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我知道你想飞

陈见夏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个不留神,那句“你怎么才来”就会溢出去,把自尊浇得一塌糊涂。

原来她终究还是不甘心的,是期待的。她从一个灰头土脸的书呆子,被李燃用两年的时间生生惯出了公主病,连王晓利都想拿来当护花使者驱使,怎么可能不盼望着他从天而降?

正因为如此,怨气才蓬勃而生。陈见夏低下头,明知控制不住眼泪滴滴答答,手上却动作不停,将桌上的卷子笔袋一股脑胡乱塞进书包,粗暴得像鬼子进村。

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搭理他的。

“你别着急,慢慢收,我在这儿等你,不走了。”

“急你姥姥!谁着急了?你看我找过你吗?我找过你吗?你以为我收东西是怕你等?你谁啊?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谁啊?”

完了。

陈见夏懊恼地跌坐在凳子上,卧倒桌面捂住了头。

怎么这么烂泥扶不上墙。下午坐在楼梯间还装看破红尘,自此冷情冷心全靠自己,转眼就让人家撒泡尿照自己。她应该把王晓利叫回来,告诉他,不是他笨,真的不是他笨,的确是县一中的教学质量太差,她才待一个礼拜,不光智商降低,连脏话都骂上了。

她感觉到李燃在拉自己的袖子,也不敢用力,轻轻地拨弄,像小时候亲戚家养的狗,想被她摸头,就哼哼唧唧的,抬起爪子不断挠她袖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企盼。

陈见夏透过指缝看出去,李燃半蹲在她桌边,下巴刚好搁在桌面上,眼睛眨巴眨巴的,如果有尾巴,一定摇得像螺旋桨。

“你想我吗?”他轻轻地问。

“我想你姥姥!真当你自己是盘菜啊?咱俩什么关系啊!我干吗想你,想你有用吗?你妈妈都说了,你就玩玩,我不是第一个,反正这种事女生吃亏,你怕什么,你就再混几个月,你家就送你出国了,反正你五行不缺钱,就缺德,还哄我去南京,还哄我去南京……”

见夏再次炸锅。她根本控制不了,身体已经自己跳了起来,吼得墙皮都往下掉,语无伦次,最后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燃蹲在地上仰视她,她的眼泪几乎滴在他脸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不论她如何挣扎,都死死地不放手。

为什么会这样呢?意念里想要千刀万剐的人,此刻却怎么都下不去手。哪怕他真的只是个玩玩的花花公子,抱一秒钟也好。

爱没教会她兵不血刃。爱只教会她对着他哭。

所以就哭吧。深夜从来都悲声四起,不多她这一份。

陈见夏哭够了,擤擤鼻涕,终于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看墙上的钟,九点四十了。

爸妈随时可能出现在门口。冷白色日光灯最让人清醒。

陈见夏穿上羽绒服,背上书包,也不看他,声音糯糯地说,你走吧,不要让我爸妈看到。

李燃拉过她的书包,轻轻地将刚才胡乱塞进去的卷子和练习册拿出来重新捋好,折角都抚平,一一放回去,最后才抬起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怯怯的。

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眼神。曾经李燃最怕她提起凌翔茜和于丝丝,但也是无赖的,调皮的,无奈的,从没有过这样深的歉意。

“那我送你回家。”他说。

陈见夏木着脸往前走,努力掩饰着再次汹涌而来的泪意。走了几步,转头看他,惊讶:“你怎么瘸了?”

李燃憋了半天不说话,只是摇头,陈见夏转过身拦住他:“你不说咱们就别走了!”

他缺心眼似的咧开嘴笑:“那我更不能说了。”

陈见夏冷脸:“让你爸打瘸了?我还以为你爸妈习以为常了,不会打你呢。再说了,以前挨打还剃头,这次头也不剃了,彻底打服了?”

