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您跪下也不是抱着委屈的,跪了就跪了,绝对不会记恨您。但是如果您还是记恨我,我可以天天来跪,就算被我爸妈关在家里,我也会在家给您跪着的。”

俞丹声音有些抖:“见夏,你是个本分孩子,不要钻牛角尖,高三压力大,老师理解……”

“俞老师,”陈见夏打断她,“我没钻牛角尖。振华比县一中好,我想回振华,这个想法很正常。”

她看着俞丹的脚背,“别人都说小孩不记事儿,其实我记着的,我记得我妈妈就总说怀儿子辛苦,儿子在肚子里闹妈妈,姑娘就不会。她会让我给她揉脚背,我才那么一丁点儿大,也使不上劲儿,她就是逗我玩。小时候我妈跟我很亲的,但她还是偏心我弟弟。

“现在怎么都亲不起来了。我要是没发现她偏心就好了,可我长大了,长大了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陈见夏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滴下来,她依然笑着,仿佛涌出来的只是汗。

“俞老师,咱们班家长联合起来赶你走的时候,我没有在校长那里说你坏话,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去找校长。当时大家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也这么想,以前你就不喜欢我,所以我的确有过要不要趁机递几句话的念头,但最后我忍住了,就像我妈妈再怎么偏心我弟弟,我也没对她和我弟弟做什么,一码归一码。我为我自己感到骄傲,我是个好人,不管您信不信,我都是个好人。”

俞丹神色有几分难堪,她迅速把责任推了回去:“你什么意思,老师因为这点事报复你?你是因为早恋!”

“只是因为早恋吗?”她深深地看着俞丹,“即便是因为早恋,那至于要把我遣送吗,要毁我前途吗?要在我妈撒泼打我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吗?”

“陈见夏!”俞丹喊了起来。随即卧室里传来她的丈夫翻身下床的声音,他趿拉着鞋奔过来打开了房门,探出头,“怎么了,吵什么?”

陈见夏本以为他是担心学生气到自己的妻子,没想到他是冲俞丹去的:“妈那心脏动不动就忽悠忽悠的,你小点声不行啊?”

他关门时候顺便白了陈见夏一眼。俞丹刚攒起的气势一下就漏干净了,见夏看得出她正在拼命组织语言,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是要说什么。

见夏妈妈以前总说一孕傻三年,其实不止三年,后来的十几年她只记得住儿子,记不住女儿了。

她没给俞丹重新组织好的机会:“俞老师,知识改变命运,我如果没来过振华也就算了,但我明明抓到机会了。您是不是讨厌我,我是不是早恋,都不能剥夺我在振华读书的机会,人生命运就那么几步最关键,您放过我,不要毁了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您自己也有小孩。讨人厌的小孩也有人生。”

俞丹怔怔地看着她。

“我妈妈以前就说我心眼小,凡事都要争,从来不低头认错,但我愿意为读书的机会给您跪下,我不觉得低头有什么屈辱的。今天来的路上,我都不确定能不能碰见您,可是我也不觉得忐忑。我在小卖部等您,望着外面,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终于明白了,人一旦只想做一件大事,不做成就去死,就是使命感。有使命感,心里一点都不慌。这比学习简单多了,比什么都简单。”

陈见夏笑了,那是她十八年来最灿烂的笑容。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简单的事。”

俞丹没说话,因怀孕而浮肿的脸颊让她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倦怠,反而和气些,她的眼睛有些湿润,看向陈见夏的目光融满了不解、嫌憎和心疼,每眨一次眼睛就换一个主题。

厨房门开了,老太太端着一摞碗筷出来,俞丹连忙起身,从客厅角落笨拙地搬起折叠圆桌,陈见夏赶过去帮忙,一起将桌子摆在了客厅中央。俞丹朝她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你留下吃饭吧,一会儿我给你爸打电话。”

“打电话接我回去还是打电话让我留在振华读书?”

“高三该学完的都学完了,其实主要靠自觉,你在哪儿读书不一样?”

