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喘着粗气,这几巴掌倒是把她累坏了。陈见夏脸上麻麻的,有些肿,目光越过妈妈的肩膀,看向门口撇着嘴偷窥的宿管老师。

“滚出去。”她含混不清地说,宿管老师竟听懂了,迅速消失。

陈见夏把手伸进羽绒服口袋里:“你发泄够了吗?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

郑玉清愣了愣,陈见夏已经从兜里掏出了她花了十元钱买的文具——一把裁纸刀,清脆地推出刀锋,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妈妈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瘫软地靠在柜子上,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完了,疯了,真是疯了。”

“疯的是你。我不想死,但你再这样疯疯癫癫的,我就不打算活下去了。你别逼我。”

郑玉清吓得脸色煞白,只能不断重复:“反了天了,白养你了,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突然有人猛地闯进门,从背后夺下了裁纸刀,当啷扔在了地上。

陈见夏愣了。

“好了好了,小夏,回家回家,别闹了,冷静点,咱们回家再说。”

是爸爸。

陈见夏从走进俞丹办公室那一刻直到现在,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然而当自己爸爸的声音响起时,她忽然感觉到脸颊上凉凉的,像11月迟到的雪。

刀子被夺走的一刻,她心跳如雷,想的只是,你终于来了。

原来是爸爸。

原来她还是在等待李燃的。

陈见夏木然坐在床边,看着妈妈打包东西,将小灵通手机上交给爸爸,手心只留下一把木梳,握得太紧,梳子齿在掌心留下一排密集而深刻的凹印,吻合着那道狠绝的断掌纹。

如果街道也有灵魂,那么县里的第一百货商场前的主街应该是噙着笑迎接陈见夏的,每一栋建筑,每一个门面,KFC、周大福、Sony都在对着陈见夏乘坐的大巴车窃窃私语。

看,她回来了。那个瞧不上我们的黄毛丫头。

不是喜欢省城的老街吗,它没收留你吗?

陈见夏恍惚间被自己的小人之心逗笑了。

也许是被妈妈的危言耸听吓到了,弟弟小伟在家里是绕着见夏走的。陈见夏霸占了小房间,几乎不出房门,日夜颠倒滴水不进。小伟乖觉地睡在客厅里,中考备战熬夜复习都在客厅那张乳白色的组合书桌前完成,也算了了三年前的夙愿。

午夜,陈见夏打开房门走向洗手间,客厅里小伟正伏在书桌前玩文曲星,吓得连忙爬起来,活见鬼一样。

“姐?”

“还不睡?”

也许是陈见夏的颓废让郑玉清警醒了,她铁了心让小伟争口气考上省城的学校,每天逼他学到十二点钟才能睡,不做慈母不败儿。有些火气没办法从陈见夏这边发泄,反而蔓延到了小伟那边,晚饭时陈见夏躺在床上,听见门外妈妈摔摔打打的声音,撕小伟的考试卷子,骂他笨得像猪。

这可是史无前例。陈见夏不禁有些同情自己的弟弟。

“与其玩游戏机也要熬到一点钟,不如现在就去睡,养足精神明天好听课。”陈见夏饭吃得太少,说话也有气无力,平添几分温柔。

小伟有些委屈,放下文曲星。

“妈是不是疯了?”他赌气。

“她是生我的气。”见夏解释。

“姐,你真谈恋爱了?”终于逮到机会,看得出小伟真是憋坏了,“那个男的是你同学吗?帅吗?对你好吗?”

见夏愣住了,有点哭笑不得。在她妈妈疯狂地追问她有没有“过界”时,弟弟却问她,他对你好吗。

“小伟,你有喜欢的人吗?”她自己都想不到有天会问他这个问题,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到这个可恶的弟弟只是个小白胖子的样子。

陈至伟脸红了,没否认。

“同学吗?长什么样?我不告诉咱妈。”

小伟忸怩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本英语笔记,在最后一页夹着两人的大头照,小小的一张,边缘全是卡通爱心和花朵,脸都被遮盖得看不清了。

“你不想在八中读书,死活要回来,是因为她?”

