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避开他的眼神,用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着可乐:“没什么事。”

又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今天我们班下午大扫除,二班有个大美女来找我们班长,长得可漂亮了呢。”

李燃随口接:“跟你比吗?那也不一定有多好看。”

陈见夏转了个眼珠才反应过来李燃在讽刺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给了他一脚。

“上次你把脑花喷我鞋上,还没赔呢!”李燃毫不客气地要踩回来,陈见夏连忙收回小腿,轻声说:“她叫凌翔茜。”

她不大信任自己的演技,于是说完继续低头喝可乐。这种时候道具是多么地重要。

李燃眯着眼睛看她,看得她不敢抬头。

“于丝丝又跟你说什么了?”

和那些一收到噩耗就摔盘子、一偷听就踩枯树枝、一聊天就炒菜煳锅的演员一样,陈见夏一露馅就呛可乐了,喷得满桌子都是,她再次借助餐巾纸救场,掩住半张脸。

“于丝丝?没有啊,没说什么。”她摇头。

李燃抱着胳膊冷笑:“是么,那你跟我提凌翔茜干吗?”

“我就是觉得她长得好看,她今天下午来我们班了,我们都看见了。这不就跟你随便聊聊嘛。”

“哦。是好看。”

李燃明显是故意的。十秒钟难堪的沉默过后,见夏终于开口了,声如蚊蚋:“听说你喜欢她?”

“干你什么事?”

一句话像一瓢冷水。天道好轮回,地球是圆的,下午她噎于丝丝的话,终于依靠着宇宙的能量,转到了她自己面前。

陈见夏紧紧搂着可乐瓶,脏瓶底的灰蹭在黑色羽绒服胸襟上,留下一个个灰色的半圆。

“不好意思,”她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我……随便问问,不好意思。”

陈见夏的自尊心告诉自己,即使李燃态度再不好,归根结底还是她失礼在先,不占理,所以应该平静地道个歉,不能哭,不能生气,否则只会更丢人。

她整个人都像被调成了振动模式,一直在轻轻地抖,拼命地压抑。

算了,没这个天分,别装了。

陈见夏抖着站起来,轻声说:“我不吃了。”

刚走了两步就被李燃拉住,一把拽回来,她差点跌坐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稳住,僵站在屋子中央。

“你抖什么?”他无辜地看着她。

丢脸,好丢脸。陈见夏低头用碎发挡住自己通红的脸颊和冒火的眼睛。老板正好端着一锅串串走过来,看到他俩,见怪不怪的样子,用浓重的口音劝了一句:“吵撒(啥)子嘛!次(吃)饭次(吃)饭!”

陈见夏瞄了一眼冒着红油的串串锅,饿得胃抽抽,更加待不住,尽力挣脱他的手,终于把李燃彻底惹急了,大吼一声:“我不想提不行吗?嫌丢人不行吗?!”

老板迅速识趣地躲去了后厨。

李燃大力把陈见夏按在座位上坐好,递给她一双筷子:“吃!吃完了再说!”

说完就埋头自己吃上了,嚼了两口才抬头瞪陈见夏,大有“你不吃我就给你填鸭灌下去”的气势。见夏实在饿得难受,也没出息地拎了一串出来,正是李燃说“反正也吃不死人”的毛肚。

这玩意有啥好吃的。陈见夏想着,又吃了一串。

第二十三章

爱的完形填空

她被辣得像一只喷火龙从店里蹿出来,外面的冰天雪地也不像来时那么冷了。

陈见夏透过小窗子看着还在柜台结账的李燃。

他们俩刚刚一言不发地吃完了一整锅,到最后竟然有点斗狠的趋势了,越吃越快,签子也不插进签筒里,都摆在各自的桌面上,像是要比一比到底谁吃得多。

李燃掀帘子走出来,劈头盖脸对见夏说:“你还等在这儿干吗?不回宿舍学习吗?”

浑蛋!