陈见夏正在帮忙摆碗筷,放下一双筷子:“老师不一样。”

又放下一双:“同学不一样。”

又放下一双:“二轮复习笔记不一样。月考考题不一样。”

“模拟考难度不一样,押题准确度不一样。”她摆完最后一只碗,“心气儿不一样。”

桌上一共三副碗筷,没有陈见夏的。她并不打算留下。

“好了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俞丹极为不耐烦地打断她,然而语气里多了一丝丝长辈的亲昵,“我去拿双筷子,你再去洗洗手,吃饭。”

俞丹丈夫边吃饭边看《新闻联播》,几乎没说什么话;婆婆自打进门就耷拉着一张脸,连咀嚼的嘴角都是下垂的;只有俞丹时不时张罗:妈,你吃这个,大平,喝点汤,陈见夏,饭不够了自己盛。

俞丹婆婆做饭并不好吃,酱茄子咸了,倒是很下饭,陈见夏紧绷的神经十根断了九根,终于觉得饿,竟然吃得很香。

《新闻联播》结束,饭也快吃完了,俞丹丈夫终于问了一句:你家住哪儿啊,大人来接了吗?

“我是外地生,”陈见夏报了家乡县城的名字,“寄宿,就在学校旁边住。”

意外发现俞丹婆婆和她是同一个县里的人,老家还有不少亲戚至今留在县城,只有她跟着考进省城大学的儿子移居到了这一边。老太太问了几句县城的情况,陈见夏答得很少——她终于明白俞丹为什么从高中入学就不喜欢她了,怕是恨屋及乌——现在自然不敢和老太太套近乎。

她主动帮俞丹洗碗,刷得飞快,俞丹刚把热水壶提过来,她已经刷完了大半。

“水凉不凉啊?”

“没事。”

俞丹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你背着他们跑出来,家里人和学校都急死了,差点报警。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陈见夏不说话。

“太晚了,没有来省城的大巴车,你爸说你家在这边有个表姑还是堂姑,你去那边对付一晚上吧,地址知道吗?我这身子没办法送你。”

陈见夏想听的不是这些。她关了水龙头,扭过脸注视俞丹,许久,俞丹叹了口气。

“你明天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俞丹顿了顿,“礼拜一来上课吧。”

陈见夏转回头继续刷碗,眼泪滴在手背上。

她说,谢谢老师。

原来她真的做了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第四十八章

同学,我找李燃

陈见夏没有去姑姑家住。

课间操那通令她绝望的电话过后,她决意要破釜沉舟,只联系了王南昱。原本他还要在县里待几天的,陈见夏电话一打来,他就开着舅舅借给他探亲用的黑色桑塔纳赶来接她,一路把她送到了振华门口。

陈见夏坐在副驾,虽然是冬天,车座上的凉席坐垫还没撤,王南昱很不好意思地问她是不是久等了,天太冷,他要先把盖在发动机上保暖的棉被撤下来,放进后备箱,然后慢慢等车热起来。

“耽误你时间了。”王南昱说。

“已经麻烦你这么多了,你别这么说。”见夏低着头。

上车后她坐在副驾驶——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在副驾驶,学着电视上的样子系安全带,王南昱笑了,说用不着,我舅说我天生就是开车的料,很安全的。

见夏说你也系上吧,以后都系上。王南昱愣了愣,突然笑了,很高兴的样子,立刻给自己也系上了。

车上他们只说了几句话。

“你要去找你老师?”

“嗯。”

“她不答应怎么办?”

陈见夏面无表情。

“那你找完她住哪儿?”