弟弟没否认,也不敢承认,只是轻声嘟囔:“你千万别告诉妈。她精神病。”

见夏想笑,几天来第一次觉得想笑。

为人父母多可悲啊,不重视的和她对着干,重视的那个也不领情。

“我听说了,你在学校里要自杀,把妈吓得差点犯心脏病。姐,你死也不愿意回来?”

见夏一惊,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就不一样,我喜欢待在家里,省城的学生老师都瞧不起人,我也不争气,犯不着觍着脸去让人家笑话,”弟弟趴在桌上,疑惑地看着她,“姐,家里不好吗?”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见夏不想敷衍弟弟,却没办法说出口。

因为天长日久被忽略,因为爸爸妈妈偏心你,因为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不该出生的,因为亲戚朋友看似无意地逗弄她“爸妈爱弟弟不爱你”,因为过年时候压岁钱比你少,因为体内天生的野心在燃烧,因为恰好有能力考出好成绩,恰好有机会逃离……

而罪魁祸首正无辜地坐在桌子对面,等待着她的答案。

“外面不好吗?”见夏反问,“你不觉得省城好玩吗?”

“不觉得,”小伟摇头,“我考不上省城的学校的,能考上县一中都是烧高香了,妈也太异想天开了,咱家出你一个金凤凰就行了,干吗逼我。你都考上振华了,他们还商量让你回县一中读书,是不是疯了?”

见夏微微皱眉,没力气做出更多表情。

“咱爸还说要花钱送礼,怕县一中不收你,县一中怎么可能不收?你成绩这么好,到时候考个重点大学,他们还不得乐死?去年有俩学生上了省城的理工大,县一中恨不得把红条幅扯到马路对面去。”

见夏听着弟弟的抱怨,内心有些惊异。在她心里,弟弟一直是被妈妈护在羽翼下的小鸡崽,四六不懂,只知道破坏,嫉妒她学习好,在她备考时冲出房间把桌上所有的笔扫到地上……三年不在家,一转眼,弟弟也是一个初三的半大小伙子了,个子抽条,有了自己的世界和观点。

“姐,”小伟忽然问,“你是不是打算考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提问只是出于直觉,并没追着陈见夏要个结果。

这时爸妈的房间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弟弟连忙翻开一课一练,做出伏案奋笔疾书的样子,见夏也默然起身,拧开了洗手间的门把手。

陈见夏站在洗手间惨白的节能灯下,看着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三天过去了,她只喝了几口汤,两颊迅速地瘦下去,下巴尖尖的,眼底青黑,头发因为出油而服服帖帖。

她想起有一天的晚上,她等了很久,也是学到午夜一点多,收到了李燃的短信,雀跃得双眼发亮,跑到洗手间来照镜子,端详自己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告诉自己,好想变漂亮。

想变漂亮,想变更优秀,想走更远,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体面而丰富的人生。

陈见夏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女鬼,忽然落下了眼泪。

那个让自己明白人生的丰富和美妙的人,也销声匿迹了,像是从未存在过,让她一跤跌出海市蜃楼,落在冰冷的水面上。

见夏上完厕所出来,刚好看到妈妈蓬乱着头发,正在给小伟冲泡一种补充脑力的营养冲剂,估计又是被哪个电视购物给骗了。妈妈抬眼看了看从洗手间出来的陈见夏,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想骂又不敢骂,隐约有点心疼,又觉得她活该,给自家丢了大脸,不如死了算了,居然还知道上厕所?

终于还是没憋住,见夏妈妈轻声嘟囔:“作死作活的,你也差不多了,见好就收,你不想高考,你弟弟还要中考呢。”

“我要回学校上课。”

妈妈眼睛一瞪:“你还回去?心真野了?又要回去找那个小子?不行!我跟你们班主任都商量了,等你彻底改了再回去,暂时先在县里念书!”

