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你认识的唯一的好学生,”陈见夏嘟囔,“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们都不像你这么认真,做题的时候眼睛都发光,写字特别用力,断铅芯都溅到我脸上来了。”

见夏心里有点不舒服,什么意思,所有成绩好的里面只有我认真,说我笨咯?

“是,我没凌翔茜聪明。”

李燃的目光缓缓地从文言文移向陈见夏,歪头不解:“这又关她什么事?”

陈见夏不回答,咬着嘴唇狠命地演算着万有引力公式,再次绷断了自动铅芯。

“你看你看,又溅到我脸上来了!”李燃捏着铅芯正要说事,被一个男声打断。

“陈见夏?”

“王南昱?”见夏惊讶地抬起头,“你来吃饭?”

王南昱有点不好意思:“我请我的主管吃饭,刚吃完,把他送走了,突然发现我把手套落在这儿了,一进来就看见你了。”

“工作怎么样?上次说好出来吃饭,我们又月考来着……”

李燃不敢置信地看着陈见夏就这样笑眯眯地离开了他们的桌子,和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男生走到旁边的沙发座坐下了。

王南昱高兴地讲着自己通过试用期的事情。

“其实也不是啥正经工作,不过我们这个旅行社不是那种骗人的公司,管理还挺正规的,虽然经理是我表舅,但我还是觉得应该靠自己过试用期,不能因为是亲戚就乱了规矩。”

“应该的,你没问题的。”

陈见夏笑得特别灿烂,热情得王南昱都晃不开眼,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是干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吗?

“我跑的线是滑雪场,对了,你想去吗?下周末你要是学习不忙,就来玩吧,我和我舅舅说一声,加一个同学进团也没关系的,不花钱!”

“加两个花钱吗?”李燃插嘴。

陈见夏表情一僵,出现在桌边的李燃朝王南昱一笑:“你好,我是陈见夏的……同学。”

那个漫长的停顿是什么意思?

王南昱友好地一笑,正要开口说话,李燃已经坐回到自己的沙发座去了,让王南昱十分尴尬。

陈见夏却明白了李燃什么意思。王南昱进门就把她带走了,压根没看见对面坐着的李燃,他是在报复。别人无视他一次,他也要无视回来。

陈见夏翻了个白眼,不巧被王南昱看到:“你变活泼了。”

“有吗?”

“是啊,以前你可不会主动给我电话,跟我说常联系。咱们以前在班里话都不说的,大家背地里都说你傲气。所以我还挺惊讶的。”

“我只是不爱说话,但是你们说的八卦我都知道,”见夏笑了,“我都偷偷听的。我知道张军和饶晓婷毕业前又分手了。”

“他俩现在又和好了,而且也来省城发展了,”王南昱说起八卦也兴奋起来,“他俩现在在一起做服装,去广州进货回来卖,哦,他们租的床子就在成蓉,离你们学校很近,好多小姑娘都在那边买衣服和别的小商品,发卡什么的,你没去过吗?”

陈见夏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去了解这群和她在一个教室里坐了三年的陌生人们。有人当兵,有人去火车站扛大包,有人接手家里的工厂,全家族都很有钱却把家直接安在鞋厂楼上,直接睡在弹簧都支棱出来的沙发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听得如此津津有味到底是因为真的被百味人生所震撼,还是因为报复李燃的快感。

陈见夏和王南昱相谈甚欢,竟有了一种洗刷自我的扬眉吐气感——谁也不要以为她孤单可怜,她也有同学,有朋友,有叽叽喳喳的小圈子和满满的默契,只不过因为他们都不在振华,没办法像师大附中那群嘚瑟精一样,集合在走廊里堵着通道当众表演友谊万岁。

我不是只有你的。陈见夏愤愤然。

转念一想又觉得李燃可怜。

傻子都看得出她在故意晾着他,她的确生气,但理由实在站不住脚。他是无辜的,本可以拎起包就走,但他没有。

李燃坐在那里翻《醒世恒言》,正着翻,倒着翻,一看就知道完全是在装样子。

但他还是没有走。

他没走。她又凭什么。

“……后来那个游客到底还是挂在了树上,六个救援都……”

“王南昱!”

