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人借火,也抽烟吗?”

许会摇头,“不抽啊。哦,打火机是给我的,你们开学那天我过生日,估计是从他爸家里随便拿的存货吧。”她说完从裤兜掏出一只方形金属打火机,拇指开盖,发出清脆的声响,和见夏二叔他们用的两元一只的彩色塑料打火机很不一样。

许会吐了个完整的烟圈,呛得陈见夏咳嗽。她爸爸不吸烟,每年只有过年那几天在奶奶家会闻到二叔他们的烟味。

“你嫌呛?”

许会问,见夏本能点头,又胡乱摇头,许会疑惑,“原来你是这种性格的女生啊,没想到。”

就是说她唯唯诺诺的意思吧。见夏尴尬,但更想知道别的,于是忍着问:“你怎么认识我的?听他说的吗?”

许会虽然语气不耐烦,但还是主动跳下窗台,把烟扔在地上踩灭,打开窗子扔了出去,继续说:“本来拿大合唱打赌就有点傻逼,我不想来,但一想,能顺便见你一下,就来了。还挺巧,瞎逛正好碰见,省得找了。”

陈见夏错愕。许会夸张地凑近陈见夏,目不转睛地盯着,“也就一般人嘛,没啥特别呀。”

陈见夏也是有脾气的,稍微冷了脸,“就是一般人,谁跟你说我三头六臂的?”

许会坏笑:“还能有谁?”

这四个字仿佛一架梯子,陈见夏不再矜持,直接顺着爬了上去,“跟你说我干什么,怎么不说凌翔茜和于丝丝?”

许会不知道是故意整她,还是真不明白女生弯弯绕的心思,居然回答:“说过啊,都提过。他认识于丝丝那天本来跟我们约了晚饭,突然有个漂亮女生找上门,乐屁了,以为老天爷长眼,看他追校花受挫,又给他安排了一个。表面装酷,结果直接飞了我们鸽子,带于丝丝吃饭去了,被他发小当场撞见。这些你都知道吧?”

知道,但不知道李燃见到于丝丝后心里“乐屁了”。见夏心里酸酸的。

“他跟我说认识了个女生,开学第一天在医务室认识的。那天他在校门口碰见梁一兵了。梁一兵把他头打破了哈哈哈哈哈。”

见夏愕然。

开学第一天,梁一兵是带着被退回的CD机去找于丝丝的。喜欢的女生考上振华了,他自己却发挥失常,志愿落到了普高。这也就算了,居然还在振华校门口碰上绝交了的李燃——他再次被爸妈用建校费塞进了梁一兵梦寐以求的学校。

梁一兵心态彻底崩塌了。

李燃走过去要跟他说话,没防备,梁一兵竟抬手就用CD机砸了他脑袋,转身跑了。

陈见夏脑海中浮现出李燃在阳光下包着一脑袋纱布低头擦拭CD机的侧脸,不知机身上那道划痕是不是来源于这一击。她原本还有些奇怪,李燃怎么会随身带两只CD机跟她换着玩,竟然是这样。

看许会讲述的样子,她显然瞧不上梁一兵,也只觉李燃挨他打这件事好笑,见夏却想起校庆那天下午,李燃孤零零站在蓝天之下,自己却对他说,你没有更配得上自己的朋友了吗?

她决定不跟许会兜圈子了,小声问:“那他到底喜欢谁?于丝丝还是凌翔茜?”

许会笑了,感慨:“李燃果然是个傻×。”

见夏一头雾水,没来得及问,许会就直接问:“他还找我咨询,问你怎么想的,为什么抽风,哭什么,不是吧,你都表现这么明显了,他还问?你喜欢他吧?我分析得一点都没错,你喜欢他。”

陈见夏石化了,艰难地问道:“你帮他分析什么了?你、就直接跟他说我……”

许会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回答:“没。我问他,到底看上你哪儿了。”

刚说完,一回头,看到走近的李燃,许会脸色尴尬。李燃的目光很快扫过陈见夏,没有停留,定在许会脸上,语气有点凶,“你跟她说什么呢?”

