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萨上的芝士冷掉就很像烛泪,陈见夏明白了为什么古人说味同嚼蜡。谁都救不了她,知道再多于丝丝的过往,又能怎么样呢?往事又不能杀人。

她突然的沉默很是让李燃心虚。

“你放心吧,这事儿我帮你,保证你解气。”他急急地安慰道。

见夏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点头。

陈见夏回班的时候,屋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俞丹正在讲台前跟楚天阔说着什么,看到她从后门进来,高声喊了一句:“陈见夏!”

见夏认命了,低头走过去。

俞丹问见夏下午去了哪里。

幸好回班前她给楚天阔偷偷发短信问情况,楚天阔只提醒了她最重要的一句,千万别说自己出校门。

“我在行政区天台坐了会儿。”她低声说。

俞丹的神情和缓了许多。后面的话不听也罢。

无外乎是理解见夏情绪敏感,离家求学不容易,但于丝丝只是心直口快,做事情欠考虑,她已经批评过了,见夏也没必要这么大反应,要多锻炼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要钻牛角尖,总把人往坏里想,格局太小。

陈见夏掂量了一下,几乎都是在说她不对,对于丝丝的责怪却轻飘飘的,“心直口快”四个字甚至不能算贬义词。她心口堵得慌,一直勉强地笑着,嘴角酸得不行,最后垂下来,像哭。

楚天阔适时打断了俞丹:“俞老师,当时我一直在场,于丝丝和李真萍虽说不是故意的,但说话实在太伤人,难怪见夏会这么生气。刚开学不久,咱们同学互相之间不熟悉,对彼此的性格也不了解,肯定有误会,您别担心,我来开导见夏好了,毕竟这次主要还是她受委屈了。”

一番话滴水不漏,俞丹没什么好讲,直觉却不爽,正要补充几句,楚天阔又说:“偷东西涉及人品问题,见夏急了也正常,闹大了别的班还真以为咱班出了个贼,就不好了。”

这才打在俞丹七寸。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还有会要参加,剩下的交给楚天阔。

临走时她拍了拍见夏的肩膀,笑着说:“心胸开阔点。”

见夏刚刚因为楚天阔的话而舒展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她闭眼睛忍了许久,听着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睁开,赶在楚天阔前说:“班长,谢谢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心里都懂。”

她怕多待一秒就要在楚天阔面前哭出来了。早知道俞丹会这样,可是那些话真的响起在耳边,陈见夏还是非常难过。

她在偏心中长大,到了异乡,还是遇见了一颗长歪的心。

陈见夏理应第一个到班里开门,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迟到了,吭哧吭哧爬到自己班教室那一层,看见一群学生叽叽喳喳堵在楼梯口,水泄不通。

“怎么了?”

她好奇地走近,甚至忘记了自己昨天还是风暴中心的主角,应该回避一下昨天的看客。

回答她的人是陆琳琳,依旧是那副看到好戏了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自己看吧,你肯定乐意看这个。”

陈见夏有些不快,忍住了,挤到前面去。

他们班门口走廊的墙上贴着一张大白纸,有白榜那么大,粘得结结实实。

龙飞凤舞的大字,明晃晃写着:“于丝丝你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别以为上了振华就可以甩了我!想分手?先还钱!”

陈见夏张大了嘴。

震惊的一瞬过后,她内心只有一个感觉。

爽!爆!了!

陈见夏死死压制住拼命上扬的嘴角。她知道这张白榜很缺德,可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呀!

这时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掏出来低头解锁,李燃的大名出现在短消息栏里:

“解气了吗?”

