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惊喜:“王南昱?没想到赶上你的班。”

王南昱正在拖地,跟见夏说话也没耽误了干活,比夏天的时候有眼色,不知道是培训太好还是挨骂太多。

“我马上擦完这一片,你先坐那边!”

“我不过去了,再踩脏了,你一会儿还得擦,”见夏像是到别人家做客一样不好意思起来,“不给你增加工作量了。我等我爸爸来接我,门口站下就好。”

王南昱过意不去,硬是让见夏坐下。

“学习什么的,还好?”他忙着工作,还怕见夏无聊,边擦地边寒暄。

“挺好的,”见夏笑,“省城学生果然聪明,竞争很激烈。”

“但你肯定不输他们。”

见夏也没谦虚:“考不了第一了,全学年也就排十几名。”

在一班被压抑的自信心,在初中老同学面前迅速地、安全地膨胀了起来。

“哇,”王南昱很给她面子,“见夏你真厉害,咱们初中多烂啊,你居然能在振华考十几名,振华十几名岂不就是全省前十几名?你果然有出息。”

见夏的脸“腾”地红了。

这时候门外一辆黑色轿车喇叭嘀嘀响了两声,见夏连忙站起身,朝王南昱道别:“我爸来接我了。”

王南昱抬眼瞄到那辆车,神色有些黯然,这种黯然是听到陈见夏和他天差地别的学习成绩时都不曾出现过的。

见夏好像突然懂得了点什么。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成绩更让她的老同学们折服,比如权势。

她来不及解释那根本不是自己爸爸的车,只是拎起包,朝王南昱点点头,脱口说道:“加油!”

此时此刻的鼓励竟像是得寸进尺的炫耀,变了味道。陈见夏后悔,外面的车又嘀嘀两声,把她转圜的话也吓了回去。

王南昱却没见怪,作为一个曾经的不良少年,他脾气很好。

“快去吧,”王南昱说话的语气比见夏成熟了不知多少,“好好学习,给我们长脸。”

还是这句话。和两个月前一样。

见夏心生感动,推门离开时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来省城玩的时候记得找我。”

王南昱点头:“说不定过段时间真就去了。好了快走吧!”

科长的车也不是好坐的,陈见夏不得不一路应付副驾驶座位上的科长老婆。科长儿子在县一中读高三,是被他老子疏通关系硬塞进去的,成绩特别差,抽烟喝酒打架样样精通,偏偏科长老婆不认命,面对县城小红人陈见夏,硬是要把场子找回来,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夸陈见夏出息用功死读书,一边自说自话地夸儿子孝顺、聪明、晚熟、心里有数、灵活变通……

陈见夏从不是在长辈面前争强好胜的性格,何况这是自己爸爸的顶头上司,于是甜甜地顺着她夸县一中。

却死活不肯接对方的话茬贬低振华。

振华是她的命门。即使这两个月就没发生过几件顺心的事,但振华给了她希望,打开了一扇门,这种眼皮子浅的阿姨怎么会明白。

回到家里之后,妈妈提起科长,白眼一翻。

“他的级别轮得到配车么,自己买了一辆硬充公务车,现在谁不看他笑话,装什么大尾巴狼!五十多才混个科长,搞破鞋离婚再娶好不容易生个儿子还是弱智,县一中怎么上的,谁不知道啊,都高三了还跟个二傻子似的,别说高考了,让他现在回炉中考都考不出三百分,狂什么狂!”

见夏妈妈知道自己丈夫在这个科长手下不得志,所以逮着机会就骂。爸爸话少,能纵容老婆这样骂,摆明了也是乐意听的。

只有见夏听着臊得慌。

妈妈放下手里的瓜子,洗了把手,开始蹲下帮见夏拆包,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碎嘴,念叨见夏不顾家,放出去了心里就没有爹娘了。陈见夏忍住没顶嘴,这时候弟弟从厕所出来,见到她,笑着凑过来。

“姐你回来啦?”