“我得先找到她,别的没想。”

“那你晚上找我吧。我不住公司宿舍了,我租房子了,跟饶晓婷他们合租的,我跟她打个招呼,你可以来找我们。给我打电话就行。”

“好。”

她拒绝了王南昱陪她一起等,车停在校门口空转费油,没必要。王南昱离开时满满的担心,不断用手在耳边比画“给我打电话”,见夏在小卖部门口目送他的车远去。

他穿着皮衣,戴着耳包,阴天也架着一副飞行员墨镜,见夏忽然想不起来他初中时的样子了,连肯德基服务生的样貌也跟着一并模糊掉了,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会被小学生喊叔叔的年轻男人。

碗也刷完了,见夏穿上羽绒服和防滑靴,俞丹到底还是决定陪她下楼。她轻轻扶着俞丹,楼梯宽度刚刚足够她们两人并行,陈见夏的羽绒服蹭在楼道墙面上,刮得厚厚一层灰。

“俞老师,男孩女孩啊?”

俞丹顿了顿,“你们小孩不懂,现在医院都不让测了。”

陈见夏不相信,求子迫切的人一定会找关系偷偷验B超的,她妈妈就做过,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就算查得再严,只要医院有熟人,总有一扇后门留着的。

人世间铜墙铁壁,总有一扇门。

俞丹又说:“男孩女孩都好。”

她感觉到俞丹被问到之后情绪有些低落,隐隐猜到了结果,生怕哪句话没说对,又让俞丹收回成命,于是也沉默了,楼道里只能听见陈见夏不断召唤感应灯的跺脚声。

“你就不能让着点你弟弟,一家人能偏心到哪儿去,让你说得那么冤屈屈的。”半晌,俞丹找了个话头。

陈见夏不反驳,“俞老师,你以后要做得比我妈妈好。”

俞丹沉默了。她此时更像个普通的阿姨,而不是老师。

见夏在路口招了一辆出租车,俞丹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陈见夏,她没收,从自己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晃了晃,让俞丹安心。“老师我带钱了。”

王南昱走之前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零钱和一张一百元整钞都留给了陈见夏,她没推辞,在小卖部数清楚了,一共一百三十四块五角,打算未来还给他。

车要起步前,俞丹转身往回走,陈见夏摇下后排窗子,朝她喊:“俞老师,您答应我了!我们周一见!”

俞丹转回头,没好气儿,“周一我产检,见不着。”

见夏一愣,笑了,紧接着,她看见俞丹脸上有了今晚第一个也是三年以来面对她的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她不知道这笑容因何而来,只能回以更灿烂的笑。

俞丹说:“陈见夏,你要回来就安分守己,那种家庭好的小男孩没长性、不正经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好好学习。”

半路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车开得很慢,又遇上博物馆主干道封路,几公里的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她远远地看见等在路边的王南昱,人冻得哆哆嗦嗦的,头发被雪盖成了花白。

“你怎么不穿羽绒服啊?”她打量他的皮夹克,“开车不穿也就算了,室外也不穿?”

“这饶晓婷他们卖的货,送我了,说我穿着好看。这不见你吗,穿得精神点。”

陈见夏没接茬,她没戴手套也没戴围巾,总不能把羽绒服脱给他穿。这样想着,忽然记起几年前的雪夜,她摘下化纤围巾系在李燃身上,李燃把脸缩进围巾里,牵起她的手。

她心里一抽。这样家庭的小孩没长性,不正经,“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可即便长大了,她还是会记得他牵住她的手。

她不信这些大人。她爸爸妈妈,俞丹,他们各有各的苦,没见谁真的活明白。他们凭什么说李燃,他们凭什么说小孩长大了都会苦?

“没落东西吧?”王南昱朝出租车后座瞄了一眼,甩上了车门,“走吧。”

他就租住在临街居民楼的三楼,房子比俞丹家大,有三个卧室,是舅舅朋友的公房,象征性收了点月租。本来是他一个人住,后来饶晓婷知道了,觉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就带着男朋友张军一起住了进来,交三分之一的房租。

“张军跟她分手了,”王南昱轻声说,“你别跟她提张军。”

见夏失笑:“我不记得张军长什么样子了,上学时候都没说过话,我提他干吗。”

“当时还是他俩一起劝我来省城的,”王南昱走在前面,扭头看了一眼见夏,“你记得吗,你去振华读书之后,国庆第一次回家,咱俩在肯德基碰上了。”

