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不差,当然值得喜欢,比谁都值得。

未来还会更好。

陈见夏后来玩疯了,她本就喜欢过山车这类失重的游乐设施,从坡顶滑道俯冲下来的刺激感更是对胃口。第一次滑行时她就牢记李燃的指导,屈膝弓背,重心放得极低,因而一上午过去,她再也没有摔过跤,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用滑雪杖急停。

一开始李燃还跟在后面保护她,后来被她完全甩开了,不再时时回头确认他的方位。到了午饭时间,见夏才终于恋恋不舍脱下滑雪板,摘下帽子,额发微湿,在冰天雪地中冒着白气儿。

同团的其他游客都把他们俩当作一对小情侣。陈见夏大大方方地帮李燃去领自助餐,当着别人的面大声喊他的名字,问他吃什么、喝什么,再也不需要忌讳被谁看到。

午饭后可以选择骑马游览的项目,也可以继续回去滑雪一小时。李燃还没发表意见,见夏就戴上了护目镜,说,我再去滑几圈。

李燃愣了愣,说,你去吧,我有点累,在这边看着你。

见夏笑了,头也不回地奔着白茫茫的山坡去了。

这次是值回票价了,虽然他俩本来也没花钱。回程时陈见夏靠在大巴的窗玻璃上看窗外,白山黑水的景色缓缓远离。车上在放着一首奇怪的歌,不知道是哪里的语言。

“这是哪国语言?”见夏问。

“闽南语。真奇怪,司机为什么放这首歌,难道他是福建人?”

“你知道这首歌?”

“我爸以前在福建贩茶叶,后来买了些闽南语磁带回家放,这首我听过,好像是叫《人生海海》。”

真没有你不知道的。见夏佩服地问道:“什么意思?”

“嗯……大概就是,人生像大海一样,茫茫然的,有起有落,变幻莫测,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见夏不说话了,看着高速公路边广阔的田野发呆。

李燃把她的脑袋扳过来,故作伤心地说:“完了,你会滑了心就野了,不需要我了。”

见夏被逗笑了,骄傲地一仰脖:“靠自己当然最好。”

“你当然是这样的,我有预感。”

“什么预感?”

“说不清,”他挠挠头,一副不知道怎么讲的为难样子,“你昨天不是问我,为什么送你围巾吗?”

“是因为你把我那条扣下了,所以还礼?”见夏故意道。

“屁,”李燃不屑,“你那条什么材质,我送你的又是什么材质?”

陈见夏翻白眼,有钱了不起么。

“其实,就和这围巾一样,”李燃不再玩笑,少年的声音在汽车行驶的噪声中显得格外清冽,“你的围巾不保暖,我戴着只是因为你;而我送你围巾,是希望它真的能为你挡风,天气暖和了就摘下来,不需要了就压箱底,和季节变换一样自然。”

见夏懵懂,却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昨天你问我,如果你害怕早恋被发现,所以不想和我走太近,却又希望我对你好……”

“别说了。”见夏满脸通红。

朗朗白日,夜晚龌龊阴暗的心思怎么可以被这样重播。陈见夏正在羞恼,李燃却笑了,突然伸过手大力地搂过身旁的陈见夏,紧紧地。

“所以,现在你明白我的答案了吧?”少年语气懒散,掩盖着真诚。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像冬天要围围巾、夏天要吃冰棍一样自然的。我因为凌翔茜漂亮而去追她,因为你好玩而接近你,直到现在喜欢……反正,你没必要有负担。默默守护你、永远陪着你这种恶心话我是不会说的,也做不到;但我保证会像这条围巾一样,你冷的时候就围上,热的时候就摘下。这样就够了。”

见夏鼻酸,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切都苍白无力。

歌手还在用难懂的语言唱着他大海一样茫茫然的人生,车已经开入了市区,开回振华,开向乏味的、不能见光的日常生活。

只有这一车短暂的同伴知道陈见夏和李燃是很好的一对儿。很好很好的一对儿。

分别前,李燃拉着围巾帮见夏紧了紧,对她说再见。

陈见夏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在车上时候,你说你有预感……预感什么?”

