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俞丹赶走。

陈见夏听到脑海深处的声音。

然而她没有这样说。

走出校长室后她给李燃发短信,问他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抓住机会对讨厌的人落井下石。

李燃的回复很简单:落井下石是贬义词。而你是个好女生。

她终究不是坏人。俞丹虽然对学生多有敷衍、思想守旧、功利心强,但总体还是个规范的老师,如果不是被老公和婆婆逼迫,她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怀孕。陈见夏自己不是一个离了老师就没办法自律学习的调皮鬼,那她就抬抬手,让俞丹回来做一个摆设吧。

李燃不是说了吗,众生皆苦,那就给彼此一点慈悲。

陈见夏正笑眯眯地盯着手机,忽然听到脚步声从旁边逼近。她惊惶地抬头,看到俞丹急急地走过来,眼神从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滑向紧闭的校长室大门。

不施粉黛的俞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头发随随便便扎在脑后,漏了几丝在外面,有些落魄,眼里却燃着火。见夏从未见过这样的俞丹,战士一样的俞丹。

俞丹没敲门,拧开门把手的声音仿若子弹上膛,她把碎发绾在耳后,大步走了进去,不轻不重关上门。

校长室隔音很好,陈见夏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只好回班。

几天后,陈见夏在涮杯子,陆琳琳从女厕所拐出来洗手,站到她旁边,神神秘秘地问:“你听说了吗?俞丹不走了。”

好像就在这半个月里,大家嘴里的称呼突然就从“俞老师”变成了“俞丹”,仿佛她已经是和他们一班没有丁点关系的一位中年妇女。

“我听说,俞丹在教育系统找了后台,而且跟校长又哭又闹,说学校这是要逼死她,一尸两命。”陆琳琳眼睛里都发着光。

就是在自己离开后去“闹”的吗?见夏陷入沉思。即使无意偷听过俞丹低泣的电话,她心里磨灭不去的印象仍是办公室里慢慢悠悠阅读母婴杂志、往保温杯里添热水的假菩萨,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对方能“又哭又闹”到什么地步。

“后来学校答应俞丹不换班主任,俞丹答应坚持上班直到生之前,而且产假只休两个月,高三第二次模考前就回来带班。”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见夏忍不住询问。

陆琳琳矜持地一笑,没有回答,反倒故作担忧地看了看见夏:“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俞丹听说学校对班委会调研的时候有学生说了她坏话,希望她调走。估计她回来了肯定会查个清清楚楚,不会轻饶你们。”

这才是陆琳琳和她碎嘴的重点吧。见夏不由松了口气,幸亏她在关键时刻做了个“好人”,否则俞丹卷土重来的时候,她肯定不知如何自处了。

请假多时的俞丹在下午第一堂语文课缓缓走回班里,不再遮掩孕态,手轻轻抚着后腰,即便她根本还没显怀。俞丹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微笑环视全班。师生之间发生了这么多暗斗,她一如既往地用淡然目光一笔勾销,粉饰太平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

“一直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年我要生小宝宝了。”

班里人对这个不新鲜的消息发出振奋而喜悦的惊呼,掌声从稀稀拉拉到满室轰鸣。

这是给胜利者的掌声,是求和的信号,然而胜利者俞丹的表情却有点复杂——无论用心与否,她毕竟带了他们两年,她亲手教他们唯成绩而论、六亲不认,结果,全班第一个不认的就是她。

你会有一点伤心吗?陈见夏想。

见夏也微笑着鼓掌,安心做群众演员,直到俞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

这个方向坐了很多学生。可见夏就是觉得,俞丹是在看她。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掌声平息下来,俞丹才莲步轻移,在黑板上写下新课文的标题。