陈见夏很想笑。

在她离开家之前,还是一个只会跟父母赌气的小丫头,对爸妈讲出来的道理深信不疑,对逻辑的漏洞和世界观的粗鄙视而不见,虚心受教,坐井观天。

然而现在她不是了。

“怎么才叫彻底改了呢?怎么才能确定我彻底改了呢?我说我现在不联系他了,不喜欢他了,你信吗?怎么才能信?”

妈妈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陈见夏再次开口。

“为什么我和他不能在一起?因为早恋耽误学习?现在复习这么紧张,你把我困在家里,不是比早恋还耽误学习?”

“学习好就什么都能做?你还有理了?”妈妈声音尖厉,见夏听到爸爸起床的声音。

“否则呢?”

“你成绩再好也不能不学好!你才多大?你要不要脸?你缺男人是不是?你——”

“好了!”见夏爸爸站在主卧门口怒吼一声,妈妈吓了一跳,住了嘴。

“没长脑子?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什么!你当女儿是你们单位那些老娘儿们吗?”爸爸的眼神瞥向见夏,有几分无可奈何,叹口气说,“你回屋去。”

“你要送我去县一中?”见夏平静地问。

“你知道了?”爸爸揉揉眼睛,没有隐瞒,“换个环境对你好。又不是不让你回振华了,你——”

“好。”陈见夏点点头。

这下,连满脸通红的妈妈都愣了。

“我去,”陈见夏声音很轻,“除非你们答应一件事。如果我在县一中,一个月内没有联系过别人,月考拿全校第一,你们就必须让我回振华。答应吗?”

“你还有脸提条——”

“你闭嘴!”爸爸再次瞪了一眼妈妈。

然而这次他没有成功。虽然没什么大见识,但郑玉清女士从来不是一个跟在丈夫后面唯唯诺诺的小媳妇。

“别他妈装得你多会教育孩子似的!你当我不知道陈见夏怎么回事!以前多好一个孩子,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们老陈家的种,都是跟你学的!有样学样!你跟小卢那点小九九……”

见夏妈妈忽然收声,心虚地看了一眼儿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深夜的客厅里出现了几秒钟尴尬的静默。见夏看着小伟惊讶又不解的表情,忽然有些释然——他也没有比自己幸运到哪里去。他也生在了这个家庭。

“爸爸,你答应吗?”陈见夏忍住巨大的恶心,咬着舌尖,迫使自己低头显露出恭敬的表情,“我知道错了。”

第四十四章

平行世界的你

县一中坐落在县城的西北方的半山腰。说是山,其实只有十几米高,从见夏家远远地望出去,几乎能够平视。

曾经那白房子的尖顶是见夏心里的圣地麦加,每个深夜她学习学到眼睛模糊,都会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向隐藏在夜色中的县一中,丈量着自己与它之间的距离。

三年后,山变成了歌乐山,楼变成了白公馆。

陈见夏的目光挑剔地扫过斑驳掉漆的楼梯扶手,将右手搭上去,用掌心轻轻感受凹凸不平的表面。

“好好好,您放心,我这就把学生带过去……陈见夏?走!”

新班主任边说边欠身关上四楼校长室的门,朝站在楼梯口的陈见夏招招手。

新班主任是男老师,姓柏,头发油油的,地方口音格外重,笑的时候眼角纹路很深,像是谁用毛笔在他脸上恶狠狠地画了几道。陈见夏将书包拎在手里,下楼梯时书包打在小腿上,差点把她绊个大跟头。

经过二楼的穿衣镜,陈见夏看见自己苍白的脸。

前一天,妈妈还在为如何遮掩她的“丑事”而绞尽脑汁,陈见夏已经轻轻松松地编出了理由——病了,回县里读书,方便父母就近照顾。

“只要您和我爸没有自曝家丑,到处跟别人说自己的女儿在省城生活不检点,那这件事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只有一个月,不是吗?”她淡淡地说,放下饭碗,转身去收拾书包。

郑玉清最近有些怕陈见夏。女儿忽然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木头人,说出来的话也不是不礼貌,却透着丝丝凉气。