李燃双手插兜,安然注视她。

“预感夏天迟早会来。”

第三十章

夏天

冬季白天太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高中生早就不流行圣诞节送贺卡这种事了,见夏根据楚天阔的指示,买了几张圣诞树和麋鹿的贴纸,在窗户和前后门草草贴了一下,就算是增加节日气氛了。至于元旦联欢会,那纯粹是于丝丝等人出谋划策大显身手的场合,陈见夏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了。

不出所料,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隔壁二班的热烈气氛把一班衬托得像殡仪馆。这两个尖子班巨大的性格差异也让学年里的其他老师表示不解,而且分化有愈演愈烈之势。陈见夏心里清楚,再有性格的个体集合成群体之后也会有趋同的表现——正如二班成绩赛不过一班,就变着法地表现活泼热闹以衬托一班的呆板无趣;一班正相反,努力学习、稳定排名就是最好的反攻碾压。

期末复习期间,见夏还是隔三岔五和李燃在必胜客一起复习功课。他们表现得越来越像两个普通同学,心却比以前更近了。

考试前一天晚上,李燃睡醒了之后从桌上爬起来,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回家,不用给你弟弟买个什么礼物吗?”

见夏愣住了:“为什么?”

李燃无语,二话不说起身出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把一个数码暴龙的怪兽机器人放在桌上。

“你又乱花钱,给他买这东西干吗!”

“帮你缓解姐弟关系啊,这样你妈也会高兴,”李燃摆出一副已经可以插手陈见夏的家事的样子,“你不是说你弟弟喜欢数码暴龙吗?你就说这是得了奖学金买的。”

“高中哪有奖学金!”

“你爸妈又不知道!那就说是外地生补助买的,死脑筋,”李燃话音未落,忽然冒出另一个问题,“对了,陈见夏……你弟叫什么?我猜猜,陈知秋?”

陈见夏翻白眼:“叫陈至伟。”

本来应该叫志伟的,但是因为二叔家的哥哥叫志辉,妈妈不乐意跟着他们家起名字,硬是改了一个字,变成了至伟。

李燃单手托腮想了半天,缓缓评价道:“厥功至伟……野心够大的啊。”

见夏扑哧乐出来,看着桌角那只金黄色的霸王龙模型,笑得愈发甜。

期末考试很快结束了。陈见夏的成绩和期中基本持平,算是不好不坏。她没有太难过,为李燃患得患失这么长时间,没退步就不错了。

下学期,要认真加油了。她暗下决心。

“你爸爸来接你?”

“嗯。在家里联络可能不太方便。”

“我懂。还是你找我吧,安全。”

陈见夏坐在光板床上和李燃发着短信,被褥都锁在了柜子里,行李包放在床尾。等一会儿爸爸开完了期末家长会,她就直接下楼。

模型现在就在行李包最上层,陈见夏怕压坏了,小心翼翼地用棉衣包了起来。

“我爸刚给我打电话了,我得走了。下学期见。”

李燃回复得很简单:“去吧。”

陈见夏一直算不清楚到底是寒假长还是暑假长,反正高中一年级的寒假,她过得格外漫长。

和妈妈的关系依旧,刚见面时高兴又亲热,不出两个小时就开始拌嘴。但这一次,情况实在好太多了,都是数码暴龙模型的功劳,陈见夏觉得弟弟对自己的感情恐怕达到了自他出生以来的巅峰。

年前她真的去了卢阿姨家,还是妈妈送她去的。怪异的气氛不复存在,卢阿姨和妈妈也相谈甚欢,刹那间陈见夏怀疑自己可能从没看到过卢阿姨为爸爸正领子的那一幕,一切都只是记忆偏差。

还是说,对成年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

陈见夏不是单纯无知的小孩子,她从不期待父母之间有亲密无间、坚贞如铁的爱情,因而并不觉得幻灭。

保持现状就好啊,大家亲亲热热的,还是一家人。

除夕夜,鞭炮声最响的时候,陈见夏偷偷钻到冰冷的阳台,站在自家悬挂的红灯笼底下给李燃打电话。

拜年话说了几句之后,见夏轻声问:“你想我吗?”

巧的是说这四个字的时候,鞭炮莫名集体停了几秒钟,见夏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几乎吓一跳。

然后客厅里传来春节联欢晚会的跨年钟声,外面鞭炮声响彻云霄,陈见夏没听到李燃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但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李燃的短信:“你这破围巾,起静电!”