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卡住了见夏的脖子。她感觉得到。

第四十一章

最后的夏天

初夏轻盈软嫩的枝条经过几天曝晒后迅速沉淀成一片油汪汪沉甸甸的绿,夏天来得很快,却不像冬天那么突然,也许因为它是被期盼着的。

准高三的学生们都要参加暑期的学校集体补课,一个半月内尽量把课程进度赶上去,九月开学的时候,全年级一齐开始第一轮复习。

见夏是高兴的。相比回县城感受全家因为弟弟升入压力巨大的初三而天天吵架的氛围,她更喜欢夏日午后趴在桌上一边审题目,一边看着李燃偷偷送过来的冰柠檬茶杯壁凝结满满的水珠,在桌角积成一摊,顺着偶然吹进来的一阵清凉的风,缓缓流向她。

下午第二节 课后,陈见夏独自穿过日光毒辣的升旗广场,朝着对角线方向的小超市走过去。远远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蹲在门口,叼着一根冰激凌,默默注视她一步步靠近。

她目不斜视,走到门口莫名跺跺脚,好像这一路沾染了满鞋面的积雪似的。陈见夏一只手摸着晒得通红的脸颊,一只手拉开廊外冰柜的玻璃门,翻找冰激凌。

“老板,还有奇彩旋吗?”见夏朝屋里喊。

“最后一根被我吃啦。”李燃轻声说着,仰头吐出被色素染成橘色的舌头,愈发像一条狗。

见夏忍着笑,绷住“跟你不熟”的脸,合上了冰柜。

小超市货架间只有寥寥几个学生,老板拄着下巴在收银台前盯着便携小电视看得入神。李燃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笼罩住陈见夏,将她困在了冰柜和自己之间。

“想吃奇彩旋?”他笑着问。

见夏瞪大眼睛,腰抵在冰柜上,扬起脸看他,尚未反应过来,嘴唇就被冰凉的甜蜜覆盖。

他吻得很轻,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轻轻一啄便离开。

静谧的午后,教学楼在悄悄融化;广场上灿烂的日光像一道耀眼的结界,隔绝了他们和另外一个严丝合缝的冷酷世界。陈见夏轻轻闭上了眼,没有再躲开。

“甜吗?”他问。

她低着头舔舔嘴唇,笑了。

“甜。”

他们一起坐在背阴处的晚秋高地上吃冰激凌。陈见夏絮絮说着班里的近况。

除了做产检,俞丹每天都照常来上班,只是坐着“上班”而已——语文成绩本来就主要靠个人积累,平时很少有人求教;更何况,谁敢频繁跑去办公室劳动一位孕妇?

苦了楚天阔。他一边准备全国数学联赛——竞赛成绩直接决定他是否会被保送清华北大,一边还要应对越来越频繁的月考,同时处理着俞丹撒手不管的一切班级事务……但他游刃有余,让所有人只有佩服的份。

这也让见夏愈加不解。既然这么多麻烦的事情他都做得来,不怕影响成绩,不怕耽搁前途,为什么要用分手来“解决”凌翔茜?一个能背起千斤巨石的力士,却说头上落下的羽毛太沉重,负担不起?

但她没有和李燃说这些。李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定会把楚天阔骂得很难听。见夏不喜欢听,也不想因为争辩而让李燃生气。

她为他的直接而犯愁,却也深深喜欢他这一点。

联赛结果公示,楚天阔拿了数学和化学两科的全国一等奖,获得了保送资格。

这也意味着,另一场战争,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见夏一边咬着雪糕棍,一边给李燃解释繁复的规则:“他们现在有了保送资格,但还是要参加高校分别举办的选拔,经过所在高中推举、统一笔试和面试的三轮筛选。我想申请自主招生加分也一样要扒三层皮。学校推举那一关,主要就看平时成绩累加,高分者得,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明明拿到了竞赛一等奖的学生也在犯愁,因为他们要在一群一等奖里面拼平日期中、期末、月考成绩加总排名,那些偏科的、不重视月考的竞赛生现在都快崩溃了……”

繁复的规则让李燃眉头拧成了麻花,见夏看得好笑:“早就说了你肯定听不懂,偏要问。”

“谁问他们了,我是为了问你,”李燃气闷,“你不能保送,但是可以自主招生加分吧?想拿哪所学校的加分?保险起见,多报几所吧?”

