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没有你不知道的。见夏满心骄傲。

她把脚蜷起来,踩在转椅的边缘,呆呆地看着窗外,半晌,感慨:“我居然住进了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这世界上一定有许多著名的酒店,但她只知道省城江边最好的香格里欸。

见夏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在宿舍门口说出宿舍不能住人时,怀抱里的男孩突然全身僵硬。

那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自己突然一扑吓到他了,也觉得自己冒失,埋着头不敢吭声,呼吸间将他T恤上的清香都深深地收进了胸口,略略镇定一下便松了手退后一步,低着头解释道:“好久没见你。……但本来也没想抱你。”

她失笑,李燃那边却毫无反应。见夏愣了愣,抬眼去看他,没想到李燃只是僵硬地看着路灯,神情十分可疑,脸颊红得更可疑。

“你怎么了?”

见夏又问了几遍,李燃才结结巴巴、万分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你,想和我,想和我……我……睡?”

陈见夏回忆起这一幕依然克制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笑完了又羞涩得不行,羞涩完了又想笑。

但她不敢再提,李燃一定会翻脸。

怎么能怪他想多了呢?站在香格里拉的大堂里,陈见夏才意识到这个提议的严重性。李燃拿着她的身份证去前台开房间,陈见夏背着书包拎着洗漱袋,躲在中间那个拱形回廊的柱子后边,离得远远的,好像和李燃压根不相识。

他们才不是那种出来开房的不正经的男女呢。

所以啊,早知道这样,刚才为什么对他说出那种暗示性的话!陈见夏羞愧得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但总归是雀跃的——这可是香格里拉。

电梯里,陈见夏像只好奇的松鼠,盯着李燃刷卡,按楼层数——这样设计是为了客人的安全吧,陈见夏自己领会,香格里拉真先进。

见夏忽然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好笑,住个酒店都激动……还是说,你很享受这种状态,我什么都没见识过,什么都听你的?”

“什么意思?”李燃把目光从楼层指示灯转向角落里的陈见夏,十分警惕地反问,“陈见夏你是不是又想吵架?”

见夏笑了,摇头。

“没有啦,你真的教会我很多,带我看到了很不一样的世界。反正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个乡巴佬。在别人面前我还装一装,面对你,不懂就是不懂。”

“你恶心死了,这有什么好懂的,刷第一次就会第二次,又不是做数学题。”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陈见夏奓了毛,“我在真诚地跟你掏心掏肺呢你装什么傻!”

掏心掏肺……李燃哈哈大笑。

刷卡进门前,李燃忽然问她:“你不怕宿舍老师联系你妈,被他们发现你夜不归宿?万一再被你们老师抓到可怎么办,又要跟我绝交半年?”李燃语气里满满都是揶揄。

见夏不以为意,呵呵笑起来。

“哪有半年。而且绝交你也不怕啊,你可以继续去扯着嗓子给二班当啦啦队嘛,哦,当不了了,因为你起哄打群架,他们班被禁赛了。”

陈见夏梗着脖子使小性子的模样让李燃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头发。

而此时此刻,陈见夏坐在他身边,那些矛盾与隔阂支离破碎,不知如何再提起,也没必要提了。

“你说话不算话,”她半天闷出这么个开头,小声又固执,“说得好听,你只会说漂亮话。你体谅我的难处了吗?我也不是不想找你,可我没办法,我妈和我们老师一直盯着我。我跟你又不一样,你说过热了就可以摘下围巾,我摘了又不是扔了,你至于吗,你跑她们班加什么油,人家用你加油吗,她都去文科班了,还回二班看比赛,其实是为了我们班长,你算什么。就算你生气你也不能……不能……”

陈见夏环抱着腿,下巴抵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了一只球。一只很唠叨很生气的气球。

恋人们总以为自己在讲道理,不过是被情绪牵着鼻子走。高兴的时候天地洪荒都能承诺给对方,不高兴了,一点点小恩惠都要讨干净。

但至少见夏现在心里是软和的,自尊心的壁垒也垮塌了,平时不肯讲的委屈和埋怨顺着墙缝流过去,浇得李燃满身狼狈。

李燃一直挠着后脑勺沉默,听到最后只会嘿嘿傻笑。

“我那不是因为着急想见你吗。我……我犯浑了。”他软软地说。

“就这样就完了?”她斜眼瞪他。

“那要怎么样?”