陈见夏就这样一脸冷漠地走进了高三四班的教室,全班都向她行了注目礼。

她是来自振华的神秘转校生,是三年前的中考状元,一本会说话的辅导书,一间会动的补课班。

除了好奇与崇拜,当然也有不服气。县一中也有无比骄傲的土著尖子生,比如她的新同桌:男生长着朴实通红的脸膛,自始至终低着头温书,大家纷纷跑来和她套近乎,他从没正眼看过她一下。

陈见夏不禁想到,如果自己三年前没有去振华,现在也一定和这个男生一样,抱着“环境不重要,还是要看自身努力”的心态,自强不息,铁骨铮铮。

多奇妙,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异乡人,一个外来客。

整整一个星期,陈见夏都像个病西施一样,上课从不抬头与老师有任何眼神交流,不主动举手,不抢风头,被点名了也只是轻声回答,不功不过;她不与友好的女同学一起结伴上厕所,下课只顾着埋头,也不怎么做题,木然翻着书,和同桌好似一双得了颈椎病的兵马俑。

其他同学对她的好奇渐渐散去了,她的爸妈也不再阴森森地从教室后门时不时探头窥视。

周六补课的最后一堂是自习,很多同学选择提前回家,只有见夏和同桌还坐在原地,比赛一样地做着天利38套模拟卷。

同桌叫王晓利,是这个班的第一名,她上了三天学才知道。

“这个介词应该怎么选?”陈见夏将卷子往对方那边一推,指着一道完形填空题。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save it to myself,用to,”王晓利瞟了一眼,“振华连这个都不讲?”

这句嘲讽没在陈见夏心里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最近她时常为自己的改变而惊讶,这些变化不知何时生成,一直没找到机会验证,如今她跳出笼子变成了自己的看客,反而无比清晰了。

“你英语真好。介词我总是搞不明白。”她没接话,声音柔软地夸奖对方,把王晓利闹了个大红脸。

“有不会的再问我。”王晓利话还是硬邦邦的,语气却轻了。

“欸,对了,”见夏无比自然地转过头看他,“你带手机了吗?”

她出了教室就开始狂奔,还要顾及背后教室里的王晓利,只能脚尖点地,仿佛一只惊慌的兔子掠过沉闷的走廊。

陈见夏跑上了两层楼,到拐角才气喘吁吁摁亮这只有点掉漆的银色小灵通,刚拨出139三位数,拇指停在第四个数字上,怎么都按不下去。

她静静地撑过了一个星期,安分守拙,假装看不到时常晃过后门的妈妈,压抑着怒火回答饭桌上所有伤自尊的盘问,就是为了能安心打出这一通电话。然而真的接通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你好吗?你一定很好的,你妈妈讲话那么损,都说了这种事是女生吃亏了,你怎么会不好呢?你在篮球联赛挑唆两个班打群架,也能逃过学校的处分,你都要去英国了,英国不是比南京好很多吗?

她忽然觉得腿上都没了力气,电影里面的大侠到了这个地步,机关算尽,走投无路,不都会大笑的吗?可她笑不出来。

橙色的屏幕暗下去,见夏想了想,重新开锁,这一次迅速地输入了一串131开头的号码。

“班长?我是陈见夏。”

电话那边顿了一会儿,笑起来:“你还好吗?”

她听得出来,楚天阔是真的很高兴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是我借的,不能讲很久。我在我们县的学校借读,这些,俞丹都告诉你了吧。”

终于,陈见夏也不再喊俞老师了,亏她自己一个月前还腹诽陆琳琳等人不尊师重道。

听到她说不能久聊,楚天阔于是没有半句废话:“你什么时候回来?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见夏心中温暖,真好,他问的不是“你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见夏一瞬茫然,但她很快坚定地、仿佛是对自己说,“但我会尽快。”

“好。”

“班长,能跟我讲讲我走了以后的情况吗?”

楚天阔斟酌了一下,见夏连忙补充道:“你就说实话,有什么说什么,我已经没有任何接受不了的事了。”

楚天阔的笑声宽和而温柔:“没什么让你接受不了的事发生。有人问我,我都说你生病请假回家了。”

“没问你的人,都去问于丝丝了吧?”