陈见夏气得转身就走,呼哧带喘,一路喷着白气,踩在雪地里,好似一列嘎吱嘎吱的小火车。

“你真想知道吗?”

背后李燃的喊声让她顿了顿,但不肯再相信,也没脸再相信了。

不许回头!回去学习,做英语完形,做十五篇!陈见夏告诉自己,步子迈得更大了。

“你八卦我还有理了?!”李燃继续喊。

“我喜欢谁本来就不干你事儿呀!我说错了吗?我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陈见夏!”

李燃嗓门越来越大,见夏越走越远。

她听见李燃的脚步声,跑得很快,朝向她,下一秒钟,领子里就被塞满凉凉的雪。陈见夏尖叫一声,低头掬起一捧雪,转头就朝着背后高高瘦瘦的男孩扬了回去,顺带还踢了一脚。

“啊……”李燃捂着膝盖半跪下来,“陈见夏你他妈够狠的啊!”

陈见夏意气风发地一仰脖,长出一口气:“你活该!”

“你凭什么踢我?是你叫我出来,大雪天让我等那么久,让我请你吃饭,问我我不想说的事,最后你还踢我?!”

见夏语塞。

听起来似乎的确是她有那么一点点不对。

“那、那你就可以让我走吗?是你撵我回去学习的,我走了,你还喊我干吗,拿雪塞我领子干吗?”

李燃也愣住了:“对哦,我让你走不就好了。”

王八看绿豆,互瞪了一会儿,李燃先笑了,没心没肺哈哈哈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笑够了才为难地皱眉问:“你真想听?”

见夏大义凛然地点头,就差正义地叉腰了。

李燃都开讲了,陈见夏还在打量避风塘的陈设。

许多看上去像大学生的人围成一桌桌在打牌、嗑瓜子;大厅中央有一个四方形的下沉式小吧台,设置了四台电脑,背靠背围成一圈,每台前面都挤着三四个小孩子在轮流打游戏;竖在桌面上价格牌上只有几款盖浇饭,剩下的都是饮料和果盘,墙上写着大大的“24小时畅饮”。

“这个地方叫避风塘?”她感慨,“真好听的名字。”

李燃嗤笑:“别逗了,这个避风塘是假的。”

“假的?”

“避风塘本来是个吃粤菜的地方,在咱们这边被人冒用名字开成了通宵水吧加网吧,开了好多家,一家真的都没有。”

又说到了李燃擅长的领域,眼看着话题又要偏掉,见夏连忙阻止:“说凌翔茜。”

“死三八。”李燃翻白眼。

李燃讲起往事宛如便秘。陈见夏一度伤感,自己怎么就和于丝丝搞得那么僵,本来下午大扫除可以多听她讲两句的,现在只能坐在这里观赏李燃便秘。

过了一会儿她决定还是自己来提问比较快。

“你为什么喜欢她呀?”

李燃冷冷地看着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漂亮。”

“那、那喜欢了多久呀?”

“不记得了,没多久。”

“那她喜欢你吗?”

李燃的脸更臭了:“……不喜欢。”

“为什么?”

“她干吗要喜欢我?”李燃反问,“难道你觉得我很值得喜欢?”

心都漏跳了一拍。陈见夏故作镇定:“算了不问了你也没什么招人喜欢的地方。”

赶在李燃发怒前,她又问:“你真的骑自行车追她的公交车?你还做过什么别的追她的事情吗?”

“没有!”

“说实话!”

“买东西送她。请她吃饭。为她打架。你有完没完?”

陈见夏心口的酸涩一路漫上鼻腔。她点头:“有完有完,不问了。”

但话音未落就自己接上:“那现在还喜欢她吗?”

李燃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她:“你到底问这些做什么?”

陈见夏这辈子的情商都用在了此刻。她慢慢地、语气斟酌地说:“我问你的原因,和你会这么耐心地回答我的原因,是一样的。”

男孩迷茫的神情仿佛一只正在学习三角函数的狗:“什么意思?”