对啊,还能怎么样?见夏扳着脚指头,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开灯?”李燃像是没话找话,说着就要站起来去摸总控开关,被陈见夏拉住了胳膊。

“你不觉得关着灯坐在这里,像操控宇宙飞船吗?”

“宇宙飞船?”

“嗯。我是船长,你是副驾驶。”她眼睛里闪着光。

李燃把“你是不是有病”几个字写了满脸。

见夏不好意思地松开拉着他的手,李燃却也没有开灯,而是站到了她面前,挡住了窗外的光。

现在发光的是他。

“船长您想往哪儿开?”他一本正经地问,还敬了个军礼,逗得她笑出声。

陈见夏胳膊肘拄在扶手上,不敢看面前的少年,心却剧烈地跳起来,震得胸腔发涨。半晌,她轻声说:

“就先停在这儿吧。”

李燃怔怔的:“停在……这儿吗?”

整个世界静默了几秒钟。

“见夏?”

“嗯?”

见夏本能地循声仰头,没料到李燃迅速地倾身靠近她,视野中他的面孔迅疾地放大再放大,直到近得一片模糊,少年的气息倾覆过来。

陈见夏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这就是吻。

没有电影里踮起的脚尖和扔在背后的雨伞,只有湿润的呼吸和温柔的试探,擂鼓般的心跳声和不小心相撞的牙齿,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他咬住的微笑。

见夏闭着眼,轻轻摩挲着抓住他的手背。

我们的飞船,就先停在这儿吧。

陈见夏蜷在被子里,头也埋进去,脸颊紧紧贴着柔软的床垫,笑成了一个傻子。

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李燃吻了她,揉揉她的头发,声音喑哑地说,我……我得走了。

陈见夏像个自体发热的热水袋,把一边的床榻烙得滚烫,就翻个身去另一边睡,周而复始。

如果吻下去会怎样呢?她罪恶地想,迅速驱散这个念头,念头却阴魂不散。

像是悬崖上长了一朵花,所有跌下去的人一开始都告诉过自己,不要伸手去摘。

这世界上除了考上振华的骄傲,让妈妈和弟弟服气的得意,奔向光明未来的希冀之外,还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喜悦。如此陌生,却又像久别重逢;都不必看见,只要想起就欢喜。

她幸福得失眠,钻出被窝,拉开遮光窗帘,赤脚站在了落地窗前。

你都看见了吧?她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轻声询问着黑暗中的塔台。

大桥仍然亮着灯,宛若一条延伸向远方的跑道,是归途也是起点。

第三十五章

众生皆苦

陈见夏被酒店电话叫醒时,整个人像陷在流沙之中一样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幸亏李燃教会了她怎么使用酒店的叫早服务,否则凭她自己那只小灵通微弱的闹钟,非迟到不可。

床怎么这么舒服,为什么越舒服的床越睡不醒?陈见夏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全身都被伺候出了富贵病,没有一处不酸痛。

今晚回宿舍了一定不习惯,由奢入俭难。

洗漱完毕背起书包,都拉开门了,她还是几步奔回房内,一个背式鱼跃砸回了柔软的床上,弹了一弹。

再见了。她抚摸着被子,不禁笑起来。

这种丢人的举动可是连李燃也不能告诉的。

李燃昨天交代过她如何让大堂的礼宾帮忙叫出租车。等车时候见夏仰头看背后高耸入云的大楼,心想,总有一天我也会飞来飞去,忙碌又高级,把香格里拉当作歇脚的中转站的。一定会的。