“啊?”

陈见夏红了脸:“周末……周末,我想去滑雪,我……我给你钱,我能不能多带一个人?”

王南昱宽和地笑了,眼神却有些黯淡。

“当然没问题啊,”他瞟了一眼和他们隔着一条宽阔走道的李燃,“我和我舅舅说一声,给你打电话。那个,都这个点了,我得先走了,我住在我舅舅家,回去太晚不好。你也早点回学校。”

陈见夏目送他匆匆离开,不知怎么,竟有些内疚感。王南昱那明显的尴尬失落并不像是她多心。

“得了,难受什么,真以为全世界都在抢你?”

李燃在一旁凉凉地讽刺道。

“为什么你要这样?”陈见夏心头火起,“你笑话我的时候每句都那么毒,我都怀疑你会读心术了。你这么会看人,就看不出我为什么不高兴?你那么多朋友,那么多初中同学,当中还有被你关心近况的、学习起来毫不费劲的聪明姑娘,何必每天在餐厅里陪我耗?我又不是没朋友,你也用不着这么自大,到底是谁孤独可怜谁需要别人陪,还真说不准呢!”

李燃手中的书掉在桌上,半张着嘴震惊地盯着陈见夏,表情从刚才的讥诮迅速转化为一如既往的迷茫。

“好口才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称赞起了她,还鼓了鼓掌。

一拳打在棉花上。陈见夏气得头疼,大步走回座位上开始疯狂地收东西,却被李燃大力摁住了手。

“别走啊,”李燃忽然笑了,“周末咱们到底去不去滑雪?”

话题转太快,陈见夏愣住了。

李燃恬不知耻:“我都偷听到了。”

“你家那么有钱何必去蹭人家的免费团……”陈见夏机关枪一样的语速渐渐慢下来,抬眼看他。

“跟你一起去呀!”

李燃一脸讨好,嘿嘿干笑着,就差流口水摇尾巴了。

千言万语哽在胸口。陈见夏一阵头晕。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心情?上一秒钟你想撕碎了他,下一秒钟,却蹲在地上边哭边捡,不知道应该怎么拼起来。

“如果成行,王南昱会告诉我的。”

“不行我们就自己去!”

“谁跟你是我们。等我消息吧,确定行程之前,我们就不要见面了。最近被你闹得都没怎么好好学习,都快期末了,我得专心。”

“离期末还有一阵呢,你至于吗?”

“不至于的是你认识的那些好学生,我这种不一样,我笨,就得专心。”

陈见夏说完就推开铁门气鼓鼓地走了,背后传来一句气急败坏的“有完没完,陈见夏你这人怎么好胜心那么强啊!”

她顿了顿,没回头也没反驳。

等隐匿在宿舍楼大厅里,她才偷偷转身看,李燃依旧站在路灯下盯着门口。

见夏压制住跑回去的冲动,硬生生把自己劝走了。

是使小性子,也不全是使小性子。她不想不明不白地做一个伴读,变成他生命中排在凌翔茜、于丝丝之后的退而求其次。

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是她;不想被退而求其次的也是她。陈见夏自我反思之后,甚至有点替李燃难过了——不能怪他,再洞察世情的人,也不可能搞懂女人。

当她换好睡衣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句话在脑海盘桓不去。

那天夜里,李燃说,陈见夏,我觉得现在的你还不是真实的你。

今天,李燃又说,陈见夏你这人怎么好胜心那么强啊。

她怎么会好胜心强呢,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怎么会去和凌翔茜比。她可是一个被于丝丝和李真萍瞪一眼就连忙低声下气写小纸条去求和的人,是拿到成绩单时希望同桌余周周比自己高几分的巴结小丑,她怎么会是个好胜心强的人,怎么会。

被他握过的左手贴在胸口上,一颗心倔强地在手下起伏。

陈见夏忽然觉得自己很陌生。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她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自己周末会来省城出差一趟,参加干部培训。

这周末?

