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听到李燃声音的那一刻,千言万语都梗在胸口,只剩下带着哭腔的呼吸,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清。

人生八苦是什么来着?他说“五蕴盛”是八苦之宗,她却觉得,“生”才是万恶之源。

既然不想要她,当初为什么要生?

眼泪无声地滑进羽绒服的领子,从滚烫到冰凉。

“你怎么了?这是哪儿的电话?你没事吧?你在哪儿?”李燃慌了,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恨不得从听筒里伸脑袋出来。

她是浩瀚宇宙中被遗弃的飞船,沉寂多年的对讲机里,他是唯一应答。

第三十七章

一地鸡毛

陈见夏并不急于回答,她吸了吸鼻子,侧身避开店主时不时的打量,轻声说:“我回家了。”

李燃很聪明地问道:“不方便说话?”

“嗯。我手机坏了,如果找不到我……别着急。”

“你哭什么,家里人是不是又气你了?是就嗯一声。”

问这些有什么用。陈见夏又感动又好笑:“你要是我爸就好了。”

“想得美,我要是你爸你就是富家千金了。”

陈见夏破涕为笑,浅浅的,抬眼看到窗外楼洞口的感应灯亮了起来,爸妈一前一后跑了出来。

见夏一惊:“先不说了。我挂了。”

“你小心点,早点回来。”

回来。他说的是回来。无比顺耳。

见夏推开小卖部结满冰霜的弹簧门,喊了一声:“爸,妈。”

她等待迎接劈头盖脸一通训,但他们只是快步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去医院,你奶奶不大好。

路边打车花了很长时间,县城出租车不多,夜里就更罕见,陈见夏刚在小卖部化冻的双脚又开始发麻,上了车也没好多少,出租车四下漏风,暖风开了和没开差不多,晃荡得像马上就要散架子的铁皮盒,一路癫痫般战抖。

见夏靠在后排最里面,斜眼睛瞄着坐在副驾驶的爸爸和身旁的妈妈。妈妈头发蓬乱,爸爸左脸颊颧骨上有一道指甲印,二人之间的气氛并没和缓,恐怕还没吵完,只是被通知奶奶病危的电话打断了。

谁也没问陈见夏刚才去了哪儿,有没有危险,也许是为夫妻间的丑事被孩子知晓而尴尬。

陈见夏黯然。但愿是这样。

一家三口赶到时奶奶已经抢救无效过世。见夏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一刻还是胸口一痛,眼泪唰地就流出来。大姑姑一家还在路上,走廊里只有二叔家和见夏家,难得没有拌嘴,一齐呜呜哭。

最终引发战争的还是见夏妈妈。“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行了,你们怎么守夜的?”

二婶霍然起身。

陈见夏坐在一边的长椅上,收住了哭声,瞪圆眼睛看着两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成一团。大辉哥一开始还劝着,后来看见夏妈妈扯着自己妈妈的头发,也红了眼加入战斗。陈见夏在外围逡巡,插不了手,急得像热锅边缘的蚂蚁,幸好大姑姑一家赶到,两家终于被拉开。

武斗之后是无休止的文斗。

见夏在长椅上蜷缩成一团,困得撑不住上眼皮,医院暖气也没开足,深夜走廊的凉气渐渐渗入身体里。

二叔家说奶奶留了遗嘱指名把房子留给大孙子,见夏妈妈一口咬定遗嘱没有公证,谁知道是不是老人真正的意愿?护士和医生忍无可忍地劝告,当务之急是给老人把寿衣换上,停到太平间去办理死亡证明,不要在医院闹下去了。

护士说完指着长椅上的见夏:“这儿还有个孩子呢,都困成啥样了,还吵吵吵,吵什么吵,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商量?”

