。”

陈见夏正暗自焦虑,终于注意到于丝丝斜眼瞄她。她已经好久没有接于丝丝的话了。

“所以,最后考了全市第一的是谁?”

于丝丝语气昂扬,“就是刚才背你过来的咱们班长啊,楚天阔,我们八中的。”

见夏笑了,“这么厉害呀!真好。”

于丝丝那一刻的表情,和她所不屑的师大附中众人一样,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于丝丝就像一个装满了学籍档案的活动文件夹,窗外站军姿的风云人物没有她不认识的:有人是奥赛金牌,有人是中考作文满分,有人是全国希望英语大赛一等奖……她看见谁说谁,想到哪儿讲到哪儿,见夏明白她只是在借机炫耀,但还是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听到最后实在吃不消也记不住了,见夏忍不住抬起头打断,“于丝丝你也很出色啊,不比他们差的。”

于丝丝夸张地大叫:“什么啊,我能考进咱们一班纯属幸运,和这些牛人哪是一个级别的?估计摸底考试考个倒数,我就要跟咱们班彻底say goodbye了。”

“摸底考试?”

“你不知道吗?军训结束了就考。”于丝丝笑。

“啊?!”见夏叫出声,“我没准备,考不好的话……”

“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考不好就要被踢出尖子班啦,不过你有什么好准备的啊,你从外地被振华花重金挖过来,肯定特别厉害,该担心的不是你,是我!”

于丝丝的安慰连一丢丢真诚的味道都没有,见夏心中仅剩的一点点考上振华的喜悦和骄傲也在这一刻被阳光曝晒干净。

“我得回去军训了,”于丝丝说够了就起身,“可不能再偷懒了。”

偷懒二字让见夏脸颊发热,她急急地表态:“我跟你一起出去,我也休息够了。”

“得了吧你,桌子上的妙芙还有巧克力牛奶都是大班长给你买的,赶紧吃,否则站不了五分钟又得晕倒。有机会还不好好歇着,军训上瘾啊你?”

于丝丝把桌上的零食推到她面前,快步走出了门。

见夏自讨没趣,呆坐了一会儿,伸手撕开蛋糕的包装袋。她的确饿了。

她昨晚第一次独自睡在宿舍里,太兴奋了,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天快亮了才迷糊一阵,自然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就站了一上午军姿;本以为午饭能多吃点,偏偏到了食堂才想起来,外地生的饭卡被收上去集体办理餐饮补助了。

茫茫人海全是陌生人,陈见夏不好意思朝陌生人借卡,只好饿着。

于是顺理成章地晕倒了。

门当啷一声被推开。见夏抬起头,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血流满面的男生。

她吓得倒抽一口气,妙芙的碎渣吸进气管里,呛得她咳嗽不止,泪眼婆娑,肺都快呕出来了;男生已经走到她面前,迅速拿起桌上的巧克力牛奶,拆开吸管外面的塑料包装,插进纸盒里递到她手中。

她连忙喝了好几口,终于慢慢平息了剧烈的咳嗽。

“你没事吧?”

被一个血淋淋的人关心,见夏有点哭笑不得,“我没事。谢谢你。”

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捏着蛋糕边。她不好意思地把妙芙塞回到袋子里,对那个男生说:“校医帮我看完之后就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男生没说话,那一脸的血让见夏没有办法辨认他的表情。

见夏没来由地紧张。她想起暑假时弟弟一直在看一部偶像剧,她偶尔也瞄两眼,刚好看到女主角给篮球队的男主角包扎胳膊上的伤口,连消毒都不做,直接就把绷带往上缠,她还嗤笑了好一阵,偶像剧就是偶像剧。

这样想着,她鬼使神差开口问:“用我帮你包吗?”

“行啊。”

对方的回答,干脆得不像话。

第三章

不依不饶

见夏张大了嘴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然而她既没有酒精纱布也没有经验技术。

两个人面面相觑很长时间,男孩扑哧笑出声来,没有继续为难她,自己走到水池边,满不在乎地就着水龙头冲洗脑袋,脸上干涸的血迹很快冲得干干净净。看来伤口不大,早就止血了。

他低着头控水,大声喊:“同学,有纸吗?”

