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不如“嘀嘀嗒”有尊严。二婶,妈妈,因为房子才被供养的痴呆奶奶,甚至是她自己,都比不上他。

陈见夏觉得自己要被吞噬进这片衰老的灰色楼宇里了。

第二十章

初雪之后

期中考试很快过去。

每一科难度都比摸底考试加大了不少,见夏答题的感觉很不舒畅,磕磕绊绊的,还好没出现什么重大失误,算不上砸锅。

学年第一名又是楚天阔。见夏上次考了学年第十六,这次跌出了前五十,幸好班级排名还在前十名内。这个名次让见夏有一点失落,不过能考过于丝丝和李真萍,还不算太糟糕。

成绩是她现在唯一的护身符。

十月一过去,冬天就全面来临。初雪后,一天冷过一天,下午四点多太阳就落山,教室灯光亮起,陈见夏能从窗玻璃上看到一个镜像的班级,所有人麻木不仁地埋头上自习,雕塑一样沉默,好像集体将青春贷给了未来,此时此刻就不必活了。

放学后见夏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抬头发现郑家姝和二班的王娣说说笑笑,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

见夏刻意放慢了脚步,被她们落得越来越远。

爸爸有时会打电话嘱咐她和宿舍同学搞好关系,不要单打独斗,离家在外有什么事情还是同学好照应,爸妈鞭长莫及,远亲不如近邻……陈见夏全部都好好答应下来,一件都没照做过。

要接近一个人,要从对方那里获取资源和好处,乃至得到一颗真心,哪有说的那么容易。

即使有人吃错了药,没头没脑地给出无条件的帮助和陪伴,清醒过来的时候也会收回的。

比如李燃。

现在的生活也挺好。在那些爆炸新闻过去之后,大家渐渐了解到陈见夏的本分和无趣,连陆琳琳都放过了她,见夏也识趣地滑向班级版图中属于自己的边缘位置,牢牢嵌进,再不发出一丝声音。

见夏默默走着,时不时挠挠鼻子。鼻尖上长了两个小痘痘,都怪她跑去超市货架买了便宜的鼻贴频繁清黑头,似乎是过敏了。

以后就别用了吧,她想,反正漂不漂亮也没什么所谓,没人看。

见夏路过学校侧门,看到了楚天阔。他穿着黑色羽绒服站在绿色栅栏边,没戴帽子,鼻尖和耳朵都冻红了。

“班长?你怎么还不回家?”

楚天阔一愣,难得露出惊慌的神色,迟钝如见夏都能听见他脑子运转的声音,他肯定是要编瞎话了。

瞎话还没编出来,楚天阔目光不自觉飘向见夏背后,陈见夏也顺着回头,一愣,不由笑出声。

“我回宿舍了,班长再见!”

见夏说完就跑,书包在屁股后一颠一颠。跑出好一会儿她才回头看那两个人。

楚天阔正和那位极漂亮的女生说着话,面对面,却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有种刻意生疏的别扭。

见夏知道那个女生,军训时候于丝丝给她介绍的风云人物名单中占有一席,隔壁二班的大美女凌翔茜。说来也巧,见夏和她在摸底考中并列全学年第十六名。

当然,如果把长相因素也考虑在内,恐怕凌翔茜那三个字在榜单上需要加粗加大加下划线。

好学校里也有爱打扮的姑娘,但只是爱打扮,不是美,剪再厚的刘海也比不上雪地中的女孩,好看又得体,温柔的披肩长发衬得一张莹润的小脸艳若桃花。

真是好看啊。陈见夏叹息。

楚天阔和凌翔茜很少同时出现,只有陈见夏因为要给班级锁门,总是走得晚,碰巧遇见过几次。陈见夏嘴巴严、人缘差,楚天阔应该会庆幸吧。

那两个人感觉到了见夏的注视,一齐看过来,吓得她连忙转头继续跑,一直跑到宿舍楼门口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冷冽的空气灌进肺里,胸口冰凉凉地疼。

陈见夏回头,背后是黑沉沉的天、白茫茫的雪,单调孤寂得让她想哭。

第二天上学,俞丹把楚天阔和陈见夏一齐叫去办公室。卫生局来视察,学校又布置了大扫除。

见夏一个头两个大。冬天的自来水冰得刺骨,投洗抹布、换水、拧拖布……每一项工作都像上刑,本来一班同学们就又懒又嫌脏,现在更别指望他们干活了,最后还不是要落在自己头上。

陈见夏神色阴郁,跟着楚天阔走出语文办公室。

“怎么了,不高兴?”楚天阔注意到了,“放心,这次你们女生用报纸擦玻璃就好,擦干净了不是还要用胶条封窗吗,这是大活,你领着做。沾水的事情男生来,交给我动员,他们会听话的。”

见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算是封口费?”