见夏点点头。

“当时饶晓婷他们也在,她和张军初中毕业分手了,那几天又好上了,叫我去唱歌喝酒。之前他们就一直劝我一起到省城找找发展机会,我犹豫很久了,那天看见你,就下定决心了。”

陈见夏愣愣地琢磨着他的话,两人已经爬上了三楼,王南昱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手冻僵了,钥匙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陈见夏弯腰去拾,保险门却自己开了。

“回来了?”饶晓婷倚在门框上,室内暖气烧得旺,她只穿了一件宝蓝色吊带睡衣,脚下踩着一双粉色人字拖,陈见夏弯着腰,先看见的就是她鲜红的脚指甲。

见夏朝饶晓婷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饶晓婷瞟了她一眼,越过她朝王南昱笑笑,算是回复。

“见夏,快进门,屋里暖和。”王南昱推着她往屋里走,两人站着换鞋,王南昱的皮鞋好脱,他弯腰帮见夏找拖鞋:“你穿我的拖鞋吧,这双是新的,里面有绒,暖和。鞋大不大?”

见夏摇摇头:“拖鞋大点没关系。”

“你什么都没带吧,我刚等你的时候去旁边小超市买了新的牙刷,牙杯你用玻璃杯对付一下,我还给你买了瓶洗面奶和擦脸的,洗发水你就用我的吧,都差不多。”王南昱从包里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放在客厅的边桌上。

客厅虽然比俞丹家大,但衣服都散乱搭在沙发上,这里一件那里一件,墙角堆满纸箱,定睛一看,餐桌椅背上还挂着一只胸罩,陈见夏连忙收回目光,对王南昱说:“你不用这么客气,我用香皂洗脸就行。”

饶晓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扑哧一笑,斜了他们一眼:“王南昱你什么意思啊,都是同学,她用我洗面奶和护肤品不就行了?我的有毒啊?”

王南昱不理会,陈见夏摸不准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有多要好,也不方便搭茬。饶晓婷不罢休,继续盯着陈见夏发作:“我听说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你怎么不去找你男朋友啊?”

王南昱喝止:“饶晓婷!”

虽然落魄不顺,还不至于谁都能来踩一脚,陈见夏淡淡地看着她:“我爱住哪儿住哪儿。你是租客吧?王南昱是你二房东,他借我住处,需要经过你同意吗?”

饶晓婷也不生气,陈见夏的暗讽对她来说仿佛挠痒痒,不轻不重的。

王南昱打圆场:“见夏,我跟晓婷商量了,虽然有三个屋,但有一个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床,上面堆的都是晓婷店里的货,床上也全是灰。你要不介意,跟晓婷凑合一晚上吧,要实在觉得不习惯不方便,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

陈见夏连忙客气:“不用不用不用,我睡沙发。”

饶晓婷急了:“我让给你半张床不错了,你他妈嫌我臭啊?”

见夏皱眉:“嘴里别不干不净的,上学时候我就烦你这样。”

饶晓婷起身,趿拉着拖鞋朝她过来,王南昱见势不妙,连忙挡在两人中间,饶晓婷开始指着王南昱鼻子骂:“人家高才生不乐意跟我睡,你赶紧领你屋去吧,你不就盼着这天呢吗,你来省城就是为她,现在混得也不错,她哪儿了不起啊,不是也被学校赶回老家去了吗,男朋友也没你孝顺,我要是你得赶紧抓住机会,要不今晚就带你屋里把她给办了吧!”