见夏摇摇头:“班主任要平衡,不可能允许一个人占好几个学校的名额的。我呢,北大清华是不想了,全校只有二十个校长推荐名额,我的平时成绩根本排不进去。复旦人大交大浙大都是热门,我也打算放弃。”

李燃疑惑:“你上次不是排进了全校前五十吗?振华不是前五十基本都有希望冲北大清华吗,你自己考不就好了,怎么一提到自招就给自己降级这么多?”

见夏心里一暖,想起自己刚入学那次考了个学年第十六在老街上追着他让他夸,现在李燃已经记得住她每一次的排名了。

“我五次里能有一次进前五十就不错了,真考的时候万一砸了呢,能拿个加分就拿一个,自招竞争太激烈,我不想给自己目标定得太高。如果高考考得特别好,那我就放弃自招加分,报个更好的学校。”

“所以,”陈见夏的这一串算计再次让李燃脑壳痛,他直奔结论,“那你到底想去哪儿?我也尽早准备。”

李燃轻松得像是在问远足的目的地,只要见夏说出一个地方,他立刻就能回家打包行李,一年后的事情,近得仿佛在明天。

荒唐。见夏笑了,又感动得想哭。她要去哪儿,他就无条件跟着去。

一年很快的,很快他们就能远走高飞,光明正大地牵着手,走在太阳底下。

她感到心中充满了力量。

“我仔细研究了几所学校的自招要求,排了一下,中山、南开、西安交大、武汉大学……哪个能争取到都算我烧高香了,反正我不要留在咱们省里,走得越远越好。”她扳着手指头,忽然转头问他,“你喜欢南京吗?”

“小时候去过一次,记不太清了。你喜欢?”

见夏没直接回答,反倒说起家事:“我家还能生我弟弟,是因为爸妈走关系给我办了个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书,县城抓得也不严,给了准生证,我爸工作也没受影响。但毕竟我没病,家里人还是提心吊胆的,风头没过去之前,不太想让我多见人。我小时候有个暑假被寄存到我爸爸工作的县城图书馆,阅览室阿姨是他熟人,帮忙看着我。那时候我读了好多关于南京的小说,有民国时期大作家写的,也有新中国成立后作家写的,五十年代初,抓漂亮的国民党女特务,《一只绣花鞋》《梅花党》什么的。”

见夏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我没去过南京,但我觉得会喜欢。要不我去申请南京大学的加分,好不好?”

李燃眨眨眼。报志愿本来就不是他能给出有效建议的领域。

“鸭血粉丝汤很好喝的。”憋了半天,他说。

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让见夏满心温柔。

“那就这么说定了。”见夏说。

她咬了一口奶油冰激凌,忽然探身过去轻轻地亲在了他嘴角,猝不及防,吻化了少年满脸的惊讶。

“甜吗?”她笑着反问。

陈见夏在小学三年级的末尾,曾经体会过一阵“高考”的严酷。1998年,全国高校还没有开始扩招,大学生的身份还是十分金贵的,高考是真真正正的“过独木桥”。二叔家的大辉哥升入了高三,还算勤奋用功,然而成绩即使在县里的普通中学也只是不上不下,家里人对他的期望莫过于能考上一个大专。

1999年的大年三十,见夏一家到奶奶家过年,大辉哥早早就从饭桌上撤了下去,拿着卷子去自己屋里复习。见夏站在敞开的房门口,看着大辉哥佝偻的背影,感觉他马上就要被台灯背后那个名为“高三”的阴影怪兽一口吃掉了。这时弟弟小伟跑过来,蹦上大辉哥的单人床去闹他,陈见夏阻止不及,两人一起被大辉哥吼得不敢动弹,小伟当场就吓哭了。