第十五章

像狗一样纯净

陈见夏盯着橙色的屏幕。

上面只有干巴巴一行字,但她看了好几遍。

她感觉到背后陆琳琳探寻的目光,匆忙将手机收起来,喜悦与慌乱轮番上阵,心脏一抽一抽的。

这张诋毁人的大字报,的确是帮她报了大仇。即便是污蔑。

但于丝丝不就是这么对付她的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被污蔑的人一定有问题,所以才招惹这么一身腥——

这样的恶意揣测固然是对受害者的二度伤害,但,于丝丝不就是这样对她的么,人心不就是这样的么,于丝丝操纵,也被反噬,很意外么?于丝丝人缘那么好,昨天声援者众,现在呢,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说句公道话吗,哪怕站出来把这张白纸撕掉也好啊,有吗?

陈见夏盯着那张白纸,心跳如鼓。

她突然大步向前,推开挡在前面的同学们,众目睽睽之下揪住这张大白纸翘起的一角,用力撕了下来!

“我觉得,我觉得这样不好。”到底还是有点胆怯,声音也不高。

“你不应该觉得开心吗?昨天你俩可是差点打起来。”

陈见夏不用看就知道这种话肯定是陆琳琳说的。

她突然很好奇,自己这么夹着尾巴做人尚且屡遭不顺,这位陆琳琳同学嘴这么贱,怎么平安活到十七岁的?

“一码归一码,她诬陷我,我会光明正大跟她讲道理,但我见不得别人不摆证据就反过来诬陷她,要是我幸灾乐祸,我成什么人了?谁也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欺负人,无论是她,还是我自己。”

牵强,非常牵强。

陈见夏不是一个有急智的姑娘,刚才不过一时冲动自作聪明,这番说辞连她本人都无法信服,此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什么神情都有,她立时心中惴惴。

不禁觉得自己无能。

她以为自己能大气漂亮地做姿态,既洗脱嫌疑又赢回人缘,顺便进一步恶心死于丝丝,不料一开口就砸锅了,这下更像做贼的。

陈见夏你真可悲。她愣愣地想。

“见夏你做得对。”

这话说得好比天降及时雨,陈见夏丧家犬一样巴巴地转头看着刚刚出现的楚天阔,周围同学都不自觉为他让出道路,他抬手将她没撕干净的边边角角都扯了下来,在手中团了团。

楚天阔温和地朝陈见夏笑了,神情中充满鼓励。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昨天受委屈了,今天还能这样为自己班同学考虑,真的很善良。”

这话其实有点肉麻,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偏袒不公,楚天阔偏偏能说到一堆人附和点头,包括陆琳琳。他就这么下了结论,陈见夏如何不感激。

“好了,回班上早自习,扫除的同学动作快点,一会儿值周生就来检查了!”

号召完,楚天阔轻声对见夏说:“钥匙,给我钥匙!”见夏连忙偷偷递过去,楚天阔开门,把人都引进去。

“班长!”陈见夏悄悄叫住他,“我……真的不是我报复于丝丝!真的不是我!”

楚天阔诧异地扬眉,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当然,你哪是那种人啊!”

她心中大定,傻笑着一鞠躬:“谢谢班长!”

楚天阔摆摆手:“不用谢。你之前拜托我的事,我也没做好,你不怪我就好。”

陈见夏愈加为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难堪。他仁至义尽,昨天当场站出来替她讲话,只不过被于丝丝的鬼话绕晕了,真的,挺够意思的了,她竟还在内心挣扎该不该怪他——楚天阔不过是个同龄男生,学习那么紧张,还要管一整个班的同学,凭什么照顾她,他又不是她爹。

陈见夏还要说什么,抬眼望着楚天阔,他垂着眼睑看她,用鹿一样温柔的眼神。

见夏瞬间把一切都咽下了。她觉得楚天阔明白。

班长真好。她内心雀跃。

“这人谁啊?”