“走了。”许会没回答,把搁在窗台上的校服往李燃怀里一丢就离开了,临走还踹了一脚走廊中央承重的柱子玩。

陈见夏坐在窗台上,两手撑在身侧,抬眼看向李燃——他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时间过得真快。

刚刚许会说什么来着?“他到底看上你哪儿了”。

时间差是多美妙的东西,一瞬的苦涩之后,语言才刚刚回甘。

李燃正要说话,陈见夏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陈见夏吗?我是王南昱。我来省城了,周末出来吃个饭?”

见夏上次回家时在肯德基等爸爸,临走前把手机号报给了王南昱。她打字慢了,看李燃等得魂不守舍,索性直接按照号码拨回去。

又是冬天,马上就进入“元旦—春节”的漫长旅游季,王南昱辞了肯德基的工作,来到省城给开旅行社的亲戚打零工,拉活跑线,专门瞄准了南方散客往郊区滑雪场带。一日游的提成不高,但做熟练了就可以升职,总归比在快餐店有前途。

陈见夏很为他高兴,两人在电话里反倒比面对面聊得轻松愉悦。挂电话前,王南昱疑惑地问:“见夏,你怎么这么高兴?”

“不知道。”她咧着嘴,瞟了一眼早就一屁股坐到自己身旁的李燃,看到他不满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就是高兴。”

陈见夏回班的时候,于丝丝和楚天阔已经就位了。于丝丝瞟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李燃已经告诉见夏了,他冲上去吓唬于丝丝只是因为对方又开始诋毁她,本来也没打算对质什么,何况于丝丝一看见他,就羞怒交加落荒而逃了,只剩下楚天阔朝他优雅地点头示意,也跟着走了。

“装什么装!”李燃愤愤。

“我们班长没有装,他表里如一,”陈见夏为楚天阔辩护,“而且他也没碍你的事,你犯不着为了凌翔茜来挤对他。”

一席话把李燃说蒙了:“又跟凌翔茜有什么关系?”

陈见夏没解释,高傲地仰着头离开了,心中却有一个小人在窃笑,等着一头雾水的李燃自己去打听。

最后半节课度日如年。陈见夏托腮垂眼看着桌上的语文书,已经许久没翻页了,手掌把脸颊的肉都推了起来,大大的笑容挤变了形,在寂静的教室里,雀跃得很安全。

“盼着放学?”余周周从保温杯里倒水喝,有些促狭地问她。

见夏大方点头,毫不忸怩。

余周周眯起眼睛:“约了他?”

见夏的双手几乎撑不住脸上的笑,矫情地摇头否认:“我没约他。是他找我,要我帮他讲题。”

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那今天放学我得赶紧撤,否则讨人嫌。”

见夏红着脸栽在了桌上,再也没爬起来。滚烫的脸蛋贴在温凉的木质桌面上,眼神飘向窗玻璃,目光久久停留在班级的倒影上,思绪已经飘回了实验区的窗台。

李燃说,我的CD机还在你那儿吧?充电器揣在我书包里都大半个月了,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李燃说,我带了周杰伦另外两张专辑,一起听吧。

李燃说,让你讲题你就好好讲,不许像上次一样连挖苦带讽刺的。

李燃说,陈见夏,放学等我啊。

陈见夏忽然就不再慌张了。即使过去一团乱麻,未来忧心忡忡,但至少此刻,她的脸蛋烧热了半张桌子,高兴得快要哭出来。

放学后等他。所以现在,她在等放学。

第二十六章

北极雪

“补课”的地方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李燃率先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把陈见夏让进去。陈见夏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我都没吃过麦当劳呢,我家那边只有肯德基。”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俞丹左手领着女儿右手捏着外卖纸袋子,朝着门口走过来。陈见夏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掉头离开,俞丹却已经看到了她。

“陈见夏?”

见夏紧张得都快结巴了,干干地笑着说:“俞老师好。”

俞丹的目光在和她擦肩而过的李燃脸上停顿了一下,发现李燃看都不看见夏一眼就径直去点餐,觉得可能两人并不认识,只是凑巧一起进门,于是脸色放松了,“怎么不去食堂?”