后续自然是二婶和见夏的妈妈为了儿子掐架,高考是大事,见夏妈妈自觉理亏,只好将矛盾转移到陈见夏身上,责怪她没看好弟弟,不懂事。

妈妈在一旁絮叨,越说越不像话,陈见夏难得没往心里去。她默默看着台灯下大辉哥的背影,突然被这个名叫高三的东西迷住了。背水一战,为理想奋斗,充实又紧张,所有人都为之让路。

中国孩子平淡的少年时光里,这是唯一的荣光与悲壮。

1999年夏天,大辉哥赶上了中国高校首次扩招,招生人数增加了48%,他稀里糊涂地考进了一所三本院校。三本也是本科,他居然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二婶欣喜若狂,见夏妈妈也只能撇撇嘴说,不过是运气好。

当然,四年后这些扩招生们集体毕业找工作时,再也没有包办分配的好运气了。爸妈曾经以为孩子上了大学就彻底轻松了,没想到还要继续为他们毕业后的工作出路操心。

轮到陈见夏已经是七年后,上大学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高三”也不再是她眼中令人敬畏的暗夜猛兽。它弥散在空气中,并没有以夸张的阵势现形,老师们也不曾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动不动给大家开誓师大会,领着全年级高声喊口号。

或许因为这里是振华,见夏想。

拜保送和自主招生所赐,高三上学期,一班的同学们反而比平日更浮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艺术特长的争取艺术类加分,不想参加高考的便咬牙竞争小语种提前录取,楚天阔他们则为直通大学而准备保送面试……

下午第三节 课后,十几个同学一起去俞丹的办公室分别领取了自主招生加分的填报申请表,用于校推名额的选拔审核。

因为怀孕,俞丹已经很久都不化妆了,略微浮肿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她坐在垫了四个坐垫的椅子上,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看向学生的眼神里满是心不在焉。

恐怕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陈见夏有点害怕见到俞丹。虽然她没在副校长那里说一句坏话,但总归瓜田李下,不太踏实。她站在陆琳琳身后,把手从人家胳膊底下伸过去,拽了一张表格,努力让俞丹不注意到自己,直到走出办公室,仍然神经质地感到后脑勺麻麻的,好像一道视线把自己烤焦了似的。

然而真正烦心的事还在后头。

如果不是俞丹要求大家在放学前就上交表格,陈见夏是打算回了宿舍再慢慢填的,这个敏感时期大家都互相防着,谁也不愿意在教室里大剌剌地写“自荐理由”。陈见夏特意把目标高校那一栏空出来,先写别的,无意间——也许是故意的——一斜眼,看到于丝丝的表格上第一行就写着:“南京大学”。

陈见夏收回目光,像吃了个苍蝇一样难受。

她倒不会把于丝丝当作威胁——两人历次大考总成绩相加差了足足有五百多分,根本不是同一个梯队的,就算俞丹再偏心,也不可能越过规则去操作。学校推荐这一关,陈见夏胸有成竹。

但她依然不希望跟这个人在这个节骨眼狭路相逢。非常时期,连好朋友互相之间都有点微妙,何况于丝丝和陈见夏这种本就有过节的普通同学。

凭什么跟我填一个学校。见夏有些无理取闹地抱怨着,索性也光明正大地在第一行写上了“南京大学”四个字。

于丝丝也许看到了,也许没有。

见夏斗志满满,下笔如有神助,字迹整洁地填好了表,咔哒一声合上钢笔。

就在这时,于丝丝胳膊肘一碰,放在她桌角的满满一杯温水哗啦一下倒向陈见夏。

“你有完没完?!”

陈见夏霍然起身,差点把身后楚天阔的桌子掀翻。

她的衣服上倒没沾上什么,可志愿表已经被水浸透成半透明状,钢笔印迹晕染开,牢牢贴在桌面上。

因为是课间,楚天阔也不在座位上,没有太多人注意这边,于丝丝也就不再假模假式地道歉,反而笑嘻嘻地轻声挑衅:“火什么,再抄一遍就好啦。”

陈见夏也不再忍耐:“你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再要一张表多抄一遍顶多浪费我点时间,也不能让你累计成绩时多出来几分,你何必呢?”