王南昱扬手就是一巴掌。

巴掌不重,但陈见夏看得心惊胆战,恍惚间有些想起王南昱初中时候的样子了——他毕竟曾经是个混混,上课中间听到楼下一声口哨号令就从书桌里抽出金属指虎套在右手上往楼下冲的打架高手,面对陈见夏时或许憨厚守礼,但从来不是个驯顺乖巧的孩子。

何况他现在也不是孩子了。

饶晓婷没哭,捂着脸倔强地看着王南昱,眼睛明亮异常。

“你把嘴放干净点。”王南昱说完就转身看见夏,他并没因为自己暴戾的一面被喜欢的女孩看到而羞赧,或许这对他来说是非常正常的,并不需要遮掩。

王南昱拿起茶几上的洗漱用品抱去了洗手间,边走边说:“你穿秋衣秋裤睡觉还是换睡衣?我有件大T恤,你能当睡裙穿,是干净的,给你放沙发上了,这房子暖气烧得好,晚上穿太多会热醒。”

他关上洗手间的门:“我先刷牙了,一会儿洗手间让给你。”

客厅里只剩下陈见夏和饶晓婷,见夏往边上靠了靠,她怕饶晓婷的长指甲划花自己的脸。饶晓婷却突然冷笑了一声,放下了手,拿起茶几上的小镜子端详左脸颊,上面一点印子都没有。

“干你娘,”饶晓婷对着镜子轻声咒骂,斜了陈见夏一眼,“你到底住哪屋?”

她就这么翻篇了?见夏不敢置信。

“本来是怕麻烦你才说我睡沙发的,但是我还是和你一起住吧。”她弥补似的说道,“我能去你屋换衣服吗?……你别说,这屋暖气烧得好,还真是有点热。”

她刷牙洗脸后,和王南昱道了晚安,又给爸爸打了电话。这通电话因为妈妈在旁边不断抢电话的咒骂而拖了足有十五分钟,最后她找来饶晓婷在电话边故意说了几句闲话,才让爸爸相信她是和初中女同学住在一起。

不相信也没办法了,大半夜的总不能从县城杀过来。

见夏回到饶晓婷卧室,换上了王南昱的旧T恤,韩流来袭的第一年这种超大款式的衣服就风靡全国,的确可以做睡裙了。她在T恤里面依然穿着内衣防止露点,胸口的骷髅头被撑出小小的起伏。

下面光腿她不自在,穿上秋裤又太傻,正犯难呢,一条纯色紧身打底裤被扔到了她面前,饶晓婷站在卧室门口,一脸嫌弃:“穿这个吧,刚拿的货,新的。穿不下我就没办法了。”

见夏朝她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饶晓婷冷笑:“假×,比上学时还假了。”

陈见夏挨了骂也没生气,她反问饶晓婷:“你喜欢王南昱?”

饶晓婷这才愣住了,少女情态浮现在浓妆的脸上,只是一瞬,又用不耐烦伪装起来:“你问我这话什么意思,他喜欢你,我喜欢他,你比我牛×呗?!”

陈见夏笑了,摇摇头:“王南昱知道你喜欢他吗?来的路上他还跟我说让我别提那个谁,说你正因为分手伤心呢。”

饶晓婷翻了个白眼,把床上堆积成山的衣服挪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给自己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拍拍另一侧的床沿,示意见夏也坐下。

“你会跟王南昱好吗?”饶晓婷单刀直入。

见夏失笑,想都没想就摇头。

饶晓婷嗤笑:“那他真他妈可怜。”

“王南昱没说过喜欢我,我们上学时候没说过话,我……我不想睁眼说瞎话,说什么他肯定不喜欢我之类的话,但我觉得,就冲他这三年没怎么找过我这一点,喜不喜欢我这件事,对他没那么重要。”

陈见夏蓦然发现,经过恋爱之后,她竟也成了感情大师,能说出一些道道来了。

饶晓婷神秘一笑:“他在旅行社交过女朋友的,带的团里面的游客,看对眼了,就好上了。俩人好了半年,在这儿一起住,那女的以前还经常跟我们去KTV唱歌。”

见夏笑了:“所以我说的没错嘛。”

王南昱应该是对她有些念想,她不是傻子,但也只是念想罢了。一个混社会的男生,没拿她当妞泡,尽可能尊重她,让她努力学习争口气——或许是珍重,或许就像她对饶晓婷所说的,没那么在乎。可无论如何,陈见夏也珍重他。是他二话不说开车接上她,沉默地送到振华门口,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们关了灯,躺在狭小的床上,见夏尽可能靠近床边,不想挤到饶晓婷。她忍不住好奇,张军应该也是个高个子吧,一米二的窄床,他和饶晓婷怎么睡得下?