见夏乐不可支,蛮不讲理地回复道:“那也不许摘下来!”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陈见夏重新回到振华的时候,竟有种“这才是回家”的归属感。即使启程时候舍不得爸爸妈妈,还抱着弟弟掉了几滴眼泪,然而坐在长途大巴上,心定下来,她感到铺天盖地的喜悦。

这是不是说明她在越变越好了呢?曾经惊慌的、不敢离开熟悉的大树的松鼠,终于试着撒开手脚跑向一整片森林。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操场上运动的同学越来越多。楚天阔喜欢打篮球,一班的男生攒不起局,他就约着二班的男生一起打,二班风云人物林杨毫不相让,凌翔茜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观战队伍里,和于丝丝等人一样光明磊落——都是给自己班的男生加油嘛。

谁的青春期不是心怀鬼胎。

陈见夏不是花痴队伍的一员,于是每天中午都和余周周一起在操场角落打半小时羽毛球,施展不开也没办法。有更懒的同学下课的时候直接站在走廊里打羽毛球,被教导主任抓到之后,贴白榜通报批评,理由是“从事危险活动”,被处罚人是高一十四班的李燃。

陈见夏和其他同学一样,盯着这张幽默的白榜,啼笑皆非。

十四班的李燃同学后来又在操场上踢足球,再次因为“从事危险活动”被白榜通报批评;十四班的李燃同学明明不在这一层,却总是特意来一班所在的楼层上厕所;十四班的李燃同学喜欢在必胜客的餐桌上枕着物理书睡觉……

十四班的李燃同学,没有人知道陈见夏会如此熟识的李燃同学。

夏天就这样慢慢悠悠地来了。陈见夏摘下围巾的时候,恍惚中耳边响起了一首难懂的闽南语歌曲,送围巾的男孩好像说了一些什么伤感的话语,但她已经记不真切了。

她的确在天热的时候摘下了围巾,那又怎么样呢,李燃还在,又没有被压箱底。

夏天的确来了,但下一个冬天也不会远。

人生总有冬天。

第三十一章

知识改变命运

文理分科的表格发下来了,见夏看都没看就放进了桌洞里,余周周却简单浏览了一遍,拿起笔开始填。讲台上俞丹慢悠悠地重申交表截止日期是下周一,话还没说完,余周周已经填完了。

见夏讶然:“你要去学文?”

“嗯。”

“为什么?”学文可就要离开一班,转去普通文科班了。

余周周有点温柔地笑了:“有人说我很适合学文。”

“……就这样?”

“是啊。”余周周的声音里有种以往罕见的昂扬。见夏想起许久之前,余周周曾经大方地对自己说,她有喜欢的人。

现在她听了喜欢的人的话,不怀疑不纠结,将志愿表折好的动作里都带着满满的踏实感。

前几天后桌女生小里小气地不愿意借笔记给病愈归来的余周周看,见夏还和她嘀咕,这样的班级待着真难受,每天都透不过气。那时候余周周只是笑笑,没说什么,今天就填了志愿表,轻巧地对见夏说:“终于要走了。我也不喜欢待在一班。”

陈见夏愣住了。余周周言行合一,说走就走,反倒是一直以来抱怨最多的陈见夏孤零零地留下了。

相比余周周悄无声息的果断,同样选择学文科的凌翔茜日子实在不大好过——这只是陈见夏的臆断,却不无道理,因为任何人被于丝丝和陆琳琳她们盯上,都不会好过的。

“学文是因为理科跟不上,脑子笨,没办法。女神也有女神的无奈嘛。”

这些人,平时考试的学年排名没有凌翔茜高,却天然地因为“学理科”而优越起来了,见夏看着她们都觉得好笑。当然,女神吃瘪,见夏同样喜闻乐见,谁让李燃还是那么喜爱站在二班门口闲聊呢。

每次想起李燃和二班的一群男男女女谈笑打闹的场面,她还是会忍不住找点什么拿在手里细细地撕。

然而她从没阻止过他。有了命令的权利,必然要有对等的付出,她给不起。

有天陈见夏晚自习中途起身去水房接热水,正巧碰见楚天阔和凌翔茜也翘了课,并肩站在窗台边讲话。天色已晚,她只能看到两人出众的剪影。

于是就站在拐角多听了几句。

凌翔茜带着几分放不开,明明困扰,却不敢对楚天阔抱怨太过,一番话说得零零碎碎,旁人听着都着急。楚天阔一如既往正确又疏远地安慰道:“没必要在意别人怎么看。”

凌翔茜立刻自白:“我从来不在乎。”

“那就好。”楚天阔轻描淡写,结束了这个话题。

陈见夏忽然有些同情凌翔茜了。

放学后的例会上,楚天阔提议,余周周和辛锐都去学文了,无论如何应该有个仪式。这两个人在一班没什么存在感,其他班委兴趣缺缺,临近期末了,谁也不愿意花精力去筹备,商量了半天也没定下一个欢送会的日期,楚天阔皱皱眉,就宣布散会了。

“不开也行的。”等其他人快走光了,见夏轻轻对楚天阔说。

“那怎么可以?”楚天阔很意外,“你不是和余周周关系很好吗?”