吃麦当劳就奢侈吗?我在家也吃肯德基呀。见夏对俞丹的古板有些不快,觉得她瞧不起自己这个外地生。

“因为我想吃麦当劳。”

想都没想,脾气就顺着嘴边漏了出来。见夏余光都能看到背对自己点餐的李燃笑弯了腰,俞丹也很惊讶,嘱咐了一句“早点回宿舍”就拉着女儿离开了。

陈见夏瞬间懊恼起来。她硬邦邦地回话,也没蹲下来夸俞丹的女儿两句——谁家的爸妈不希望别人一见面就大呼小叫地称赞自己的小孩“真乖真好看几岁啦叫什么名字太可爱啦”……她反倒像压根没看见人家带着孩子一样,怎么这么不会做人。

门都合上了,见夏还转头盯着,愣愣地回味,直到脑门被李燃弹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你想吃啥,刚才也没法问,就随便点了些。”李燃抓起一个汉堡自己咬了一口,又放下,把盒盖撕下来当作盘子,挤满了番茄酱。

见夏捻起薯条,心不在焉地蘸了蘸:“你反应真快。”

李燃笑:“习惯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干太多了,躲老师还不简单。”

“咱俩一起吃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见夏嘴硬。

“这得问你呀!”李燃吃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你要是觉得特别能见人,刚才怎么不当着你们老师的面喊我?‘李燃,我要吃巨无霸!’你倒是喊呀!”

李燃捏着嗓子学陈见夏说话,被她从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一脚。

陈见夏吃饱了就用纸巾擦擦嘴,居高临下地评价:“薯条不错,别的没有肯德基好吃。”

“我觉得新地还行呀。”

“没有圣代好吃。”

“你等着!”

李燃说完就起身出去了,留下见夏一个人愣愣地在座位上看着他的书包,不出五分钟就跑回来,左右手各一只甜筒。

“来,各舔一口。”

见夏眨巴着眼睛,乖乖地各咬了一口,仔细甄别了一番,勉强地指着其中一只:“这个。”

李燃笑得嘴巴都快歪了:“这是麦当劳的!”

见夏脸有些红,梗着脖子道:“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这个……没有那个好吃。”

李燃没和她继续争,把肯德基的甜筒递给她,自己大喇喇地举着麦当劳的甜筒吃了起来,第一口就咬在见夏咬过的缺口上。

陈见夏觉得这一口咬在了她心上。

她低头从书包里翻出《语文基础知识手册》,轻声说:“快吃,该念书了。”

给李燃讲课是一件特别头疼的事,因为该用心的地方他完全无所谓,不该用心的地方他倒追根究底问个没完,总和她抬杠。陈见夏讲鲁迅,李燃就问鲁迅是不是休了大老婆,把她气得没辙。

“关你什么事!他就是上完厕所不冲水也跟你没关系!让你背你就背!”

陈见夏终于发飙,把书直接扣在了李燃脸上。已经八点半,冬天的省城总是很没有活力,街上行人寥寥,餐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食客。

“我有好几本练习册没做呢,明天上课还要讲,跟你在这儿废什么话!”见夏气鼓鼓地开始收东西。

李燃把书从脸上拿下来,小心地抚平褶皱还给了见夏,按住她收东西的手:“十点才关门呢,你就在这儿写呗,我不吵你了。对了,你把CD机拿出来,咱们听歌!带了吧?”

陈见夏脸一红,急速又不舍地把手抽出来,点点头。

李燃接过CD机,把电源线交给陈见夏:“这个你收好,今天听没电了,回去自己充。早就该给你了。”

“你就这么送我一个CD机,没关系吗?”

“好几个月以前你就问过了,磨叽死了。”

“那时候是因为你把于丝丝的CD机给我了,心里过意不去。现在你也帮我报仇了,事情也过去了,我不能再收着你的CD机。”

李燃观察着陈见夏的表情:“还生我气呢?”

见夏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怪,好像他们关系很亲密似的——她有些开心,表面上却维持着冷淡:“我……我问你点事情,你好好回答。”

李燃嗅出了危险,头立刻摇得像拨浪鼓:“别问,肯定没好事,你不是要做题吗?快做快做。”

陈见夏用笔尖轻轻点着桌面,自己愣了一会儿。

她能问什么?问你当初是不是也很喜欢于丝丝?如果没有你哥们梁一兵站在道德制高点从中作梗,你俩是不是挺聊得来的?只要是漂亮小姑娘你都喜欢,凌翔茜也好,于丝丝也好……可我不漂亮呀。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旁人说什么都不行,我要听你说。

然而陈见夏不敢再尝试一次了。曾经她怕答案是否定的,现在却害怕答案是肯定的——那将让她无法收场,比今天在麦当劳遇见俞丹要惊险一万倍。

心中的罪恶感压抑住了陈见夏的好奇和醋意。她果然不再问,伸出手要一只耳机,自己戴好,低头去做《王后雄化学手册》。

耳机里还是周杰伦,但是换了一张专辑。见夏沉迷在背景音中,机关枪声、直升机螺旋桨声……她今天做题思路很顺,下笔飞快,不知道是否应该归功于旁边那个百无聊赖的家伙给自己带来的好心情。

“你这么晚不回家,没事吗?”

