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夏在教室后部,正在将最后一小堆垃圾撮进簸箕里,小心地压着灰。她眼角偷瞄不远处的人群,想看看主动向老师献计的于丝丝会不会因此得罪了这几个新同学。

于丝丝一无所察,依然笑嘻嘻的,“是啊,我在家也不干活,刚才俞老师一进门我就猜到大事不妙,一回头,咱们组人已经走了一半,男生全没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学习好的男生就是不行。”

轻轻松松地就把自己和李真萍她们画在了一个圈里。几个女生都被逗笑了。

“欸,陈见夏!”

正兀自感慨的陈见夏被喊得一激灵,于丝丝忽然朝她招手,笑容灿烂。

“见夏,”于丝丝小跑几步过来,十分自然地挎上了陈见夏的胳膊,“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今天是我没料到要刷地的事,人留得太少了。李真萍她们几个跟我都在同一个补课班,六点半上课,我想让她们还是差不多时间去上课,咱们俩帮她们一把,好吗?”

说是私下商量,但于丝丝语气爽朗,讲台附近的女生们都听得到,目光炯炯,齐刷刷转向这一边。那张泥牛入海的道歉小纸条带给陈见夏的委屈,一下子就被熨平了。

陈见夏有点慌又有点高兴:“没问题。”

她甚至鼓起勇气转向李真萍,想对着她们喊,你们放心去上课吧;只是“你”字还没出口,于丝丝整句话就已经飞了过去——“赶紧撤吧再磨蹭一会儿我可反悔了!”

“谢谢丝丝!”

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地答应着,跑回各自的座位拿书包,转眼间就都不见了;李真萍走的时候还对于丝丝说了句谢谢团组织,被于丝丝从身后拍了一下。她们从头到尾都没看陈见夏一眼。

陈见夏转瞬又有点不平衡了。

人刚走得干干净净,于丝丝就出去打电话,说要给爸妈解释一声自己不去补课班了,消失了整整二十分钟,回来的时候,陈见夏已经刷完了整个教室,还拖完了两组的地面。

于丝丝还是帮了一点忙的。她一只手攥着拖把杆,另一只手发短信,把拖把头在水桶里上上下下地涮,就是不肯伸手去拧干。陈见夏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她微笑着走过去说:“来吧,我拧。”

于丝丝点点头:“咱们一起!”

一起。她拧拖把杆,陈见夏拧湿淋淋的拖把布。

于丝丝没有提起纸条,也没有提起走廊里的不愉快,她锁好教室门,就朝陈见夏招手道别。陈见夏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八月末的北方本来已经入秋,可是粗心的天气似乎只记得将午夜转凉,其他时间依旧热得过分,一场扫除下来,陈见夏的白色T恤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牛仔裤也微微汗湿,紧贴在腿上,动作大一点都会发痒。

走了几步,陈见夏突然想到,或许两个人应该一起下楼,走到校门口再道别,这才对吧?

好像就是这一点不对。也不只是这一点。

作为尖子班,一班和二班接收了所有来自外县市的中考状元,一共九个人,六男三女。报到那天陈见夏是第一个去宿管中心找学工老师的,老师让她先挑,她一眼相中了四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格局和别的宿舍不一样,只能住一个人。其他两个女生后来才到,就被安排在楼梯另一侧的一间正常大小的宿舍里。

第一天晚上凑合着住了,今天她打算大扫除一番。放学路上见夏拐进小卖部买了拖布和水桶,又从帆布旅行包里翻出妈妈装进去的一小块干抹布,将宿舍里外擦了一通,放学路上好不容易被晚风稍微吹干的T恤和牛仔裤再次汗湿。她强忍着烦躁将行李解包,直到整个宿舍像样了一点,才舒了一口气跑去洗澡。