早高峰的市中心有些拥堵,车在靠近人行道的外车道走走停停,见夏无意间往窗外一瞟,看到了妈妈带着小伟经过。

瞬间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热水袋透心凉。

出租车的车玻璃不贴膜,从外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幸亏见夏妈妈没注意到她。陈见夏拼命地往里侧坐,把校服蒙在头上装作假寐。偏偏车堵在路口,和母子俩一起等红灯。见夏透过校服拉链的空隙死死盯着他们,漫长的半分钟后,两个人边说话边转了弯。

见夏总算重新活过来。

后半程她呆呆盯着外面,校服一直没从头上取下来。

昨天她敢那么胆大,都是因为笃定妈妈不会关心她,不会晚上给她打电话嘘寒问暖。但如果俞丹也知道了昨晚宿舍漏水的事情呢?会不会询问她?会不会不信她?会不会打电话问她妈妈?

陈见夏咬唇紧密盘算着。昨夜那些浪漫旖旎的心思,统统不知去向。

出租车停在学校后身的巷子口,这里人少不惹眼。见夏付了车资,一开车门就看见了于丝丝。

“你不是住宿舍吗,这是从哪儿来呀?”

于丝丝还真是一针见血。

见夏笑笑:“昨天宿舍漏水,宿管老师让我回我自己家住了。我家搬到省城来了。”

她在最后一句话故意配上了自信的微笑,成功让于丝丝转移了注意力,露出“这也值得显摆”的轻蔑笑容,转身走了。

但也把见夏自己的路堵死了。她本想给妈妈打个电话,撒谎说昨晚太晚了不想打扰弟弟休息,自作主张去住了铁路局宾馆,俞丹那边的说辞相应保持一致。

踌躇再三,还是俞丹和妈妈更重要,于丝丝总不至于主动跑去俞丹那里说三道四吧?就算露馅了,她也可以大方承认,她是跟于丝丝吹牛的,为了显摆自己在省城有个家。

见夏推演了好几遍,觉得够稳妥,于是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忙着送弟弟,只是埋怨她胆子太大,居然敢自己住宾馆,多了没说什么。

第一堂就是语文课,陈见夏战战兢兢四十分钟,俞丹好像并没收到任何关于宿舍水管的消息,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一下课就夹着教案出门了。

做课间操排队列时候李燃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抬头。

见夏抬头,看到教学楼顶楼天台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靠在栏杆上,明目张胆地逃了课间操。

遥遥地,她就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热度。那么多人,他怎么知道她是哪个小黑点呢?还是说他压根不知道?

见夏失笑,早上的插曲彻底放在了脑后。

她高兴得太早。

做完操集体整队时,楚天阔把班委会的人叫到一起,提前回了教学楼,直奔俞丹的办公室开会。见夏站在人堆最后,听俞丹不咸不淡地宣布学校对篮球赛群架的处理意见。

“相比打架,我更不希望看到大家把心思放到不正的地方,我理解你们是为了班级荣誉,但冲动就是冲动,伤到筋骨怎么办,难道要休学?楚天阔,这次你也太失职了。”

楚天阔的声音很诚恳:“对不起俞老师,都是我的责任。”

才怪。见夏在心里偷偷笑。每当意识到只有自己了解楚天阔的表里不一,她就会有些得意。

俞丹没有过多责怪楚天阔,语气和缓地继续了下去:“咱们班和二班都禁赛了。准备这么久,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已经是足够的教训,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听于丝丝汇报说,二班里面混着外班进来挑事的,这个学校还在追查,而且很好查,不会轻易放过。”

见夏心里咯噔一下,掏出手机,站在最后一排偷偷发短信给李燃通风报信。

“我看咱们还是再开一次班会,楚天阔、于丝丝一起组织一下,让大家反省反省这次的教训,团结是好事,但集体主义也不能失去理智。回去上课吧。”大家应声准备离开,俞丹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陈见夏?”