她见到弟弟还是开心的:“妈不是给你买了小灵通吗?你就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正说着,她自己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见夏心慌,连忙伸手去拿,没想到弟弟像只猴子一样蹿过去先接了起来。

“喂,你找谁?”弟弟嬉皮笑脸。

“我找陈见夏。”

小灵通漏音,音色耳熟,见夏心跳如鼓。

弟弟放下手机,朝着妈妈爸爸大喊起来:“有男生找我姐!”

“别胡闹!!!”

陈见夏的智商及时上线,在父母责问的目光投射过来前,先发制人,硬气地吼弟弟,劈手夺过手机。

“喂?班长?哦,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他闹着玩的。车开得慢,到家晚,我忘了跟俞老师报平安了,你帮我跟老师说一声,嗯嗯嗯,放心吧!”

全程陈见夏都没有回头看爸妈一眼,也忍受着电话另一头李燃山河变色般的笑声。

她镇定自若地把这出独角戏演完,挂下电话,恨恨地瞪了弟弟一眼。

妈妈不乐意了:“你弟弟跟你闹着玩呢,你当着外人面吼他干什么?你同学反倒会瞧不起你!”

陈见夏闭上眼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时父亲合上报纸发话了:“怪小伟,人家是班长,代替老师来问事情的,他大呼小叫的,显得咱们家没家教,还满口男生女生的,谁教你胡说八道的!”

妈妈护儿子,当然不乐意,但也不继续争执了,背地里瞪了见夏好几眼,拉着弟弟回卧室,说要给他剪指甲。

陈见夏愤愤地去厕所,又不敢摔门,坐在马桶盖上生闷气。

手机又响了一声。是李燃,没有别的内容,就一个“大笑”的表情符号: D。

陈见夏没好气儿地回复短信:“你什么事儿?”

李燃的答案非常“李燃”。

“找你玩啊!”

陈见夏哭笑不得,几乎能想象这句话用李燃浑不吝的语气念出来是什么感觉。她无法忽略自己这一瞬间的开心。

李燃没有找到“更配得上他”的朋友。他还是来找她玩了,隔了一段时间,他还是记得她。

见夏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

她身处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乡,隔着一道门,至亲就在旁边的客厅看电视。

可陈见夏分明觉得,手机里面那个刺儿头,离自己更近。

第十八章

断掌

陈见夏的家大约五十平方米,只有两个卧室,父母住大的,她和弟弟挤在小房间。

小时候倒没什么,见夏青春期之后就越来越不方便,弟弟在不懂事的年纪曾经指着她蹭在床单上的月经血哈哈大笑,她气得直哭,妈妈不当回事,给她在床单底下垫了个小褥子了事。

少女的青春期是年轻的火山,陈见夏的妈妈随手就给火山口拧上了盖。

初升高备考的那半年,她愈加刻苦,时常要开夜车到凌晨一两点,弟弟却怕光睡不着,姐弟矛盾愈演愈烈。妈妈虽然一向偏帮弟弟,也知道升学考试是大事,尤其在备考家长会上被班主任当众夸奖提点后吃到了甜头,看陈见夏的目光渐渐变得像看毛没长齐的金凤凰。

金凤凰的要求可以适当满足,没能因为月经达成愿望的陈见夏,终于因为中考而搬出了小房间,在饭桌边上开辟出一片小小的备考区,爸爸给她买了一张小书桌,让她晚饭后可以坐在客厅里读书。

老房子四面熏得发黄的旧墙纸包围下,有了一张扎眼的新书桌。此后的一个个夜晚,陈见夏守着一盏小小的橙色台灯,听着卧房门缝透出父母此起彼伏的鼾声,埋头写完一张张卷子;有时学到太晚,索性披着毯子睡在客厅沙发上。

新书桌虽然不大,却是组合式的,自带抽屉和简易书架,漆成乳白色。弟弟看了眼馋,吵着要和见夏换,妈妈还真就试着给他搬了,可惜小房间放不下。最后还是爸爸发了话,说是小伟自己因为睡不着才把姐姐赶出卧室的,没道理再霸占一张他平时用不上的新书桌。