楚天阔被噎住了。见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骄傲,她居然能让楚天阔无话可说。

“逗你呢,”她收拾起一副非常轻松的语气,“不就是早恋吗,我又没杀人,爱怎样怎样吧,她被贴大字报不也挺过来了,我这算什么。我不是为了打听大家在背后怎么议论我才给你打电话的。”

楚天阔似乎很感激见夏自己来圆场,也跟着转话题:“那你想听什么?要我帮你打听……打听他那一边的情况吗?”

陈见夏愣了愣,笑了:“问这个有什么用?”

楚天阔第二次哑口无言。她直奔主题:“自主招生和保送,名单都定了?”

“各个大学的校推名额基本上都定下来了,北清复交那几个排名前十的高校,上个礼拜刚在省招生办考了一次统考,又筛了一轮,面试名单也定下来了。”

“那你要去北京面试了?你报的清华吧?”

“嗯,我礼拜三坐火车去。”

见夏真心为他高兴,这份高兴稍微冲淡了她自己的悲伤。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楚天阔才又轻声开口。

“南大——南大不用去省招生办考试,直接面试就可以了。面试应该就在……昨天。”

陈见夏把嘴唇都咬白了,发出的声音竟然是轻佻而充满笑意的。

“千万告诉我,于丝丝没通过。”

“面试的成绩哪里能那么快出来,”楚天阔笑了,语气狡黠,“但是呢,她连面试名单都没进。”

陈见夏笑了,无知无觉间,好像有什么打湿了毛衣前襟。

“就加30分而已,你自己考不就得了。只要高考成绩够上线,自主招生的分就废了,选专业是不能用的,换言之,如果你到了需要这30分才能进南大的地步,就说明要被调剂进冷门专业了,太鸡肋。见夏,我说真的,这个加分不可惜。”

“嗯,我知道。”

“你不用担心别人背后议论你,大家自顾不暇呢,都被保送和自主招生搅得心神不宁的,我每天都能听到谁跟谁因为名额的事情掐起来了……挺没劲的,同学没心思复习,老师也天天被各种家长和领导找关系递条子,没心思讲课。我从入学到今天,第一次感觉到振华连空气都躁。你退一步不是坏事,冷静点,好好调整,然后赶紧回来。”

退一步不是坏事,为什么又要赶紧回来?楚天阔就是有本事把矛与盾说成连贯的真理。

“这个年纪的感情不牢靠,喜不喜欢的,就是一瞬间。我知道大道理没什么用,但事实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夏,你别哭了,还是靠自己吧。我相信你。”

王晓利的小灵通不是很好用,才几分钟,机身就开始发烫,很烫,替滚热的眼泪顶了罪。

陈见夏没有特意擦拭,两道泪痕走着走着就被暖气烘干了。她将手机放在王晓利桌上,朝他说谢谢。

王晓利接过手机,第一个动作是关机。

见夏想起,借手机的时候,他也是从书包侧面掏出来,当着她的面开机,挨过简陋的开机画面,然后才递给她。

见夏问:“你一直关机,想找你的人怎么办?”

王晓利看了她一眼,目光并没在她发红的眼睛上多做停留:“没人要找我。你怎么打了那么久?”

见夏有些窘,赶紧讨好地一笑:“我打了3分20秒,是往省城打的,可能有漫游费,所以……”

她递上一瓶可乐,“请你喝。”

王晓利脸又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就低下头运笔如飞。

王晓利的圆珠笔写字时会发出沙沙的划纸声,陈见夏索性靠着椅背看他伏在桌面演算。王晓利写完了一本,合上,塞进书包,想了想,伸手拿起摆在桌角的可乐,拧开了。

见夏笑了,她知道这是王晓利给她面子的方式。

“你不做题,为什么不回家?”王晓利边喝边问。

“我不想回家,”见夏平静地说,“我打扰你了?”