楚天阔吃瘪,微微红了脸,正色道:“我和她只是朋友。”

见夏点头:“我也觉得你们是朋友。挺好的。好看的人就应该和好看的人做朋友。”

楚天阔被见夏气乐了。

“是真的,”他强调,“凌翔茜很喜欢读书,有一次在主任办公室等着开会,我们聊了几句,正好我这里有一本她想看的书,所以认识了,就这样而已,只是朋友。”

“我相信,”陈见夏叹气,“我就是很羡慕。”

楚天阔扬扬眉毛,有些戒备:“羡慕什么?”

陈见夏不屑:“不用担心,我不是羡慕她能跟你做‘朋友’。这是咱班别的女生该羡慕的。”

楚天阔夸张地耸肩:“完了,我白自恋了。”

两个人都笑了。走了一段,楚天阔再次认真地问:“所以你羡慕什么?”

“我羡慕……”见夏挠挠额角,费力地想了半天,“羡慕你们长得都好看,开个会都能轻松聊到共同话题,看书也能看到一起,成绩都很好,反正就是,各种地方都匹配,旁人谁也不会说一个配不上另一个。你们自己心里,也不会觉得配不上。”

见夏怅然地低头。

她多想也做个配得上的人,但她的一切都那么不堪。

楚天阔若有所思,很长时间没讲话,走廊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她比我好,”半晌他轻轻说,“我没有表面上好。”

见夏惊异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刚刚认识楚天阔的时候,他让她学会不要“想太多”,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是“想太多”的人。

“没关系,”见夏没深究,安慰道,“表面上好就够了。我连表面上都不好。”

这番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在班级门口画上了句号。

见夏最后表忠心一样急急地告诉楚天阔,她早猜到了,人哪有完美的,楚天阔也一定有自己的不开心,但这都不重要,班长在她心里是最好的人,所以她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论是他和凌翔茜的关系,还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凌翔茜好。

反正一句也不会告诉别人。她也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楚天阔定睛看着陈见夏,没有笑,许久之后竟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极快地弹了她脑门一下,然后道貌岸然地回班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发傻。

惊呆过后,见夏无奈地笑了,心底终于有了些许温暖的感觉,冲淡了孤单。

班长也是拿她当朋友的。

“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的,你怎么这么不守妇道啊?”

声音很熟悉,是她期盼的,也是她害怕的。

剃了圆寸的李燃,大喇喇地坐在楼梯台阶上,晦暗不明地笑着看她。

陈见夏的第一反应是躲开。

班级门口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李燃却早料到了,她刚拔腿,他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我如果现在特别大声地喊你的名字,你说是不是这一层的班级都听得到?”

陈见夏极识时务地停步。

“你什么事?”她严阵以待。

明明心里是高兴的,明明看到他还能这样熟稔地和自己打招呼开玩笑,她松了一口气,然而态度却无法控制地变得硬邦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羞耻吗?怕被他羞辱,所以率先筑起冷冰冰的城墙?越是不堪的人越善于伪装高傲。

“我哪儿惹到你了吗?”李燃一脸困惑,“你看见我跑什么?”

陈见夏心中气闷。这个问题怎么能抛给她呢?难道让她自己大喇喇地提及亲人吵架的丑事?何况,过去这么久了,他也没有来找过她呀,短信电话,什么都没有,她凭什么要搭理他呢?

千言万语在她内心奔走疾行,无法突破,最终浮现为一张便秘的脸。

李燃还歪着头等待她的回答,陈见夏只是摇头:“我要回去上自习了。”

“是不是因为我好久没找你,你生气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都不给人留面子的!

陈见夏的耳朵像被火焰燎了一下,瞬间烧起来,脸庞也热热的,只能往墙下的阴影中躲避。

李燃嘿嘿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一哥们的女朋友被人撬了,我帮他去镇场子,谁知道那人那么,居然报警了,所有人里就我点儿背,让片儿警给逮了,我爸去领我,吵了一架,气得我直接剃了个光头。”

李燃摸了摸自己圆圆的寸头:“好不容易才长出来了,请假没上学。”

“不上学是因为你臭美吗?”陈见夏笑了。

李燃摇摇头:“屁。我光头也帅。我这不是怕吓到你吗!”