她忽然泄气了,觉得自己穷追不舍的劲儿特别不要脸,咄咄逼人的嘴脸格外难看,更不要说她压根没资格。

陈见夏正琢磨怎么收场,赶紧道别回宿舍算了,李燃忽然从背后拽过他自己的书包,高兴地说:“这么丢人的事我都回答你了,你帮我做张卷子吧,嗯?”

陈见夏没生气,内心居然很平静,甚至有点感激他给了今天一个这样友好的结尾。

感激他没有猜中自己的小九九。

感激他根本没有猜。

她笑了,“我以为你从不做作业呢。”

“这几天我们班主任请假,给我们代谭的老太太废话好多,苦口婆心,态度却特别好特别好,从不骂我,她要是骂我我就有理由不做了,搞得我现在看见她就想起我奶奶,拉不下脸。别废话赶紧帮我做!”

见夏心中一软。李燃其实真的是个好孩子。

“你是师大附中的,认识那么多成绩好的人,干吗非找我?”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忍不住刺探。

李燃理所应当:“这不正好跟你在一起吗?”

……呵呵呵。陈见夏警告自己,再多问一句,她就是猪。

卷子刚到她手里,陈见夏就笑得伏在桌子上起不来,李燃眉毛都竖起来:“笑屁啊!”

陈见夏指着卷子上的一处:“这儿,文言文阅读理解,你怎么答的?”

李燃拽过卷子,不耐烦:“哪儿不对?”

题目列出了选段中的五个词要求学生翻译,李燃对“茹素”的翻译是——色彩不大鲜艳的蘑菇。

陈见夏再次浑身发抖,不过这次是笑的。“你翻译的不是‘茹素’,是‘素菇’吧?还色彩不大鲜艳,你挺谦虚的啊,怎么不直接写披麻戴孝的蘑菇啊!”

她像是把一整天的纠结都笑了出去,笑出眼泪,代替了真正的哭泣。

李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恼怒地抽回卷子,“不用你帮忙了,我去找凌翔茜写。这点忙她还是会帮我的。”

陈见夏接着笑。

但这时候的笑,已经全是假的了。

“那你去找她帮忙吧,”她笑嘻嘻地拿起书包,“我得回宿舍了,再见了。”

再见了。笑容在背离他的那一瞬间收回去,推开大门她就开始奔跑,跑过商业街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整座城市在眼睛里下起了大雨。

她在信号灯前大口喘气,弯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胸口很疼。

“我×,你跑得可真快啊,陈见夏你是不是练田径的?”

李燃气喘吁吁的声音也在背后响起。陈见夏惊惶地转过去,眼睛里的雨同样湿润了眼前的少年。

她来振华是为了好好读书考大学,见识更广的天地,走更远,做人上人,所以应该赶紧回宿舍去做英语完形填空呀。

可为什么会被一个给蘑菇披麻戴孝的缺心眼男生牵着鼻子走呢?

喜欢是欢喜的反面,就像悲伤是快乐的反面,所以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那么悲伤吧。

李燃惊诧:“你哭什么啊?”

陈见夏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你真的不明白吗?你这只蠢狗。

第二十四章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振华的教学楼在前方的第二个路口,遥遥可见。陈见夏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其实风早就把眼泪吹干了,稍微做点表情脸就会疼。

“不用送我了,我到了。”陈见夏低头轻声说。

李燃也没客气:“不想让收发室的看见我?那你自己回去吧。”

她没看他的眼睛,连忙绕过他疾步离开。刚刚的委屈与冲动就好像这一片泪迹,吹一吹,晾一晾,干涸在脸上反而更难受,不如方才不要哭。

不如不提及,不如不试探。

即使他也喜欢她,又能怎样?真去谈恋爱吗?爸妈和老师都会打死她的。

陈见夏磨蹭着向前,想看看他的表情,最终还是硬撑着没有回头,反而小步跑了起来,跑向楼上桌前的英语完形填空。

后来她是趴在桌上睡着的。小小的房间里暖气烧得太旺,让人很容易犯困,半夜惊醒时,桌上的电子座钟显示已经两点二十。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转头倒向了床铺,钻进被窝脱衣服,一件一件甩出来扔在椅背上搭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把脑袋也藏在被窝里面。

李燃会回想晚上那段让他莫名的追逐吗?会不会忽然明白过来她的心意?