陈见夏听见这不耐烦的语气,后背立刻汗毛直竖。

她连头都不敢回,像是没听见一样,拔腿而起,朝着前方的实验区走廊冲过去了。

陈见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教学区潮水般的人声被远远抛在背后,才在实验区的铁网前停下来。

安全起见,平日里实验区和教学楼相连接的每一层楼梯口都用铁栅栏门锁住,只有需要做实验的班级才会在物化生科目老师的带领下进入这个区域。她在门前弯下腰,单手抓着铁栅栏喘粗气,还没喘匀,就听见脚步声紧随而来。

“你跑什么啊?!”语气更不耐烦了。

确切地说,简直气炸了。

陈见夏侧目看着李燃吃了大便一样的脸色。

“我帮你出气还有错了?你见我干吗跟见鬼一样?!”李燃大吼。

看来是委屈了。

陈见夏觉得好笑,小声说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李燃歪着脑袋,比她刚才在班级门口的样子还像一条狗。

陈见夏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但被李燃这样盯着,勉力憋住,正色道:“我跑是因为,我不能站在班级门口跟你说话,对你不好,因为那里、那里可是案发现场!”

李燃怔住:“案发现场?”

几秒钟后,排山倒海般的笑声向陈见夏袭来,连她手中紧抓的铁门都嗡嗡共振起来了。

这笑声只有一个含义:陈见夏你缺心眼吗?

“我得走了,”她看了眼时间,“还有五分钟就打预备铃上早自习了,今天有英语小测。”

她刚走半步就被李燃拽住了。

“之前是我连累你,现在我帮你出气了。”他说。

什么意思,邀功?陈见夏为难地看着他。

李燃皱起眉头:“你该不会觉得我这么做很卑鄙吧?”

语气依旧霸道,乍一听像是硬要陈见夏领情,可不知怎么,她竟然听出了一丝丝的不安。

她紧盯着李燃,目光从发红的头发梢下移到他那双狗一样纯净的双眼。

狗一样纯净?这什么比喻?

陈见夏连忙驱散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你真这么觉得?”李燃咽了一下口水,“觉得我卑鄙?”

“我只是担心你,”陈见夏笑了,“学校里那么多监控探头,万一拍到你怎么办?会给你惹麻烦的。”

李燃神情快活起来:“怕给我惹麻烦?算了吧,你是怕牵扯到你自己吧?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出卖我什么?”陈见夏急了,“我又没让你做这种事!”

李燃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是是是,您多光明磊落,怎么会指使我用这种卑鄙手段呢?我是自愿的。”

陈见夏瞪了他一会儿,扑哧笑出来。

“说真的,”她还是有点胆怯,“你是不是……咱们,咱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咱们”二字让李燃心情大好。

“我一个字也没撒谎啊,她的确考上了振华就甩了我哥们,还欠我一个CD机,两千块呢,我哪句话冤枉她了?”

真理直气壮啊,陈见夏想。

“怨她吗?你哥们自己非送给她不可,又不是她从你们手里抢的。”她忍不住替于丝丝讲话。

“是她要的,她下套,他自己往里钻,否则你以为梁一兵为什么非送她CD机,他就不能送个他买得起的东西吗?”李燃冷冷地回答,似乎另有隐情,但他转瞬阳光起来,“具体的以后再说,反正,你不怪我?”

陈见夏蒙蒙的。

李燃被她看得发毛,忽然不耐烦,推着她往回走,“去去去,你做你的大好人,不关你的事,你就当不认识我这个人。”

“那怎么行?”陈见夏严肃起来了。

她想了想,朝李燃鞠了一躬,吓得李燃往旁边一跳,避了过去。

“你抽什么风?”

“谢谢你,”陈见夏很认真地说,“我不是什么大好人,也想出口恶气,谁让她那么欺负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说实话,我不觉得你这么做卑鄙,我觉得这才叫以牙还牙,如果没有你,我还真没办法用这么威风的方式报复她。虽然……虽然手段比较那个,但是,但是我很高兴!”