“没,”王晓利忽然抬头看看黑板上方的挂钟,“现在一点半。”

见夏也抬起头。

“数学语文和英语一个半小时,语文不用写作文,理综两小时,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要……”见夏忽然明白过来,“你要跟我比赛?”

王晓利从书桌里掏出厚厚一沓全套天利38套模拟题,点点头。

见夏耸肩:“我没带。”

这没难到王晓利,他站起身,走到最后一排不知是谁的座位上,轻车熟路地开始搜书桌,很快拽出两套卷子,然后继续猫腰去掏旁边桌的桌洞。

见夏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晓利抱着一摞卷子走回来,重重落在她桌上。

“这是学校给订的,反正他们也不做。”他有些挑衅地微扬下巴,“怎么,你怕么?你不会是在振华跟不上才被赶回来的吧?”

陈见夏突然感到全身血液在沸腾。她不生气,反而深深感激这个紫红脸膛的少年。

“好。”

王晓利关了机,陈见夏没有手机,教室里安静得像罩了一层结界。下午六点时,陈见夏刚换上理综的卷子,整间教室的灯就都亮了,她抬头,看到下班的爸爸出现在门口,帮他们按了开关。她平静地说明了原委,就继续低下头做题,不知道爸爸在门口站了多久,翻页时再抬头,人就不见了。

两个人都没觉得饿,每一科写完就分别去趟厕所,回来之后晃晃脑袋松松肩膀,继续下一科。

终于九点整,见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右手小臂,长出一口气。王晓利理了理十几张卷子,递给她:“换着批改。”

满分750,作文两人都估48分以示公平和保守,最终陈见夏拿了642分,王晓利只有588分。

陈见夏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好好读书了,这个成绩只是中等发挥。她记得去年南京大学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是648分,她拿642分差强人意,但没想到,县一中的第一名和振华有着这样的差距。

灯光惨白,王晓利的脸却被照得愈加黑,见夏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讲比较好。

沉默良久,王晓利开口:“你在振华,是什么水平?”

“考得特别好的时候能进前三十,平时大概就是在学年50~100名之间吧。振华理科前十名很稳定,基本都是能上700分的。”

王晓利呆滞地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听明白了什么,他一遍遍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捋着卷子的折痕,眼见那道折痕愈加锋利。

“那么,”他忽然眼神一闪,看向见夏,“你是因为自己聪明,还是因为振华教学水平高?”

见夏思考了一会儿,摇头:“这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你希望是自己的原因,还是环境的原因?”

王晓利一直盯着她,许久,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我们见过。”

看见夏疑惑,他继续提示,“就在县教委。”

陈见夏从小到大只去过一次县教委。

班主任的电话打到家里,语焉不详,让她赶紧去一趟教委大院。陈见夏一家原本还沉浸在中考成绩的喜悦之中,被老师支支吾吾的语气吓蒙了,茫茫然挂断电话才想起应该多问问,至少问问去教委要做什么,回拨过去,已经没人接了。

静默的客厅里,不知是谁咕哝一句:啥意思,是不判错分了?

陈见夏是县中考状元,若是改判分,只可能是往低里改。公交车一到站,羞愤和不安就让她如离弦的箭一般从刚开启的门缝射了出去,她只听见爸爸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小夏,右拐!右拐就到了!”

陈见夏几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竖挂白底黑字牌子的大门口走进办公室的,也至今不知道办公桌后坐着低头吹茶叶沫的那位让初中班主任和副校长点头哈腰的领导姓甚名谁。她太慌张了,脑门上是涔涔的汗,视野里还有微微的白,有人轻拍她后脑勺说愣着干吗,这孩子真是学傻了,快谢谢主任!她才意识到她爸爸也在办公室里。

领导说,县一中的校长老大不乐意,但也没办法,这是振华作为龙头教育示范中学的社会责任,优质教育资源共享,从这一步开始,县里要支持!“陈见夏,你要给我们争光。”

领导的脸是模糊的。权力和机遇在陈见夏命运的十字路口随手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她右转奔向了振华,无心留意路口的面貌。

“陈见夏,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一起坐在楼梯上等着,一共十个人,都是被各自学校的老师临时喊过来的,等了很久。你坐在我下两级台阶上,我一直盯着你的后脑勺,想看清楚你长什么样。”

王晓利淡淡笑了:“中考你就比我高了1分。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陈见夏老实摇头。少男少女一同挤在静谧的楼梯间等待审判,呼吸相闻,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声,然而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是活的,所有心为她而跳。

“好长时间过去,终于有个叔叔过来问,谁是陈见夏?