见夏克制不住,应景地打了个哈欠,被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男人们去办手续,姑嫂三人留在病房给奶奶换上二叔家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见夏还是孩子,不能进房,隔着玻璃巴巴地往里面看,病床上那个老人灰白僵硬的脸和记忆中的奶奶毫无相似之处,生命力的流失迅速改变了身体形状,见夏觉得陌生,最后是靠脑海中与奶奶有关的温情画面再次唤醒了泪腺,哭着哭着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女儿带着泪痕的睡颜,见夏妈妈没有苛责,唤醒之后拉着她离开了。医院门口倒是有几辆夜班出租车在“趴活”,对目的地挑三拣四,最后是爸爸看见夏冻得直跺脚,拦住还在讲价的妈妈,说,算了,孩子冷。

见夏迷迷糊糊地拉开副驾驶门,夫妇二人被迫坐在了后排肩并肩。

半梦半醒间,爸妈的对话也听得零零碎碎,不过她能感觉到气氛解冻了。路面结冰,妈妈下车时爸爸在车外扶了她一把,妈妈站稳了就甩开,动作大了点,脚底打滑,爸爸又拉了一把,这次没松开,妈妈也没甩开。

老夫老妻牵扯太多,打断骨头连着筋。见夏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十分笃定——这个婚离不了。她的家是安全的。

第二天天蒙蒙亮,见夏醒了,走到客厅,瞥见妈妈的手提包挂在衣架上。爸爸睡在客厅,妈妈睡在主卧室,两人都鼾声大作。

她甚至不敢将它从衣架上摘下来,用极慢的速度拧开搭扣,时时关注着沙发上爸爸鼾声的节奏,终于无声翻开了手提包,把手探进去,小心摸索,终于,抓到了一个小方块。

见夏心中一喜,忽然听见主卧的床铺一响,妈妈好像翻身坐起来了,正在扒拉地上的拖鞋。

睡衣上下都没有口袋,见夏匆忙将电池塞进腰侧,靠睡裤的松紧带夹住。

“你干吗呢?”妈妈一愣,沙哑地问道。

“我……”见夏吓得汗都下来了,“我做噩梦了。”

妈妈神情软下来:“因为你奶奶的事?要不过来跟我睡?”

“没事。我睡不着了,背一会儿单词。”

“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一天都要去你奶奶家守灵,想睡都没的睡。”

“小伟怎么办?”

“你表姑今天带他回来。”

见夏点点头,趁着妈妈去厨房倒水喝,连忙按住电池块逃回了房间,钻进被窝蒙住头,开机动画的音乐无法消除,她只能用枕头狠狠压住手机。

二叔家客厅的冰箱上方高高安放着奶奶的黑白遗像,前面燃着一盏长明灯,按照办白事的规矩,长明灯得亮到奶奶出殡那天,所以需要人盯紧了,及时往里面续油。因为大人们忙着迎来送往,这个工作便交给了见夏。她搬了一个木制小板凳坐在旁边,时不时和李燃发几条短信,一整天并不太难熬。

“二婶,得加了。”见夏喊。

冰箱高,小矮凳借给二婶踩着,见夏挪到沙发上坐,才后知后觉屁股麻了。

她给李燃发短信:“你家中老人都还在吗?”

“只有爷爷了。等你回来,带你去看他。我最喜欢我爷爷了。”

最后一句像个小男孩,李燃难得流露出这样的幼稚温情。一想到他卖弄的知识大多来自这位做邮差的爷爷,见夏便嘴角上扬,很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自己最喜欢爷爷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奶奶的遗像,在内心拷问自己:陈见夏,你呢,你喜欢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吗?

怎么会。她连自己都不喜欢。

“家”的概念对陈见夏而言模糊又稀薄。小时候想得少,纵使压岁钱很少,鸡腿总是分给孙子,看春晚时沙发空位不够,弟弟坐沙发她只能坐小板凳……她也没生出分别心,放鞭炮贴福字时照样开开心心,扎着小羊角辫,笑得比谁都甜。

长大一点,懂事了,家人理所当然的轻视便横成她眼中的梁木,春联、爆竹都不再是开心的理由,唯有长辈询问期末考试排名时,她能博得一些注目。

陈见夏就这样发现了活下去的诀窍:要变得很有用。

不同于弟弟与生俱来的重要,她存在的意义,要自己来证明。

有趣的是,真正放心依赖的那份关切和喜欢,偏偏来自压根不在乎她考多少分的李燃。

手机又振动了一下,李燃说:“你家里忙起来就不用回了。有空找我。”