陈见夏心里瞬间开出了一朵花,小小的,冰天雪地中格外扎眼。

她逡巡不前,生怕贸然走出一步就踩到它,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第二十一章

断点

半晌,陈见夏低头说:“我回去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我不害怕的。”

她没看到李燃是什么表情,迅速跑掉了。

回到班级坐下时,陈见夏有些懊恼。为什么不多加一个字呢?我不害怕的,我不害怕“你”的。多说一个字,会不会不一样?

然而她究竟想传达什么,又想要他明白什么呢?陈见夏握着笔,盯着桌面上的化学练习卷,一行行元素符号拉成了圆圈,在眼前缓缓旋转,旋进深深的脑海。

她没忍住,主动发了一条短信。

“今天放学,你有空吗?”

李燃的短信回得很快:“哪儿见?”

她几乎要笑出来。

李燃总是这样,每当她在原地忸怩作态,向他试探性地踏出一小步,他总能大大方方地跑向她,迅速地,毫不迟疑地,赶在她改主意之前。

她低下头,一字一字打下:“六点钟,学校侧门吧。”

雀跃的小心脏扑通扑通,把元素符号悉数震出脑海,散落不知去向。

也许是因为心情好,也许是因为楚天阔信守承诺,下午第三节 课的大扫除并没有陈见夏想象中难挨。

教室是水泥地面,油渍和尘土都凝在表面上,楚天阔指挥男同学们将所有桌椅板凳都搬到门外,身先士卒打了一大桶水,兑好洗衣粉,沾湿扫帚在空地上画着圈地刷,一时间满教室都是风扫落叶的沙沙声。

见夏蓦然想起,开学第一天,于丝丝就是拿这个土办法整她的,但于丝丝没说谎,扫帚刷地的确是八中传统,同样毕业于八中的楚天阔也十分熟练。

她盯着楚天阔沉静的侧脸。他学习就专心学习,管理班级就专心管理班级,还人情也说到做到,水那么冰,也没见他卷袖子拧拖布有半分迟疑。她发自内心崇拜他。

“你喜欢班长啊?”

见夏一愣。

她好巧不巧和陆琳琳擦拭着同一块玻璃的两面,她看楚天阔,陆琳琳看她,问问题的方式依旧直击要害。见夏张口结舌,陆琳琳戴着很厚的眼镜片,又隔着脏兮兮的窗子,两重玻璃依然挡不住她那双审判的眼睛。

陈见夏假装没听见,蹲下去捡废报纸,一个人搬着凳子从她旁边经过,凳子腿儿有意无意剐了她胳膊一下,不用抬头就知道,肯定是于丝丝。

陈见夏落荒而逃那个周末过后,于丝丝便没再纠缠过她,但从未停止过努力,润物细无声,白榜的事情渐渐翻盘,对陈见夏不利的言论甚嚣尘上。陈见夏在班里没有朋友,连别人的中伤都听不到整句复述,但陆琳琳抽冷子透露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她生闷气了。

就是这样的于丝丝,发动这样的一群陆琳琳,来围剿小心翼翼的陈见夏。

陈见夏忧伤地想着,用报纸机械地磨蹭着一小块玻璃,纸面都磨出白毛了,在沾水的玻璃上留下细屑。一个男生不小心把桶踢翻了,溅到楚天阔的裤脚上,于丝丝连忙放下凳子,抽出一块干净的布迎上去:“班头,赶紧擦擦!”

楚天阔笑着道谢,正要接过来,忽然周遭一片安静。

凌翔茜俏生生地出现在一班后门口,教室像被按了暂停键,许多男生仿佛没看见她,扫除的动作却滞住了。

“楚天阔,主任找你。”

凌翔茜微笑着,说完也不离开,站在原地等。

乏善可陈的学生生活里,一个美丽的外来客受到这样的瞩目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被瞩目的女孩落落大方的,既不藏拙也不张扬,完全没在意一屋子的人因她而鸦雀无声,习以为常的背后是骨子里的傲气。