一楼澡堂门口小黑板上写着“晚9:00—10:30”。陈见夏气得哑口无言。

她带着一身的汗,抱着一脸盆的洗漱用品重新爬上四楼,钥匙不小心掉在地上,想要去捡却因为牛仔裤不舒服而弯不下腰,一趔趄,盆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见夏愣了一会儿,木然弯腰拾起钥匙,对一地的洗发水沐浴露和毛巾视而不见,打开门走进宿舍,像扒皮一样将牛仔裤从腿上撕下来,又扯下T恤,只穿着内衣,一屁股坐到床上。

开始哭。

开学第一天,这样的新生活。

命运在作曲的时候好像给见夏的这一首加入了太多不合节奏的鼓点,嘭嘭嘭,敲得她永远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陈见夏正哭得不可收拾,忽然听到门嘎吱一响。

“同学我问一下……”

李燃把脖子伸进门里,只露出一张脸和一脑袋红毛,像一条阴魂不散的美女蛇。

见夏,只穿着内衣的见夏,连叫都叫不出声,几乎是从床上弹射过去大力关门,直接夹住了李燃的脖子。

门再次弹开,李燃捂着脖子跪在地上,一声也吭不出来。

见夏在地上慌张转了两圈,不知道是应该先问问对方死了没有还是先穿上衣服,最后从帆布包里抓出一件蓝色睡裙套在了身上。

“你死了没?”

“你他妈是想弄死我……”李燃哑着嗓子抬头刚骂了一句,看到见夏哭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把脏话硬吞了回去。

“你才死了!”他低声说,咳个没完。

“你这人要不要脸啊,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啊!”

“你要不要脸啊,敞着门穿成这样!”

“你怎么不讲理啊!这一层都是女生和女老师,你怎么上来的!”

“翻墙上来的呀!”

李燃回答得非常自然,见夏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个答案挺正常的。

“我没问你怎么爬上来的!我问你爬上来干吗!”

这时候见夏听到外面传来讲话的声音。她连忙扔下李燃,将宿舍门推上落锁。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

“陈见夏,在吗?洗发香波和胰子是你的吗?怎么撒了一地呀?”见夏听出这是一班的另一位外地生郑家姝。

“陈见夏是吗?要不要一起去小食堂吃饭?”这应该是二班的外地生王娣。

见夏咬死了嘴唇不出声,幸而李燃识相,也没有讲话,只在听到郑家姝说香波和胰子时无声地笑了。陈见夏心里明镜似的,后悔刚才关门夹他脖子的力气没有更大一点。

“干吗呀,怎么回事啊她?”郑家姝语气不耐烦。

王娣柔柔的,“咱先帮她收了吧,省得一会儿弄丢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见夏长出一口气,忽然想起李真萍嘟囔过一句,“有混混撑腰就是不一样”。

李燃竟是翻墙进来的。

“你是混混吗?”见夏轻声问。

李燃气得七窍生烟,“混你舅老爷!”

虽然李燃总是用脏话回答问题,可见夏得到这句近乎否定的回答,心中宽慰不少。

很好,那就是还能讲讲道理的,对吧?

“一会儿大家就都去吃饭了,你赶紧走吧,就算被抓到了也别说我掩护过你,你不认识我,根本不认识我,快走吧。”

陈见夏讲话时,李燃正心不在焉地用手机屏幕反光照自己的脖子,表情越来越臭。

“陈见夏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弄得跟刚上过吊似的,你看看脖子上这印儿!”

李燃的脸凑得很近,不断地指着自己的脖子叫,见夏担心别人听到,急得不行。

“你撒娇也没用,赶紧走!”她低声怒斥。

“我,撒,娇?!”

李燃竖起眉毛,见夏心中忽然打起了鼓。

完了,混混要砍人了。

陈见夏苦着一张脸和李燃一起坐在小饭馆里面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慌张的兔子样。

“你有什么忌口的吗?”李燃倒是兴奋得很,刚一坐下就兴冲冲地开始翻菜单。

“你吃什么我就不吃什么。”陈见夏闷闷地说。

“哦,没有是吧。”李燃低头翻着菜谱,压根不听陈见夏说什么,“老板老板,你家招牌是什么?”

老板一口川普,“脑花!”