陈见夏一慌,手机就掉在了地上,塑料机身不禁摔,每次一落地就会把电池板摔出来,这次也不例外。

还好前面挡着几排人,她埋头迅速把零件都捡起来,来不及组装,一股脑揣进口袋。

“你干什么呢?”俞丹的语气十分不满。

“把东西碰掉了,”陈见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而且她做到了,她现在对俞丹仍然有股火气,把心虚烧变了颜色,“俞老师什么事?我听着呢。”

声音轻快,又诚恳又坦荡,连楚天阔听了都有些意外。

俞丹极快地蹙了一下眉,没追究:“你留一下,宿管老师跟我说你那间宿舍漏水一时半会修不好,这两天没办法住了。郑家姝倒是没关系,你的住宿得解决一下。你昨天怎么住的?”

于丝丝笑了,轻声插话:“见夏说她家人搬来省城住了。”

怎么,以为我编瞎话吗?见夏瞥了一眼于丝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眼风有多凌厉。

“是。我弟弟到省城读书了,刚安顿好。我妈妈还说礼拜一来学校跟您打声招呼。”

一下子把俞丹要她妈妈电话的企图给堵死了。

陈见夏迅速打定主意:今天周四,她今天开始就回家连住四天,到了下礼拜一,估计谁也记不清楚宿舍究竟漏了几天水。

见夏随着众人离开办公室。经过门口时差点和于丝丝撞到,她后退半步,朝于丝丝粲然一笑:“您先走。”

您。于丝丝沉下脸,快步离开了。倒是楚天阔走在最后,盯了她半天,见夏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就是觉得你有点变了。”

见夏眨眨眼,看着楚天阔,楚天阔却歪头去看走廊上悬挂着的化学家画像。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楚天阔翻眼睛想了想:“我觉得是变好了。”

见夏这次笑得是真开怀:“那就好。”

放学后等公交车时,见夏和李燃通电话,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絮絮讲给他听,李燃嗯嗯答应着,嘱咐她一切小心。

妈妈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见夏和妈妈住次卧,弟弟自己住在主卧。见夏颇有微词,妈妈却嫌她毛病多:“主卧次卧有什么关系,床都一样大,你弟弟要学习,当然得住大屋。”

反正我也没想回来,以后也不会再来。见夏腹诽,不再争执,转而说起让妈妈去拜访俞丹的事。

“老师知道你来常住了,想见见你,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就主动说,你本来就打算好了礼拜一去拜访,省得我们班主任挑理。”见夏抱着妈妈的胳膊,说得轻松,笑得讨喜,活脱脱一个女李燃。

她突然想,如果当初朝妈妈讨要步步高复读机的时候,也能这么服软,而不是铁骨铮铮,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还没等陈见夏自我反省完,妈妈就笑着掐了她脸蛋一下,吩咐道:“小声点,你弟弟做作业不能听见噪音,你也不体谅他。”

见夏笑容僵了僵。那她中考复习时候,弟弟在客厅把电视开那么大声还跟着笑,又算什么?

再讨巧也换不来复读机的,她想什么呢。

但这些烦恼都抵不过给弟弟辅导功课。小伟并不算聪明,虚荣心却很强,见夏讲什么他都说自己早就会,一做题就傻眼,给他讲解他还不耐烦,姐弟免不了拌嘴,妈妈旗帜鲜明地站在弟弟一边,嫌她没耐心,气得陈见夏只住了两天,礼拜六上午就拎着大包小裹奔回了宿舍。

她没告诉李燃自己已经恢复自由了,而是用这两天时间扎扎实实地学习,每天温书到后半夜。

我勤奋刻苦也是为了你。见夏咬着自动铅笔的屁股,一边想着辅助线的位置,一边想着李燃。

李燃依然在短信里问她:我到底算不算你男朋友?