“他们只把你叫走了,你站起来就跟着跑。”在王晓利的眼中,陈见夏猛然起身,跑向她的命运,“头也不回”。

“后来呢?”她问。

“我怎么知道,”王晓利笑了,“我们就散了。”

陈见夏没说话。一个小小的瞬间从深邃的记忆之河鱼跃而起。爸爸和老师正在与领导寒暄时,一个秘书走进来和领导耳语了几句,领导慈祥地笑笑,说,确定了,一个县只要一个,让他们别等了,散了吧。

散了吧。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和王晓利一起陈列在县一中教室里,仿佛本应如此。

可能觉得自己一个大男生这样子很丢脸,王晓利挤出难看的笑容,状似不在意地稳住颤抖的声音:“要是能重来一次,让你从高一就留在县一中读书就好了,我就能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笨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不想沉溺于沮丧的情绪,迅速站起来开始收桌面上的文具,“三年前我们差一分,三年后我差你五十分,不管是因为你聪明,还是振华比县一中教学水平高太多,哪种我心里都会难受。”

他背上书包:“非要选,我希望不是因为我自己笨。”

见夏笑了。

“对了,我看你不像有病的样子,振华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赶紧回去念书?”王晓利真诚地看着她说,“小病小灾,你就忍一忍,这么关键的时期,你不要浪费了机会。”

陈见夏鼻酸,朝着王晓利用力点头。

“我会回去的。我会的。”

王晓利自己先走了。陈见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奇怪念头:都这么晚了,他也不客气一下,问问顺不顺路,用不用送她一段?绅士风度呢?

她恍然失笑。自己居然发起了公主病。

陈见夏坐在儿时梦想的白色教学楼里面,仰起头仔仔细细地观察开裂的墙缝,黑板上方年代久远到褪色的黑体字校训,掉了半块的黑板槽。王晓利释然了,他的问题却卡住了陈见夏的脖子。

如果当时振华没有突发奇想地跑到各个周边县市来抢学生呢?她一定会在这里度过三年,心里想着,振华有什么了不起,学习还是要靠自律自觉——恐怕也不会想要考南京大学,而是瞄准省城的理工大学,等待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弟弟口中那条张扬的跨街横幅上。

她略带恶意地揣测着那个女生会做什么,会考多少分,会有怎样的际遇……

那个女生。那个平行世界的,留在县一中的陈见夏。

那个女生不会遇见李燃。

县里也有很多桀骜不驯的小混混,痞气十足,把自己打扮成H.O.T里面某个团员的样子,五颜六色的斜刘海几乎要淹没眼睛,骑着摩托车在校门口堵喜欢的女生,吹口哨的同时也吹气掀开头帘,他们载女孩子去第一百货商场吃肯德基,买发卡和指甲油。但陈见夏瞧不上第一百货商场,自然不会被混混迷花了眼。

所以那个女生会乖乖的,会快乐;像初中那三年一样乏味,却不知道什么叫不满足。

野心沉睡着,蜷成一团,胸口刚好放得下。

那个女生听不见她此刻心中那只猛虎的嘶吼。

“见夏。”

陈见夏抬起头。

也许是因为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前的人影太模糊,好像鱼透过海洋去看太阳。

她连忙眨了许多下,眼泪簌簌落下来,目光渐渐清明。

门口那个少年,头发乱乱的,脸上也有些胡楂,说是在笑,眼睛却红红的。

“陈见夏。陈见夏。”

陈见夏看着平行世界的自己渐渐走远。短暂重合的空间被闯入者撞成了两个互不关联的梦。

因为这个世界的陈见夏,已经遇见过李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