“我觉得她对这种事情不是很热衷,大家也没什么热情,硬是要弄一个欢送会,反而非常尴尬。”

楚天阔沉重地叹了口气:“好累啊。咱们班的事,真烦。”

见夏不禁莞尔。她很喜欢楚天阔抱怨,这让他看上去像个普通人。

“你早这样放松点不就好了,干吗面对人家大美女的时候还装作一本正经,总端着累不累。”

楚天阔反应了几秒钟,斜她一眼:“你又在哪儿看见我们了?”

“水房。……下次又要换地方了?”

楚天阔轻哼一声,用手中的评分表卷成筒,敲了见夏的头一下:“八婆。就是帮她分析一下要不要去学文。想去学文,又怕人说自己笨得没法学理。虚荣心呗。”

“你怎么这么说她,你不喜欢她?”

楚天阔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我……不知道。我不想考虑这些问题。”

见夏忽然想起,当时在水房附近,凌翔茜长发柔顺披肩,楚天阔脊背挺拔,在逆光的窗台前,实在是整座学校里最最出色而相配的一对剪影;然而楚天阔的声音温柔板正,身体和凌翔茜拉开一段距离,站得直直的,像是在抗拒什么。

如果他真的不耐烦,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地跑去和凌翔茜“谈心”呢?她相信以楚天阔的情商,想个拒绝的理由,是非常容易的事。

陈见夏懒得再去揣测楚天阔难懂的心思,高高兴兴地锁上班级后门,蹦跳着出了校门。穿过三个十字路口,看着站立的红色小人变成绿色的奔跑小人,她也奔跑着推开了必胜客的大门。

李燃正把漫画扣在脸上,靠着沙发假寐。

“怎么这么慢?”

“我得带他们扫除啊,还开了班级例会。我们班长想给学文的同学开欢送会。”

“就他毛病多。”

“你到底是为什么看我们班长不顺眼?”

“假正经,干吗对你动手动脚。”

又来了。见夏觉得荒诞,却甜得偷偷乐。

李燃不耐烦地站起身,仰头把柠檬茶灌进肚子里:“走!”

“不在这儿自习了?”

“礼拜五,为什么要自习?带你出去玩!”

李燃已经带着见夏去过了省城的许多景点。教堂、清真寺、民国火车站遗址……如果说一班是一团果冻胶,那么这些就是陈见夏甩脱一身黏腻的束缚、清清爽爽地看世界的宝贵时刻。李燃也不一定什么都懂,曾经见夏还见到过他偷偷研究旅游手册,研究完了就抬起头用自己的语言复述,觍着大脸装文豪。

今天去的不是什么古迹,而是儿童公园。

“这个小火车很有名,据说直到现在还是任命小学生来当站长,出名的原因是以前有位总理也来坐过。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坐了吧。傻死了。”

“就是绕着城墙走一周?”

“嗯。”

“那不坐了,我们去吃冰激凌。我请你。”见夏话音未落就自己跑去小摊位,沉重的书包一跳一跳,生怕李燃和她抢。

她也只能在这种小事情上花点钱,平衡一下往日的人情。

他们坐在长椅上,舔着甜筒聊天,相隔很近,肩膀紧紧挨着。李燃再也没有牵过陈见夏的手,夏季白天越来越长,相携取暖的冬夜像是很遥远的传说。

“你小时候经常来玩?”

“很少。我爸妈没时间带我出来玩,爷爷年纪大,这里太挤了,怕他摔着。”

“我家那边也有个小公园,叫人民公园,全县城就一个,土坡就是假山,破水池就是湖,里面一共就四只天鹅船,不小心就会相撞。小孩的游乐设施也很少,最热门的就是蹦床和空中脚踏车,每到儿童节排队都会排很长。”

“我都不过儿童节的。”

“不过也好。自打我弟弟开始满地跑,儿童节就是我帮我妈妈看着他,他要玩什么我就陪玩,我自己想坐过山车,弟弟不敢,于是就不能坐。直到现在我也没坐过真正的过山车,就用海盗船过过瘾。上次滑雪我很开心,从坡上冲下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成了过山车。”

“去吗?”