爸爸话少,但是家中的定音锤,书桌的事暂时只能算了。但它对小伟的吸引力愈发强烈,他在客厅待到越来越晚,陈见夏复习,他就对着电视节目嘎嘎大笑,她眉头皱得越紧他就越高兴,每每都要爸爸亲自来赶才不情不愿地回房间睡觉。

睡也睡不踏实。弟弟虽然顽劣活泼,神经却奇异地脆弱,稍微有点声响便辗转反侧;更奇异的是,他对爸妈轰隆的打呼声免疫,而陈见夏的椅子腿在客厅地板滑动一下,立刻就可以吵醒他。

中考前夕,姐弟俩终于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陈见夏不小心把桌上的笔袋碰翻了,笔稀里哗啦撒一地,她连忙蹲下去捡,突然听见小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姐你到底让不让我睡觉啊!”

她开始脾气还是挺好的,道歉哄他,都快哄好了,睡眼惺忪的爸妈走出主卧,气氛一朝回到解放前,弟弟终于等到观众,撒上泼了。

他也十三岁了,他不是陈见夏,他的青春期不容糊弄。

弟弟大哭,话里话外指责姐姐每天都故意搞事情,就为了让全家人都围着她转,中考了不起吗?

陈见夏不意外。弟弟吃醋了。因为妈妈对中考的重视,从来都占上风的弟弟已经很久没有骑在姐姐头上作威作福了,姐弟十几年,小伟一撅屁股要放什么屁她都能做出天气预报。

“电视也不让看,觉也不让睡,凭什么啊!都说你们不要我了,大姑姑和二叔都这么说,有姐姐就够了啊,要我干吗,要我干吗?”

为了争爷爷家的房子,他们家和二叔大姑家没少打口水官司,互相挑拨是常事,谁知道姑姑的碎嘴这次真的戳准了弟弟的心窝子。弟弟夜半哭得撕心裂肺,男孩子变声期嗓音粗嗄刺耳,陈见夏太阳穴一跳一跳,恨不能拿桌上的双面胶给他封上。

妈妈也红了眼圈,忙不迭地哄着,拍他的后背,怕他哭出嗝来,不知道怎么摩挲才够;爸爸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神情也是温柔的。

陈见夏没有解释什么。

这事连误会都算不上,她就是碰掉了笔袋而已,汹涌暗潮从敞口的笔袋里倾泻而出,她拦不住的。爸妈自打弟弟出生之后心眼就长偏了,她习惯了,连委屈的情绪都酝酿不出来,眼睛里干巴巴的。

陈见夏绕过客厅中抱头痛哭的母子,坐回到书桌前继续低头看书。台灯光线将他们隔绝成两个世界,她不想去管那边的一家人。

哭声渐消,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极速冲向书桌,见夏都没来得及抬头,弟弟的胳膊横扫过来,桌上的笔袋、卷子、演算纸等被他一股脑拂到了地上。

陈见夏站起来。弟弟跺了一脚地上的纸,才仰起头要说什么,就被陈见夏一耳光抽翻。

妈妈立时疯了,冲过来扶起弟弟,一把将陈见夏推向身后的墙。陈见夏早料到了她会这样,站得很稳,妈妈因此更不高兴,举高了胳膊要扇回去,被爸爸从背后拦住。

见夏只是站在墙边,默默地、冷冷地看着。妈妈激动的张牙舞爪,爸妈之间的拉扯,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号……每个画面都像默片慢镜头,清晰可笑。

陈见夏相信弟弟脸很痛。因为她下手很重。

她妈妈迷信,一度喜欢研究手相面相这些东西,看到陈见夏的右手,就说她横纹断掌,打人下死手,六亲不认。

她记得妈妈抱着幼小的弟弟说“六亲不认”四个字时那副嫌弃的样子。小时候她还真信了,为一个天生的横纹而自卑,抱着妈妈说她认,她认,肯定认。

可是到底要认什么呢?是他们不认她。

爸爸拉陈见夏到沙发上坐着,转头继续去劝妈妈和弟弟。闹哄哄的争吵一直持续到半夜三点多,邻居敲墙警告过后才稍微平息。

真正结束的标志是弟弟哭累了,他终于真的困了。

妈妈却精力旺盛,哄睡了弟弟,关好小房间的门,和爸爸一起坐在沙发上压低嗓音训陈见夏,训来训去就那么几句话:六亲不认,没人味儿,学习再好有什么用!