于丝丝冷哼:“说得好像你报名了,南大的加分就能是你的一样。”

陈见夏笑了。

“不一定是我的,但一定不是你的。”

见夏说完就转头去窗台上拿抹布擦桌子,看都不看于丝丝煞白的脸色。

“俞老师不会让你拿到加分的,”于丝丝气急,“你干的缺德事你自己知道。”

“我怎么了?”见夏诧异。

于丝丝只是诡异地扬起嘴角,卖关子不讲了。

“她就算再不喜欢我,学校的规则都定了,她想暗箱操作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见夏冷笑,“她即使想把名额暗箱操作给别人,也不会是你。咱们差距太大了,这么明目张胆,她又不傻。”

于丝丝攥紧了拳头。

“陈见夏你等着。”她说完就出去了。

见夏瞟了一眼于丝丝的背影,心中有些快意。

李燃说过很多次,见夏有进步。整整两年过去了,她曾是在医务室里懦弱胆怯不敢还嘴的乡下丫头,如今可以把于丝丝说得落荒而逃,简直是质的飞跃。

陈见夏擦干了桌子,轻轻揭起志愿表,晾在了窗台上,起身再次走进了俞丹的办公室,打算重新拿一张申请表。

俞丹的心不在焉自打看见陈见夏那一刻就收敛了起来。她挑挑眉,扶着腰站起来去开铁柜子拿表格,动作艰难得过于夸张,好像陈见夏劳动她做了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似的。

见夏沉默以对。她刚对着于丝丝放出豪言,也算是给自己壮了胆。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呢?陈见夏打算等到毕业那天,若有机会,一定会亲口问问俞丹。

俞丹递出表格,陈见夏伸手去接,没想到她提前松了手,表格飘飘忽忽落地,飞到了陈见夏背后。

陈见夏弯腰去捡,忽然很想笑。

故意的吗?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幼稚起来,也和18岁的于丝丝毫无分别。

她捡起表格,转过身直视着俞丹的眼睛。

“谢谢老师。”

还有半年多就自由了。她默默告诉自己。

晚自习结束时,楚天阔将志愿表一一收了上去。拿到见夏和于丝丝的两张,他难得有些惊讶地看了见夏一眼。

陈见夏笑着朝他眨眨眼。

自此再也没什么好疑惑,未来就是这样的,一口气跑过去吧。

只是她前几步跑得有点太用力了。

高三第三次月考前,见夏每天都温书到半夜两点,精力不济导致答题卡涂串了一行,白白丢掉三十几分,成绩跌到全班二十五名。但如果把涂错卡的分数加回来,她仍然能排在全班第十一,甚至比上一次月考的第十二名还进步了些。

所以见夏虽有些懊恼,却并不担心。一次小失误罢了,总体成绩还是稳定的,吃一堑长一智,早吃比晚吃好。

于丝丝这几天倒是欢快得不行,晚自习时卷子翻得哗啦啦响,美滋滋地斜眼瞟她。见夏不觉失笑——校推选拔的总成绩统计工作早完成了,她考砸的这一次并没影响大局,更搞不懂依然排四十多名的于丝丝究竟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

不过周六的下午,她坐在必胜客的沙发座上咬吸管,想到成绩单,还是郁闷得直磨牙。

“老话常说,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话糙理不糙,你悠着点。”

李燃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见夏白他一眼,笑了。

“你完全不复习吗?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吗?”她问。

李燃张口就来:“我查过了,南京有的是只要花钱就能上的学校,民办学院、名校挂靠三本学院……我无所谓的。”

“好吧。顺利的话,下个月月初我就要参加自主招生选拔考试了,希望题不要太难。”她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凉凉的桌面。

“坚持一下,马上就要自由了。”李燃也趴低了身子,下巴抵在桌面上。

见夏垂下眼:“我一直想离开家。现在离开的想法更强烈了。我一定要好好考,我们去南京。”