见夏连忙跑到桌边抓起那包心相印递给他,对方伸出湿漉漉的手来接,她却又急急忙忙一把抢了回来。

“你干吗啊?”男生不解。

见夏硬着头皮撕开包装,拎出三张纸,展平了叠成方手帕一样,重新递给他。

“你手湿,打不开,我怕……”

男生把脸埋在面巾纸中,长出一口气。

“谢谢你。”他的声音有种昂扬的明朗气息。

男生留着略长的寸头,远看毛茸茸的,发梢竟然泛着些许红色的光泽,沾到了晶晶亮的水珠,阳光一晃就更明显,像一簇跳跃的火苗。

陈见夏的一包纸很快就被他用掉大半,他再次道谢,她摆摆手说:“我中午饿晕了,是我们班长给我买的饭和纸巾,是他细心,不用谢我。”

“是么。”他洗干净了脸,却也没离开医务室,而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阳光下,挨着见夏右边。于是见夏的余光只敢往左边扫,脑袋都被带偏过去。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陈见夏无事可做,重新把纸托蛋糕拿出来,小口小口地吃。

男孩忽然道:“你刚说你中午饿晕了?”

陈见夏再次被碎屑呛个正着,眼泪鼻涕齐飞,男生一愣,第一反应是笑,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礼尚往来地也给她叠了三张纸。陈见夏好久才整理好自己狼狈的样子,闷闷地盯着窗外等他笑完。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他笑够了,象征性地道个歉,语气并不诚恳。

陈见夏无奈地转头,第一次正视对方,不小心看进一双格外亮的眼睛里面。

男生看陈见夏盯着他,就不笑了,眼神不驯。这是自然,温驯的人不会开学第一天就挂着一脸血。

见夏慌乱地扭过头,没胆量继续打量他脸上其他的部分。

“外面是哪个班啊?”男生没话找话,似乎有意缓解刚才的尴尬。

“一班和二班。”

“那你是……”

“我是饿晕的。”她看也不看他。

女孩子耍起小性子来很要命,见夏也不例外。

男孩无声地笑了,没有和她计较,“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见夏。”

“见夏?”

“遇见的见,夏天的夏,”见夏想了想,试探地反问,“你呢?”

“李燃。”

见夏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燃烧的燃。”他补充道。

“咦,”见夏惊奇地扬起眉,“很少见,为什么?”

李燃耸耸肩,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仰着头咕咚咕咚喝起来。

“我爸做生意的,迷信。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起名字的时候就用了燃烧的燃。”

见夏盯着浅绿色的纱窗,慢吞吞地自言自语:“这样啊,那我五行缺什么呢?……怕是缺钱吧。”

李燃没绷住,水从嘴角漏出来,洒了一身。

他上下打量见夏,陈见夏的脑袋愈发往左偏。

“你是哪个班的?”他问。

“一班。”

李燃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哟,尖子班,牛×啊,失敬失敬。”

陈见夏本就对卧虎藏龙的一班心生恐惧,此刻听出他语气中戏谑的夸赞,本能地低头否认,“他们是,我不是。”

“什么?”

见夏深吸一口气,“我是外地生,成绩也不好。”

“外地生?对哦,我听说振华特招了一批各县市的第一名,第一名还不牛×?”

李燃语气越来越愉快,像街边手欠的小孩,非要招野猫来挠他。

“你知道他们都是多强的人吗?”陈见夏稳了稳,慢声细语地,从林杨开始,将刚才于丝丝指给她的所有牛人转而介绍给了李燃,想不起名字的就随便安一个名字,仿佛只要把这些人比作未来的海森堡和薛定谔,她自己的平庸就立刻变得合情合理了。

李燃专注地听着,脸上的兴致与其说是来自陈见夏描述的这些牛人,倒不如说是来自她本人,小里小气,絮絮叨叨的。挺好玩。

“所以呢?”他兴致勃勃地追问。

“所以……”陈见夏来劲儿了,自如得像个于丝丝,“他们才是牛人呢,我今年要是也在省城参加中考,肯定连振华的边儿都摸不着。我能考好,只是因为县里统考题简单而已,说不定摸底考之后就要卷铺盖回家了,唉。”