陈见夏觉得心口那块石头随着这番话也滚落一旁了,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她固然可以坐享渔翁之利,在李燃面前装成一朵白莲花,不落口实。但她觉得这样才舒服。

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讲话才这么利索,坦陈一切阴暗的心思,不担心会被轻视或误解。

李燃竟然脸红了,别扭地挠了挠耳朵,神态极不自在,半晌才说:“你回去上自习吧。”

见夏也有些羞涩,她低头将额发绾到耳后,点点头。

走出几步,又回头问:“你真的不会被监控探头拍到?”

李燃啼笑皆非:“又没丢钱,凭什么查监控记录?你当保卫科那么闲?”

也就是说于丝丝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话说回来,他怎么这么了解保卫科?是不是经常偷鸡摸狗?

耳边响起早自习的预备铃,陈见夏一惊,连忙朝教学区大步跑起来。

“欸,对了,”李燃突然从背后遥遥地喊,“那男生是谁?!”

她都跑出好远了,脚步一滞,心想早自习要紧,这种破事儿干吗特意回答。

于是理都没理。

第十六章

尘埃落定

陈见夏踩着预备铃的尾音跑进教室,正好和英语老师同时进门,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她机灵地把书包和外套脱下来拎在手里,所以不那么扎眼;落座时,前排的陆琳琳回过头,斜眼看了看她,发出轻笑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和李燃分开,陈见夏的神经还没调整好,她竟本能地白了陆琳琳一眼。

陆琳琳吃了一惊,迅速地转过去了。

原来瞪她也不会怎么样哦,陈见夏惊讶,进而为自己此前的小心翼翼感到不值。

早自习连着第一堂英语课,英语老师把单词小测的卷子发下来,要求大家十分钟内做完,然后分组交换批改。

话还没说完,教室里忽然爆发出“哇”的一声哭号。

陈见夏心中有数,好整以暇地回头,看到捂着嘴边哭边往外跑的不是于丝丝,而是狗腿子李真萍。

她诧异极了,不经意对上了于丝丝的目光,黑沉沉的,像是要生吞了她。

即使被这样摆了一道,于丝丝也不过面色惨白抿着嘴,眼神阴郁,硬是没掉一滴泪,身上有着十七岁女生少有的沉着和刚强,也不知道是怎么长成这样的,陈见夏由衷怕她。

班里气氛怪怪的。英语老师浑然不觉,依旧笑盈盈领着大家批改单词测验卷子,反正她不是班主任,李真萍的事情就当作同学矛盾交给楚天阔处理,不问缘由。

陈见夏都有点同情楚天阔了。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班级,女生一个赛一个地多事。

她想了想,试探地向同桌道谢:“昨天,你站出来为我说话,真的谢谢你。”

余周周点点头,没客气。

见夏想了想,觉得余周周虽然非常冷漠,但本质是厚道人,所以大着胆子辩白了一句,“但今天的事情不是我做的。”

余周周困惑:“什么事?”

见夏被噎了一下。她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只能特别小声地讲了一遍,生怕前面的陆琳琳听见。

“哦,这样啊。”余周周恍然大悟,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见夏忐忑。

余周周批改完了卷子,把红色水笔放回笔袋,轻轻翻开书,头也没抬地扔下一句话:“她活该。”

于丝丝哪里是随便就能被打倒的。

下课铃打响,英语老师前脚走出教室,李真萍后脚就被楚天阔带进门。于丝丝忽然站起身走向李真萍,大声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心安慰我,但是控制不住情绪,让你委屈了。是我不对。”

别的班都下课了,走动打闹声从门外源源不断传进来,可教室里没人动弹,大家不错眼珠地看着后排这出戏,尿急都舍不得离开。

于丝丝指桑骂槐:“今天算我倒霉,我没想到人能恶毒成这样,但你千万小心点,昨天你好心为我出头,肯定也被记恨了,说不定什么阴招等着你呢!”

李真萍恢复得也真快,不知道是假傻还是真傻,被安抚两句就不作了,神速和好,姐妹情深:“某些人太损了!”