王南昱一大早就给她发短信说舅舅同意他款待两个同学,周六日两天随便她挑。如果爸爸来了怎么办?陈见夏的心悬了起来。

“小夏,这次行程安排比较紧张,我只能周五开完会陪你吃个饭,周六我们要去度假山庄陪领导一起活动,就不在省城待了。”

陈见夏松了一口气。

“那行,周五一放学我就去找你!你住铁路局宾馆?就在我们学校旁边!我知道一家馆子挺好吃的,我还没去过呢,我们去那边,我请你!”

“傻丫头,”爸爸在那边笑了,不知怎么,陈见夏觉得爸爸好像格外开心放松,和在家里的状态很不一样,对她也亲切了许多,“行,你请我,我买单,行了吧?”

挂下电话时余周周端着水杯走进开水房,看到她拿着电话,微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

“不是。”陈见夏摇头。

“哦。”余周周没多问,有点失望,倒是让见夏笑起来——余周周从不多问,却总能给出恰到好处的关心和淡漠。

自己如果是这样的人多好。

离周五越来越近,陈见夏和李燃没有一个人先向对方低头。见夏迟迟没回复王南昱确切的日期,却也没回绝他。

周五教育局领导过来视察,学校取消了最后一节自习课,陈见夏跑回宿舍放下书包,就步行到铁路局宾馆的大厅里,到了才给爸爸打电话。

铃音却也在大厅响起了,见夏循声回望,看到爸爸和一个年轻阿姨就站在转角的玻璃门后,阿姨的一双手,正在帮她的爸爸正领子。

爸爸接起电话:“小夏,你来了?”

说着,他后撤一步远离阿姨,往大厅里四处张望。陈见夏本能地迅速退缩到落地窗幕帘后。

“还没,”她说,“马上就到啦!”

第二十八章

父女

陈见夏在幕帘后躲了大概一两分钟,感觉却无比漫长。大厅很拢音,虽然隔了一点距离,爸爸和年轻阿姨的说话声音还是隐约能听到。

年轻阿姨抱怨,你这午觉怎么睡的,怎么领子都压歪了。

爸爸说,歪了就歪了,别正了,孩子来了!

陈见夏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溜到门外装作刚进来的样子。她大脑一片空白,心吊在半空,说不上是害怕、愤怒还是羞惭。

幸好此时爸爸又接到电话,一边说着一边朝酒店前台的方向走过去了,阿姨也跟在后面,两人都背向大门口站着。陈见夏连忙趁机溜出门,刚一动身,余光里的那位年轻阿姨就无意转了一下头,看到了她。

她心里咯噔一下,脚下仍不停步,跑出了门。

旋转门外冰天雪地,凛冽的冷空气拯救了即将窒息的陈见夏。她把手贴在脸颊,滚烫的皮肤下,血液仍在汨汨流淌,耳鸣轰响。

她深吸一口气,昂首重新走进去,对着不远处的前台喊了一声:“爸!”

年轻阿姨也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这就是小夏啊?果然女儿随爸,长得真像老陈!”

陈见夏的父亲在一旁也笑呵呵地介绍:“这是我们单位财务,叫卢阿姨!”

“卢阿姨好。”

陈见夏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也温和地看着她,就像没看到她刚刚从大厅跑进跑出的行为一样。半晌,陈见夏挤出了一点笑容。

不过她没想到这位卢阿姨也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三个人一起在铁路局宾馆附近的一家新开的沸腾鱼餐馆坐定,陈见夏父亲一边翻菜单一边说,省城就是新东西多,一会儿灌汤包一会儿沸腾鱼的,什么流行开什么。

爸爸和服务员点菜的时候,陈见夏就安静地盯着塑料薄膜封存好的消毒餐具。她感觉到卢阿姨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自己,似乎期待她能抬起头,给几秒钟的视线交流——可她始终垂着头。

“见夏学习忙不忙?快期末考试了吧?”卢阿姨主动破冰。

“还有大半个月。一月十号考。”

“振华竞争压力大吧?你可是你爸的骄傲,在我们办公室总提你,他们科长爱吹牛在我们单位都是有名的,你考上振华以前,满世界吹的都是他儿子,这回可好,你成了咱们的状元,你爸他们科长一下就歇菜了,再也不提,就跟自己没生过一样!”