“有这个可能。”李燃说。

陈见夏噎住了。

“所以你珍惜这几天吧,能来一次也不容易,当旅游了,算你命好,祖坟着大火。”李燃又说道。

陈见夏迅速瞪过去,湿漉漉的目光触及李燃真挚的笑容后不自觉向上飘,迅速被他头上的火苗蒸发干净。她本来以为他说这些贱话是故意的,现在倒不确定了。

“我觉得你也不用太担心,”李燃浑然不觉自己有多气人,一本正经安慰起了陈见夏,“其实你说的这些人我都认识。”

他朝窗外努努嘴:“那个女的,全市第二那个,近视900多度,摘下眼镜连亲妈都不认识;哦,还有那个男生,英语竞赛一等奖的,身高一米六,跑步比我四年级的妹妹都慢,因为逃避扫除被劳动委员揍得尿裤子,后来成习惯改不了了,你不信你把他裤子扒下来,下面肯定穿着尿不湿呢!”

“我扒人家裤子干什么!”陈见夏轻声抗议。

李燃自顾自接着说:“林杨就更别提了,他跟我一个初中的,人还不错,可惜啊,初三的时候给我们班班花写情书,被人家男朋友打掉两颗大门牙!后来虽然镶了假牙,总掉,吵架一急了就往外吐牙,跟暗器似的。唉,挺好一小伙,可惜了。”

“真的假的……”陈见夏听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嘴巴都张成O形,她感到了一丝隐秘的快乐。

“心里爽翻了吧?”李燃话锋一转。

陈见夏一愣。

李燃笑了,这次的笑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你不会当真了吧?”他问。

陈见夏迷惑地看着窗外,渐渐反应过来:近视900多度的全市第二名根本没有戴眼镜,而英语竞赛一等奖是女生不是男生,林杨门牙缺两颗怎么可能见谁都笑,他又不是缺心眼……刚刚那段话恐怕是李燃根据陈见夏的介绍随口胡诌的,她却轻易接受了,她潜意识里也希望这些拿不上台面的隐私都是真的。

这是她开学的第一天。她晕倒,而且是饿晕的;被全市第一名背到医务室,却穿着一双露出脚趾的袜子;马上就要摸底考试,自己却一无所知;班级同学却都强得不像话,还提前补习了高中课程;好不容易吃个东西,还连续两次毫无形象可言地呛出鼻涕眼泪……

她愿意相信李燃说的都是真的。她希望这些都是真的。

“说白了,你就是妒忌他们这些天才嘛。其实你自己也不差啊,你们这些学习好的,都爱哭穷喊弱,假谦虚,实际上心里又不服气……”

李燃吊儿郎当的样子让陈见夏气血翻涌,可是无从反驳。

“你一个大男生怎么那么三八!你心理真阴暗!”她义正词严。

李燃哈哈哈笑出了声。

“对对对,我心理阴暗,您多阳光美少女啊!”

陈见夏没出声。李燃笑够了,侧过脸,看到旁边女孩子深深低着头,哭了。

她即使哭泣也不出声,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T恤前襟上,面料不吸水,于是一颗颗泪珠就明晃晃挂在她身上,晃得他头疼。

女生真够烦的,就会哭,一哭起来,无论有理没理,都是他没理。

——他好像的确没理。

李燃心里明白自己只是逮住了一个不明就里撞到枪口上的陌生人撒气,没什么光彩可言。滴滴答答的泪水让他窘迫得直挠头。

“我心理阴暗,刻薄三八,是我不对,给你赔不是行了吧?我跟学习好的有仇,故意抹黑你们,我道歉,你别哭了成吗?”

陈见夏没有搭腔,她抓起桌上那包用剩下的面巾纸,忽地起身朝门口跑去,把旁边的小圆凳都踢倒了,李燃也急了,来不及站起来就伸长手去捞她,人没捞到,自己带着折叠椅一起朝后倒了下去。

“我还没道完歉呢,你往哪儿走?!”他连滚带爬地揪住了陈见夏的裤腿。

陈见夏眼泪汪汪地瞪他:“你有完没完?你那也叫道歉啊?何况你哪儿对不起我了?”

她说话的声音终于大到和李燃抗衡,带着少女冤屈屈的哭腔。

李燃被她看得发蒙,尴尬地退了两步。刚才还是相互自我介绍的新同学,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张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个耍赖的傻笑。

“我……我也不知道哪儿对不起你。所以,你哭什么呢?”