“你吃吗?”李燃很体贴地问。

“你自己吃吧,缺啥补啥。”陈见夏继续没好气儿地说。

“老板!两份脑花!”

对于李燃的无视,陈见夏彻底没了脾气。

她刚刚竟然在宿舍楼里帮李燃放风,或者说,被胁迫帮他放风,并眼睁睁看着他用铁丝撬锁,打开了一扇教师宿舍的门,从里面偷出了一张范特西的CD。

范特西的CD,对。陈见夏在那一刻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脏话。

他妈的周杰伦你有完没完?

见夏在门外战战兢兢地等待李燃,恐惧让她生出幻觉,并从幻觉中领悟到了很多人生哲理。

如果她早上多吃一点,就不会饿晕,也就不会去医务室,更不会遇见他。

所以吃早饭是很重要的。

“你想家吗?”李燃美滋滋地开了一瓶可乐,还沉浸在偷盗得手的喜悦之中。

“我很快就能被退学回家了。”陈见夏面无表情。

“放心好啦!宿舍楼里面没有监控探头,没事的。”

“你知道什么啊!”见夏激动起来,“那栋楼里面就我们几个学生,出事了老师肯定会查,一查就会查到我们头上来,郑家姝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去吃饭了,只有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她们来找我的时候我还表现得那么奇怪,有没有监控我都死定了你明不明白啊!”

见夏在李燃面前总是红着脸小里小气,话说一半就被噎,这次终于愤然起身朝李燃吼了回去。

李燃半张着嘴,见夏喘着粗气说完了一整段话,他也没有反驳。

然后就拍着桌子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陈见夏我服了,你真牛,不在场证明这种话你都能说得出来哈哈哈哈……”

李燃笑得陈见夏额角青筋直跳,望见她已经愤怒得红了脸,李燃连忙收敛了笑容,坐直身子摆出严肃的表情宽慰道:“你放心,如果真的闹到那一步,我不会把你供出来,我直接去自首,大不了让学校开了我,反正我没所谓。何况那张CD本来就是我的,他凭什么没收啊,还不是想留下自己听!”

得到了李燃的保证,见夏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想了想,劝慰道:“老师也是为你好,你肯定是自习课听来着。”

“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被没收的东西和拾金不昧的财物,都被老师拿回家自己用了?这都是不尊重私人财产的表现。”

陈见夏懒得和他争辩。她这一整天经历了太多,脑子早就不转了,也许是应该多补一补脑花。

老板适时地端上来两碗脑花,红油滚烫,香菜和蒜末裹挟着香气,见夏的肚子也咕噜噜叫起来。

“吃吃吃,我请,给您压惊。”李燃掰开一双一次性木筷递给了陈见夏,又朝老板要了两个钢勺。

“那倒不用,我会给你我这份的钱。”见夏又恢复了小声嘟囔的状态。

“为什么?”李燃倒没有生气,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因为不想跟你扯上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很麻烦。”见夏的声音越来越弱。

“为什么?”李燃竟然开始笑了。

“什么为什么啊,你总是在给我惹事啊。”

“我给你惹什么事儿了?”

“就一个CD机,你已经惹我一天了。”

“好啊,你还我啊。”

“还你就还你。”见夏说着低头用不锈钢勺子挖了一小块脑花吞下去,被辣得满脸通红,急剧地咳嗽起来,那块软糯糯的脑花被呛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李燃的鞋上。

李燃穿的运动鞋是见夏不认识的款式,很骚包,一块块的拼皮都是翻毛皮,脑花的油立刻浸出一小块污渍。

李燃默默地从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弯腰将脑花挑掉。

见夏的整颗心都在颤。

那双鞋看起来好贵。

李燃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陈见夏。

“这双鞋一千五呢。”

“我帮你刷干净。”

“一千五哦。”

不知道是吓的、辣的还是憋的,陈见夏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这么倒霉。

她低头想了很久,一咬牙。

“我赔你。”

李燃几乎笑到中风。

陈见夏低头小口小口吃着脑花,耳边一直是李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我赔你!”他捏着嗓子假装见夏的语气,“不就一千五吗,我赔你!”