见夏笑了:“好。等我回去,我们去看爷爷。”

两天转瞬即逝。

葬礼上孝子贤孙跪了一地。小伟想起平时疼爱自己的奶奶,哭得嗓子沙哑,见夏含着泪,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弟弟。火化完成后,工作人员端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铝盘,指挥家属们轮流近前,左手端撮子,右手戴上隔热手套撮骨灰,一人一铲往内袋里装,算是为老人埋骨的仪式,装完的这一袋便封在骨灰盒里。

见夏脑子蒙蒙的,手套错戴在了左手上,右手指尖直接触到滚烫的骨骼碎片,烫得一哆嗦,硬生生忍了下来。

见夏觉得这是奶奶的恶作剧。奶奶一定知道她并不很伤心。

葬礼结束的第三天,见夏娘儿仨坐着表姑家的车回省城,一路无言。

弟弟其实很高兴,因为爸妈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他回到县里读书,再也不必受省城八中那些傲慢的同学欺负了。本来他就读不出什么名堂,夫妻常年分居也不是个办法,双方各退一步,爸爸和卢阿姨就此了断,妈妈也放弃了去单位里闹的打算。

见夏在客厅读书时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卧室里压低嗓门吵架,爸爸坚称他和小卢就是聊得比较多,手都没碰过;邻居也侧面证实他除了自己在家便是去医院守夜,规矩得很。

妈妈伤愈过程中总要再闹几次的,只是小闹,哭一会儿就作罢,最后承认,是她小题大做了。

这样的结局见夏自然高兴,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极为不解:没有牵过手就等于清白吗?她仍然记得爸爸和卢阿姨在一起时的样子,见夏相信,爸爸是喜欢卢阿姨的。

这个认知让她既同情又恶心。

或许俗世夫妻本应如此的,分不开的房屋地契,分不开的子女亲戚,两个人是因为这些才分不开,而不是爱情。

车开到宿舍楼门口已是傍晚时分。妈妈随见夏下车,说要把她送进门,见夏觉得稀奇,果不其然,妈妈搂着她的胳膊,轻声叮咛,“家里的事别跟你弟弟说,一直没来得及嘱咐你。”

见夏点头,“我知道。我本来也什么都没说。”

妈妈满意地笑了,帮她将碎发绾到耳朵后面,“等过两年你弟弟说不定也能考上振华,那时候你就上大学了,爸妈争取调动工作到省城来,一起搬过来照顾你们。”

见夏哭笑不得。就算弟弟能考过来,她也不会留在省城读大学。

她乖巧地应下来,跟妈妈道别,妈妈也忘了刚说过要送她上楼,转身重新上车。弟弟贴在副驾驶的玻璃上朝她做鬼脸,见夏一笑,目送着白色桑塔纳远去。

她和家之间粘着的胶带,又被撕下来一点点。

第三十八章

The Moment

李燃问她那天电话里哭什么,见夏没回答。她没有和他讲述自己爸妈之间发生的龃龉,太难看了,也太难堪了。她不说,李燃也贴心地不追问,安安静静在必胜客陪她自习,他看漫画,她埋头照着从楚天阔那边借来的笔记补习落下的课程。

有时候见夏会希望高考永不到来,自己永远是高二的学生,像科幻小说里一样困在重复的同一天里,日历凝固,她可以和李燃用这无限循环的一天做不一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任何烦恼。

从前她是那么盼望明天,明天可以考大学,可以离开,可以变成随便住五星级酒店的女强人……现在却时时冒出停在此刻的念头,不知道是应该愧疚还是庆幸。

她抄完最后一页笔记,长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趴在桌面上小憩的男生,笑了。

期中陈见夏考得并不是很好,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恋爱分心、偶发失常还是脑子太笨。当然,她自己最不希望是因为脑子笨。

毕竟只有笨是无可挽救的。

李燃把书往桌面上一扣,安慰陈见夏:“又不是高考,何必呢?来吃口蛋糕。”

陈见夏推开伸过来的勺子:“你根本不理解我。你考零蛋都不会难过。”

“那你就去读个补课班嘛,我看凌……”李燃迅速收住了话头,“我初中那帮哥们儿都上补课班,不对,补课班还是竞赛班来着?反正林杨余淮他们成绩都特别好,照样补课,你为什么不去?”