陈见夏觉得此人根本不可理喻,她眼泪掉得更快,摇摇头拔腿就跑,终于被李燃拉住手腕一把拽了回来。不巧她的手肘撞在他胃部,疼得李燃大叫一声,像只煮熟了的大虾一样蹲到地上蜷成一团。

陈见夏的眼泪瞬间截流。

她犹豫半天,还是走回他身边,也蹲下来,抽抽搭搭地问:“你没事儿吧?”

李燃似乎疼得厉害,龇牙咧嘴地发出嘶嘶吸气声,好像一条被踩了七寸的响尾蛇。见夏被自己冷笑话般的联想逗笑了,她极力控制,可还是笑出了声。

李燃斜眼瞟她,“高兴了?”

见夏突然想到了什么,弯起嘴角,笑得很俏皮。

“我知道你五行缺什么了,其实不是缺火。”

“那是什么?”李燃瞪圆了眼睛。

“缺德。”陈见夏大笑起来。

第四章

你好周杰伦

房间里的火药味就像陈见夏的眼泪一样,来去都稀里糊涂的,一瞬间消散不见。

她俯身对他微笑,他也仰起头露出小白牙。

消气的一刻,他们才发现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而露出尖牙利爪的样子是多么可笑。

“不过你刚才真的很三八。”见夏还是做了一句总结陈词,她掏出一张面巾纸擦眼泪擤鼻涕,语气轻松。

李燃耸耸肩,“我烦一班这两个字。”

见夏不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

也许李燃是很想进一班而不得,所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许他只是抱有一种对尖子生的成见,就好像当初很多初中同学对见夏的敌视一样。

但她没有追问。陈见夏虽然不善交际,却很懂得见好就收的艺术,更是不愿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揣测安在眼前这个男生身上,尽管他刚刚把她气哭。

“听歌吗?”

李燃扶起歪倒在地上的椅子,若无其事地从书包里面拽出一只CD机,银白色的机身折射着阳光,一晃,有点刺眼。

SONY的CD机呢,和几天前在第一百货商场看到的那款一样。

见夏望着机器出神。

初一的时候,陈见夏想要一款步步高复读机来学外语,然而妈妈总是说家里那款爱华的老牌随身听就够用,反正都是听英语磁带,自己多动动手,倒带翻面就可以,何必用什么复读机。

陈见夏无数次想要大声反驳,“弟弟根本不用文曲星学习,他就是用它来打那款什么什么英雄坛的RPG游戏,你不还是给他买了,可是复读机的价钱还没有文曲星一半贵呢……”

却说不出口。

后来考上振华,妈妈在亲戚朋友面前把陈见夏大夸特夸,“我家小夏初中就用好几年前买的破随身听学英语,中考英语照样考了119分,差一分就满分呢!所以你也告诉你家东东,别任性,这学习成绩可不是物质条件堆起来的,重要的还是自身要努力!”

一瞬间变身为热心子女教育的专家,高瞻远瞩,殚精竭虑,富有计划地一手培养出了优秀而简朴的陈见夏。

陈见夏在别的家长钦佩夸赞的目光中低下头,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自豪还是委屈。

后来还是爸爸提议,去省城念高中前,怎么也应该给女儿买一件像样的礼物,妈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那就给她买步步高复读机好了,反正她一直想要。”

陈见夏彻底被激怒了。原来妈妈一直都记得,却直到两年后复读机落伍,连相关电视广告都销声匿迹了,才这么随随便便地提起。

“我才不要复读机!”

爸妈被这声大叫震住了。见夏平静下来,有点后悔,顿了顿,用舒缓的口气重新说:“我想要索尼的CD机,上次在第一百货商场看到过,行吗?”

初中班里面最时髦的女同学在中考前也买了那款CD机,见夏不管多么懂事,多么“不虚荣”,到底还是羡慕的。何况她对CD机的渴望中附着了些许因复读机和文曲星而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念。

爸爸并不知道什么SONY什么CD的,他只是点点头说:“行啊,买吧,明天和你妈去一百买不就行了?”

然而第二天在专柜前,妈妈瞟到价格牌,脸皮一下就紧了,立刻扭头问:“小夏,你说的就是这个东西啊?这东西对学习真的有用吗?”