她这样激他,李燃依然咬紧了牙关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示意她,该回家了。

县城很小。陈见夏照顾李燃的步伐,走得很慢,还特意绕了一条不会撞见爸妈的远路,即便如此,不到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小区外。一路上李燃整张脸都埋在围巾里,不讲话。

陈见夏装作压根没注意到他戴着那条爱起静电的、她送他的破围巾。

她却没有戴李燃送给她的格子围巾。需要的时候,人都不在,围巾有什么用,不如迎面灌一肚子冷风,让自己清醒点,不要再被骗。

然而每离家近一点,陈见夏的心就更沉一点。

说啊。

像以前的李燃一样说话啊。

不管不顾地说陈见夏我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说这是什么破地方啊赶紧跟我回省城。

说我不是骗你的,我不去英国,我妈胡说八道的。

虽然这些我都会否决,虽然我不会跟你走,被你笑懦弱,但是,你还是要说啊。

终于,小区出现在一街之隔的地方。

“李燃,”她停步,冷冷地盯着他,“你想说对不起,就说吧。”

李燃愣住了。

“你不用这样,丧气得跟我死了似的。我承受得了。你来找我不就是求个心安吗?不必的,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会纠缠你,用不着表现得这么为难,我能理解的。”

她努力克制着话语里的刻薄和尖酸,克制到身体都在抖。

“我车都租好了。”李燃轻轻地说。

这回愣住的是见夏。

“我租了车,找朋友借了钱,想带你走。可是到了教室,我看见你和你同桌在做题。你们讨论要考哪所大学,怎么努力……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

路灯在李燃头顶举起一把温暖的伞,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在黑夜里发着光。

“其实我能做什么呀,”他自嘲地笑,“我能做的都是犯浑的事。正事,我一件也做不了。我不能把你调回振华,我爸妈不给我钱用,我就什么辙都没有了。见夏,我是个废物。”

陈见夏动动嘴唇正要开口,李燃摇摇头,示意她听自己说完。

“其实我早就该来的。但我把腿摔断了,”少年羞赧地挠挠后脑勺,有些结巴,“不是、不是先摔的腿,后摔的。那天我没起来,闹钟也没响,醒过来都快中午了,家里没人,手机不见了,座机被拔了,门也给我反锁了。我觉得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反正就三层楼,我就走窗户。家里除了气窗都用塑胶封条封上了,我得先拆封条,然后……你别笑啊,我拿床单拧成绳,跟电影里似的往下爬,我以前看电影觉得那么干可傻了,结果自己着急的时候也跟着学,刚降到二楼,我拧的结就开了,幸亏下面是草地,不过也是冻土,把我直接摔晕过去了。”

李燃急得舌头直打结,生怕见夏不信似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以前爷爷跟我说过,人只有真的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无力。我能帮你出气,能请你吃饭,能带你出去玩,能花我爸妈的钱,说你去哪儿读大学我就跟去哪儿。我跟你说过,就当我是条围巾,冷了就戴上,热了就摘下来。可是,当你因为我不能去振华读书的时候,围巾有什么用呢?围巾不是翅膀啊,但我知道你想飞。”

我知道你想飞。

陈见夏走过去,将所有担心与愤懑抛诸脑后,狠狠地抱住了李燃。

如果这时被爸爸妈妈看见……

那她就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选择。你们打死我,我也不会松开手的。

第四十六章

天使与恶魔

陈见夏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正跷着二郎腿在客厅看电视,那套藕荷色的睡衣已经穿了很多年,恍然间陈见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

“我爸呢?”

“在里屋看报纸呢。下次回来晚吱一声,大半夜的我还得等在这儿给你热饭。”妈妈没想过陈见夏连手机都没有要怎么“吱一声”,她不过随口抱怨,说完就起身要去厨房热剩菜,被陈见夏拦住。

“爸!”

“小点声你弟弟睡了!”妈妈皱眉甩脱陈见夏的手,“喊你爸干吗?赶紧吃完饭赶紧睡觉!”