见夏气得拇指一用力,差点当他的面表演一出超能力掰弯勺子柄。

“我问你,总是这么紧张兮兮的,不累吗?”李燃朝见夏的方向探过身子,一副研究问题的正经样子,让见夏更为难堪。她的头都快埋进碗里了,急于摆脱劣势,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个CD机,你为什么撒谎说是你姐姐的?”

李燃果然不再笑。

第八章

陈见夏,你真可悲

“你因为这个CD机不停找我,我们团支书看到之后已经开始误会我了。”说到误会这两个字的时候,见夏还是迟疑了一下。

她原本要说的那个词,是“讨厌”。

然而看着白炽灯下李燃脑袋上火焰般的红毛,这两个字被她硬吞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不希望这个五行不缺钱、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生觉得自己太过怯懦和小里小气。她也应该和眼前的人一样自信坦荡,绝不会因为别人无故讨厌自己而慌张,不就是被讨厌吗,她才不在乎呢,她只是不想被误会而已。

缺啥补啥,陈见夏决定从今天开始补习大方磊落。

虽然她心里很明白,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被于丝丝误会的,医务室中于丝丝对她的态度摆明了就是瞧不起和不在意,她根本没有必要去误会陈见夏。

想到这里,见夏福至心灵。

于丝丝本来没把她当回事,就是看到她和李燃在一起之后开始对她甩脸色的啊!

“你和我们团支书,认识?”

“你们团支书?谁啊?”

李燃的语气让见夏想起他堵住李真萍的路大声喊你谁啊关你什么事儿的混混样。

“她叫于丝丝。”

李燃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哦,认识。”

“你们是同学?”

“我以前有个好哥们和她是初中同学。”

“她是八中的,你哥们也是八中的?”

“对啊。”

“那你呢?”

“我是师大附中初中部的。”

见夏的八卦欲望猛地被这两个名字拉回了现实。

于丝丝和李燃之间有什么关系,CD机又是谁的,这关自己什么事儿呢?陆琳琳、林杨、楚天阔,这些传奇人物的名字连带着下午操场炽烈阳光下的暑气一股脑涌上来,见夏深深地意识到,她是没有资格探听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是非的。

连一个师大附中初中部出来的红毛混混,都比自己傲气,何况是其他人,还不如赶紧回去复习摸底考试的内容,跟一个红毛小子跑出来吃东西算什么。

李燃惊奇地看着对面的姑娘。她问起CD机的时候他还小小地紧张了一下——他不想讲出背后的故事,可自己的确坑了她,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

他内心挣扎时,眼前的女生却在几个毫无关联的问题后开始同碗里的脑花较劲,低着头嘟嘟囔囔的,眉头紧锁,好像已经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李燃小心翼翼吃着,不敢打扰她,生怕她忽然再开口追问起“姐姐的CD机”。角落里吵闹的小桌子恢复了平静,两颗脑袋头对头,吃得很庄重。

走出饭店门的瞬间,陈见夏像只赶着去撞树的兔子一样,道了个别撒腿就跑。李燃下意识伸手去捞她——只抓到了空气,兔子视死如归地跑远了。

李燃的手指呆呆地抓着夏末的晚风。

“陈见夏,有毛病啊你!”

他大声地吼,兔子连头也没回。

兔子陈见夏的确是被李燃踩到了开关。

师大附中初中部的李燃。师大附中初中部的林杨。

八中的于丝丝。八中的楚天阔。

讨厌自己的于丝丝。说自己被混混罩的李真萍。

摸底考试。“小地方的人才”。尖子班倒数第一名。

这一切在陈见夏的脑海三百六十度循环滚动。她有点鼻酸。其实她本不应该有太多压力的,这是一个崭新的环境,谁都不认识她,从没有过声望,就无所谓丢面子。

倒数第一又怎样呢?妈妈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为她骄傲,说不定她被振华赶回家乡反而更好,妈妈会觉得她在家里帮弟弟补习功课让他考个好大学才是正经事。

陈见夏,你到底在争什么气呢?