我们。

李燃努了努下巴,更靠近她,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像两只相约结伴去奔跑的狗。

星期一的早晨,天阴沉沉的。陈见夏站在升旗广场上打哈欠,抬头看到国旗在无风的高空里,背靠一片压抑的铅灰色天幕,低垂着。

第一节 课上课铃打响,于丝丝忽然转过头看着陈见夏,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见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俞丹扶着腰出现在前门,朝讲台上的物理老师点点头,然后转向自己。

“陈见夏,来我办公室。”

见夏懵然起身,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又折返回来,从椅背上抓起了羽绒服。

体内残存的动物直觉,让她觉得自己会需要这件衣服。

俞丹没有等她。教室门在背后关上,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陈见夏一个人。尽头的窗子透出浅灰色的微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见夏慢慢地走,忽然给李燃打了一个电话。

李燃没有接。

她揣起手机,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

第四十二章

失恩宫女面,落第举人心

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俞丹和一个男老师在一侧,办公桌对面则是两个家长。

见夏愣在门口。“妈?”

妈妈转过头瞥了陈见夏一眼。

那是很复杂的眼神。妈妈的脸颊抽动,好像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怒火,让她勉强维持了仪态,没有像抓小三那时候一样在楼道里当众撒泼;这一眼瞟得很快,像一条蛇爬过脚背,倏忽不见,浓浓的嫌弃却仿若黏液般沾在身上,留下耻辱的痕迹。

直到很多年后见夏仍然记得这一瞬间的眼神,像一遍遍重放的近景慢镜头,一帧一帧,避无可避,清晰到绝望。陈见夏听到心跳的声音,是噪声中的擂鼓,敲得她几乎站不住。

为什么是现在呢?明明只要再坚持一下,他们就能赢了。

为什么是现在。

俞丹从办公桌前缓缓抬起眼,朝陈见夏温和地笑了笑:“哦,见夏,你过来。”

桌上放着几张照片和两张成绩单。照片是隔着窗子拍的,画面上是上周六在必胜客陈见夏和李燃头碰头亲昵的瞬间,拍照的人生怕抓不到,连拍了好多张,每张之间几乎没什么区别。成绩单自不必说,和照片一起形成了证据链,因为早恋而在短短一个月间从全班第十二名迅速跌到二十五名,罪无可恕,铁证如山。

坐在俞丹旁边的男老师半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陈见夏的长相。见夏蓦然想起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李燃和许会打赌,说他们班主任不喜欢戴近视镜,别人混进自班大合唱的队伍他都分辨不出来,也幸亏如此,他刚开学就给老师借火,并没被班主任记住。

后来,见夏私下问他,你又不抽烟,为什么会随身揣着打火机?

李燃摸摸空空的口袋,没摸到,于是在空气中给她模拟平日将打火机盖子用拇指推开又甩上的动作:“玩。许会他们抽,我第一次就是靠我爸的打火机融入他们的,有事没事借个火,后来就习惯带着了,拨弄着好玩。”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认识你以后就不带了,也不找他们玩了。”

我又没拦着你。陈见夏噘着嘴,还是扛不住他求表扬的无辜神情,笑了。

她竟在这种时刻想起他的脸。仿佛一个被牢牢锁在断头铡上的囚犯,突然念起儿时吃过的糖饼。

“李燃这边就甭等了,”男老师从上衣口袋掏出烟,想了想不合适,又揣回去,懒洋洋地说道,“一早上就旷课,也没请假,既然家长都来了,要不李燃妈妈您解释一下吧,这孩子的特点我作为班主任也跟您聊过很多次了,管不了。”

李燃妈妈看上去格外年轻,只有三十出头。她一副没听出来班主任语气是在抱怨的样子,温和优雅地笑了笑,声音不大,压迫感却格外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只知道他爱逃课,男孩子嘛,玩心重,我们又没经验,乱给他零花钱,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唉,回去我让他爸狠狠教训他,姜老师您费心了。我们做家长的心里有数,是我们当家长的没教好,怎么会怪您。”