那该有多丢人啊。

陈见夏闭上眼。

第二天醒过来,她看到手机里躺着一条李燃的短信,就一个问题:你到底怎么了。

陈见夏这次躲避得很巧妙,她删了打、打了删,终于拼出一条轻松大方的回答:“昨天对不起了。大家都很好奇大美女的事,我也想多知道一点,谁让我近水楼台认识你呢!后来意识到这样没考虑你的感受,我挺羞愧的,就哭了。你为我保密哦,对不起。”

按下“发送”键,陈见夏有种奇异的感受。

她似乎是长大了一点,能够顺畅地写出通篇谎言,成熟得体,还知道自爆难堪来假扮真诚——看来这几个月来和于丝丝她们的交锋还是有成效的,教训没白吃。

内心深处却隐隐地疼,像是不明不白失去了点什么。陈见夏第一通圆滑的外交辞令,送给了李燃,送给了曾经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她唯一不需要说谎的对象。

而李燃果然没有再回复。

十一月和十二月都很难熬。整整两个月没有节假日,白天短得像赠品,凛冽的寒风封印了世界,学生们如一只只待宰的鸭子,倒扣在暗无天日的锅里,被暖气蒸出难以形容的味道。唯一称得上“娱乐”的只有两件事——课间操跑步,以及“一二·九”大合唱比赛。

一班和二班作为全年级瞩目的两个尖子班,一直在暗中较量。每到自习课,一班同学总能听到隔壁各种乐器一齐对音准,热闹极了。平均分谁上谁下,恐怕只有一班二班自己才关心;合唱比赛这种露脸的事情,才是在全年级面前展现风采的机会——班会上于丝丝如此这般热情洋溢、危言耸听,竟然真的凑齐了一套摇滚乐队。

二班立刻不爽了,指责一班偷师,走廊里指桑骂槐的口水仗打了好几轮。陈见夏因此多爱了一班几分,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她的同学们终于有点活人气了。

班会第二天,几个会乐器的同学把家伙事都带来了,陈见夏趴在桌上看他们打开乐器盒连接电源,线路盘旋,将讲台区域缠绕成了盘丝洞。

“你会什么乐器吗?”她趁乱问余周周。

“学过大提琴。”

陈见夏眼前一亮:“那怎么不带来?”

余周周抬头看看黑板前的乱象:“不是所有乐器都能配在一起的。”

见夏羡慕地笑了:“我不懂。我唱歌都五音不全呢,唉,什么都没学过。”

可弟弟学过。弟弟学过半年小提琴、两个月的素描,手腕上绑过一个星期沙袋悬垂练书法。妈妈的说法是,弟弟是男孩子,好动,坐不住,学这些东西能够压压他的性子。

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好事情来压他的性子呢?直接揍他不就好了吗?

十七岁的陈见夏默默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眼巴巴的自己。其实她知道轮到自己也未必不会半途而废,但至少算是尝试过。人活着争什么,不就争个机会吗?

余周周趴在桌上睡着了,漫画扣在腿上,胳膊肘抵着笔袋,几乎要推下去了,见夏连忙帮她挪了位置。

她很感激余周周。对方后来一次也没问过她和李燃会面的结果,仿佛两个女生在窗台的谈话从没发生过。见夏觉得自己又长了点见识,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得成为朋友,保持点距离,虽然孤独,也能多出一点独自尴尬的空间。

闹哄哄的排练课上,凌翔茜又来找楚天阔。全班再次短暂地安静,两人离开之后,喧嚣更甚。

陆琳琳回头对见夏说:“欸,你有没有发现,每次都是她来找咱班长,咱班长从来没去找过她。”