卢阿姨说完就眯眼睛自顾自笑了起来。陈见夏中考后的暑假不知道被夸了多少回,早就免疫了,这段话本身也没什么有趣的,可卢阿姨的语气十分轻松,暖暖的,笑起来还有虎牙,一下子就让陈见夏觉得很亲近。

她很想抗拒这种天然的吸引力。

“我女儿今年刚读小学四年级,你可是她的偶像,你爸把你初中的笔记都帮我复印了一份,我打算给我女儿留着,让她上初中了再用。你寒假回家了有空到我家去一趟,跟她谈谈心,偶像的力量最强大了……”

卢阿姨一直不冷场,却也不聒噪突兀。

得体。

陈见夏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词。

卢阿姨积极营造和睦的气氛,这和陈见夏重新进入大厅装作刚刚到达的行为是一样的——将尴尬默默消化,私下解决,也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都是看不开的凡人,追逐利益,屈服于欲望;但有些人就能让场面不那么难堪,有些人就会为了一张房产证撅着屁股相互扯头发,将所有不堪入耳的谩骂通过手机话筒传给外人听。

陈见夏发现自己在内心默默做着比较。

一种自然而然、无法控制却又大逆不道的比较。

这家沸腾鱼的特色是在沸腾时将处理好的鱼扔进方槽汤锅,迅速盖上玻璃盖子,有时候鱼没有死透,还会因为神经反射而弹跳,旁边的服务员就负责摁住盖子,让食客观赏“大吉大利,富贵龙腾”。

那条鱼挣扎的瞬间,陈见夏傻掉了,坐在旁边的卢阿姨温柔地捂住了她的眼睛,说:“太残忍了,别看。”

吃完饭之后三个人一起走出饭馆,卢阿姨提议让陈见夏休息一晚上,别着急回去学习,和爸爸去逛逛街。

“我就先回宾馆了,张姐她们还喊咱们回去打牌呢,我先替你去顶一会儿,”卢阿姨一边对见夏爸爸说话,一边自然地把手搭在见夏的肩上,“你好长时间没见到女儿了,爷俩好好说会儿话。”

听到宾馆里还有爸爸的其他同事们,陈见夏忽然松了一大口气,松口气的理由不能细想,她脸红了。

“就你?他们铁定打双升,谁跟你一伙儿谁倒霉,”爸爸晚饭喝了一点白酒,脸膛红亮,“你让他们先打着,我去小夏宿舍看看,把吃的给她送过去,一会儿就回。”

卢阿姨亲昵地拍了拍见夏:“说好了,假期去好好鼓励鼓励我女儿!”

盯着卢阿姨的背影,陈见夏说不出的解脱。

她是个温柔得体的人,没有距离感,十分亲切,亲切的人做出亲切的肢体动作也很正常啊,比如帮男同事正一正领子什么的。

……对吧?

宾馆和见夏的宿舍距离很近,短短的一段路十分沉默,即使偶尔爸爸提起一个话头,问的也都是成绩、同学关系,聊不了两句就断掉。陈见夏一直都不是很清楚怎么和爸爸单独相处。即使她和妈妈青春期碰撞更年期,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母女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密,不像父女,越长大越疏远。

其实相比妈妈,见夏更喜欢爸爸,妈妈毫不掩饰偏心眼,居中调停的往往是一旁看报纸的爸爸,姐弟俩因为抢东西而打架,也都是爸爸出面多买一份,从根源上平息争端。小时候,每当见夏哭着问起“你们喜欢弟弟还是我”,妈妈的答案永远是:“一天到晚净想些没用的,再哭,再哭你看我揍不揍你!”