想着想着想到别处去,脸红了。

“欸,”饶晓婷翻个身,脸朝着她,“你跟你男朋友,‘那个’过吗?”

陈见夏这次脸是完全烧得通红:“你胡说什么!”

饶晓婷嗤笑:“不就是谈恋爱吗,有什么的啊,谈恋爱‘那个’很正常啊,王南昱也跟前女友一起住,不睡觉你俩都干什么啊,一起上自习?”

陈见夏懒得和她说:“对,上自习。他送我去补课班。”

“你是找男朋友还是找了个爹啊?”

见夏翻身背对饶晓婷,饶晓婷却来劲了,一个劲儿扒拉她胳膊,“跟我说说,学习好的人在一起都干啥?牵手吗,亲嘴吗?你笑了,亲过吧!都亲了怎么可能没……”

陈见夏坐起身:“我去睡客厅。”

饶晓婷扯着她的后领子将她拽倒:“你挨处分他没帮你吗?你来省城怎么不找他,是不是人家不要你了,你就来找王南昱了?你这女的可真行……”

在饶晓婷的絮叨中,陈见夏渐渐闭上了眼睛。千里奔袭、僵直苦守、壮士断腕……她用意志力屏蔽的疲乏和恐惧终于还是摸回了她的身体里,拉着她无限下坠。

将睡未睡的混沌中,一个念头倏忽闪了过去。

要买个大床,很大的床,和李燃,如果有未来。

周一又是大雪,升旗仪式取消,改为室内广播,学生们鞋底的雪一路化成水,走廊里都是一片片的污渍。张大同拎着拖布走出来,咒骂着擦地,然而每每将班级门口擦干净,总有迟到的学生跑过,再添几个泥脚印,如此反复三四次后,他终于忍不了了,对着视线范围内又闹出来的一双夹棉靴大骂:“没长眼睛啊!那么宽的地儿,非踩我刚擦过的?!”

张大同抬起头,眼前的女生有些面熟。

女生朝他笑笑,说:“你是十四班的吗?麻烦帮我找下李燃。”

正说着,趴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打盹的李燃闻声抬起头,目光穿过敞开的后门,迷蒙了几秒钟。

雪在背后的窗外簌簌落下,少年澄澈的双眼绽放无比灿烂的晴朗。

“陈见夏。”

他轻声念着,笑了。

你有过被爱的感觉吗?

被爱没有爱人好。

要主动去爱。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不是绝望之中等到了爱人驾着七彩祥云来拯救你,是你披荆斩棘奔袭万里,去远远地看他一眼。

爱的世界里没有度量衡,你感受到的一丝一毫都有千钧之重,爱是答案,爱是意义。

陈见夏感受到存在。她存在。

男孩奔向她的动作很慢,一瘸一拐,却毫无保留,仿佛整个春天的花不管不顾朝着她一个人开。

她做到了。

不是随波逐流,不是人云亦云。

她做到了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为自己,为爱人。

从没有过如此笃定的快乐——

小学考了第一个双百;

第一次担任升旗手;

第一次因为乖巧懂事、考第一名被大人从小饭桌叫到大饭桌上说吉利话拜年,而弟弟只能在一旁愤恨地看着;

过年时在奶奶家看《女人不是月亮》,被二婶夸奖“我们小夏长得多像女主角扣儿啊”,于是当女主角扣儿被人污蔑“搞破鞋”,不肯接受肩背草鞋游街的命运,她看得出神,攥紧拳头,心想我也永不屈服;

中考模拟上了县一中分数线;

招生办主任和她说,你被振华看上了;

……

人生中那么多骄傲,那么多瞬间感受到“自我”,没有一个比得上李燃一瘸一拐奔向她的那一刻。

他紧紧搂住她,仿佛要将她摁进自己胸膛里,火热的颈窝贴着她的脸颊,陈见夏忘了走廊里别人的目光,忘了前程远大,泪水淌进他的身体里,突然觉得,世界此刻末日也好,烈火漫过吧,她早就不怕疼。