陈见夏早就听到过这种说法,起源自于丝丝,开头都是“欸,你有没有发现”,听的人随便一回想,就忙不迭点头,于是大家再看到凌翔茜的时候就都有些幸灾乐祸了,楚天阔一身正气落落大方的样子被一班女生津津乐道,每一分疏离都是凌翔茜自作多情的证据。

陈见夏很替凌翔茜不平,他们哪里会知道楚天阔在校门口等待凌翔茜时那副羞涩又期待的样子。

想到这里,见夏忽然为自己骄傲起来了——她居然还能替凌翔茜着想,同样妒忌心满满的于丝丝就只会中伤别人。

她可真不错。

贝斯和架子鼓的伴奏声中,陈见夏信心抖擞地翻开《典中点》开始做题。因为凌翔茜,脑海深处有另一个名字在叫嚣。她装作没听到。

“一二·九”大合唱,一班二班都顺顺当当地唱完了。说来也奇怪,一班的性子如此沉闷,居然用的是贝斯和架子鼓伴奏;二班这么活泼,上的乐器却全是古典派。唱必选革命曲目时一个赛一个地别扭,但轮到下一首自选曲目,二班突然释放自我,集体把军装外套一脱,里面一水儿明黄色短袖T恤,所有人高举双手打着拍子,开始唱小虎队的《爱》。

凌翔茜T恤正面印着一颗红色的心,和其他人不一样,唱着唱着就从第一排正中央走出来,站在最前方面向整个大礼堂的观众,号召大家一起拍手,瞬间炒热了气氛;其他人也跟着变换了队形,全体和着节奏跳跃起来。

刚回到观众席里的一班同学们还没从演出顺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就被随后上场的二班猛浇一瓢凉水,不用出成绩就知道肯定输了,集体荣誉感还没强到糊瞎眼睛的地步。

凌翔茜卷了头发,高高梳起,波浪马尾错落有致,随着动作摇摆,大方明丽,好像天生就该站在最中央,像一只漂亮又神气的……

马?凤凰?陈见夏托腮苦思,到底也没能把核心词补完。

她多值得被喜欢啊,陈见夏苦涩地想。

楚天阔就坐在她右手边,不同于其他人,他依然嘴角噙着笑,既不为一班失利而恼怒,也不为凌翔茜而倾倒,仿佛谁也不认识,只是来欣赏表演的观众。

“我知道好多人都喜欢她呢。”

比如李燃。

陈见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吸引了楚天阔的注意,他笑着说:“应该的。”

“那班长你呢?”

楚天阔差点呛到,他苦笑着摇头:“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就是朋……”

“真的没有一丁点喜欢她?”

陈见夏用拇指食指比出一点点空隙,楚天阔收敛了笑容,轻声问:“你怎么了?”

见夏自己也不知道意义何在。即使楚天阔有资本把台上的凌翔茜领走,也没办法把李燃心里的凌翔茜领走;就算李燃心里也清空了,又怎样?陈见夏能顶着被爸妈打断腿的压力,去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吗?

这些她在心里反复咂摸过一万遍了,没有一句是新道理,可是在她懂得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料到,喜欢一个人,是如此反复无常、难以自持。她就是妒忌,就是无法自拔,就是酸涩难当。道理救不了她。

等下一个班级顶着送给二班的鼓掌喝彩声上了场,陈见夏悄悄在腿上翻开了单词本,埋头背起来,背了不知道多久,不知道哪个手脚不协调的倒霉蛋勾倒了凳子,叮叮咣咣惹得台下一阵哄笑,她才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台上在唱《让世界充满爱》,女声齐唱:“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

几个男同学推轮椅上台,轮椅上的人穿着条纹病号服,戴癌症患者的针织帽,垂着头。唱到第二遍副歌,“我们共风雨,我们共追求”,演病人的男生摘下帽子,露出青茬茬的寸头,是李燃。