爸爸则会平静地说,哭什么,爸爸妈妈当然都喜欢。

就算心里知道答案,陈见夏也更喜欢愿意骗骗自己的爸爸。

陈见夏和收发室的宿管老师打了个招呼,领着他上楼。宿舍虽然小,但供暖不错,陈见夏收拾得很整洁,爸爸略微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了,临走前把从家里捎的吃的留给了见夏。

“爸!”

“怎么了?”见夏爸爸已经拉开了门,回头看她。

“卢阿姨……”见夏嗫嚅。

爸爸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只是微微的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等着见夏继续问下去。

“卢阿姨说的是真的吗?”她心念一转,扬起脸笑了,“你在单位里拿我吹牛?”

见夏爸爸笑了:“那怎么能叫吹牛,我女儿比他们的都强,这是事实。”

“那如果我没考上振华呢?你们是不是……还是更喜欢弟弟?”

“又来了,都多大的人了,”见夏爸爸啼笑皆非,“你弟弟有你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了。”顿了顿,爸爸又说道:“早点睡,平时也别学那么晚,省城学生肯定比你底子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照顾好自己。你妈也很担心你,还老是说实在不行把你接回县一中,反正在哪儿都能好好学。”

“担心?是想让我回去辅导弟弟读书吧。”见夏嘟囔,被爸爸拍在了头上。

送走了爸爸,见夏愣愣地坐在床上回想,刚才闲聊时候爸爸说了一句,你妈最近总是睡不好,去看了中医,这两天来省城出差,正好给她买点西洋参。

陈见夏刻意忽略了自己提起卢阿姨时父亲的反应,在心里重重地画了一道线:爸妈还是恩爱的,毋庸置疑。

自欺欺人之后是如释重负。陈见夏起身去拉窗帘,无意往楼下一瞥,看到门口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李燃。

少年呼着白气,来回跺着脚取暖,站在路灯形成的橙色大伞下,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盯着她的窗子。

陈见夏心中温柔得要命,像回了家。

塑钢窗大部分被宿管老师用胶条封上取暖,留下半边小窗用作平日通风,见夏想推开,窗子却冻住了,努力一会儿后只能作罢,这才想起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吃饭时候她担心李燃来电话被爸爸抓到,于是把手机关了;此刻看着缓慢的开机画面,陈见夏心急如焚。

终于信号满格,一连跳进来四五条短信。

“你同学给你回信了没,周末去不去滑雪?”

“我带你去吧。”

“我是说你要是觉得开口求了他,不方便反悔,那就跟他的团。他不带你,我们就自己去。”

“怎么关机了?你还生气啊?你好胜心一点都不强,你是和平鸽。”

“和平鸽和平鸽!”

陈见夏一脑袋黑线,瞬间不想搭理楼下那条丧家犬了。

第二十九章

人生海海

“你在这儿站多久了?”

“二十分钟吧,我看见你和你爸——那是你爸爸吧?我看见你俩走过来,就赶紧躲起来了,他走了才出来。本来想拿石头砸你玻璃的,你住四楼太高了,我扔不上去。”

陈见夏拉着李燃离开门口的人行道,防止被收发室的宿管老师看到,不经意看见他还围着上次自己借给他的那条化纤围巾,心中一软。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怕你继续关机不理我,所以就跑过来了。虽然不知道错哪儿了,但是我错啦,你什么都对。”李燃笑嘻嘻地说。

陈见夏抬眼看他,心中和路灯一般明亮。

她喜欢他的坦然和直接,自己心中绕了十公里的一团乱麻,他只一步就能直线踏过。因为他自信笃定,所以可以坦然说出“怕你继续关机不理我”的话,反而不担心被谁看轻。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和陈见夏截然相反的人。

“你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陈见夏歪头。

李燃嘿嘿笑着挠挠后脑勺:“我要是把错处说一遍,你不又得生一遍气?”