孟母劝学的计划在几天前彻底宣告失败,小伟死猪不怕开水烫,妈妈让他在书桌前至少坐到凌晨一点,他就真的坐到凌晨一点——坐着睡。

终归是心疼了十几年的儿子,她还是开恩让他按时回房睡觉,不知是不是心里清楚,都初三了,逼也没用——这是妈妈对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

见夏爸爸拎着报纸从房间走出来,老花眼镜从鼻梁上滑下,看上去有点滑稽。

“回来了?饿了吧?我看你跟你同桌做题挺紧张的,就没叫你。”

“爸,我有话跟你们说,”陈见夏拉过餐桌旁的两把椅子,“咱们坐下说。”

妈妈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女人的直觉总是领先于男人,她半笑不笑地抱着胳膊,并不坐下,好像这样就能率先摆明拒绝的姿态。

陈见夏并不着恼,也没有再劝,自己先坐下了,然后抬头看着呆站在门口的父亲。

她爸爸想了想,走了过来,坐在陈见夏对面。

“我没别的事情,就是确认一下,是不是我在月考中能考第一名,我就可以回振华?今天老师提过,月考就在下礼拜一,出成绩很快的,用不了一个月那么久。爸,我想你应该提前和俞丹……俞老师打声招呼,就说我已经被教育好了,可以回去了。”

妈妈眼睛一瞪:“这是大人的事儿,轮不到你插嘴——”

“我的前途毁了,你的儿子就会好?”

这是家中有史以来最沉默的时刻。让妈妈忘记跳脚的原因,是陈见夏罕见的平静。她从小到大无数次像孩子似的哭闹,哭不公平,闹爸妈偏心眼,闹到有理变没理,反挨一顿暴打。这个哭哭唧唧的女儿从未像现在一样,无比冷漠而精准地戳中了藏在房间里的大象。

这个局促的客厅里,一直让所有人谨慎绕行的大象。

你的儿子,和我。

“我们班主任瞧不上我家里穷,不像别人似的能给她送礼、办事儿,所以恶整我很久了,我怕你们担心,更怕你们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反而自责,所以没跟家里说而已。”

她用哭腔说,低着头,掩饰冷静。

“的确,我早恋,但我从没影响成绩,上次考试没考好是因为答题卡涂串了,俞老师其实都知道。连我和那个男生一起吃麦当劳都被她撞见过,高二的时候,她根本也没管过。”

陈见夏略过母亲倒抽冷气的做作姿态,赶在对方追问之前,抢先开口把话说了下去,“早不管,晚不管,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把你们找到学校去,就是因为我和另一个女生一起竞争南京大学的自主招生加分,她收了人家的钱,所以要挤掉我的名额。因为你们把我带走,现在加分我拿不到了。”

陈见夏期期艾艾,演得投入,内心平静如寒冬凝结的湖面。她事先并未排演过,甚至在开口之前,她都没想到自己会将真相与谎言的比例均匀调和,搅成这样扭曲的说辞。

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改变了,但她不在乎。

见夏演完受气包,抬起头,直视父亲,话却是说给母亲的。

“你是想要一个早恋但是考上名牌大学光宗耀祖的女儿,还是一个不早恋但是窝囊一辈子还要一辈子靠你养、靠你出嫁妆的女儿?我随便写张卷子就比县一中的第一名考的分数高,县一中的教学水平只会给我拖后腿。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进振华,只有你会听俞丹的指挥把我接回来,你知道吗,她反而会在背后笑你们果然是乡下人,送不起礼就罢了,养个孩子连点远见都没有。”

她就像一个失去痛觉的人在撕开手指上的倒刺,眼见鲜血淋漓,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陈见夏的父母震惊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深夜闯入自家客厅的陌生人,一个凭空降临在市井生活中的预言家。

“你们就是再不想要我这个女儿,也把我生出来了,扔不掉了。没人比我更在乎自己的前途,我好了,也能帮帮小伟。无论如何,我要回振华。”

陈见夏的父亲迟疑地动动唇,想要说什么,陈见夏已经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她不急于让他们当场低头。过分逼迫会让父母因为维护自己的面子而愈加固执,她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慢慢地回想,疑心自己的确是被省城高中眼高于顶的班主任俞老师给耍了,却因为自卑而无法求证,最后只能站在她这一边。

爸爸混办公室不得志,最知道自卑的滋味。

陈见夏靠着门滑坐在地上,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弟弟迷迷糊糊坐起身,问她,姐,你回来了?