傻子才听不出她们在说谁呢。

陆琳琳眼睛里发出快活的光芒。振华一班真棒,人还是得好好学习,好学校里看好戏,天天不重样。

陈见夏气得发抖。于丝丝和李燃也算是熟人,今天这一出的风格,于丝丝用脚后跟都猜得到是李燃,但之前那么多交锋,于丝丝哪次不是见到李燃就躲,转头就来寻自己不痛快!

陈见夏正头脑一热要站起来跟她们大吵,忽然听到身边余周周用非常懵懂的语气问道:“什么大字报?上面写什么了?我怎么没看见?”

一句话激起一片议论声。

早上那件事多精彩,可惜一进教室就考试,都没时间回味,此刻终于又被提起。不少人来得晚,未能得见盛况,纷纷前后左右打听,一时间竟没人关心于丝丝对陈见夏的发难了。

于是那些话再次被翻出来,因为人性天生喜爱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好事者们的转述比李燃写出来的还难听。

轮到于丝丝气到发抖。

嗡嗡议论声中,陈见夏眼看着于丝丝从校服口袋中缓缓掏出手机,盯着屏幕愣住了,半晌才贴在耳边。

于丝丝这通电话接得非常奇怪,半个字都没讲,只是听着,最后缓缓挂断。

楚天阔适时地插话进来:“于丝丝,这件事情我觉得是有人恶作剧,大家都很气愤,我也没应对过这种事,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才好,没有贸然去找俞老师,是希望问过你再决定。那张纸是见夏帮你撕掉的,没几个人看到。你也不要再说气话了。”

面对楚天阔如此明目张胆的偏袒,于丝丝居然没有反驳,更没有发怒。她当着全班的面,极为僵硬地把黑沉沉的目光从楚天阔身上转移到陈见夏,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她说。

完了,陈见夏想,于丝丝疯了。

陈见夏一直很好奇,班主任俞丹是否清楚早上的那场闹剧,然而语文课上俞丹依旧嘴角噙着笑,温和得仿佛连昨天CD机的风波都不曾发生过。

俞丹的原则不难揣测。

别闹事。闹事也别闹到明面上。好好学习。除考试外无大事。

那通迫使于丝丝让步的电话显然是李燃打的,坏的怕浑的,李燃就是浑的。

白榜的事不了了之,陆琳琳把遗憾写了满脸,每堂下课都忍不住回头望望,看完陈见夏看于丝丝,盼望着后续。陈见夏也心有余悸,她对于丝丝始终有种老鼠怕猫的心态,总觉得不知何时对方又会突然伸爪子挠她两下,也默默观察着。

于丝丝打落牙齿和血吞。有人阴恻恻想八卦她,她就把无辜气愤演到底;有人来声援,她便笑嘻嘻说谢谢,请人家吃冰激凌;下午自习课照旧和楚天阔轮流管纪律,开班会时坦然做主持人,团支书范儿端得足足的,时间久了,连陈见夏自己都怀疑那张白榜是她做的一个梦,她太想报仇了,梦见有人除暴安良,其实都是假的,站在讲台前背着手微笑的于丝丝才是真的。

流言蜚语就这么被生生磨没了。陈见夏看着看着,竟对于丝丝生出了几分敬意。

十一长假见夏留在了省城,因为远房一位姑姥姥心脏病去世,爸爸很焦急地动身,带着老婆儿子一起去邻省奔丧了。

陈见夏守着打好的行李包,愣愣地坐回床上,耳边还回荡着刚才那通电话。

妈妈说:“订票点要是不给退,你就去火车站退。”

爸爸在一旁阻拦,“不一定能退,好像得提前24小时才给退,别折腾孩子了,还要跑火车站去问。”

妈妈依然坚持,“好歹去问问,能退就退。几十块钱呢。”

陈见夏急了:“我跟你们一起去,你们等我回家。”

妈妈也急眼了:“奔丧也凑热闹!你好好学习吧,钱不够了就打电话让你堂姑先送点,过后让你爸再给她。等忙完这一阵你再回来。”