陈见夏没回答,却默默做好了两头兼顾的打算。

也许会很艰辛,但她不会再给任何人指责自己不务正业的机会。

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是一年。

见夏从箱子里翻出李燃的围巾,绕着脖子缠了一圈又一圈。

十一月冰天雪地,困在有暖气的室内的时间越来越多,陈见夏和于丝丝的同桌矛盾也愈演愈烈。

真有什么大过节也就算了。她俩之间是一根细细的缝衣线,密密的都是小疙瘩,解不开,捋不直,是万里长征赶路时来不及从鞋子里倒出去的一粒沙石,是密闭牢房里一只抓不到却总在耳边嗡嗡的蚊子,是全天下女生逃不开的藩篱。

井里的蛤蟆抬起头,一小片薄云遮住整片天。

每天发生的都是小事:你碰洒了我的水杯,弄湿了我的笔袋;你又碰洒了我的水杯,弄湿了我的笔记本;你又碰洒了我的水杯……

越是小事越让人内伤,因为单独看起来,每一件都不值得发火,认真了反会落一身不是。

“那就买个带盖子的水壶啊,”李燃不理解,“你干吗还一直用水杯?”

“我买了!有时候接了热水也不能总闷着啊,偶尔喝了一口没来得及盖,她起身去上厕所时动作总是那么大,一晃桌子就又洒我一身,还特别大声地说对不起,超级热情地帮我找纸巾,大家都觉得她只是冒失——冒失什么,一次两次,次次都抖,她‘帕金森’吗?等她找到纸巾,我一本笔记都废了!”

见夏眉毛一竖正要接着发作,李燃拉住她,食指竖起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有渐渐走近的脚步和说话声。

李燃陪陈见夏翘了体育课,两个人一起坐在行政区顶层的楼梯间。每到下午自习时,这一块就成了清净的风水宝地,许多人腻烦教室里的浊气,都跑到楼梯间来看书或聊天,只是没想到上午竟也有人查这里。见夏慌张地拉住了李燃的袖子,用眼神问他,怎么办?

幸好脚步声就停在了楼下。

但说话声却差点让见夏吓得背过气去——是俞丹。

李燃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她仔细听。

“就不能等我下班?”俞丹的声音有些激动,即使刻意压制也听得分明。

“我在学校不方便总接电话,我挂了就说明我有事,还一遍一遍打,你妈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事儿至于急得一刻也没法等?还跟你告状,你也一遍遍打,你们娘儿俩是想逼我在学校待不下去吗?”

说到最后已有哭腔。

“咱俩结婚多少年了?八年了吧?我哪儿对不起你们家?当初结婚时候你家有什么?家徒四壁,还住平房,半夜冷,让你妈拿条十几年前的虎牌毛毯过来还不舍得,事后还往回要,我计较过吗?是,我生的是女儿,你妈盼孙子,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自己问问你周围同事,可笑不可笑!”

见夏慢慢垂下肩膀。竟然又是这样的故事,竟然发生在俞丹的身上。

俞丹和她妈妈还是不同的。她妈妈自己也盼儿子,欢天喜地地怀了二胎。

“眼看着还有半年就高三,我带的这个班是能出成绩的,说不定出个省状元!多少人眼红呢,我不可能这种时候备孕,到了高三怎么办,让我把亲手带上来的尖子班交给别人?高考考了清华北大记谁头上?你口口声声说体谅我,你和你妈一起胡闹,你体谅我什么了?”

俞丹挂了电话,就在见夏他们脚下的楼层呜呜哭,哭到最后擤了几次鼻涕,总算平静下来。见夏神情肃穆地聆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到听不见。

“谁都不容易。”半晌,见夏轻轻叹息。

“是啊,众生皆苦,”李燃也跟着感慨,“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爱别离……还有两个是什么来着?”

气氛轻松了些,见夏笑了:“显摆不了了吧?忘了?”

“……想不起来。”

“也有你不知道的,真好。”

李燃嘁了一声。见夏转头认真地看他:“那你有什么苦呢?”

“先说你有什么苦。”李燃反问她。

“很多啊,”见夏扳着指头,毫不忸怩,“学习越来越吃力,俞丹防贼一样盯着我还瞧不起我,没有朋友,于丝丝天天跟我作对,爸妈偏心,压力大……”

不知不觉,她已经能这样轻松地把心底的暗流和盘托出。

对李燃,她从来没有面具。

“我回答你了,轮到你了,你有什么苦吗?生老病死?还谈不上。怨憎会,爱别离……”见夏追问。

“我想起后两个是什么了!”李燃拍了一下脑门,“一个叫求不得,一个叫五蕴盛。”

“……什么?”