干站着的陈见夏和局促的见夏母亲就这么被晾了几分钟,俞丹轻抚着小腹,心思都在那片隆起的肚皮上,时不时抬头欣赏陈见夏惨白的脸,于是不急着插话。

最终是李燃妈妈把话拉回了主题。她朝见夏妈妈微笑致歉:“这小子一直混,我家里条件不错,从来不委屈他,一直都有小姑娘往他身上扑,都是当父母的,我也不好多指责那些女孩子。但你家孩子一看就是学习好的,肯定是被他带坏了。这种事……到底还是女孩吃亏。”

见夏妈妈的脸腾地一下变色了。

俞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闲适地喝了一口,这才和颜悦色地对陈见夏说:“今天叫你过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什么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点额外的心思也不奇怪,尤其你一个女生孤身在省城……”

见夏妈妈忽然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撞翻,俞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为人师表的温柔面皮终于破裂,她挡不住眼神里的厌恶了。

“俞老师你不用说了,反正最后一年,书也不用在这儿读了,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育,”见夏妈妈捏着那张亲吻的照片,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在抖,“您别说了,我现在就带她走!给脸不要脸,不自爱,我都替她臊得慌……”

“其实,”李燃妈妈插话进来,语气中那种不紧不慢的从容和见夏妈妈形成了鲜明对比,“您别着急,别因为这点事就耽误女儿的前途,高三多重要啊,怎么说走就走。让两个孩子断联系也容易,我家早就准备好让他去英国读预科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干脆早点送出国,提前走就是了。这孩子也是知道我们给他铺好了路,所以就有恃无恐了,净胡闹。我给您赔不是了。还是那句话,这种事到底是女生吃亏,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陈见夏忽然笑了。

早恋是罪恶的。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被抓包时的情景,恐惧也曾入梦,课间操时当着全校同学被拎上升旗台示众、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奔跑……每每从晨光中惊醒,总能摸到后背密密的冷汗。

前一秒,她还在颤抖,大脑缺氧,视野中满是噪点,耳朵里只能听到汨汨血流声。然而就在此时,李燃妈妈的话像一把利剑,陈见夏心中那只懦弱惊慌的小白兔,被一剑封喉。

陈见夏从没想过,这只胆怯的小白兔,会死得这么快。一种可怕的冷静席卷了她,明明自己是砧板上的肉,心中却充溢着刽子手的疯狂。

她竟然笑了。

“你还有脸笑?我他妈白养你这么大,你就是出来给我丢脸的是不是?你干的这都是什么事,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陈见夏的妈妈把照片丢到她脸上,犯癔病似的,食指不断地戳着她的太阳穴,一下又一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

见夏在摇晃的视野中,看到李燃的班主任惊惶地冲过来阻止;看到俞丹护着隆起的肚子站到一边,面无表情;看到说“这种事女生吃亏”的李燃的妈妈皱着眉,急急后退到暖气旁边。

“你够了。”

见夏一把推开她妈妈,将她妈妈推了个趔趄,身子一歪屁股着地。

郑玉清仰头看着一脸冰霜的女儿,愣住了,两秒钟后,尖厉的哭号声响彻办公室。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

见夏回过头。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老师,我们想来问道题……不方便就一会儿再……”于丝丝似笑非笑,背后站着一脸好奇的陆琳琳和李真萍。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最糟糕的瞬间。陈见夏不需要活到八十岁,就可以笃定地把这一票投给这一秒。

她又一次笑了,本来是想哭的。

第一堂课刚开始,你来问什么题?