是啊,学习好有什么用。陈见夏默默告诉自己,考上县一中之后,一定要去住校,哪怕就为一张单独的桌子。

妈妈终于也骂累了,去睡了。重新安静下来的小客厅里,陈见夏蹲在地上把踩坏的笔和卷子整理好,窝在沙发上迅速入眠,一个夜晚就过去了。

第二天家人之间还有些别扭,妈妈瞪她,爸爸也神色不快,弟弟晚饭前还踹了她一脚;第三天就可以正常说话了;第四天弟弟又开始在客厅气她;第五天爸妈关心起她的模考成绩,她也骄傲地絮絮讲给他们排名情况和老师的嘱托……事情就这么翻篇了。

陈见夏回想起来,那些动作、语言、屋子里的光线,全都有种强烈的隔膜感,像一场与她无关的电影。

一家人,没必要把每件事都说得那么清楚,反正还要继续过日子,甭管谁对谁错,和好就好了,总之不会像于丝丝一样记仇,赶尽杀绝。

人和人之间,没感情的时候才讲理。

可当陈见夏坐在马桶盖上托腮沉思时,不禁感到十分困惑。

是的,他们全家和好了。弟弟再见到她照样没脸没皮,气她,依赖她,不会因为一耳光而绕着她走;妈妈也并没真的将她当作六亲不认的洪水猛兽,中考成绩出来还给她炖排骨吃……

但就是这些争吵,这些偏心,这些当时说不清对错、事后也不记得过程的撕扯,渐渐改变了她,把她变成了今天的陈见夏。

以前是一盏台灯的光,现在是一道门,头上是同一个屋顶,可住在下面的他们之间,还是隔着的。

第十九章

生亦何欢

陈见夏不知不觉发呆了太久,妈妈的询问和李燃的短信同时响起。

“你干吗呢?拉肚子了?”

洗手间的门是磨砂玻璃,虽然瞧不真切,屏幕亮光还是能被看出来的,见夏连忙将橙色屏幕倒扣着攥在手心。

“便秘。”她回答道。

“你那几套衣服我都拿去洗了啊!”妈妈说完就离开了门边。

见夏缓了一口气,悄悄解锁去看李燃的短信。

“干吗,这么半天不回话。”

她回复:“跟家里人吃饭。”

“你回家了?”

“嗯。回去给你带特产吃。”

陈见夏按下发送键,突然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给他带特产吃?自己家的县城和省城就隔了几十公里,属于同一个地方,有什么特产是不一样的?

果然,李燃回复她:“你脑子没问题吧?”

她笑了笑:“一会儿再和你说。现在不方便。”

陈见夏为自己能够淡定地说出“现在不方便”这句话而高兴,甚至有些骄傲。她初中几乎不用手机,也没和任何人用短信聊过天,但现在她和那些噼噼啪啪按着键盘的初中同学一样,表现得很自然。

去客厅陪爸妈坐了一会儿,见夏唾沫横飞地讲着她在振华的见闻,当然,刨除掉了李燃和于丝丝的全部。弟弟也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听,破天荒没有插嘴,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目光中第一次有了崇拜。

十点他们都去睡觉,陈见夏打开书包,在客厅复习期中考试。那张乳白色的书桌终于被弟弟硬生生安放进小房间,哪怕占了太多位置,导致他进门都要吸着肚子腾挪。时过境迁,她也不在乎了,妈妈帮她把饭桌擦干净,她就坐在桌边看书。