专柜小姐迎上来热情轰炸,姐你给孩子买啊,你女儿多大了啊真漂亮,上初中还是高中啊,姐想看哪款啊——见夏妈妈始终矜持,一句也不答,仿佛对方是透明的。

陈见夏的余光一直追随着妈妈细微的表情,直到她又看向自己,声音发涩地再次询问:“小夏,真的想要?”

陈见夏低头盯着脚尖,半晌抬眼笑起来,“也不是那么想要,要不算了,逛逛别的地方吧。”

专柜小姐唰地冷下脸,毫不吝啬地送了母女俩一对临别白眼。见夏妈妈挽起女儿的手转身,因为知道专柜小姐在背后看,走得不急不缓的;倒是陈见夏步履急躁,她想快点离开这儿。

“慌什么!”妈妈捏了她一把,徐徐转回头瞥了瞥专柜,轻声嘟囔,“一个站柜台的牛什么,再牛也不就是个站柜台的。”

她消了气,侧过脸看到见夏乖巧的侧脸,心中慰藉。

“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喜欢的,晚上咱们回家给你和小伟做好吃的。”

“喂,想什么呢?”

被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见夏醒过神,也不知道已经呆了多久。

“喏,给你。”他递过来一只耳机,模样怪怪的,是个曲奇饼大小的、扁扁的半球体,边上挂着一圈塑料半环。陈见夏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式的耳机,有点不知所措,放在手里研究了一会儿。

“这个……”她支支吾吾,李燃一把将耳机抢了过来,掰开塑料半环挂在她右耳廓,将半球扣在耳朵上。

陈见夏惊讶地低着头,耳机扣下来的时候,他的拇指按在她耳垂上,很轻柔的一下,痒痒的,她却感觉到温度从耳垂蔓延到脸颊和脖子上,烧得火热。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肯定羞红了。

这个男生怎么胆子这么大,动作还那么自然。

陈见夏心神不宁,始作俑者却已经若无其事地开始摆弄按钮了,一段带着怪异美感的前奏响起来。

那是一首陈见夏从没听过的歌,说不上哪里怪,却意外地好听,和声很特别,只可惜不知道唱的是哪国语言,歌手好像咬舌头了,含含糊糊,一句歌词都听不清。

这首歌结束之后的短暂空白,她侧过脸问:“这是谁的歌?”

李燃头也不抬,“周杰伦啊。”

见夏疑惑,“周杰伦是谁?”

说完就有点忐忑,她不希望听到李燃甩出一句类似于“你连周杰伦都不知道你土不土啊”的话。

李燃耐心地对陈见夏解释道:“周杰伦是台湾的一个音乐人,自己写歌,方文山给他填词,出过三张专辑,口齿不清,很有风格,我挺喜欢的,他最近很红。”

陈见夏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对同学们最关心的娱乐圈知之甚少,所以从来不在班里和别人聊这些。有天带弟弟去剪头发,听到沿街功放音乐问这什么歌,弟弟都笑话她:孙燕姿新出的《绿光》,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陈见夏狗急跳墙,回嘴道:听过能怎么样,考试考你默写歌词吗?

弟弟笑得整条街的小老板们都探头出来看。再后来这句话被他传播得好多人都知道了,彻底成为名人名言,成为陈见夏“学傻了”的有力证据。陈见夏也知道自己的话蠢。她不喜欢别人笑她只有成绩,但她的确只有成绩,她没有别的优点。

其实他们告诉她就好了呀,就像李燃介绍周杰伦一样,是谁,干什么的,好好说不行吗?

陈见夏偷偷瞄着李燃。男孩正对着CD机表面的划痕哈气,用袖子擦拭,对着阳光观察,再次哈气,对陈见夏感激的目光浑然不觉。

周杰伦。

她决定喜欢这个歌手。

午后的阳光均匀洒在他们身上,见夏一只耳朵交给周杰伦,另一只耳朵捕捉着窗外遥远的喧嚣,却仍然能清楚地听到身边男孩子的呼吸。那是她此生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地感觉男生鲜活的生命力——专注,顽皮,喜怒无常,大咧咧,直白凛冽,却又很温柔。

像一只初长成的温柔野兽。

见夏弯起嘴角。她不知怎么就把那些优秀同学和摸底考试所带来的恐慌抛在了脑后,只是专心地听着歌。窗外烈日下的操场好像一幅凝固了时间的画。

李燃终于彻底放弃修补划痕,对着CD机愤愤骂了一声“妈的”。

见夏歪头笑了,指着机器说:“我喜欢这一款,索尼的CD机真好看。”