陈见夏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看着他,夜色中弟弟顽劣却懵懂,并不知道姐姐刚刚划出一道天堑,将他隔在了另一边。

“嗯,回来了。”她安抚地揉了揉弟弟的头,青春期的男孩本能地将她的手打开,陈见夏失笑。

但是也要离开了。她对自己耳语。

县一中教学质量堪忧,但是陈见夏无法否认它对课业抓得很紧,连月考都争分夺秒,四门考试挤在同一天完成。

她走出被暖气烘烤到缺氧的考场,整个人都是昏沉的。回到班里收书包的时候,王晓利找她对了几道他拿不准的题,两人的答案一样,王晓利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他忍不住又追问:“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呢?”

“坐标是(-1,0,-1)。”

王晓利脸色暗了暗:“那我做错了。”

“不一定,说不定是我错了。”她安慰道。

王晓利半笑不笑的表情让陈见夏客气不下去了。上次差距极大的比试过后,她的任何谦虚都是对王晓利的不尊重。

“步骤分得满了,结果差点顶多就扣个三四分,比一道选择题的分值还少呢。别想了,回家换换脑子。”

王晓利不置可否,目光忽然越过她看向后门口。见夏也跟着回头,居然看到王南昱在朝教室里张望,她连忙放下手里的练习册,跑过去。

县一中的操场小得可怜,他们很快就转了一圈又一圈。篮球架下十几个高一的学生争抢同一个球,陈见夏小心地躲避开。

这里的学生相比振华要传统和拘谨很多,一男一女光天化日走在一起,是件稀奇的事情。陈见夏坦然地面对陌生同学的打量,像在和一个个过去的自己擦肩而过。

“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上课了,也不说一声。”王南昱说道。

“你不是一直在省城上班嘛,我又不知道,”她笑着说,“回来看你爸妈?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王南昱接住滚到他们脚边的篮球,抛回去。

“旅行社毕竟我家里亲戚开的嘛,对我挺照顾的,看我都好久没回家了,就给我放了一个礼拜假,正好……唉,”他顿了顿,“上次跟你一起去滑雪那个男生,上个礼拜去公司找过我。”

王南昱说完快速瞟了见夏一眼,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咱们初中同学有没有在县一中的,觉得你可能在这里,所以到现在还没回振华……”

陈见夏低下头很温柔地笑了。

她刚刚没有顺着王南昱的话茬说“回来上课”,而李燃,把“回”这个字眼,用在了振华前面。

她把这种默契当成某种珍贵的约定。

“你也知道,初中咱们班就没几个学习的,他这么一问倒真把我问住了,我在ChinaRen的校友录打听了好几轮才找到一个叫张雪的女生,她考到一中了,和我说你刚转过来。你们见过?”

陈见夏想起那个叫张雪的女生,初中时候总考她们班第二。她耸耸肩:“张雪啊,初中她总考咱们班第二,不过我俩不太熟。”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跟谁都不熟。”

“她还问我你怎么转回来读书了,是不是……”

“是不是在振华跟不上,被赶回来了?”陈见夏语气讥诮。

“你怎么知道的,”王南昱大笑起来,“我以前上学时候就不乐意跟好学生玩,其实你们好学生特坏心眼,老师还总说你们乖,听话,单纯。单纯个屁啊,小九九比谁都多。”

“她知道我在一中,不直接来找我,却跑去问你我的情况,还能有什么好话,一猜就猜得到。”

“她是不是以前总考不过你,心里不痛快呀?”王南昱假装思考了一下,“那就是忌妒,你不用跟她一般见识。”

陈见夏平静地点点头:“那时候全校谁考得过我。”

王南昱一愣,这次笑得更大声了。

王南昱在第一百货商场请陈见夏吃肯德基,进门就憨厚地和值班经理打招呼,转头和陈见夏轻声说:“以前就是她带我的,总骂我。”

“那你还和她打招呼?”