她仰头看着李燃的脸,还有瞌睡时留在面颊上的红印,头发乱蓬蓬,全是黑的,曾经张扬的红毛早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一双眼睛,依然如狗一样纯净。

我为你下跪过。我为你差点去死。为你。

这是我最骄傲的事。

陈见夏紧紧抱住他。

第四十九章

你喝不喝热巧克力

午休时他们去了体育场。冬季萧索,体育场正中的草皮枯黄凋敝,清静得很。

“你想不想在我石膏上写字?”李燃忽然把宽大的裤脚往上拉了一下,“张大同、许会他们都写了,连我们班主任姜大海都写了,但我把这儿圈起来了。”李燃指了指中间很大的一个空白区域,“这是留给你的。”

陈见夏笑出声,从书包里掏出深色记号笔,想了想,在那个圈里竖着写了两个大字——蠢狗。

李燃丝毫不意外,笑嘻嘻的,像个傻子似的,陈见夏回来了,这份喜悦让他头顶光环,身披翅膀,心中有天使在唱圣歌,看什么都喜欢。

他双手往后一撑,想像往常一样跳到看台上去坐着,因为腿使不上劲,险些摔个跟头,是陈见夏手疾眼快扶住他,勉力将他推了上去,李燃的牛仔裤和水泥台之间摩擦力太大,她几乎将胳膊推脱臼,不小心羽绒服袖口蹭到了瘀青的手腕。

陈见夏脸色一变,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叫出声。

“怎么了?”李燃讶异。

她摇摇头:“没事。”

小时候跟着弟弟看偶像剧,总有个桥段是女主角为了男主角付出很多,要么遍体鳞伤,要么被贱人污蔑,面对一无所知的男主角,她们总会勉强笑笑,说没事。

为什么要忍着呢?她当时气闷,恨铁不成钢——为一个人付出了就要告诉他啊,你妈不讲理,撒钱逼迫我离开你;你爱慕者不讲理,四处抹黑我为了抢到你——为什么不说呢?我为你牺牲了,我好惨,你良心被狗吃了吗还敢误会我?!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歪头凝视她的李燃,诉苦的话半句都说不出口,她的心柔软成一摊水,捞不起成句的抱怨或邀功。

只能轻轻地说,没事。

她絮絮给他讲王晓利,给他讲县一中走廊的雕龙画柱,给他讲弟弟有了喜欢的女同学,死活也不肯离开县城……

李燃穿着灰白相间的羽绒服,脖子上戴着她送给他的化纤围巾,半张脸埋在领口,只留下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好像在听她说话,又好像一丁点都没往心里去,只是看着她,眨都不眨。

“今天返校上课,没人为难你吧?”他问。

早上见过李燃之后,陈见夏赶在预备铃之前回了一班教室。她离开了近一个月,同学见到她自然惊异,不过一班的学生向来少年老成,抽气声寥寥,更多人只用眼神传递讯息,没几个敢跑来八婆的。

于丝丝垂着脸,不和她对视,只是默默让出走道,让她进去。陈见夏那一巴掌被一个月的时间稀释成几十份,薄得仿佛让于丝丝彻底忘记了似的。

只有陆琳琳不出所料,转回头无喜无悲地陈述:“你回来了。”

见夏粲然一笑,把陆琳琳吓了一跳:“嗯,养好病了。”

陆琳琳没给她面子,嗤笑道:“养什么病啊,都传开了——”

“我男朋友嘛,”陈见夏笑得愈发灿烂,“叫李燃,你肯定听说了,是不是很帅?”