陈见夏了解剃头内情,于是想笑,却发现其他同学都蛮感动。可见李燃的脑袋很百搭,低头则临终,仰头则劳改犯,不认识的人真会被骗得一愣一愣。

最终演唱效果不赖,全场掌声热烈。

“这是哪个班?”陈见夏问。

“好像是十四班吧。”坐在左手边的余周周也在做题,头都不抬。

十四班吗?见夏怅然。李燃带她吃了好几次饭,请她游玩,哄她开心,可她竟然连李燃是哪个班级的人都不知道。潜意识里她希望他独立于振华这片牢笼之外,只和自己这个囚犯有所勾连。

真是一厢情愿。李燃不仅是振华分校的学生,还是师大附中的名人、凌翔茜的裙下之臣,看上去在班里人缘也极好,下台时和同学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有个女生还拍了他后背一下,李燃亲昵地回手弹她脑门,又是一阵笑闹,直到班主任出现喝止了他们。

陈见夏觉得格外刺眼。

也挺好。她收回目光。

到此为止,别继续犯错了,早点清醒,挺好的,真挺好。

陈见夏死咬牙关盯着腿上的单词本,过了一会儿,余周周把一包清风纸巾放在了她的本子上。

第二十五章

一般般的你

“一二·九”的大赢家果然是二班,风光无限。一班群众虽然有些沮丧,但那点悲伤平摊到每个人头上愈发稀薄,很快就蒸发干净了。大家三三两两聊着天从礼堂回班,不知说起什么爆发出笑声,被教导主任吼了一声,连忙躲进屋,继续哄笑。

只有于丝丝是例外。

平心而论,这次活动楚天阔充其量镇镇场子,于丝丝才是真正殚精竭虑、鞍前马后的组织者,结果今天大放异彩的是凌翔茜,陈见夏用脚后跟都能猜到于丝丝此刻的心情。只是她以为于丝丝依然可以绷得住,大字报她都绷住了,这种小事没道理——于丝丝还真就崩溃了。

下课铃一响,她拉长了脸径直奔出教室,直到第二节 自习课也没回来,最后还是楚天阔出去找。

陈见夏去俞丹办公室领这个月发放的外地生补助,把钱分别装进四个信封。俞丹一边翻着母婴杂志,一边轻描淡写地问:“咱班同学情绪怎么样?”

“还好,”见夏想了想,又补充道,“于丝丝挺难过的。她为了比赛付出很多,是我我也难受。”

即使是仇人,陈见夏也忍不住替于丝丝说了几句好话,俞丹没什么反应,继续问:“楚天阔没劝劝她?”

意思就是俞丹自己不想管。陈见夏眼见她拿起脚边的暖壶,往茶杯续了点水,又往后翻了一页杂志,头也不抬地笑着说:“我知道了。你顺便去一趟行政区,教务处那边要外地生的资料,你去帮我填张表。”

这个做派,见夏一点不意外,走时乖巧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教务处在行政区,距离教学区有相当一段距离,楼道里安安静静的,陈见夏听到轻轻的啜泣声。她蹑手蹑脚走上几级台阶,偷听五楼传来的谈话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挺可笑的?拿第几名,咱班同学没有一个在乎,只有我计较。”果然是于丝丝。

“别这么想。总有人要来承担责任和压力,你做得够好了。”

“可为什么我就不像你一样呢?以前在咱们八中,我经常听说你,那时候我还不忿,觉得我也不输你。后来到了初三,你还是次次考学年第一,我才服气了。但也只是因为成绩而服气,现在我是五体投地了,我没见过你这么完美的人,很后悔初中时候没能认识你,”于丝丝顿了顿,似乎破涕为笑,声音中有了一丝俏皮,“当然,现在认识也不晚。”

我呸。陈见夏愤愤然。

班长你可不能喜欢她啊。

楚天阔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失笑:“那我就不谦虚了。”

四两拨千斤。陈见夏咂摸着,觉得楚天阔实在是值得学习的榜样了,他是她认识的人里把废话讲得最好听的人。

“对了大班长,我能八卦一下吗?”