傲气是学不来的,学习需要虚心,从根本上和骄傲相冲,陈见夏心里清楚。

但她还是下意识学起了凌翔茜的身体姿态,挺直脊背,放松肩膀,宛若一只虚张声势的家鹅,冷不丁一看,也有几分像天鹅。

楚天阔也落落大方地走向后门,临走前没忘了嘱咐一句:“见夏,你领着大家继续扫除,下课前必须把桌椅归位。”

于丝丝突兀而尴尬地站在教室空地的最中心。见夏听见陆琳琳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于丝丝喜欢咱班长,”陆琳琳斜眼睛示意陈见夏,“瞧见了没?没戏。”

陆琳琳们是没有立场的,陈见夏落难她们笑陈见夏,于丝丝尴尬时,她们照样转脸看笑话,像一群食人鱼蜂拥而过,见者有份,杀生杀熟,杀父杀佛。

这次陆琳琳翻车了,于丝丝正愁没地方撒气,扭头就盯上了她们俩,径直走来,手里还拿着本要交给楚天阔的那块干布。

“琳琳你去收拾黑板槽吧,这个我来。”

陆琳琳连个屁都没敢放,点点头就服从团支书分配了,不舍地放下报纸,一步三回头,那副眼馋的样子竟让见夏心中升腾起荒谬的怜悯,差点跟她保证自己一定把谈话全盘讲成评书,请她赶紧安心地去。

于丝丝把窗子往自己的方向微微一合,亲昵地拉过陈见夏:“来,看看这块玻璃干不干净。”

她们一起透过玻璃看外面深灰色的天幕,于丝丝很认真地审视了一番:“嗯,挺好,没有指印。”

见夏懵懂点头,于丝丝顺势凑近了她耳畔,欢快地说道:“李燃喜欢凌翔茜,你知道吗?”

“关你什么事?”陈见夏反问。

人的应激反应是否多多少少出自真心?陈见夏脱口而出关你什么事,说完才想起,明明应该是“关我什么事”。

于丝丝眼神晦暗,还是微笑着的,她太爱笑了,笑容是她五官特有的排列方式。

于丝丝用窗台的报纸团玩抛接,自说自话:“凌翔茜有段时间坐5路公交车回家,李燃会骑山地车一路跟着,像骑士守护公主座驾一样,师大附中的人都知道。”

句句穿耳而过。陈见夏专心擦窗棂,不咸不淡地评论道:“那你心里一定很难受。”

于丝丝愣住了。

“以前喜欢的人喜欢凌翔茜,现在喜欢的人也喜欢凌翔茜。你真可怜。”

见夏说完就扔下报纸团,整个人没道理地轻盈起来,人生头一次,她端起了劳动委员的架子,气势汹汹指着两个男生骂:“早就让你们把那桶水换掉,都黑成那样了,还怎么洗拖布!别偷懒,赶紧去换水!”

破罐子破摔有时候是勇气的同义词。

陈见夏背对着于丝丝,谁也不知道对方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下午最后一堂自习课,陈见夏一气儿做完了英语专项训练中的十篇阅读理解,写完就翻到练习册末尾对答案——从第三道题开始错,十篇共五十道题,居然只对了四道。

见夏蒙了,盯着一片红的页面不知所措。同桌余周周拿起杯子喝水,斜觑她的卷面,说:“答案对串行了吧?”

果然。从第三题开始她就看错章节了,沿着下一个专题的答案一路错下去,这么明显居然还要别人来提醒。

“谢谢你。”

余周周微微蹙眉:“你没事吧?”

“我怎么了?”

“像要哭了。”

陈见夏抹抹眼睛,手背竟真的有些湿润,这让她难堪。一整堂自习课她又困又累,始终不肯趴在桌上休息一下,就是憋着一股劲,怕后排的于丝丝看见,误会她在伏案哭泣。可情绪骗不了人。

她不好意思地开口:“我……”

对方安然的注视让那个拖长音的“我”最终化为了一个仓皇的笑容,见夏忽然转了话锋:“我觉得凌翔茜真漂亮。”

她不知道自己提及凌翔茜是什么意图。女性的本能在引导着她。

余周周点头:“是。”

一个字过后就没了。陈见夏尴尬,她果然选错了聊八卦的对手。

没想到余周周又轻声问:“你喜欢楚天阔?”