李燃满不在乎地掂了掂,“你们女生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真俗。”

见夏灿烂一笑,“你长得也好看啊。”

李燃仿佛见到鬼一样扭过头盯着她,吓得她把椅子往左边一撤,渐渐也发觉自己的话不妥当,正要解释什么,李燃咧嘴一笑。

“我也觉得我挺帅的。”他说。

看陈见夏还是不自在,李燃将话题引向CD机,“你喜欢这款?”

“是,”见夏答应得很快,“因为……”

“那送你吧。”

见夏的嘴巴又张成了O形。

“这不是我的,我自己的送修了,这是……是我表姐借给我的,但不用我还了,因为……因为今天摔倒的时候让我给划坏了。”他指指play键旁边大概一指长的细长划痕,“你不知道她,公主病,多好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瑕疵,她肯定不会要的,你硬让她用,她就顺窗户往外砸。我不夸张,她就这脾气,特别糟蹋东西。所以你要是喜欢就拿着吧,反正这种女生款式我也不会用的。”

他急急地说着,陈见夏听得一愣一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这种流畅程度有点眼熟,好像刚才也发生过。

李燃打断了她的回想,“所以,送你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随便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李燃很诧异,“否则我也不知道给谁啊,这样总比浪费要好,既然你喜欢,就拿着喽,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而且咱俩现在不是认识了吗!”

“那也不行啊!”

“怎么不行了?”

“反正我不要,你不喜欢就自己扔了。”

“那我扔了。”李燃说。

在陈见夏惊诧的目光中,李燃左手拉开没有纱窗遮挡的那半扇窗子,毫不作假地举起CD机,姿势像要扔铁饼,右手攥着的银白色机身在阳光下闪了一瞬,飞离他的掌心。

“别啊!”陈见夏大喊。

CD机没飞出去。李燃笑嘻嘻地把机器像钟摆一样垂着荡来荡去。陈见夏心疼那根细弱的耳机线,上前一步接过来:“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这次轮到李燃惊讶了:“你也有干脆的时候啊。我以为你还得再磨叽一会儿呢。”

陈见夏低头摩挲着银白色的机身,用沉默来过渡内心极度的震动。她从来不是一个贪小便宜的人;即使她是,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如此不遮掩地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来。或许她还太年轻,与真正的自我没有想象中熟络。

她安慰自己,因为对方是个怪人,怪人激发了她的不寻常。

“你家很有钱?”她抬起头直白地问。

李燃想了想,诚恳地说:“只能说,我五行不缺钱。”

这种表达方式比有钱还过分。

“里面那张《范特西》也给你吧。我没带CD盒,你自己去买一个CD包好了。”

“这不是你喜欢的CD吗?”

“你不是也喜欢么。”

见夏想了想,“谢谢你。也帮我谢谢你姐姐。”

李燃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陈见夏轻轻摩挲着磨砂表面的机身,发现背面刻着一个符号,像是一朵花。

“其实我早就想要这款CD机了,”她诚实地说,“可是……”

“想要就买啊,这款又不贵,”李燃说完,尴尬地咧咧嘴笑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见夏摇头,“没,我家可能没你姐姐家那么……但是也绝对不困难,不过……”她没有往下说,“总之谢谢你。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把好东西送给需要的人,应该的,总比被扔到柜子里落灰要强得多。你怎么老想那么多,累不累啊,老了要秃头的!”

他竟伸手敲了她的脑门一下。

陈见夏抬头,迎上李燃坦荡的目光。不知怎么,初入振华的那些小心翼翼和谦卑伪装在这个男生面前一点点剥落,她一路提溜着的那颗心,一点点落回胸膛里。

“陈见夏!”“见夏,找你有事儿!”

陈见夏刚要说点什么,就听见背后的敲门声,门外说话的应该是班长楚天阔和于丝丝。

她慌张地看了一眼李燃,刚才听歌听得忘了时间,现在一想到自己和一个陌生男生在一起偷懒不军训,就很紧张。

敲门只是礼节性的,很快门把手被拧开,探头进来的是于丝丝。

“见夏咱们俞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