陈见夏就这样笑着走上前,扬手扇了于丝丝一个响亮的巴掌。

于丝丝被打蒙了。

这一巴掌终结了见夏妈妈的尖叫,办公室一片寂静,连一向为这种场面而兴奋的陆琳琳,也没想到剧情进展得如此迅猛,整个人都被按了暂停键。俞丹则捂着肚子躲得特别远,恨不得穿墙而过逃去隔壁房间。

寂静中,陈见夏大步离开,走着走着听见背后办公室里的吵嚷,听见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开始跑。

她跑出大厅,跑出教学楼,跑出校门,一头冲进广袤的深灰色天空里。

第四十三章

世情薄,人情恶

陈见夏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发呆。

她双手抱着臂膀,摩挲着羽绒服的袖子,不禁庆幸,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还是做了一件明智的事。

外套在身上,钱在口袋里;居民区避风,初雪前天气总是会异常地暖,连老天都体恤她。所以她还可以继续等下去,饥肠辘辘地,从没有太阳的清晨,等到铅灰色的正午。

陈见夏抬起头,清真寺的星月标志像是浸入了层层堆叠的乌云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燃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复短信。她不想再看见爸爸妈妈的来电,索性关了机。

曾经的陈见夏对离家出走这种事嗤之以鼻——反正早晚都要灰溜溜地回来的,当初何必气冲冲地离开?于丝丝也好,俞丹也罢,来自她们的恶意与攻击并不意外,像用糖纸包裹的石子,她早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剥开时也不会惊讶失落,有什么好生气的?

曾经的陈见夏,应该会识时务地低头,和李燃断得干干净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应该忍半年,然后考个好大学,从长计议。

曾经的陈见夏,喜欢考虑“后来”,习惯未雨绸缪、胆小如鼠、深谋远虑。

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陈见夏的呢?做尽蠢事,破釜沉舟,不关心烂摊子,不关心名声,也不关心未来。

一切都呈现了它本来的样子,撕破表皮的遮羞布,灵魂终于找到一条路径回到了身体里,接管了一具惶恐茫然了十七年的懦弱躯体。

灵台清明。陈见夏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呼吸时感觉到胸口的扩张有微微的扯痛。她朝着破败的清真寺笑笑。

安拉不会管她的。李燃也没有管。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陈见夏慢慢走出居民楼群,经过每一根晾衣杆,穿过每一个高悬的裤裆,在路口招了一辆出租车。

陈见夏花十块钱买了个文具,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楼前。传达室老师看到她像见了鬼,一只手揪住她另一只手拨号,生怕她又跑了。

电话接通瞬间她听见自己妈妈难听的号叫从听筒里传出来。

“我先回宿舍了。”陈见夏眼皮都没抬,也能接收到宿管老师复杂的目光。

“你别动,就在这儿等你家长过来,出什么事我可担不起。你就站这儿等,听见没,别动啊。”

陈见夏理都没理,硬抽出手就转身上了楼。宿管老师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追过来,跑了几步又折返回去锁收发室的门,手忙脚乱的,被陈见夏远远甩在了身后。

她没有锁门。很快妈妈就推门走进宿舍房间,微微发福的身体被厚实的羽绒服裹得愈发像个球。

你去哪儿了?谁让你乱跑的?有没有出危险?……

陈见夏一句也没猜中。她妈妈斗鸡一样冲过来,拉住她的手,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小夏,你和那个小子,你们有没有‘过界’?”

“什么?”

“你还有脸问?”

郑玉清把一个东西狠狠地扔过来,砸中了见夏的额角,落在了床沿。陈见夏面无表情地捡起来。

是一把木梳子,刻着香格里拉几个字。

那天早上,她洗过澡,拆开洗手台上的一次性洗漱用品,用梳子扎起马尾——五星级饭店的一次性木梳都做得比夜市上卖的精致,她小心地揣进书包里,天天带着,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纪念。

还好没有落在地上,否则会摔断的。陈见夏攥紧木梳,抬起头直视她妈妈,有些示威地笑了。

“什么过界?睡吗?”

话音未落,她只听见啪的一声炸响在耳畔,然后一声接一声,也不知道妈妈左右开弓究竟扇了几巴掌,她没数。终于停下来,脸庞也不觉得疼,只是很热,滚烫地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