她真的说不清楚。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王南昱在KFC里对她笑着嘱托。

“要继续加油,你要为我们长脸啊。”

算不上熟络的面孔,竟然成了孤身在省城的陈见夏唯一的力量源泉。

她一路狂奔回宿舍,中途倒是没有忘记拐进小超市买了一排粘钩和垃圾袋带给新同桌,并找到郑家姝要回了自己的洗漱用品——那股冲劲仍然在鼓舞着她,让她在面对郑家姝关于洗发水洒一地的疑问时十分理直气壮。

陈见夏用最快的时间洗了个澡,坐回书桌前,不顾还在滴水的头发,杀气腾腾地翻开英语笔记。

为了一次摸底考试重新复习一遍初中的知识是极其愚蠢并且短视的行为,见夏心里清楚。她不愿浪费时间在形式上,只能从英语开始——反正英语这一门学科,学得多好也不过分,不就是多背几个单词吗,她内心的小火苗噌噌噌往上蹿。

当陈见夏倒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时,满脑子仍然是turn out to be的大量例句,所有单词的前缀和后缀手拉着手连成了环,在她的脑门上绕啊绕,缠着她入眠。

李燃在街上转到九点半,眼看着能关门的店都关门了,才慢吞吞地回家。

在门口掏钥匙,却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发卡,没有任何花样装饰,只是一个最最简单的发卡。

李燃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撬班主任宿舍门时,他问都没问就伸手从她头发上扯下来一个发卡。陈见夏先是一呆,然后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转了个圈后退好几步远离他,一只手还护着头,好像他刚才不是偷发卡,而是耍流氓亲了她的后脑勺一样。

李燃觉得陈见夏不可理喻,举手投足都是那套尖子生的计较和杞人忧天,然而表现在她身上却并不可恶,有点可怜,还有点可爱。

第二天清晨,陈见夏很早就到了学校,趁别人还没有来,她戴上耳机,把新概念3的磁带塞进自己那个老旧的爱华随身听,伏在桌上听了一会儿。

楚天阔踏进教室,她很热情地摘掉一边的耳机,站起身跟他打招呼,话没说两句,就有别的同学走进教室——见夏立刻按了停止键,将耳机全部扯下来,随便团成一团塞进了书桌。

本能反应。她不想被人看到那个磨得都掉漆了的破随身听,丢人。

楚天阔挑挑眉,见夏想岔开话题给自己打个圆场,听到他带着笑的声音,“怕他们看见,却不怕我看见?”

见夏呆愣愣地琢磨着这句话,楚天阔已经朝她善意地眨眨眼,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楚天阔明明是耀眼到全班女生都会因此而不自在的男生,她却从来没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窘迫。

见夏默默坐下,伸手把随身听又往里面推了一点,以免一会儿被同桌余周周看到,指尖却摸到了课本后面的金属磨砂CD机壳,冰凉凉的。

她的丑爱华和李燃的索尼,紧紧挨在一起,同样没脸见人地躲在书堆后面。

站了四十分钟军姿之后终于迎来了短暂的休息。女生们扎堆在树荫下唧唧喳喳地抱怨天气和教官,见夏没有主动凑过去,也没有像昨天一样一脸假笑去讨好迎合别人的谈话节奏。

她远离人群,独自坐在角落的花坛边,离树荫有点距离,被太阳晒得后背发烫。所有学生都期盼休息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只有陈见夏巴不得教官现在就吹哨命令全体回去踢正步。

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头发。

陈见夏回头,视野中瞬间充满李燃的大脸,她吓得往后一歪,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幸亏被李燃拉了一把。

“你干吗?”

“你的发卡啊,还给你,我帮你别上。”

“李燃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见夏一边低声吼着,一边紧张地用余光瞄着远处的同班同学们——幸好没有人注意到花坛这边的情况。

“你脑子才有病,昨天晚上你跑得比兔子都快,不是说还我饭钱的吗,钱呢,钱呢,钱呢?”