“这一阵”把整个十一假期都忙过去了。

陈见夏虽然住在教师宿舍,可楼里是分层断电的,她所在的楼层里只有学生,除她以外的外地生又都回家过节了,宿管老师常常忘记她的存在,拉闸没商量。接连几天晚上,见夏做着练习册,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

澡堂也常常没有热水,更别提关门大吉的食堂。

陈见夏的假期过得一肚子怨气。

十月下旬就要期中考了,她本来不想在复习期间瞎折腾,谁知道亲娘又心血来潮要疼疼女儿,一天打好几个电话,非要她周末立刻回家,恨不得在电话另一端骂她心野了忘本了。

早想什么去了。

陈见夏忿忿,也有点开心——总算没完全抛弃她。

这次学乖了,她没有提前买火车票,打算放学后步行十分钟去车站坐长途大巴。于是礼拜五的早上,陈见夏直接把帆布旅行包带到了教室来,里面装着夏天的衣服,她要带回去换季。

俞丹在讲台前提醒大家好好准备下周三的期中考,殷殷教导了一通,终于放学铃响。

好久没回家,见夏也是雀跃的,扫除也不嫌烦了,擦黑板都控制不住地带着笑意。

这些天来,她军训晕倒、帮小混混放风偷东西、和团支书大吵、离校出走……好像比陈见夏前十六年人生一共发生的事情都多,她被推入了一个目不暇接的新世界,这个世界的规矩便是迎击,无须事事回头总结、咂摸。她不知不觉历练了心智,在一班渐渐站稳脚跟,虽然没有亲密好友,但和同学们偶尔能开开玩笑了,与“仇人”也井水不犯河水,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因为成绩好。摸底考试中她占据班级前列,这是她唯一比于丝丝强的地方。这里毕竟是振华。笔杆子里出政权。

她只敢在内心想想,自己都知道这个念头很土。

扫除完毕,其他人都走了,陈见夏洗干净手,把扫帚归拢到垃圾桶旁,穿好外套,拎着钥匙笑盈盈迈出教室后门。

于丝丝站在门口,书包拎在手上,背靠对面的走廊墙壁,好像已经等她很久了。

“你到底跟李燃什么关系?”于丝丝面无表情地问道。

第十七章

找你玩

陈见夏头靠着长途客车的玻璃,装模作样地捏着一本绿皮《语文基础知识手册》,眼神早就飘向了窗外,公路上一盏盏橙色路灯划过蓝黑色的天幕。

刚刚在学校里,她落荒而逃。

于丝丝安静了半个月,终于问到了根子上,陈见夏蒙了,本能想跑,被于丝丝拦住去路。

“我还以为你把他迷成什么样了呢,结果这半个多月他也没来找过你。”

原来在她小心翼翼观察于丝丝的时候,于丝丝也在审视着她。

北方十月下旬,天黑得很早,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走廊空荡荡,于丝丝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挡在路口,她平时一定笑得很累,面对陈见夏的时候,嘴角是报复性向下垂的。

陈见夏提着行李虚晃一枪,靠假动作挣脱,于丝丝拉住她行李包的提手,她硬生生靠力气挣脱,差点把于丝丝拽了个大跟头。

“我赶不上末班车了!”她边跑边喊,语气居然很热情,算是和于丝丝解释。

她没办法不逃。否则要跟于丝丝说什么?她和李燃当然没关系,自打实验区铁门一别,她再也没见到过这个人,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于丝丝本以为李燃是铁了心要护着陈见夏,所以才忍气吞声,观察到现在,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判断失误了,憋着坏要修理她呢,她不逃难道等着挨打么?

但是李燃怎么就不见了呢?