“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我舅舅跟我说的。都在社会上混,以后谁用得上谁还说不定呢。”

陈见夏知道自己这个高三生一时半会儿都用不上这些市井智慧,但不妨碍她好奇又认真地聆听。

“你这么讨厌好学生,还和我做朋友,也是因为万事留一线?”她忍不住问。

“你说你们这些学习好的,怎么那么喜欢……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举一反三?往自己身上扯什么。”王南昱把番茄酱挤在汉堡盒盖内,瞟了一眼陈见夏,“你跟张雪她们不一样。她们太爱攀扯了,跟谁都比,比得上就瞧不起,比不上就酸,反正我不喜欢。”

“我也很喜欢和别人比,”陈见夏摇摇头,“只是不跟她们比罢了。我去了振华,眼界高一点,仅此而已。”

“人和人之间不就差那么‘一点儿’吗?”王南昱边吃边问,歪着头看她。

陈见夏哑然失笑。

放榜的日子终于来了。

冬季天亮得晚,陈见夏大半张脸都缩在围巾里,半眯着眼睛,困倦地走在昏暗的上学路上。红绿灯前,一阵冷风袭来,她一个激灵,茫然地止步三岔路口,一时忘记了学校的方向。

刚走进教学楼就看到许多学生围在告示板那里。

振华历来只是将每个人各自的学年名次附在班级名次表的最后一列,完整的全学年排名则是厚厚一沓的A4打印纸,装订成册,有兴趣研究的学生可以自己去老师办公室借阅。县一中则完全没有这层“素质教育”的虚伪,大喇喇地用毛笔蘸墨汁,写在一张张巨大的红纸上。

陈见夏定了定神,走过去,甚至不需要挤到最前面,就看到了攒动的人头上方,红榜第一行:

第一名 陈见夏。

她站在人群外围,仰头望着自己高高在上的名字。离得最近的几个女生注意到了她,窃窃私语,其他人也纷纷转过头来向这位新女王致以注目礼,人群竟像摩西分红海一样,在她面前让出一条通向教室方向的道路来。她有点尴尬——真的踏上这条路,显然是张狂得不知好歹了,但若非要绕开走,又很小家子气。

解围的是王晓利,呼着白气从她身后走过来,行走间防雨绸运动裤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刚好穿过人群分出的路径看到了他自己的名次,第二名,而且称不上“屈居”,因为总成绩和陈见夏相差了45.5分。

王晓利只是瞄了一眼,十分平静地和陈见夏说:“这下好了,等你一走,我再考第一也没意思了。”

陈见夏连忙跟在他背后一起往教室走,人群渐渐散开。离开大厅前,她最后抬眼瞄了瞄红榜上自己遥遥领先的第一名,心中微哂: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然而,那些陌生同学的眼神,却让陈见夏的心口涨满了骄傲感,像在火上烘烤的棉花糖,膨膨的,甜甜的。在班级门口他们两个遇到了怀抱一沓卷子的班主任,老师的眼神飘向她,笑着点点头,表达着一种无声的肯定。

曾经她的老师和同学就是这样看她的。

她是怪物,是神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是连王南昱等不良少年都默认“不能惹”的金凤凰;她心中揣着理想,羡慕又悲悯地旁观同龄人调笑胡闹,遥遥领先,让试图一争高下的张雪等人望尘莫及,每天坐在教室里,抬起头,都能看到老师善意的眼神,满满都是期待,都是“与众不同”……