“我爷爷给我讲过,”李燃盯着对面墙上的十字窗玻璃,“五蕴盛是前面所有苦的根源,五蕴六识,声色犬马,都是对人生的执迷和追求,有追求就会有苦,人活着,就没有不苦的。”

见夏听得入了迷,虽然她知道李燃也不过一知半解。

“那要怎么办?”她问。

李燃笑了:“简单啊,出家,色即是空。”

“滚,胡说八道,你去出家啊!”

“我怎么可能出家,出家了还怎么——”他说着,突然靠近,在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见夏迅速涨红了脸。

“流氓!”她跳下了几级台阶,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两人都对那天酒店里的初吻讳莫如深,也再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直到刚才。

初吻……见夏想到这里,忽然十分怀疑地审视眼前这个老油条,她自然是初吻,他呢?

“喂,我问你,”她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手指却下意识地摸着嘴唇,“你……你是第一次亲别人吗?”

李燃沉默了很久,轻声说:“不是。”

见夏愕然。

李燃却慢慢绽放一脸灿烂又邪气的笑容。

“刚才那是第二次了。”

第三十六章

家春秋

十一月有几天天气很差,这种时候老人是最熬不住的。见夏的奶奶病危过一次,见夏请了假,和妈妈弟弟一起回县里去探望,不免又在病房门口和二叔一家拌了几句嘴,幸而奶奶被抢救成功,鬼门关前抢回了人。

一家四口在自己家团聚了一晚。

见夏有两个月没见过爸爸了。本来说好了,两地分居,省城三个县城一个,周末时候理应爸爸多跑跑路;但爸爸从这半年开始总是加班,总是没法成行,到底还是聚少离多。

吃饭时候见夏冷眼瞄着,全家团聚,妈妈明显比爸爸高兴。

弟弟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好吃的就看不见别的。

不过妈妈虽然高兴,嘴上却还是不断埋怨,从二叔不孝顺数落到大辉哥看见长辈也不打招呼……最后终于说到老太太偏心,爸爸忽地把筷子一摔:“能不能少说两句?好好吃饭!”

妈妈愣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圈都红了。

“我是为谁?啊?我是为谁?你妈偏心眼子,最后是你捞不着好,你还骂我?”

弟弟害怕了,往见夏这边瞟,见夏连忙说:“小伟你帮我盛饭。”

弟弟从来都是等别人伺候的,这次也乖乖接过碗溜去了厨房。见夏趁机轻声劝:“好不容易一起吃个饭,都别生气了,我弟都吓坏了。奶奶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不是件高兴事儿吗?”

事情平息了之后弟弟才溜回来,低头迅速往嘴里扒饭。这顿饭的后半段,桌上只有呼吸和咀嚼的声音。爸妈时常拌嘴,大吵也有过,但见夏总觉得这一次哪里不一样:四方桌子,爸妈对坐着,中间的距离像是有无限长。

第二天爸爸送他们三人上长途大巴,神情缓和了许多,嘱咐姐弟俩要听妈妈话,还对妈妈说,看好包,到了给家里打电话。

妈妈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对着窗外的爸爸摆手:“不用等开车,赶紧回单位去吧!”

见夏才高兴了两天,放学时候妈妈就来校门口接她,神色阴晴不定:“小夏,你跟我回趟家。……别跟你爸说。”

陈见夏心慌起来,勉强笑了一下:“弟弟呢?”

“你表姑接到她家去了。你跟我回去就行。”

见夏知道妈妈的性子,和爸爸小吵时总指着她和弟弟说,你当着孩子的面摸摸良心!爸爸每每都会败在这上面。但这次恐怕是严重了,所以不想让弟弟知道,怕弟弟心理负担重——弟弟胆小,弟弟不喜欢看他们吵架,她难道就喜欢?

“明天还上学呢,我现在回去了赶不回来……有什么事儿非得着急赶回去呀?”她本能地拖着不想行动。

妈妈的脸迅速阴下来:“我是不是连你都支使不动了?你想换个妈?”