陆琳琳惊呆了,嘴半张着,手里的半张卷子轻飘飘落下来,被陈见夏手疾眼快接住了,重新递给她,“有人喜欢我男朋友,看不惯,就跟班主任举报了,我就被送回家教育了,现在放出来了,的确不完全是养病,但现在好了,我回来了。”

她声音不轻不重,确信周围的人都能听得见。

看陆琳琳呆愣着不接卷子,陈见夏起身,弯腰探上前去,将卷子重重拍在了她桌上:“有嚼舌根的尽管继续,我男朋友脾气不好,我脾气也不好,挺小心眼的,既然已经转圈丢人了,就没想跟谁交朋友,死一个算一个。”

陈见夏彻底出了名。

她接了开水的保温杯就那样开着盖子放在桌上,无论陆琳琳还是于丝丝,进出时都小心翼翼,一上午过去,水杯都不再冒热气,依然稳如泰山,一毫米都没移动过。

肝火太旺,没吃早饭也不觉得饿,斗鸡似的,写一会儿卷子就看看四周,谁敢回头窥视陈见夏就直接瞪回去。

课间终于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抬起头,果然是楚天阔。

楚天阔憋着笑:“跟俞老师谈过了?”

见夏笑笑:“嗯,谈了。”

“需要笔记吗?”楚天阔说着回到座位去翻桌洞,拿了一套素净的笔记本递给她,“语文英语详细些,数理化生有点潦草,不过你看应该没问题,不懂的地方问我吧。我也缺了一个星期的课,补得不太全。”

见夏接过来,抬头问他:“去北京面试了?出结果了吗?”

楚天阔笑了:“昨天半夜出来的。彻底确定了,电子邮件和纸质的都收到了。我保送清华了。”

百分百真心实意的笑容在陈见夏的脸上绽放。她没说任何恭喜的话,只是笑,笑着笑着,宠辱不惊的楚天阔也跟着一起笑出声来。

“班长,”见夏揶揄,“你不累吗?这么高兴的事,都不跟同学嘚瑟一下?”

楚天阔沉吟许久,压低了声音,“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吧,这个结果我不意外,但凡事都有万一,我之前有点紧张是怕出岔,幸好一切都挺顺的,所以,没觉得特别开心,更多只是松了口气罢了。”

见夏气笑了:“你也就跟我这么说说吧,跟别人说会被打死。”

楚天阔也乐出声了:“我知道。”

陈见夏摩挲着笔记本,半晌,忍不住询问:“班长,我听说,凌翔茜……”

“茜”字拉了很长音,楚天阔都没什么反应,陈见夏再次抬头,看见楚天阔的脸,那是第一次,她在班长脸上看到了接近于普通人的神情:流动的、颤抖的、无法掩饰的。

陈见夏有些后悔。

她是从陆琳琳那里听说的。陆琳琳这人就一点好,目的明确。她只喜欢学习和八卦,从陈见夏那儿吃了瘪,只是态度上受损,却听见了实实在在的“男朋友”和“被举报”,也不是不满足,于是两堂课过后,她就如常回头跟陈见夏继续八卦别的事情了:也就是凌翔茜的事。

陈见夏在振华接近于隐形人,又是连初中小学熟人都没有的外地生,早恋被抓也不过在一班内部议论议论;凌翔茜是校花,风吹草动都轰动全校。陆琳琳说,在申请校推的保送生与自主招生统一考试中,凌翔茜被教导主任发现作弊,当场清出了考场,此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学校里。

楚天阔丝毫没掩饰那种属于少年人脸上常见,而于他却极为罕见的羞愧和脆弱。

他轻声问:“你跟她认识吧?”

“嗯,之前补课班说过话,”陈见夏道,“怎么?”

楚天阔郑重地看着她,用从未有过的迫切语气说:“见夏,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陈见夏把楚天阔拜托给她的事情在体育场说给李燃听。

“屁,”李燃听到这儿,翻了个大白眼,“我听林杨说了,不知道是谁故意整凌翔茜,往她桌洞里放了资料,她就被教导主任抓了,现在全校妒忌心发狂的女生都在笑话她,她干脆就不上学了。你们班长算个啥,凌翔茜被冤枉得离校出走,他都没种去找她,窝窝囊囊地回教室去接着答题了。现在保送成功了,又想起她来了?在你面前充什么大头蒜!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