见夏有些不甘。她从没有补习过,这曾是她的骄傲。

“好吧,”她叹口气,“那你为什么不报个班?”

李燃微笑还击:“因为我考零蛋都不会难过。”

见夏气结。

她晚上就给家里打电话,希望每个月额外加四百块钱补课费。

“怎么要四百那么多?”妈妈惊讶。

陈见夏吃住都在学校,住宿免费,学校还给每个外地生按月往食堂饭卡里打饭补,平日几乎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若家庭实在贫困或爸妈够狠心,一分钱不给也没问题,大不了夏天连根冰棍都不吃呗。见夏妈妈每个月给她一百五十块零花钱,因为她实在让人省心,所以爸爸开学一次性给齐整学期的,一共八百元,叠好放进信封里让她带走。

陈见夏很会省钱,高一一年过去,她已经偷偷攒下了五百块,加上高二上学期的零花,余额一千出头,即使遇上宿舍漏水这种事,也能狠狠心自己做主去住铁路局宾馆,不用受郑家姝的气。

但这五百块用于补课的话,一个月就得断粮了。

“一堂课两小时,每小时二十五块。我只补数学和物理两门,每个礼拜四小时共一百块,一个月就是四百,”见夏利落地算了账,补充道,“我们班同学几乎都上那个班,是振华特级教师主讲的,离学校也近。”

四百块明显让妈妈肉疼了,她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毕竟学习是大事。她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怎么忽然要补课了,你以前都不上的。”

“期中没考好,想加把劲。”

“为什么没考好?”妈妈立刻揪住这一点,“排多少名?成绩下滑了?你上课是不是没好好听课?我看你啊,就应该和以前一样,用好课堂四十五分钟,下课了自己抓点紧……”

一连串问题让陈见夏心头火气噌噌往上蹿。平时对她的成绩不闻不问,一说到要钱补课就开始假模假式地关心,和买CD机时一样推三阻四,不就是想让她自己松口说不用花这个钱么?

妈妈我错了,我一定自己努力把成绩拉上来,一分钱都不用你花!——不就是等她说这句吗?

“就算是县一中的学生,有几个不补课的?何况我在振华,这里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你们关心过吗?”

陈见夏越说越委屈,“我初一才跟着学校上英语课,县里初中老师什么口音你知道吗,this念成贼死,还让我们跟着读,我读了三年都养成习惯了。来了振华,高一第一堂英语课,老师全程跟我们讲英文,说要锻炼口语能力,我口语差得自己都不敢听,到现在也没完全改过来,排队背课文一轮到我我就想死!这些压力我跟你说过吗?我都自己闷头学、闷头补,没抱怨过一句。反过来,小伟呢?”

她本想要到钱就算了,偏偏又开了闸,旧账洪水一般倾泻过来,淹没了理智。

“小伟小学三年级就提前学英语,那英语班的名字我都记得,叫‘国际ABC’!恨不得连音乐课都要给他补,又学书法又学小提琴,给我学什么了?你怎么不让他自己多努力,用好课堂四十五分钟?”

妈妈嗷的一嗓子:“陈见夏你是不是欠揍了!”

见夏被震得一愣。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越来越难听了,去个好学校就学了这个?就学了六亲不认?越学越没人味儿?你老扯你弟弟干吗?你弟弟欠你的还是我和你爸欠你的?一家人,搞得和冤家似的,我看你是连家门朝哪儿开都记不住了!有种你死在振华,别朝我们要钱!”