她不回房间,还有另外一个比期中考试更重要的原因。

李燃说等她回短信。

见夏等到十一点,爸妈的打呼声响起,终于放下心来,从裤袋中掏出手机,先关静音。

按键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像精灵在走路。

“你睡了吗?”她问。

短信发好,她就把手机放在笔袋旁边,翻开化学练习册,做了半页纸的习题,屏幕一直没亮起过。

见夏的心就像客厅的座钟钟摆,左右摇晃,停不下来。

她突然恼怒,伸手按住右上角的关机键;关了不到两分钟,又忍不住开机,盯着像素极低的开机画面,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一直长在她自己胸膛里的心,怎么一不留神就牵挂在了别人身上。

往复几次,陈见夏恨得把手机背后的电池板都卸了,甚至铤而走险进了一次小房间,把电池板放到床上,杜绝再犯。

终于,带着一身熊熊怒火,她做完了化学练习册,打开英语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复习从句使用规则,抬头看座钟,已经十二点十五。

最后看一眼吧,就看一眼。她告诉自己。

陈见夏蹑手蹑脚地走进小房间。木地板有点老化了,以前暖气漏水的时候又被淹过,再小心也嘎吱嘎吱响,更别说那个需要上油的房间门了。她屏住呼吸,探身去床上拿电池板,弟弟忽然坐起来。

陈见夏吓得心脏停跳。

弟弟的眼睛比刚才听她讲见闻时还要亮,没头没脑地轻声央求:“姐,你跟咱爸妈说,让我也去省城上学呗?”

原来不睡觉是在想这个。见夏放心了,朝他笑:“行,我求他们,但你得好好学习。”

弟弟猛点头。

“快睡吧。”她说,把电池板牢牢攥在手心里,退出房间。

她安好电池,郑重地开机,心怦怦跳。

“3 新信息 来自 李燃”。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仿佛小时候冒着风雪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回到家把冰冻的双脚泡进热水里,一瞬间令人哆嗦的暖意过后,传来温柔的痛觉。

座钟的玻璃门反射出陈见夏的笑容,她被自己的开心吓到了,拼命压抑嘴角。

“对不住,我跟兄弟打桌球,因为我老看手机就被他们没收了,没看到你的短信。你睡了吗?”

“不回我,真睡了?”

“你们好学生不都学到后半夜的吗你骗谁啊你睡了吗?”

陈见夏右手攥着手机,轻轻贴近自己胸膛,笑得再也收不住。

她没回复,带着小小的脾气和骄傲,心中安定,做题速度也加快了许多,虽然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把手机解锁,将那三条短信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又一遍。

时钟指向一点半,见夏终于撑不住了,她合上笔记,准备洗漱一下去睡觉。

刷牙的时候抬起头,对着镜子,她看见自己平凡的脸。

陈见夏认为自己算学习好的女生里长得还可以的那一类。

当然,这么长的定语,已经说明了全部问题。

她凑近镜子,仔细地盯着。鼻子上这些芝麻点叫黑头,她已经通过可伶可俐的电视广告了解到了;额头长得还不错,算命的说过她天庭饱满,可惜脸窄下巴尖,地阁不方圆,未来靠努力就能有出息,但家庭和子女福薄。

她当然是不信那些的。

陈见夏的皮肤很白,眉毛很淡,发质也有一点发黄,不像弟弟那样茂密而英气勃勃;她有一双杏核眼,不大不小,双眼皮,可惜睫毛与眉毛一样淡淡的;鼻子小巧,算是最好看的部位;嘴唇薄薄的,习惯抿着,因为不爱喝水,总是起白皮;发型一直是寡淡的大光明,所有头发一股脑梳上去,一丝碎发不留,扎成一个马尾,和振华大部分女生一样。

初中时有许多女同学热衷于追逐潮流,结伴去剪厚到盖住整片额头的齐刘海,还在左右两侧各留出几根长长的碎发来过渡。见夏也动过心思,却不敢和妈妈讲。

在妈妈的概念里,女儿剪头发只有剪短这一层含义,没有“变漂亮”这个选项。

但现在不一样了。曾经一丝丝羡慕的细流,在这一刻忽然汇聚成河,汹涌而来。

她好想变漂亮。

陈见夏很快便知道了妈妈催她回家的原因。

礼拜六上午,她吃完早饭,刚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卷子,妈妈就找出一件崭新的大红色风衣对她说,穿上试试。