见夏吓得差点把水杯碰翻。开学两个月过去,自习课不复以往的安静,即使是一班,教室里也有了嗡嗡说话声,仿佛安全网,把她和余周周围成一个短暂的姐妹会,一个不被前排陆琳琳发觉的秘密世界。

她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余周周的推理虽快却错得离谱,陈见夏觉得好笑,她打听凌翔茜怎么可能是因为喜欢楚天阔——转念被另一个事实吓到了: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盯着水杯,整个人呆掉了,傻得十分明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沮丧。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李燃之间的联系是孤立于振华这团纠结庞大的毛线之外的,是一根单独的线,微弱却特别,此时此刻才清楚地看见,只有她自己是毛线团外的点,孤孤单单的一个点。

陈见夏终于不再硬撑,疲倦地伏在了桌子上。

第二十二章

你喜不喜欢我

陈见夏忽然很想要一个朋友。

她初中时很鄙视那些今天还手拉手明天就互说坏话的所谓“好姐妹”,但是也说不清究竟她是因为鄙视才没朋友,还是因为没朋友才去鄙视。清高的陈见夏特立独行,刻苦读书,志存高远,不与燕雀争枝头,一个人去厕所,一个人上下学……丝毫没觉得孤单过。

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她还没有心事。

如今真的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才发现自己特别孤独,教室闷不住她满腹心事,开闸放出来,却也没有目的地。

你能听我说说话吗?不会在听完之后笑话我吗?不会表面礼貌内心不耐烦吗?不会转头就告诉陆琳琳她们吗?

陈见夏几次偷瞄余周周都开不了口,对方埋首于漫画,完全不给她眼神交流的机会。眼看要放学,教室里蠢蠢欲动,终于见夏鼓足勇气对余周周说:“你有空吗?”

余周周迷茫地抬头。就在这时放学铃打响,大家纷纷起身收东西,整个教学楼都喧哗起来,见夏后面的话被淹没了。

人生真是太尴尬了。

她苦笑着摇头,对余周周说:“没、没事,你收东西吧。”

“你想聊聊?”余周周问。

陈见夏立刻点头如捣蒜。

然而做朋友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十分钟的时间里,陈见夏先是语无伦次地声明自己本不是那么冒失的人,她知道大家不熟,但有些话还是不知道和谁说——欸,对了,你着急回家吗?着急就改天再聊,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余周周坐在走廊窗台边默默看着她,看得陈见夏直冒冷汗。

她怎么这么蠢,又小家子气,客套话都说得无比僵硬。陈见夏拼命回忆,打算师夷长技以制夷——军训那天,于丝丝是怎么样亲热又随意地拉近和她之间的关系的?怎样几句话就套了她的底进而耍得她团团转的?

好难。

活了十七年,唯一一个毫不费力走近的只有李燃。但她不敢居功,是他走近她的,他现在跑远了,想去哪儿去哪儿,陈见夏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你怎么从来都不笑的?”开场白说到口干舌燥,陈见夏停下休息,忍不住问余周周。

余周周一愣,歪头回忆,“有么?我以前经常笑的。”

“那现在呢?反正你现在不爱笑。”

余周周于是笑了,很淡,甚至称不上是笑。她摇摇头:“不说我了。”

见夏觉得自己僭越,更加不知所措。

余周周的声音温柔却清晰:“我不着急回家,也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别人,只是不一定能安慰或者帮助你。但我会尽力。你别绕圈子了,直接说吧,没事的。”

人和人的气质怎么可以差这么多。为什么每个人都比她酷。

陈见夏此刻不想倾诉了,只想撞墙。

啰嗦了十几分钟,陈见夏仍然觉得没说清,但余周周践行承诺,听得的确认真。

“挺帅的啊,”余周周露出一点笑意,“我是说,你挤对于丝丝那句,挺帅的。楚天阔也好李燃也罢,凡是她喜欢的都喜欢凌翔茜。”

见夏有些不好意思。余周周并不知道,她一辈子就威风过这么一次。

“你想了解凌翔茜?我和她小学是同学,不同班,知道得不多。她和我的一个……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见夏没留心那个停顿很久的“同学”,大着胆子问:“人好吗?”

余周周:“好。就是有点傻。”

“傻?”

“哦,你是问凌翔茜啊,”余周周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凌翔茜现在的性格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毕竟长大了。”

“那她小学时候什么样子呀?”