“他们不管。”

“哦。”

陈见夏合上化学练习册,翻开数学,继续求反函数。

李燃托着腮帮子用手机玩贪食蛇和打地鼠,忽然转过头去看她。麦当劳白亮的灯光下,陈见夏侧脸算不上多好看,尖尖的鼻头还有点出油,一副做题很卖力的样子。只是低垂的睫毛怪可爱的,随着写字的姿势而微微颤动。

陈见夏依旧低头演算,脸却因为他的注视而微微泛红:“看我干吗?”

“我以为你做题那么认真,感觉不到呢。”

“我有余光,谢谢。”

李燃合上手机,整个人都趴在桌子上,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以后你就在麦当劳学习吧。”

“为什么?”见夏反问,愣了一下,才把目光从铅字移到没精打采的李燃身上。

看上去有些可怜。“行吗?”李燃再次请求,抬眼仰视她,都挤出了抬头纹。

见夏点点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拍了拍李燃毛茸茸的脑袋。

九点半的时候,店员开始分区域把凳子倒扣在桌子上,用拖把来回擦地。陈见夏觉得再坐下去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李燃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把耳机摘下来,听到他发出的安恬的呼吸声。

陈见夏有点舍不得拍醒他,过了一会儿店员擦地擦到附近,碰到了李燃的脚,他一个激灵爬起来:“几点了?”

“该走了,”陈见夏说,“要打烊了。”

李燃披上薄薄的羽绒服,还敞着怀就拎起书包,被见夏阻止:“把拉链拉上,刚睡醒就出去会感冒的,你还不多穿点!”

她想了想,摘下了自己的围巾,踮起脚尖给李燃绕在了脖子上。李燃愣住了,反应过来就急着往下拽:“给我干吗呀,你自己戴上!”

“我没问题,我可以把羽绒服帽子戴起来,拉链拉到最上面,你看,一直保护到嘴巴呢,像不像太空人?”陈见夏迅速把自己武装起来,然后再次伸出手帮他把围巾缠绕严密,有点羞涩,“可惜是化纤的,不是羊毛的,也顶不住风,你、你凑合戴吧。”

李燃没有再推托,不知怎么安静了下来,整张脸都缩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走吧,送你回去。”

走着走着,就下起雪来,从黑暗中潜进灯光里,细细碎碎,凉凉地落在脸上。整个世界像一只沉默的沙漏,两个长长的影子被时间覆盖。

陈见夏一直仰头走着,痴迷地盯着橙色的灯光下纷乱的雪花,仿佛走进了梦里,只顾微笑,完全克制不住。

“你怎么那边耳朵还戴着耳机?”李燃问。

见夏故意立刻摘下来:“对不起我忘了,耳机你可没打算给我。”

李燃迷茫了许久,才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分别时,他当着他们那个班长的面,阴阳怪气地把耳机从她手里夺了回来。

他很难为情:“这次打算给你了,否则你回去怎么听。”

“我逗你呢,我有复读机的耳机,一样可以听。”

“这个是索尼的,音质好。”

“对对对,你的什么都好。”

李燃伸出手拉过一边的耳机,给自己扣上:“我的当然什么都好。来,一起听。”

他们穿得厚实,走路都笨拙,像被细细的耳机线连接起来的、不怎么灵光的连体机器人。

响起来的音乐是《北极雪》。李燃奇怪:“不听周杰伦了?”

“都循环过两遍了,发现你还有一张陈慧琳的,就尝试一下。”

“不是我的,是别人落下的。”

“别人是谁?”

“你怎么总管得这么宽?”