陈见夏起初觉得他是好心为她避嫌,为了白榜的事情能平稳度过,刻意不出现在一班周围。

生活清静下来,上课,下课,去食堂吃饭,回到宿舍学习,睡觉,早起,继续第二天索然无味的学习生活。

她理应感到轻松,终于不会被陆琳琳她们说闲话了。

却莫名失落。

她前九年的学生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然而一朝被李燃搅和过,再回到这样的日子里,竟然有些寂寞了。

时间久了,她渐渐明白,李燃不是在为她而隐匿。对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来说,刷白榜、挨处分都只是生活中的小波澜,他在找乐子,现在觉得陈见夏也没趣味了,于是整个人都被他抛在脑后了。一定是的。

她曾经在体育场的阳光下问李燃,你难道就没有更配得上你的朋友了吗?

她嫌弃他总给自己添堵,现在他放过她了。

陈见夏本可以在于丝丝面前彻底撇清自己和李燃“到底是什么关系”,于丝丝心细如发,她不说也猜到了七八分。但见夏当时就是不想说,她告诉自己,不能撇清,哪怕只为了让于丝丝疑神疑鬼,除了自保没有别的意图,一丁点都没有的。

真的没有别的意图。

见夏叹口气,回想自己靠蛮力将行李包从于丝丝手里抢出来的一瞬,于丝丝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惊讶什么,不就是你提议我做劳动委员的吗?您看人很准啊。

见夏气鼓鼓地想。

县城和省城相距五十多公里,长途客车走走停停沿路揽客,竟然开了足足四个小时。陈见夏后来被晃得睡了过去,惊醒过来第一时间抬头查看行李架上的帆布行李包,确定自己没过站,这才松口气。

客车刚驶离高速收费口就进入了县城的特色路段:新修建的宽阔八车道,转盘中心摆满花盆,红粉紫相间的配色在七彩射灯烘托下更是惨不忍睹;两旁建筑高高低低,时而是破旧老棚户,时而是突兀拔地而起的政府大楼,规划得乱糟糟,让陈见夏不由怀念起省城那一条老街。

李燃答应以后带她再去逛那条街,给她讲那些老教堂、老银行、老邮局和老餐厅的故事。可是没有兑现了。虽然去了一个清真寺,但心情不好,又担着翘课逃学的压力,哪有那天晚上开心。

长途客车停在了第一百货商场门口,陈见夏拎着帆布包走下来,不自觉地在心中对比着两处街景。这是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了,整个新县城都是以这里为中心向四周扩张的,曾几何时,第一百货商场也是陈见夏心中的圣地,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眼珠子都不够使。

现在看来,真是寒酸啊。

她为心中涌动的念头而羞愧。才去省城读几天书,自己还土着呢,就开始鄙薄家乡了吗?然而,人往高处走,不对吗?她努力学习,努力让自己懂得更多、举止更得体、见识更广阔,难道是为了毕业之后回县城做个服务员的?

当然,服务员也是值得尊敬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可是,服务员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还是服务员,大家都想要更好的生活,何必虚伪呢?

陈见夏呆呆站在百货大楼,行人眼里,不过是个瘦小而面目平凡的女学生,没人留意她校服胸口小小的“振华”二字,更没人知道,这个女学生正在内心的道德闸口疯狂跨栏。

记忆中省城老街流光溢彩,渐渐覆盖了陈见夏眼中真实的县城十字路口。

如果说,曾经陈见夏刻苦读书,只是为了一个“比弟弟争气”的模糊念头,那么这不到两个月的省城生活,迅速将她的野心喂得更大。

她以前只是想出去。现在她不想再回来。

爸爸来电话说在开会,结束了会坐科长的车顺道来接她,让她找个地方等等。举目四望只有肯德基的牌子还亮着,陈见夏推门进去,远处点餐台的服务生立刻朝她喊:“小姐我们九点打烊。”

玻璃门上不是写着营业到十点吗?见夏心中对家乡的不满加剧了,故意回头看门,只敢用眼神抗议,服务生理都没理她,她一只脚还在门外,骑虎难下。

“白姐,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