陈见夏乐了,连忙奔过去披上。

风衣有点大了,腰部空空荡荡的,妈妈皱眉打量了几下,对她说:“你把腰带系上,凑合一下吧,吊牌别拆,我拿去第一百货商场退了。”

见夏失望地点点头,正要脱下来,被妈妈按住:“干吗,先穿着,让你别拆吊牌没让你脱,咱们去你奶奶家。”

“去奶奶家?”

“对啊,”妈妈对着镜子整理新烫的卷发,“你去省城上学都俩月了,也没去看看奶奶。今天正好。”

见夏讶然:“待多久?下午回来吗?不回来我就背上书包,带上练习册,我周三就期中考试了。”

“不用,待不了多久。”

妈妈带着她和弟弟到楼下坐公交。车开得慢,随时停下载客,晃了二十分钟才到二叔家楼下。县城近年新盖的住宅都是成片规划的小区,奶奶家周围却还是一栋栋老旧的八层塔楼,没有名字,只有街牌号。

当着爸妈的面当然要叫这里“奶奶家”,实际在见夏心中,三单元七楼二号的老房子,早已经是“二叔家”了。

房子很大,户型是八十年代前流行的老苏联结构,没有客厅玄关,进门便是一条长走廊,仿佛小型酒店,卧室的门分别开在走廊两侧,尽头才是洗手间、厨房和小阳台。

见夏在这个老房子里住过六年,直到上小学。四间卧室分别住着爷爷奶奶、大姑姑一家、二叔叔一家和见夏一家。

因为没有客厅,逢年过节吃团圆饭时,桌子就摆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十二口人挤坐在同一个圆桌边,热热闹闹的。这热闹也只存在于见夏孩童的想象里,中国每个大家族的年夜饭桌上多少免不了姑嫂暗战、妯娌互酸的戏码,只是小孩看不懂。直到见夏一家搬出去,她边写作业边听爸妈掰扯家务事,才了解了其中一些纷争。

纷争中的死结,便是房子。

见夏仰头,看向七楼的宽大阳台。小时候阳台是泥塑钢窗,现在房子被二叔家翻修过,换上了亮银色的铝合金窗,崭新崭新的,镶嵌在这栋经年褪色的灰楼上,格外突兀。

一年半前爷爷出殡,爸妈和二叔一家在楼门口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搂着弟弟躲在一边,无意间抬头,看到腿脚不好的奶奶站在高高的阳台边,似乎奋力喊着什么话,谁也听不清。

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家底不够分,害人打架,血浓于水也架不住这么兑啊。她当时就这样想。后来奶奶就老年痴呆了,糊涂有糊涂的好,孩子打成这样,是她她也糊涂。

“想什么呢!姐!”

弟弟的喊声让陈见夏回过神。

二婶开门时,先看到的是见夏,冷淡表情略有缓和,“小夏回来啦?”

二婶艰难地牵动嘴角,把他们让进来。房子翻修后,四间卧室中的两间被打通,充作客厅,陈见夏的奶奶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沙发上堆满被子和靠垫,几乎被改造成了一张供半身不遂老人歪躺的床,室内弥漫着老人的体味和药味,陈见夏觉得自己也伴着这种令人不快的气味一起衰败下去了。

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拉着她的手,问她翠芝好不好。

见夏的妈妈用很大嗓门哄着奶奶——又糊涂啦?孙女不认识啦?想不想孙女?想不想孙子?想不想我们?你儿子每天可惦记你啦,吃啥好吃的都会说一句,我下次得给我妈也买这个吃,你说你小儿子是不是对你最好?