“你关心那时候干什么,”余周周笑话她,“都没发育呢,而且那个叫李燃的也不认识她。”

陈见夏差点呛水。

“于丝丝说李燃喜欢凌翔茜,你难过什么呢?莫非你喜欢李燃?”余周周问。

喜欢喜欢喜欢,余周周讲出这两个字的语气稀松平常。也许是行政区走廊太宽阔,空旷得很安全,陈见夏也不再惊慌,只是呆呆盯着自己的鞋尖,后脚跟笃笃地敲着墙沿。

“我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余周周终于露出了一个让陈见夏惊异的甜美微笑,眼睛弯弯,像只善良的小狐狸,大大方方地说:“有。”

见夏突然觉得离余周周近了许多,兴奋起来:“是谁?咱们学校的吗?”

“是,但他早就毕业了。他比我大六岁。”

“那他也喜欢你吗?”

余周周收起了笑容,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喜欢的人喜不喜欢你,这个谜题从十几岁开始,或许要用一生来回答;即使得到了答案也只是暂时的,斩钉截铁会被收回,信誓旦旦会被背叛。

答题人自己都不确定,提问的人又能得到几分安心。

“去问他吧,”余周周打破沉默,“去问他。”

见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余周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拎起窗台边的书包:“差五分六点了,你该走了,你不是都跟他约好了吗。”

陈见夏看着她离开,这一次毫不费力地将那句“我能跟你做朋友吗”替换成了“我能经常跟你说说话吗”。

余周周笑了,像在笑她的小心翼翼。

见夏独自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行政区的走廊没开灯,远处商业区灯火从她背后照过来,在地上拉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自己是喜欢李燃的吧?这种酸涩又期待,扑通扑通的甜蜜,就是喜欢吧?

她没急着去赴约,特意晚去几分钟,因为想让他等待,想让他打电话来不耐烦地问“你死哪儿去了我早就到了”,想考验他,想矜贵起来……心机无师自通。

陈见夏把右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脏。紧张、沮丧、自卑、兴奋要把这颗心撑爆了,更多的却是罪恶感。

她是一个被管束得太好的女生,乖乖的,循规蹈矩的,如何承担得起这样罪恶感满满的喜欢。

今天晚上一定要学习到十二点以后,把英语完形填空都做完。

她默默告诉自己。罪恶感似乎减轻了一点。

陈见夏跑到侧门口,没有看到任何人。

她气喘吁吁,呼出大片大片氤氲的白,胸腔充满了失望的冷空气。

突然一个大雪球击中了她的后脑勺,力度不大,只是让她吓得一激灵。陈见夏像只惊慌的兔子一样回头,看到李燃掂着另外一只雪球从树后面走出来。

“你他妈想冻死老子啊?!都几点了?你自己看看表,都几点了?”他咆哮。

陈见夏却笑了,露出一排小白牙,仿佛雪落进领子是多高兴的事一样。

“那你打电话催我呀!”

“你是怎么说出这么无耻的话的?你看看把我冻成什么样了!”李燃气急败坏地走过来,伸出手往见夏领子里塞,冷冰冰的手贴上围巾包裹下温热的脖颈,陈见夏嗷的一声要躲开,被李燃结结实实摁住了。

李燃摁了两秒钟才发现自己欠妥。

他连忙抽出手,却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放,左右随便挥舞了一圈,先是背回去,又揣回口袋里,有些恼羞成怒地瞪着见夏,好像是她邀请他来掐她似的。

陈见夏没觉得冷。她的脖子烫得都快熟了。

他们又去了上一次吃四川小吃的小店。老板已经认识李燃了,他一进门就用川普和他打招呼:“来啦?次(吃)串串?”

李燃转头问她:“吃吗?”

陈见夏疑惑:“串串是什么?”

于是他大声地对老板说:“就吃串串!单子给我,我自己画。”

见夏把下巴搁在桌面上,乖乖看着他点单,竟然觉得他用铅笔大刀阔斧画单子的样子有一点好看。

“……腐竹吃吗?算了给你点两串吧。吃毛肚还是牛百叶?我看电视上说牛百叶漂白都是用化学品,但是毛肚说不定还用墨水了呢,要不都来几串吧,反正也吃不死人。嗯,我看看够不够……欸,你还吃脑花吗?问你呢!”

见夏这才醒过来,狂点头。

李燃站起身,把单子递给老板,顺手从堆在地上的筐里拎出两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拿拴在桌腿上的瓶起子打开,递给见夏一瓶。

“你找我什么事儿?”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