陈见夏黑了脸,不再讲话。

耳机里一男一女正在唱着“也许我的眼泪、我的笑靥只是完美的表演”,陈见夏忽然明白,有时候还是演一演比较好。她曾觉得李燃透彻犀利,以为自己可以在他面前永远保持自然,想听歌就听歌,没吃过麦当劳就是没吃过麦当劳,什么都不需要伪装——可于丝丝表演出来的热情单纯不也曾让他心动?人与人之间,总是要把那些实实在在的粗糙隐藏起来,才不会划伤脆弱的纽带。

“是许会的。别瞎担心了。”

她刚自我反思结束,那边就别别扭扭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有什么好担心?”陈见夏丝毫不长记性,又接着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陈见夏说完自己都呕了一下,她怎么开始说这么无聊又白痴的话,跟演电视剧似的。

李燃却来劲了:“那你们那个假模假式的班长又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拍你的头?手脚不干净。”

陈见夏几乎要大笑出来了。手脚不干净——谁能把这个评价和楚天阔联系在一起?全世界恐怕只有李燃会这样说楚天阔。

是为了她。

他们谁都没想过,自己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评判和干涉对方,却驾轻就熟,谁也不说破,让那一点点霸道在内心发酵。

一个沉寂已久的念头却不合时宜地浮上陈见夏的脑海,她转头看看李燃,踯躅再三,还是开口询问:“上一次,我回家的时候,你听到电话里面的吵架了吧?”

“什么吵架?”

“别装了,”见夏低下头轻声说,“你越这样我越难堪。”

李燃为自己的拙劣表演而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子:“谁家里不吵架啊,这有什么。”

“可是不是每一家都这么丑陋。”

李燃没有安慰她。沉默中,陈见夏的心一点点在往下沉。

为什么要自己提起来?自取其辱。那个苍白的中午里,妈妈和二婶的撕扯历历在目,李燃在听到那些中年妇人的尖厉号叫和连篇脏话时,会想什么?

见夏的呼吸让鼻子处的拉链都结了霜。她没有戴手套,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勾着饭兜,虽然羽绒服袖子覆盖了大半的手背,露在外面的指尖依然冰凉。

李燃注意到了:“冷不冷呀,这是什么,给我拎。”

“不冷,没事。这是饭兜。”

“学校有食堂,你为什么带饭?”

“是水果,我每天自己洗点苹果橘子什么的,切块带着,课间可以吃。”

“给我吧。”

“你也没戴手套呀,都一样。”

见夏话音未落,拎着饭兜的手背就被李燃暖暖的手心覆盖。他把她整只手都包住,紧紧攥住。

“那就一起拎着吧。”李燃说。

陈见夏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羽绒服的帽子里,像被扣住的鼓,轰轰隆隆,在耳畔鸣响。

宿舍楼就在眼前了。为什么不能远一点?

第二十七章

拼不出的你

李燃在宿舍楼门口松开了她的手,陈见夏的手背已经被他温热的汗微微沾湿,冷风一吹便格外凉。

“那我回去了。”见夏低头盯着脚尖,无意识地在松软的新雪上划出一道又一道。

“快走吧,哦,对了,这几张你都拿去听吧,总听那一张会腻味的。我回家再搜罗搜罗,还有不错的就明天都给你。”

明天,麦当劳。陈见夏听懂了这一重意味,重重点头。

“为什么?”陈见夏晃晃手中的CD机。为什么这么温柔?

李燃迷惑地眨眨眼:“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买不起?”

你有没有脑子啊!陈见夏忽然很想抡起饭兜砸上那张狗脸。

正当她几乎要推开沉重的铁门,背后忽然传来一句:“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

李燃整张脸都包裹在呼出的白气间:“家里吵得再难听也没关系,毕竟……”

毕竟他们是爱你的,对么?真是万灵药。

陈见夏无奈却又感激地朝台阶下的李燃笑了笑。

李燃却大声喊:“毕竟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又不是你求着要出生的,一家人也用不着一起丢脸啊。”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陈见夏本能地想要捍卫自家人。

明明自己跑到省城来就是为了逃脱,为什么别人说出来,就觉得被冒犯了呢?想到这里,陈见夏愣了一会儿。

“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就得了,又不是说不让你孝顺他们了。你就是你自己,用不着替别人难为情,就算是亲爹妈,也犯不着。”

“那你是怎么长成现在这样的,六亲不认?”

“我怎么不认了,”李燃不乐意,“我只是认的方式和你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那你觉得……那你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吗?我是什么样?”