三年前坐井观天的陈见夏实在太富有了。因为实力差距悬殊,她的自信和骄傲中满满都是笃定,这种无知所带来的笃定,是如履薄冰的楚天阔永远也无法拥有的。

直到被振华踩进泥土里,她才发现,背井离乡失去的是什么。

陈见夏挨过了两堂讲月考卷子的课,翘掉课间操,朝王晓利借了手机,握在手心里,慢慢沿着走廊踱步。周六只有高三集体补课,高一高二的区域空得发冷。

以前听大人说过,县一中的校舍是保护建筑改建,大金朝留下来的文物,古色古香,连锅炉房角落的柱子都雕龙刻凤,她从小心向往之。真的来读书了,她却一眼都没好好看过这所从小憧憬的学校,此时此刻也无心观览,心思都在手机上。

她先打给家里的座机,担心是妈妈接,迅速挂断,想了想,拨通了爸爸的手机号,几声等待音过后那边接起来,陈见夏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温和:“爸爸,在忙吗?——我们月考放榜了。我考了第一。”

上次夜谈过后,陈见夏终于得到了她期盼的允诺,虽然擅长打官腔的父亲用了“到时候”“看情况”“尽量”“积极”“协商”的说法,但终归是为了定她的心,答应了。

难题抛到了父亲那一边。他沉吟片刻,说,那就周一……

陈见夏急了:“爸!”

许久,父亲那边说:“好吧。”

陈见夏定定看着窗外,操场上的积雪被潦草地推到四周,蓝色铁皮板在东南角围出了一小片简陋的自流平溜冰场,门卫大爷拎着水管,慢悠悠地注水。她默默数着铁皮上凹凹凸凸的楞条,一条,两条……一直数到视线最远方。

她再次拨打爸爸的手机号,被挂断了,拨打家中座机,忙线——陈见夏推测他正在和俞丹通话,心跳如雷,震得她几乎什么都听不清了。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手机终于响起:“我刚才在跟你们俞老师通话,你看你这孩子急的,怎么不上课?”

他虚弱的东拉西扯让陈见夏的心坠崖了。

“她答应了吗?”她问。

陈见夏挂了电话,回到班里,被暖气扑面一烘,整个人是空蒙的,像冰雕蒙上了水汽,什么都看不真切。她将手机放在王晓利的桌上,王晓利于是起身给她让开通道,陈见夏却没走进去。

“能再借我一次吗?”她再次抓起手机,近乎绝望地看着王晓利,“就一天。”

王晓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感激的笑容在陈见夏脸上迅速绽开又迅速衰败,她转身跑出了教室,穿过操场,迎着凛冽的风,边跑边将羽绒服外套拉链从下一直拉到脖颈,即使不小心夹到垂下来的马尾发丝,她也粗暴地拽出来,丝毫没感觉到疼。

耳朵和手已经冻得通红,小灵通按键错了好几次,终于拨通了。

“喂,王南昱,”她轻声说,“有一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下午两点钟。陈见夏站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对街,静静看着振华的赭石围墙。她曾经每天放学都从这面围墙下走,有时候走着走着发起呆,路线歪了,不小心蹭到墙,粗粝凸起的石面会剐破她书包侧面装水壶的网兜,她就坐在宿舍借着台灯的光自己缝,后来还帮李燃缝过漏了的校服内兜,在宿舍楼门口还给他。

他看她的眼神像看外星人。

“怎么突然有种过日子的感觉,”他不自在地接过校服,翻开内袋,“不对吧,你缝反了吧,这线脚应该是能藏起来的呀,你应该从那边缝——”

陈见夏立刻从兜里掏出针线盒,作势去缝他的嘴,被李燃一把捞进了怀里。

当时没有路灯,只有月亮。

陈见夏收回思绪,掀开厚厚的遮风帘,在小卖部角落的小板凳上坐下。她打了一通电话,拨给振华语文教研组,问接电话的老师,俞丹在吗?