陈见夏气鼓鼓地挂了电话,直接关机,坐在床边呜呜哭起来。

楚天阔说她改变了,越变越好了;李燃说,她自信了,大方了,不爱哭了。

原来只需要家人的一通电话,就能将她打回原形。

陈见夏原本觉得补课有损她义务教育九年自学的威名,现在终于变成了尊严之战——非去不可,必须要去,一定要去,否则就是不拿自己当回事。

钱的事情好解决。李燃主动说他平日少打出租车就能轻松省出来,陈见夏拒绝了。平日两人吃喝玩乐基本都是李燃负担,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补课也花他的钱,她不如干脆改口叫他爸爸。

学习的事拖不得,见夏决定先用自己攒的小金库顶上,在李燃引领下去医大附属医院旁的校舍交了五百块钱,第二天一放学,她把班级钥匙托付给扫除小组长,早早跑去占座位。

“你去吧。”李燃和她道别。

“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听课。”见夏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路上都在设想,李燃会不会跟着她一起进去,大剌剌坐在她身边说,我也顺手交了钱陪你——这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李燃笑了:“你不是为了提高成绩才花时间来补课的吗?我怕影响你。好好听课吧。”

见夏用力点头:“晚上不用过来接我了,这么近,我散步回去就好。”

“是怕碰见熟人吧?”李燃无情地戳破她的真实意图,见夏赧然,默认了。

这个补课班承包了整层楼,四五间教室同时开课。教室都是后改建的,用了长条状的连排桌椅,就为了能多容纳几个学生。大家坐得挤,暖气又开得足,不一会儿见夏便微微出汗了,记笔记都要夹着上臂,否则胳膊肘会?到旁边的人。

教数学的老师是正在振华带高三的特级教师,很有经验,课讲得不赖,陈见夏起劲儿地记着类型题,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中间休息时都没有挪动屁股一下。

她能保持这样的注意力难能可贵,因为,凌翔茜就坐在她前面一排的左侧。

与陈见夏相反,凌翔茜全程神游,把手机搁在笔记本上,噼噼啪啪地摁键发短信。

放学时已经九点,大家蜂拥出去,只有几个精力充沛的学生围着老师询问难解的习题。见夏挑了一条人少的小路走回宿舍,无意间一回头,凌翔茜就在背后不远处,手机屏幕映亮了她的脸。

下一秒,凌翔茜就因为光看手机不看路而被石头绊了一跤,手机直接摔到见夏脚边。

陈见夏捡起来递给她,“快看看,摔没摔坏?”

“这手机特别禁摔,不会有事的。”凌翔茜粲然一笑,证明似的把手机开合了两下,随意揣进白色羽绒服口袋里。她注意到见夏露出来的校服颜色,问:“你也是高二的?”

两人互作自我介绍,见夏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表示友好的“你很有名,我早就认识你”,自己的手机响起来了,凌翔茜示意她先接电话。

陈见夏没料到,电话一接通,雷霆震怒顺着漏音的听筒直劈向这条僻静的小巷。

“陈见夏你野了啊,长本事了!”

见夏为了专心上课,把手机关机了,妈妈打不通,就拨了宿舍楼下收发室的电话,值班老师去她宿舍敲门,无人应答,如实回复给了见夏妈妈。

前两天母女俩就因为补课班的事情积压了一股火,还没来得及扑灭,已经添上了新柴。

见夏知道听筒漏音漏得厉害,顾及凌翔茜就在旁边,实在不想丢人,迅速回答:“我在补课,回宿舍和你说。”

“你补什么课,前天刚说,今天就补上了,你是不是当我和你爸都傻?我问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她迅速挂了电话,顺手关机。

“家里人着急找你?”

不知道凌翔茜究竟听见多少,见夏轻声敷衍道:“没。就是更年期,烦死我了。”

把自己说得像个满腹牢骚的大小姐。

凌翔茜体谅地点头:“那咱们同病相怜。我妈也很烦,刚才上课我就一直在发短信和她吵架。有时候觉得奇怪,好多简单的事情,跟她就是死活也说不通。”

也许是巷子太宁静,见夏的心变得柔软,不想把这段路浪费在防备上。她苦笑着叹气:“至少,你妈愿意和你发短信讲道理吧?不会打电话吼你吧?”