为什么人心中有爱意滋生的时候,总是如此热衷于确认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呢?你如何定义我,你如何评价我,你如何想起我……像是活了许多年之后,五官突然被抹去,画笔塞给对方,请给我重新画上你喜欢的面孔。

陈见夏紧张地看着李燃。他搓着手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摇头。

陈见夏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是觉得,”李燃补充道,“我觉得你现在还不是真正的你。至于真正的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真的挺好?”

“真的挺好。走了!”

她看着他穿过十字路口,朝着一辆出租车奔了过去。

陈见夏入睡时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被他握过的左手紧紧贴着胸口,用全身包围,但好像都没有他的手心暖和。

其实站在大门口的时候,她想吻他。

当他说,现在这样也挺好——她忽然很想冲下台阶,抱住他,问,那这样呢?

陈见夏幻想过许多次自己的初吻,对象曾经是男明星,也曾有一次是初中隔壁班的一个个子特别高的体育生。这都是陈见夏内心的黑匣子,有一些幻想对象过段时间连她自己都不肯面对,觉得无比丢脸。

那些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偷偷拉手的家伙们,一定以为陈见夏这样的书呆子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怎么不知道。她的胸膛里也关着许多的蝴蝶,扑扑棱棱,只是他们看不到。

要心明眼亮,挑对人,珍而重之,从一而终,白头偕老。

李燃是这样的人吗?肯定不是呀,她怎么也得找个学习好的。

陈见夏瞬间被自己的势利和幼稚惊到了,蒙在被子里闷笑。

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她躲在被窝里天马行空地想,一会儿傻笑一会儿难过,忽而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挺好,忽而又担心下次和李燃出去会不会再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人……

陈见夏忽然翻身下床,光脚站在地上。关了灯的室内并不昏暗,下了雪的夜晚总是明亮一些,路灯光反射在窗棂上,窗花流光溢彩。

她闭上眼,踮起脚,轻轻地亲吻空气。

他们后来每天放学后都在麦当劳一起学习,确切地说,只有陈见夏自己学习,偶尔帮李燃做两张不得不交差的卷子。又在麦当劳撞见过一次俞丹之后,阵地就转移到了更远一点的必胜客——这里比麦当劳贵一点点,但是有高背沙发座,遇见同学的概率比较小,利于低头躲避。

但谁也没提起过那天的牵手。这种躲避,究竟是在害怕什么?清者自清还是心中有鬼?谁也不主动探究。

李燃不再捉弄陈见夏,在学校里遇见时,他也会配合她装作彼此并不认识。然而每每相遇过后,陈见夏背过身去离开,嘴角总控制不住地上扬。

怀揣着秘密,是会让人有种巨大的优越感的。

当然,路过二班门口的时候,撞见李燃和包括凌翔茜在内的一群初中同学嬉笑打闹,她也要面不改色地稳步向前。

人和人之间也真奇怪,明明是越靠越近,边界却也越来越清晰。愣头青凭着一股热情往他人的内心闯,总要被电网伤过一次,才知道哪里需要绕着走。

陈见夏听到背后几个同样往洗手间走的男生们大声聊天。

“终于放下了?”

“放下什么?”是李燃不耐烦的声音。

“装什么装,你以前不是看见凌翔茜就绕着走吗?”

“不绕着走怎么办,没你们关系好,谁不知道你和她还有蒋川三个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受不了了,还是这么酸,我看你那么正常,还以为你都好了呢。”

“滚!”李燃骂完后,顿了顿又轻声问,“凌翔茜最近到底怎么了,怎么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陈见夏走快了几步,拐弯进了女洗手间,再也听不清。

这次和李燃一起学习,陈见夏没因为小鹿乱撞或者谈天说地而分心,反倒效率奇高。

“有时候看你这样做题,觉得也挺爽的,一行一行地演算出结果,一对答案,嘿,全对!挺有成就感的。”

“羡慕?”

“不羡慕。”李燃打了个哈欠,继续看书。

李燃真是让人难懂。他竟会捧着一本《醒世恒言》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上个月他还给蘑菇披麻戴孝来着。

“你看得懂吗?”

“看个大概呗,非得一个字一个字抠它的含义吗?多没劲。”

见夏翻了个白眼,李燃头也不抬,准确地捻起一包没开封的番茄酱砸在了她的脑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