陈见夏乐了:“你说吧,我不生气。”

“你不就嫌我说你学习努力吗,我知道你们这种好学生,明明努力,偏要装自己是天生聪明,就怕谁说自己用功。”

发现见夏的神态又不对了,李燃连忙挽回:“但我、我那是逗你呢,我……”

“我的确不聪明啦,”见夏笑了,也试图像他一样坦白,“但我也不笨,聪不聪明都是相对的,看跟谁比了。”

她用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比如和凌翔茜比学习,我就不聪明;和于丝丝比做人,我也不聪明。”

“怎么又来……”李燃哭丧着脸,“能不提她俩吗?”

“不是不是,不是的,”陈见夏澄清,“我不是……我说真的。你说得对,我自卑,好胜心又强,见不得你夸别人。”

“我没夸过她俩啊?”

“心里夸过。”

“你讲不讲理啊!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啊?有你这么给我安罪名的吗?”

“闭嘴!”见夏霸道地一挥手,“我要跟你讨论的是严肃的人生观,不是小情小爱吃飞醋,你给我大气点!”

几秒钟的沉默后,李燃哈哈哈的大笑声几乎惊落一树的积雪。

陈见夏从没和任何一个人讲过那么多话。

“我没有朋友。”她一脚踏进绿化带的积雪中,说出这样一句开场白。

也不是没有过一起牵着手去上厕所的伙伴,后来渐渐玩不到一起去了。陈见夏羞于对任何人承认,她内心是骄傲的,好胜的,瞧不起同学们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看不上前后左右那些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只不过偶尔展露冠冕堂皇的笑容,客套地说:“人各有志,条条大路通罗马。”

然而青春期的好朋友并非陈见夏当初所以为的那样“没有存在意义”——因为,再懂事的少女也会有心事。

隔壁班那个高高帅帅的体育生又换了女朋友,是后桌那个齐刘海的漂亮女生,但他一定不知道女友喜欢用五颜六色的指甲挖鼻孔,鼻屎直接往桌底下抹;明明处处比弟弟强,为什么他可以买最新款的文曲星,她的爱华随身听都绞带了妈妈也不愿意给她买个复读机;英语老师总是针对她,指桑骂槐,说班里某些成绩好的同学目中无人,不好好听讲,可明明就是这个老师自己一口乡土发音,好好听课才是坑自己呢……

十几岁的年纪,她竟把这些心思统统埋进了土里。直到遇见李燃,直到此刻,倾诉欲爆棚,无法抑制,陈见夏才惊讶于自己曾经的沉闷与克制。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和李燃讲自己的父母。讲爸爸高考落榜,抬不起头来,和大专生对象分手,经人介绍认识了初中文化的妈妈;讲那通被李燃听到的电话的原委,围绕着奶奶家一套可能拆迁的老房子而起的旷日持久的难看战争;讲她觉得爸爸其实不爱妈妈,讲她看到卢阿姨和父亲的暧昧时内心的震动与矛盾,讲她终于懂得感情是多么混沌又模糊的事情,作为女儿她不齿这种对家庭的背叛,哪怕没有实质性出轨,只是精神上的游移——但另一方面,她却能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体谅父亲寂寞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心酸……

陈见夏语无伦次。

李燃张张口,似乎是要出言安慰,见夏却揪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趁我还有胆量讲下去。”她垂下眼。

李燃轻轻点头。

他们又走到了那条漂亮的老街,冬天商店关门很早,幸亏临近圣诞节,行道树都缠上了彩灯,建筑边缘的射灯也没关,童话般的温暖光芒减少了几分凄清。

“其实你说得对,我是个好胜心强的人,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害怕于丝丝和李真萍她们。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自己到底什么样子。从小我就讨厌别人说我用功,初三的时候,我们英语老师不喜欢我,总是故意在我面前夸奖别的同学,说人家聪明,特别聪明,只要努力就能超过陈见夏,只不过没找对学习方法……”

见夏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略带邪气的骄傲笑容。

“我那次逼急了,当场就跟老师顶嘴:‘连学习方法都找不对,这还不叫笨?’”

李燃大笑,自然地揽住了陈见夏的肩膀,使劲儿地拍了拍。

像是一种无声的褒奖。

“不会觉得我很讨厌吗?不觉得这是小家子气吗?我看到你和初中同学在走廊聊起凌翔茜,都会很生气,不是因为吃醋,是因为妒忌。我妒忌她漂亮、家里有钱、被人宠爱。就这样的我,你也觉得好吗?”