“不能。回去上课吧。”

“不行,我必须八卦。今天二班把咱们干掉,凌翔茜功不可没呀,你看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不应该跟我解释解释吗?你该不会是通敌了吧?”

于丝丝的语气亲昵,说着“僭越”的话,却没法让人反感。果不其然,楚天阔咳嗽了两声,仿佛难以招架。

“输也要输得起,你别给咱们班找借口了,扯我干什么,八卦也没个准头。”

“真的?”于丝丝的声音高了几分,“那班长跟她熟还是跟我熟?”

陈见夏轻轻捂上了嘴。这么恶心的话,于丝丝问得天真无邪,她若真想效仿,估计要学海无涯了。

“当然是跟咱们班同学熟了,”楚天阔避重就轻,听动作应该是站起身了,“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再恢复恢复就该扒我的皮了。快回班上自习去!”

陈见夏赶紧转头撤退,然而于丝丝下一句话把她钉在了原地。

“班长,之前CD机那件事,你心里是向着陈见夏的吧?”

楚天阔笑了:“你先告诉我,那件事你是故意针对她吗?”

“我怎么会?我为什么要针对她?”于丝丝激动,语气真诚得连陈见夏都要动摇了,“那就是个误会,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从不藏着掖着。可后来呢?她拿那么难听的话写成白纸黑字来污蔑我,为什么你还帮她说话?”

于丝丝说哭就哭。

陈见夏再次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要冲上去理论,突然被人拉住了胳膊。

是李燃。陈见夏听了那么久的壁脚,居然没发现黄雀在后,还不止一只,李燃旁边站着另一个面生的女生——嘴里居然叼着一根烟。

李燃冲楼上喊:“那张纸是我写的,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啊?”

陈见夏呆呆地任他越过自己走上楼,站在了四五层中间的交界处,于丝丝和楚天阔的眼前。

陈见夏竖起耳朵听,等到的只有于丝丝一句慌张不已的“班长我们先回去吧!”

原来于丝丝见到李燃也只有逃的份儿。

“你还不撤?”女生提醒她。

坏了。见夏反应过来,赶在于丝丝他们下楼前扭头就走,怕路上撞见,她绕了个大圈子,往实验区跑,女生也跟过来了。

陈见夏停步:“你为什么跟着我?”

见夏忍不住打量她。女生身材瘦小,校服上衣特别大,好像订错了尺码;头发披散着,半长不短刚到脖子根,但和凌翔茜那种散发不一样,她发型像阿杜,也像古惑仔陈浩南,刘海挑染成了蓝色,一看就应该是李燃的朋友。

女生拿手一撑,坐在窗台边,“你是陈见夏?我叫许会。”

见夏突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拍李燃后背,又被李燃弹脑门的女生。她有点不舒服。

“……你是李燃什么人?”

女生大笑,嗓子有些哑。她看穿了陈见夏在意,故意答非所问:“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李燃跟我打赌,说我穿上校服混进去参加他们班大合唱,他们班主任认不出来,还真没认出来,我输了。”

说着她脱了校服,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黑色衬衫,领口扣子解开好几颗,露出锁骨处银色氧化做旧的硕大十字架吊坠,仔细一看,中心嵌了颗骷髅头,更像男孩了。

见夏不好一直追问,顺着她聊,“怎么可能,合唱队形都是排好的,班主任怎么会看不出来——”

许会:“他说他们班主任除了上课之外都不爱戴眼镜,怕戴久了眼球突出来,五米开外基本分不太清谁是谁,他开学第一天在校外看见一个男的摸不着打火机,就给递了个火,结果上课时发现是他班主任——还好借火时没戴眼镜,没认出来他。”

见夏笑了,她还想再听许会多说几件李燃的事。许会的语气不让她觉得是炫耀或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