二婶毫不掩饰地轻哼出声。奶奶只是口角流涎,目光混浊,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

见夏尴尬地抽回手,缩在客厅一角,弟弟已经轻车熟路地进了大堂哥的房间去开电脑玩。

见夏妈妈问个没完,二婶忍无可忍,远远地朝弟弟喊:“你大辉哥说上次他放电脑里面的重要东西都让你给删了,差点耽误大事,你别乱动!”

见夏妈妈冷笑:“小伟,咱家又不是没电脑,你乱动她家的干吗,害你大辉哥找不着工作全赖你头上!”

二婶红了脸。家中男人不在场的时候,两个妯娌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厮打出最丑陋的姿态。见夏假装去上厕所,抬头看着洗手间天花板,心中叹息。

就为了这个房子,就为了“房子是要留给孙子的”。

原本,这栋房子顺理成章就该归二叔叔一家所有。陈见夏是个女孩,爷爷奶奶不喜,但也只是淡淡的遗憾,见夏出生时老陈家早就有后了,二叔的儿子陈志辉都七岁了。

见夏并没有深入思考过为什么房子就理所应当要留给孙子。

反正她不稀罕。爷爷奶奶家的生活没有四人小家温馨自在。爷爷爱抽烟,活着的时候很喜欢打麻将,麻将桌支起来就不倒下,家中烟雾缭绕,见夏不喜欢,爷爷奶奶也不疼她,彼此彼此。

然而这世界上大部分纷争都起源于表面上的天经地义。

陈志辉十岁的时候,见夏的弟弟陈志伟出生了——房子理应给孙子,如果这家里突然有了两个孙子呢?

判定房子归属的方法除了男孙,只剩下孝道,孝道有时候是老人心里的一杆秤,有时候却也是任由亲戚邻居戳的一根脊梁骨。

她妈妈今天带着他们来“看奶奶”,就是来秀这根脊梁骨的。

弟弟代表血脉,陈见夏代表光宗耀祖。他们是来示威的。

见夏突然瞄到裤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她前一晚关了静音,忘记调回来,错过了好几个来自李燃的电话。

全世界唯一让她自在的人打来了电话,她连忙接起。

“陈见夏你有病啊,你那是手机还是座机啊?”

“我漏接了,静音了没听见。”

“昨天晚上的短信你也没回啊!”

“昨晚……昨晚睡着了。”

李燃不追究了:“编吧你就。”

她抿嘴笑着,没否认,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甲轻敲瓷砖壁,一边问:“找我干吗?”

还没等李燃回答,妈妈就和二婶飓风般从客厅撕扯到了阳台,与洗手间的陈见夏一门之隔。

“郑玉清你他妈要脸吗?!”

郑玉清是陈见夏妈妈的名字。

“你们两口子要脸,要脸能为套房子把自己亲爹逼死?要脸的人不干这种事儿!我不稀罕跟你废话,见夏,小伟,咱们走!”

陈见夏大脑一片空白。她们的争吵几乎没有升温过程,开场就是白热化。

“你他妈再说一句?我们怎么逼死亲爹了?我们怎么逼死他了?干什么逼死他了?爸躺在医院的时候说过,谁养咱妈房子就给谁,你当时敢放屁吗?你不敢,公婆一个癌症一个痴呆,你怕他们一时半会不死,拖累你们,你不敢养!咱爸当着大家面说过房子更名给我们大辉,以后婆婆病了死了都不用你们操心,你耳朵聋了吗?老人出殡时倒跑过来了,当着邻里邻居的面血口喷人,把你能耐的!”

二婶说完一大段,气都不喘一口,继续指着呆立在旁的陈见夏:“你说我们逼死老人?那你呢?为套房子跑去生二胎,你对得起你家大姑娘吗?好好一个孩子,让你们养成什么样了,小时候多吃几口东西你都瞪她,没见过你这么当妈的,你还有脸上门教我做人?!郑玉清你不要脸!……”

陈见夏握着手机愣了不知多久才清醒过来,看着屏幕上“李燃”两个字,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颤抖着手指挂断。

两个女人并没有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她们几乎是同时在讲话,二婶尖叫时,见夏妈妈在以更大分贝吼叫,那些陈见夏几乎能背下来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被以最为不堪和粗野的语言咆哮了出来。

谁也不是无辜的。道理讲不清,因为谁都不完全占理。

见夏一家的搬走是出于两家人的鸡贼。二叔为了独占房子联合“外姓人”大姑姑赶他们走,理由是大堂哥陈志辉长大了,需要独立房间,既然见夏爸爸单位分房子了,为什么还要挤在老人家?