她停步,直接而坦荡地盯着李燃。

“包括……”陈见夏内心颤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包括,我喜欢你,但我怕老师骂,怕别人说我、说我和混混谈恋爱,所以不敢和你在一起,却还是霸道吃醋,想让你喜欢我,对我好……这样,你也觉得我好吗?”

李燃没有笑,认认真真地和她对视,郑重地点了点头。

“挺好的。”

陈见夏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李燃忽然猛地拉住她的袖子向前跑,差点把她拽了一个大跟头。

他就这样拉着她在人流稀少的老街上大步狂奔,陈见夏迎着冷风,一直在哭。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所有阴暗的心思,一句不落,真的听清楚了吗?见夏哭得呛了风,在百货大楼前面停下来的时候还在打嗝。

这是整条街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大厦,保安已经在往外赶客了,李燃领着她硬闯进门。他们上到二楼,在一家见夏不认识的牌子前面停下,顶着柜员惊诧的目光,李燃指着货架上的围巾问:“你喜欢哪条?”

见夏刚要询问,李燃就打断:“人家快关门了,你一会儿再问为什么,快,选一条。”

她指了一下中间那条棕黄格纹围巾:“……那个?”

李燃迅速对柜员说:“开票!”

直到他用崭新的羊绒围巾把她的脸都包住,陈见夏依然蒙蒙的,不明白他抽什么风。

“为什么?”她问。

李燃为她系好围巾,打了个活结,温暖柔软的触感令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他看着她,憋了半天只是说:“明天去滑雪,怕你冷。”

周六王南昱没有亲自带团。一大早在集合的地方,他当着陈见夏和李燃的面向当天带团的导游打了招呼,把他们送上了大巴。

“想不到啊,你。咱们同学要知道了肯定不相信。”和陈见夏错身而过的时候,王南昱狡黠地眨眼,朝李燃的背影努努嘴,善意地调侃道。

陈见夏脸红,解释的话却没说出口。

“有什么不相信的。”她嘟囔。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和李燃,就是别人看到的那种关系。

整车都是陌生人。陈见夏笑了,今天,什么都不用害怕。

陈见夏是第一次滑雪,眨巴着眼睛跟在李燃身后,看他怎么租滑雪服、手套、护目镜,让他帮自己踩上滑雪板,刚迈出一步就尖叫着摔了第一跤。

碧空如洗。缆车很小,不能两人同乘,陈见夏只能自己坐上去,到坡顶时缆车是不停歇的,她必须看准时机自己松开手下去。见夏紧张得一头汗,眼巴巴地回头看身后穿着蓝色滑雪服的李燃。

“我说松手就松手,别怕,”李燃在后面五米左右的距离,“上面也有工作人员接你的。”

被人保护着真好。陈见夏有些沉溺,像一个从没吃过糖的孩子,舔到了一点甜,即使全世界都警告她会蛀坏满口牙,她也忍不住想要再尝一口、再尝一口。

昨天晚上,在宿舍门口,她问,为什么要对我好呢?我只是一个畏畏缩缩、自大又自卑的普通女生,长得也不算好看,以前还算好学生,可在振华连这点优势都不复存在了。究竟为什么呢?

李燃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一开始只是觉得你挺好玩的。后来……我也不知道。想那么多干吗。”

这不是一个很让女生开心的答案,甚至都没法让陈见夏有安全感。会不会有一天当李燃想清楚了,或者当凌翔茜回头也喜欢上他了,这种温暖的给予就会突然中断?

陈见夏仍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排在凌翔茜和于丝丝之后的“妥协之选”。

然而李燃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笑容锋利地反问道:“陈见夏,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真的觉得自己比她们差吗?你真这么想吗?”

当然不。

缆车到了坡顶,见夏毫不犹豫地松开牵引杆跳下来,笨拙却自信地朝着滑道移动过去。

走了几步,她回头又看了看紧随而来的李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