“你故意整我是不是?”见夏哭丧着脸。

“对。”

“我到底哪儿惹你了?我昨天还好心帮你包扎呢,我还帮你放风……”见夏意识到失言,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李燃笑了,把发卡塞到见夏的手里,“我逗你玩呢。我就是看到你一个人挺可怜的,过来帮你壮门面。”

“谁可怜了?”见夏咬紧牙关。

“你啊。我严肃问你,于丝丝有没有为难你?”

“啊?”话题跳得太快,她没有准备好。

于丝丝有没有为难她?女生之间,究竟什么是互相为难呢?男生真的明白吗?连楚天阔都未必能了解,李燃这样的男生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和于丝丝什么关系?

“没有。”她还是否认了。

“没有?”

“……还没有。”

还是这种说法比较准确。见夏被李燃盯得不自在,内心暗暗祈祷他不要再问下去了。

“全班女生都扎堆说闲话,你干吗自己坐这儿,跟流浪狗似的。”李燃话锋一转。

“那是因为我不想说话。”

“你要是真不想跟人说话,早轰我走了。”李燃说。

陈见夏心里一突突。

李燃继续嬉皮笑脸,“欸,我在这儿跟你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就觉得休息时间没那么难挨了?”

见夏闭上眼。

这是她的习惯。陈见夏是万万没有胆量当着别人的面翻白眼的,所以每当她想要翻白眼的时候,就会花两秒钟闭上眼睛翻。

“你冲我翻白眼?!”

“你怎么知道?!”

“我隔着眼皮都看见你眼珠子动了!”

“李燃你怎么毛病那么多啊,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是不是男人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夏的世界被静音。

谁要看啊,流氓!

陈见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谴责李燃的流氓行径,还是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话,又或者,应该抓住机会好好嘲笑他一番——李燃的脸竟然红了,比她还紧张,从头发梢红到脖子根。

见夏还在内心做选择题,李燃已经急三火四地站起身了。

“反正我就是想跟你说,你不用怕,她们又不能吃了你。要是于丝丝在背后搞鬼欺负人,你尽管告诉我。”

李燃语速极快地讲完这一串话就一溜烟不见了。

今天他才是那只急着撞树的兔子。

见夏半张着嘴,看着李燃的背影混进操场另一边的人群中。这时她听见教官的哨声,休息时间结束,一班全体集合。

她站起来,刚走到队伍中,不期然对上于丝丝冷淡的眼神。

“要是于丝丝在背后搞鬼欺负人,你尽管告诉我。”

陈见夏回想着李燃的话,在大脑运转起来之前,动物本能已经让她微笑了起来。她自己不明白这个微笑有什么含义,然而在于丝丝眼中,挑衅意味简直不能再明显。

关于你,我什么都知道了,尽管放马过来吧,我有人罩。

于丝丝咬了一下嘴唇,转过头不再看她。

接下来好几个小时的军训,陈见夏虽然还是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休息,却从容了许多,再也不像一只恓惶惶的丧家之犬。

下午自习课,李燃并没有像昨天许诺的一样跑到一班门口大喊陈见夏的名字并把充电器交给她。

陈见夏自然也并不会真的去使用李燃的CD机,她在等待一个他心情好的机会,将东西还给他。

然而她还是有一点点失落,对于李燃的出现,她开始有了小小的期待。也许是期望知道他是如何预测到于丝丝会为难她,也许是想听听“姐姐的CD机”的故事,也许只是,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班级里,她有点寂寞。

陈见夏将两个粘钩分别粘在自己和余周周的书桌两侧,各挂上了一个垃圾袋。

“谢谢。”上厕所归来的余周周瞄了一眼,道谢。

然后彼此无话。

直到余周周把酸奶的包装盒扔进垃圾袋里,看到它投入使用发挥作用,见夏才觉得心里一松。

脑海中却瞬间回响起李燃的声音。

“我就是看到你一个人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