凌翔茜摇摇头,“比电话吼还可怕。”

见夏识趣地不再问。

“什么在响?”她凝神听着,注意到凌翔茜脖子上悬挂着的耳机,“你是不是忘了关?”

凌翔茜捏起一只塞进左耳:“可不是么,还在放歌。”

“什么歌?”

“嗯?”凌翔茜没听清。

“我问,你在听什么歌?”陈见夏问。

凌翔茜笑了,立即抬手将另一只耳机塞进见夏的右耳,代替了回答。

孙燕姿的《The Moment》。

凌翔茜先随着耳机中的旋律哼起来,见夏跟着轻声合唱,两个姑娘相视一笑。

这一刻

时间变成行李

越过生命悲喜

陪伴着我前进

……

歌词的最后一句是:“我会找到,自由,自由。”

唱完刚好走到巷子口,下一首歌的间隙,见夏归还耳机,凌翔茜摆摆手作别。

见夏独自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

人生很奇妙。她关掉的手机里封印着一个烂摊子,背后一无所有,前方福祸未卜,却在短短的一路上,和曾经莫名敌视的凌翔茜分享了美妙的两分钟。

这样的瞬间让她想哭。生命的层次如此丰富,她埋头在书桌前的时候,究竟错过了多少?

曾几何时,李燃最初遇见的陈见夏,几乎是一个蒙昧的动物啊!

她伸出手,抓向路灯温暖的光源。

这双手还能伸多远,抓住多少呢?

美好恰恰在于其短暂。

见夏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忐忑地开机,主动打给家里。她打定主意,妈妈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她一定忍住不申辩,把事解释清楚就好,赶紧了结掉。

可妈妈不懂见好就收,教训起来没完,“俞老师说过,女生心野了可就容易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什么叫难以挽回的后果?早恋、越界、不知分寸、大肚子吗?见夏感到深深的侮辱,愤怒到恍惚,仿佛看见俞丹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此时此刻就映在窗子上。

“我是去补课,不是去外面浪!我要玩要浪,也得有本钱啊!我哪儿来的钱浪!”她尖叫。

见夏的妈妈哪里听过她这样讲话,气得快要晕倒,紧要关头电话被爸爸接走,妈妈那一通咆哮还是远远传过来,“反了你了!明天就给我回来读书,我看你也学不出什么好玩意儿!”

“好了,小夏,是爸爸。”爸爸的声音很平静,批评见夏不应该那么讲话,补课的钱爸妈肯定会给她,没必要做出这种故意对着干的举动。

然后便让她早点睡觉,挂了电话。

见夏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但也只敢继续对着已挂断的电话喊,喊着喊着便全是哭腔了,哭够了想打给李燃,最终却疲惫地放下了电话。

说什么呢?李燃又不是她爸。

她关了灯,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上孤零零的小灯泡,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慢慢哼起歌。

还是那首《The Moment》。

“放心离开我,我会记得这一刻,那些还飞翔着,不可思议的梦……”

每一句都唱着陈见夏找不到的自由。

她又哭起来。为什么人不能干脆就活在一段旋律里。

第二天一放学,见夏赶紧回宿舍楼换了轻便的单肩包,今天晚上补物理,她在包里装上物理笔记和两本练习册,打算下课后也问老师几道难题。

下楼时,她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放学了吧,我在你们宿舍门口呢,快出来。

爸爸送见夏去了补课班,说自己去医大对面的饭馆吃点饭,等她下课再来接她。

见夏到了教室便急着给李燃发了个短信:“今天真对不起。”

“我认出来是你爸爸了,所以就一直在你宿舍楼对面站着,没跟过去。还好他没看见我。你今天还上课吗?”