“她不在。”

“她已经下班了吗?”

“没有吧,好像下午第三节 还有课,”男老师答道,“您哪位?”

陈见夏挂断了电话。

她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包康师傅苏打夹心、一杯豆浆和两个塑封包装的乡巴佬牌卤蛋,换得老板同意她龟缩在温暖小屋一角的板凳上。板凳有些矮,她需要抻长脖子才能望见窗外,一动不动地,不错眼珠地。

老板一边看小电视一边嗑着花生,时不时朝她瞟两眼,有时候端详的时间长了,这个穿枣红色羽绒服的女生会转过来和他对望,麻木的脸上有股死气。

一个壮士要去赴死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她静静地坐了三个小时。阴天的黄昏以沉降的方式来临,黑暗吞没了人。

下午第三节 下课后十分钟,她看见一个腹部隆起的女人戴着口罩、帽子走出了教学楼,下台阶的每一步都很慢。陈见夏将饼干和豆浆放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她隔着一条街,和俞丹相同步速前进,走到华灯初上,俞丹向左转,她穿过马路跟上,不疾不徐,目光瞄准前方的女人。

俞丹终于踏进了筒子楼的单元门,虽是电子门,但看样子坏了许久了。陈见夏仰头看着楼道里的感应灯一层层亮起,最后停在了四楼。

陈见夏拉开电子门,踩亮了一楼的灯。

每一层都是三户,陈见夏从401敲起,一下就中了。俞丹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谁呀?”

陈见夏没遮猫眼,轻轻地喊了一声,俞老师。

俞丹似乎是一时间没想起她是谁,居然开了门,虽然只是一道门缝,看见陈见夏的脸,她一愣之下想要关门,但陈见夏拉住了边沿。

门夹住了她的左手腕。她像是不知道疼,仿佛献祭自己的一只手就可以拉开希望的门。

“你疯了!”俞丹大喊,吓得松开了,陈见夏收回颤抖的左手,用右手开了门,站进室内,将门从身后带上了。

“陈见夏你干什么?”俞丹护着肚子退后,靠在客厅的墙上,略显浮肿的脸上又惊又惧,“你别胡来啊我跟你说我要报警了!我给你爸打电话!”

“我爸跟您通电话,说您要把我的学籍退回县一中,是真的吗?”

“我退不退轮不到你个学生说话,你怎么摸上门的?你家里没人教没人管吗?你想干什么?我给你爸打电话!”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呢,陈见夏?

你愿意为你的渴望付出什么?

陈见夏静静看着俞丹,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

生怕陈见夏掏刀子出来的俞丹彻底呆住了。她们在安静的客厅一同凝固,陈见夏没有低头,而是微微扬起,平静地看进俞丹的眼里。

“我求求你,我要回振华读书。”她说。

第四十七章

最简单的事

老房子隔音不好,楼道里有人上楼的声音打破了客厅中的死寂,来人在防盗门外掏钥匙。俞丹连忙走向陈见夏,想拉她起来,陈见夏疼得一哆嗦甩开她,俞丹这才看见她左手腕上的被门夹出来的紫红色凹痕,保险门钢板上的毛刺划破了皮,血顺着掌心滴了几滴在米色地砖上。

“你赶紧起来!”她催促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怕门外的人听到,“像什么样,快起来快起来,没不让你回来,起来!”