“去哪儿?”

“去坐过山车。”

李燃站起身,对见夏伸出手。她仰头看进少年黑白分明如儿童般澄澈的眼睛里,也笑着伸出了手。

十分钟后,陈见夏吐得晕头转向,小脸苍白地坐在椅子上发呆。李燃去小摊位买了一瓶冰水和一块毛巾,包好了递给她:“敷额头上。”

见夏照做,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感谢你妈了吧?看这样你也不想吃晚饭了,我送你回去吧。”

“别着急,说会儿话,”她恹恹的,“你每天都不学习的?”

“……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女政委。”

“别闹!”见夏气笑了,“我说真的,最后还是要高考的,你家再有钱也不能直接把你塞进清华啊。”

“再有钱一点就能。”

见夏呆住了。因为李燃的话里没有一丝世故的油滑或者蓄意的抬杠。他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所看到的事实。

“我爸只有初中学历,我爷爷倒是个文化人。我喜欢和爷爷在一起,也喜欢看书,但不喜欢上学。当初我可以去你们一班借读的,真的,谁说尖子班就塞不进去人?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尖子班太闷了,不如去分校。我爸赚钱与学历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也认同考大学是正道,自己缺少的,就得从儿子身上补回来。可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压根没动脑子,太想当然了。”

李燃坐在见夏身边,来来回回地翻着毛巾,语气特别平和。

也让见夏觉得他特别遥远。

陈见夏家里也有富裕的远房亲戚,但都是在农村里开养牛场,赚再多钱都不认识南极人和三枪,老太太叼着烟枪每年冬天给自家人缝花棉裤,见夏妈妈对他们嗤之以鼻。

她自己也曾经瞧不起李燃的德行,后来又深深地替他着急——你高中毕业了可怎么办?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陈见夏好像从来没想过如果自己一路上了北大清华,走出校门的时候会不会还是没有一个养奶牛的人家有底气。她目光长远囊括四海,偏偏从来没想过钱的问题。

第一次受刺激是因为李燃问她,“你读书是为了求知还是脱贫?”

我读书是为了什么?见夏茫然地盯着头顶上再次呼啸而过的过山车。

为了离开小镇?为了过上电视里那些成功人士的生活?优雅而有眼界,做大事,在大公司,忙碌又精英?

什么是做大事?

“你怎么了?魂儿都丢了?”

李燃在她眼前不断晃动着食指,终于召唤回了陈见夏的意识。

想那么多有用吗?李燃可以选择混日子,也可以选择发愤图强。他有得选。

而她没的选。

“我们……我们回去吧,我还有练习册没写完。我好些了。”见夏苍白地一笑。

回去路上,她正和李燃说话,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陈见夏?”

俞丹正站在沃尔玛门口,拎着购物袋,身边的老公抱着女儿。

见夏脑袋“嗡”的一声:“俞老师……”

李燃头发长长之后还是把发梢挑染成了火红色,在超市门口的射灯下十分明显,俞丹觉得刺目,皱眉连看了好几眼。

“都几点钟了,怎么不回宿舍?”

“我……”

李燃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大声问:“你不会又要晕了吧?!”

他一脸不耐烦地转头对俞丹说:“老师她是你们班学生吧?我在大马路上看到她蜷成一团蹲在路口,穿着振华校服,就见义勇为了。要不还是您陪她吧,我得走了。”

俞丹审视李燃,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见夏你怎么了?”

陈见夏苍白的额头因为紧张而渗出几滴汗珠,话就多了信服力:“我……痛经。”最后两个字声如蚊蚋。

俞丹松了口气。

“宿舍也不远,我带你回去吧,欸,同学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燃,”李燃大大方方地回答,他察觉俞丹不喜他的发色,愈加反叛地往明亮处站,“十四班的。燃是燃烧的燃,老师您可以跟我们班主任好好夸夸我。”

说完他就转头走了,都没和见夏打招呼。

俞丹被他摆了一道,克制了一番情绪才转头对不远处的老公说:“你等等我。”

见夏觉得她老公的神色比李燃还不耐烦。

“老师不用您送我,就再过一条马路就好了。我已经没那么疼了。”见夏连忙摆手。

“你刚才去哪儿了?在哪儿碰见那个学生的?”