“嗯。我和家里吵架了,爸爸估计是来教育我的。”

她没猜到,等她到了医大对面的烧烤店坐下,爸爸却点了两瓶啤酒,说让她也喝一瓶。

“爸爸给你赔不是。是我们不好。”他说。

见夏愣住了。爸爸要来了杯子,给她倒了半杯。

“但你也不应该那样跟你妈说话,不过……唉,总归还是我们不对。你学习这么紧张,早就应该多关心你。”

爸爸自己喝了一口。见夏犹豫一会儿,也拿起杯子。

“也不怪你妈,你妈最近心情不好,奶奶没了,二叔那边好多事都要理清楚,难为她了。家里并不差你补课这点钱,你妈可能就是觉得奇怪,你平时从来不补课,也没让她操过心,她也就顺口那么一问……”

“爸!”见夏打断他,“别说这些了。我知道。”

爸爸笑笑,摇摇头,不再解释了。

见夏虽然不喜欢妈妈,但从小更多和她黏在一起,很少与爸爸单独聊天,父女俩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谈什么呢?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卢阿姨?问你们明明偏心弟弟,为什么不从小把我送给别人?给你介绍一下李燃?

见夏转头去看窗外。室内温暖,窗子结了厚厚的冰花,她用食指按住,花团锦簇中,按出一个融化的小点。

“你以后在这边遇到事了,就直接给爸爸打电话,要钱也好,心情不好也罢,都行。”

两瓶酒都喝完了,见夏脸有点红,不再那么气鼓鼓,点点头说:“好。”

爸爸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父女感情太过生疏,做这些动作都那么僵硬。

“你是好孩子。委屈你了。”

见夏听到这句话瞬间鼻酸,却倔强地仰着脖子,没有服软。

后来,李燃和见夏提起,自己见过凌翔茜的妈妈,那是一个有点神经兮兮的女人,讲话声音很高,似乎极容易受到刺激。

“她挺不容易的——我不是说她妈,”李燃说,“我们几个跟她比较熟的其实都知道,但谁也没说,她自己也不爱聊这些。”

见夏脑海中浮现出小巷子里凌翔茜灿烂却疲倦的笑容,她的大方友好完全消弭了见夏那点小心眼的敌意。大家生来就是困兽,即使有的囚徒油光水滑,不过是表面威风,最后也只能把一只耳机从牢狱栏杆的缝隙伸过来,和旁人共享一支寻找自由的歌。

冬天果然容易让人抑郁。她的课余时间因为补课班充实了起来,爸爸支持她多补几门,于是她又补了化学和生物,每个星期有四天晚上都在上课,不像以前那样时时能够见到李燃了。

一个特别冷的晚上,见夏问了老师几道题,最后一个从教室出来,埋头走了几步,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

李燃站在路灯下,笑嘻嘻地看着她。

见夏看看左右,发现没人,于是快步奔过马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两人都戴着手套,但是触感依然软软的。虽然已经秘密地在一起一段时间,每次有点亲密的举动,见夏依然会羞得把头埋进李燃送的那条围巾里,蹭啊蹭。两个人牵着手慢慢走,经过结冰的地方,就一起滑过去,摔了反正也不痛。

“今天怎么样,听课顺利吗?”

“听课有什么顺不顺利的,”见夏歪头看他,“难道你每天听课都很‘不顺利’?”

李燃嘁了一声,敲她的头。

“你想过自己要读什么大学吗?”见夏问。

“这应该我问你吧?”

“我?我当然是要去我能考得上的最好的地方,毫无疑问,”见夏语气有些骄傲,“所以你呢?”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就会说好听的。”

“我说过的话哪次没做到?”

“真的?我考得上的学校你又考不上。”

“在一个城市就好了嘛。”

“如果不能在同一个城市呢?”

“为什么不能在同一个城市?”

对啊,为什么?陈见夏说不清,冥冥中好像在期待一个糟糕的变故,并不是闲得没事非要诅咒自己,只是不肯相信命运会一直如此刻这般善待他们——不,不是他们,是她。

凭什么前十几年从未得到这么多,偏偏这时候让她满心充溢着慌张的幸福?一定有什么阴谋,一定不会那么顺利。

好像这样想着,这样谦虚地自我诅咒着,就能够避免乐极生悲似的。

第三十九章

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