说话间背后的保险门被拉开,陈见夏起身,转头看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搀着老太太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她。

“我摔倒了,”陈见夏说,“叔叔好,奶奶好,我是俞老师的学生。”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防滑靴,不急不缓地脱了下来,整齐摆在玄关旁的简易鞋柜上,给门外两个人让出位置。

“你过来坐下,过来。”俞丹扯着陈见夏胳膊将她按在沙发上,然后迎向门口狐疑的一老一少,接过丈夫手里装大葱的塑料袋和黑色公文包,又给老太太搬了一个方便换鞋的小圆凳,赶在两人发现前用拖鞋踩着抹布蹭掉地砖上的血迹。

俞丹最后走向陈见夏,垂着头,从茶几上扯了一段卷纸折成几折递过去,还是不看她:“洗手间在那边,你去冲冲手,我给你拿创可贴。”

陈见夏在洗手间听见俞丹丈夫问,“谁啊,咋回事,你怎么还不做饭啊?”

“就是个学生,我带回来谈谈心。”俞丹赔着小心,语气躲躲闪闪的,“玥玥送过去了?图画本带了吧?她止咳药我都一起放床头柜上了,你走的时候拿了吧?”

“呀,药忘了。”

“我白嘱咐你那么多遍。”

“你有那工夫给我直接装包里不就完了吗?!”俞丹丈夫的脾气上来了,“你光叨叨叨的我能记住吗?”

俞丹压低了声音:“我学生还在这儿呢!”

丈夫语气缓和了些,音量不减,“那啥时候整饭啊?还没谈完呢?”

陈见夏轻轻关上水龙头,走出洗手间,乖巧地对俞丹说:“俞老师,我帮你做饭吧?”

俞丹的表情仿佛已经预见了陈见夏要给他们全家投毒。

虽然俞丹丈夫拿陈见夏当小孩,并没给她什么好脸,但毕竟是个外人,他终究还是给了妻子面子,朝次卧里喊了一声,“妈!”

俞丹的婆婆便沉着脸走进了厨房,他自己则进了主卧,将客厅留给了师生两人。

俞丹没说话,看着陈见夏自己贴创可贴,又把茶几上装花生和牛轧糖的食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尽到了礼数。她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背后的墙上是一幅已经泛黄的装裱书法,写着“玉壶冰心”。

陈见夏注意到她把脚从拖鞋里拿了出来,踩在鞋面上。

“您脚背肿了?”她问。

俞丹压着火,“别东拉西扯的了,到底要干什么?还敢闯到老师家里来了,你爸妈让你这么做的?!”

“我爸妈不知道,”陈见夏摇头,竟然笑了,“您放心,我今天不会在您家里闹的,我现在还没疯。”

“今天”,“现在”。俞丹教了多年语文,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她怕,却又觉得不该怕一个学生,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陈见夏没有等待她做出任何回应,她从食盘里摸出一个砂糖橘,轻轻地剥开。

“俞老师,我以前也离家出走过,最远只走到了我们县里的第一百货商场。今天我是从县一中跑出来的,托我的一个在省城打工的老同学捎上了我。一路上我什么都没想,到了振华门口,我就想等您出来。周六补课其实您未必会来,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等。”

她将橘子上的白色筋膜小心地撕下来,用皮垫着,掰了几瓣放在俞丹面前,剩下的,自己连着筋膜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地继续说。

“我都忘了在小卖部等的时候在想什么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见到您要说什么,怎么才能让您把我调回振华。也不是特意要跟着您回家的,但我相信我如果在校门口拦住您,您一定没耐心听我说这些,说不定就当街喊人了,我也是没办法,我觉得只有这样,您才会听我讲话。”

俞丹看她,像看一个外星人。

陈见夏抬起手腕,即便在创可贴遮挡之下,瘀青看上去也十分可怖。

“您别生气,”她笑盈盈的,“我就当用这只手跟您道歉了。刚才没觉得,现在真有点疼了,手指头都不会动了。”

俞丹终于意识到陈见夏不对劲了,虽然还是穿得土里土气,但曾经那个怯怯懦懦的县城小姑娘仿佛被附体了,一颦一笑都不是原来的样子,连带着面容都显得陌生。整个高中两年半,她似乎从来没听见过陈见夏完整地讲过任何一段超过五十个字的话,何况像现在这样,不疾不徐,仿佛一本书刚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