简直不像话。见夏怕再拉扯下去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大丑,只好乖巧地点头:“好。但我得和俞老师请假,还有宿管老师。”

“我都打过招呼了。”见夏妈妈说完转身就走,看样子也不会允许见夏回宿舍拿东西了。她跟在后面,边走边摸索着兜里的手机,想着怎么才能找机会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妈妈忽然转头厉声道:“你把你手机给我。”

见夏放在口袋里的手立时攥紧了:“你要我手机做什么?”

那么多和李燃的短信都还没来得及删掉。

“给我!”

见夏一哆嗦,急中生智,递给妈妈的时候手一滑就把手机给摔了,手机不出所料再次散架,电池板在柏油马路上还蹦了两下。

“电池你拿着,”她说,“这样我就不能给我爸打电话了。”

妈妈瞪着她,也没多想,接过电池就走。见夏长出了一口气。

乖乖眯着吧,已经不能奢求更多。

大巴车上妈妈一直在哭。

和以往哭得不一样。曾经见夏很烦她哭天抢地,像号丧,总是声情并茂手舞足蹈,还伴随着骂声和埋怨,想起来就头痛。

但也比此刻好。

此刻的郑玉清,牙关紧闭,双目紧闭,像进入了一个破不了的梦魇,只有两道泪痕不断被刷新。

“妈,你怎么了?你跟我爸怎么了?你别哭,你跟我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你别哭。”见夏鼻子也酸了,好像被谁攥住了心脏,喘息不得,慌张又悲伤。

“我为他们家,为他,生儿育女,生你时候你奶奶他们光顾着给你二叔带孩子,管都不管我,我没坐好月子,落下病,还是坚持怀你弟弟,就为了给他留个后。结果他就这么对我。我为了小伟扔了工作去省城,他就给我演这么一出。我说怎么每次打电话回去都占线,原来是跟人家聊得热乎呢!儿子在班里被欺负,我问他怎么办他都心不在焉的,那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他但凡上点心,也不会这么对我!”

说来说去全是小伟,见夏心凉了半截,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切本来就和她无关。

郑玉清想不到,自己婚姻危机的当口,女儿心里竟在计较别的。知道了恐怕又是一轮心碎。

当妈妈掏出钥匙拧开门冲进去毫无章法地追打爸爸时,见夏落后了半步,站在半开的防盗门后,小心地避开屋里客厅漏出的那道光线。

她怕得发抖,不敢跟进去,哭也哭不出来。爸爸和卢阿姨果然是有点什么,妈妈没抓住实质,却查了几个月的通话记录,单子就藏在包里,掏出来时舞得像一道白练。

“怪不得小伟去省城读书的事儿她那么上心,你俩就是为了支开我!”

“胡说什么!我俩啥也没有,你疑神疑鬼是不是有病!当初是你死乞白赖求人家帮小伟办借读,我劝你你不听,跑了那么多次,怎么变成人家上赶着设计你了?人家小卢也有家室,你这么诬陷还让不让她做人!”

“有家室个屁,跟她丈夫早离了,我才是碍事的!你娶了她不就没人说闲话了吗?去啊!我给你们腾地方!我告诉你姓陈的,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儿子一眼!”

有扭打的声音传来,应该是爸爸在阻止妈妈离开,怕邻居听到,他不知道见夏在门外,把防盗门从里面重重一拉,咣当一声关死。

门内隐约的争吵和砸东西的声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见夏呆站在楼道里,冻得脚都麻了,手机也是一块废铁。

她被遗弃了。

一包面巾纸早就用完了,陈见夏最后抽了抽鼻子,用羽绒服的袖子擦擦眼泪,转身下楼。楼下的小卖部开了很多年,街坊邻里都相熟,她眼睛红红地进去,幸好店主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便携小电视,没注意。

“王姨,我打个电话。”

“怎么不在家里打?”店主吐出瓜子皮,看也没看她,见夏也没解释,拿起听筒就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