陈见夏早就在脑子里把瞎话编了几轮:“我去百货儿童区想给我弟弟买个数码宝贝,突然就疼上了,刚走出大门口就两眼一黑,多亏他经过。我……”

“走吧,跟你走一段,送你回去。”俞丹打断她,淡淡地笑着,见夏看不出她有没有相信李燃和自己演的这出戏。

第三十二章

蜕变

许会的生日会,李燃问过见夏要不要来,陈见夏的回复在他意料之中:“快考试了,我需要好好复习。”

这种场合,她也的确会不自在吧,李燃想。

来的都是许会的朋友,不过是李燃请客,谁让他有钱。服务员拉了一箱子青岛啤酒进来,跟他们说,结账的时候没喝完的再退。

有个哥们脚踩着塑料箱怪笑:“退?不喝完不撤场!瞧不起我们?”

服务员小妹笑嘻嘻地给他们开了十几瓶。还没等蛋糕上来,许会就喝多了。

这样的场合,幸亏陈见夏没有来。这群人有些在职高读书,有些已经不上学了,说起话来荤素不忌,有时候李燃自己听着都反胃。席间有人问起李燃近况,许会说,他交了个学习好的女朋友,天天被带着上自习。大家起哄,让他带出来看看。

许多人都知道李燃有个学习好的女朋友,没有人见过。

他自己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女朋友”了。

陈见夏到期末考试结束都没有再见过李燃。他们每天发短信,不出三个回合,她便会说:“我要学习了。”

那天晚上和俞丹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却深深地受了刺激。

俞丹永远不急不缓、绵里藏针,把不信任和瞧不起表达得淋漓尽致——至少陈见夏的感受是这样。

“到大城市肯定会有一些诱惑,但要知道什么才是正道。女生一定要自重。”

俞丹临走之前放下这样一句话,把陈见夏气得浑身发抖,还要装作听不懂,乖巧地受训。

我怎么不自重了?陈见夏咬牙切齿地坐在书桌前,满心愤懑无处发泄,李燃打来电话问她情况如何,她冲着电话吼过去:“以后不要联系我了!”

李燃没有跳脚:“你先冷静点,睡吧。”

他先挂了电话。

说来也奇怪,楚天阔劝慰陈见夏不要太关注旁人的感受,李燃鼓励她别总是哆哆嗦嗦像只得了帕金森的松鼠,陈见夏仍然进步缓慢,至今和于丝丝在走廊里相向而行,还是不敢与人家对视。

最终激发陈见夏旺盛斗志的人,是俞丹。

从小到大她都是老师的宠儿,何曾被自己的班主任这样怀疑和轻视?但她心中明镜似的,这里是振华,尖子生多得很,陈见夏只是中上游,俞丹自然不稀罕。

陆琳琳转过头来对陈见夏说:“早上听见俞老师把郑家姝叫到门口,好像在问你在宿舍里的事。”

陈见夏头都没抬,冷笑了一声。

陆琳琳愣了半晌,屁都没敢放一个,就急忙转回去了。

这把阴火烧得太旺,把陈见夏烧变形了。

期末考试见夏考得很好,全班第六名,学年又进了前三十。虽然主要还是依靠英语和语文往上拉分,但数理化也很平均,没有偏科或短板,见夏自己很满意。

当然她并不认为这样就能让俞丹对自己高看一眼。一个人守着一间金屋子,当然不会在乎一只镀金指甲刀。

但至少她能把后背挺得更直了。走廊里再遇见于丝丝时,见夏破天荒抬起头,笑了一下,把于丝丝笑毛了。

人为什么而读书?求知还是脱贫?

见夏仍然给不出自己的答案。然而她隐约明白,内心潜藏着的尊严、骄傲、虚荣和恐惧,此刻都要靠成绩来饲养。

她别无选择。

期末考试后,见夏给李燃发了一条短信,说:我觉得我变了。

李燃很久才回答:还会继续变的。

陈见夏都已经把包裹打好了,才接到妈妈喜气洋洋的电话,对她说先别回来,全家后天一起到省城找她。

“你爸明天先过来开家长会,后天我和小伟就坐车过去。”

“来玩吗?我跟宿管老师说好了后天就走,老师都放假不住了,宿舍要停水了。那我和你们住旅馆吧。”

“不用住旅馆,”妈妈在电话那头神神秘秘的,压抑不住喜悦,“我去了就租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