但见夏爸妈彼时巴不得如此,立即就答应下来,尤其是见夏妈妈,担心公婆身体越来越差,既不能帮忙带孩子,还反倒要她照顾,说不定一拖十年八载,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后来爷爷病重,二叔家催促爷爷把房子赶紧过户给长孙,承诺伺候母亲养老送终,再三威逼,事情败露,就有了灵堂里的兄弟反目。陈见夏的妈妈时常过来晃一圈,跟奶奶假亲热,摆出“照顾老人我们也有出力”的姿态,几乎每次都以争吵收场。

想占便宜的人永远觉得自己受委屈,越委屈越声高,见夏却仿佛在增高的分贝中失聪了。

她突然很难过。为什么她的生活就不配拥有一点体面。

妈妈指着关闭的防盗门骂,弟弟兴奋地帮腔,见夏只是木然站在几级台阶下,等待他们撤退。

怪不得急着让她回来。上个礼拜奶奶的偏瘫更严重了,去过一次医院,虽然是假警报,但妈妈预感到了,最后的大战即将打响。

陈见夏是一面旗帜,振华将她染得亮堂,自然竖起来。

不出她所料,中午和下午妈妈又带着他们姐弟分别去了大姑姑家、舅奶奶家一一走访。在妈妈口中,陈见夏是个孝顺又出息的孙女,和弟弟一样。

“爷爷活着的时候就可喜欢她了,就说她有出息,奶奶现在谁都不认识了,就认得出她俩,她一进门,奶奶就不糊涂了,拉着她的手问她学习好不好。”

陈见夏依旧木木地听着,偶尔笑笑,右手一直揣在裤袋里,攥着一只小灵通。

电话挂断之后,李燃没有再打回来。没有短信,没有询问。陈见夏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怜悯与羞耻像两只手,合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在二叔家附近的公交站台等车时,她又看到了“嘀嘀嗒”。

自打陈见夏有记忆起,“嘀嘀嗒”就是上过电视的名人。有人说他二十岁,有人说他三十岁,可十几年过去了,“嘀嘀嗒”的长相在见夏眼里就没有变过。他永远披散着头发,穿着那件破旧的深蓝色背带裤,背带断了就用塑料绳代替,甚至连手里充当“方向盘”的铁皮饼干桶盖子,都还是当年那一只——蓝色的,掉了漆,生了锈,依稀能看见上面印着一块块黄色牛油曲奇饼。

“嘀嘀嗒”甚至不曾单手开车。

他永远神情肃穆,目视前方,不知疲倦地双手平举“方向盘”,每到转弯的地方才配合地转动它,口中发出“嘀嘀嗒嘀嘀嗒”的鸣笛声,右转时还会礼让行人。

陈见夏很小的时候也和伙伴们一起追着“嘀嘀嗒”跑,学他一拐一拐地走路,天真而残忍地朝他扔瓶子。“嘀嘀嗒”从不理会,也没凶过她们,日复一日开着他的车,风雨无阻。

陈见夏怔怔看着“嘀嘀嗒”从远处的路口拐走。搬家后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原来还活着。

以前她不懂事,小时候跟风欺负他,长大一点便用自负之心去可怜他,觉得这样可悲地生存还不如去死,省得被欺负嘲笑。

然而谁活着不可悲呢?这是一座凝固了的小县城,十几年前的食杂店还开在原地,门口下象棋打麻将的看上去也还是同一群人,卖着同样落伍的零食和本地啤酒,为了旧生活和旧房子而撕破脸皮,不要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