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书店因为经营不善,早些年便将一楼位置最佳的门面都分租给了各类电子产品和儿童益智玩具专柜,但三楼以上还是勉强维持住了书店本色。刚回振华那几天,她趁一个周日去看了《查令十字街84号》。这是本书信体小说,不知怎么忽然很红,摆在三楼扶梯口最外侧,螺旋式陈列,高高一厚摞,硬壳精装又很薄,最适合站在店里读,不用花钱。

虽然不难读,每一个字她都认识,陈见夏依然半懂不懂。那本书里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情谊与承诺,战火连绵年代从未见面却书信不断的两位陌生人,不知道彼此的面容,更不知道下一封信会在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来……

她自己收到过的唯一一封挂号信是振华的录取通知书,比招生办的通知晚了一个多月。她家楼下的集体报箱早就锈迹斑斑,外壁贴着通下水道的广告,递信口塞满花花绿绿的劣质传单,那张牛皮纸信封都不屑被放进去,是邮递员打电话让家里人下来签字取走的。因为早知道自己被特招了,所以称不上多大的惊喜。

然而即便书里记录的每封信都很无聊,陈见夏却蓦然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和李燃生在和平年代,省城和县一中只相隔几十公里,她都不曾相信自己会收到他跛着一条腿的来信。

英国。英国是1840年历史书必提的知识点,是照片上漂亮的街景,是她不愿意面对的李燃的牺牲。

李燃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骄傲地凑近她:“说谁两百分呢,我有一次考过四百呢。”

好厉害哦。陈见夏憋着笑,把卷子硬塞到李燃手里,“让你做你就做!”

回宿舍的路上陈见夏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这段时间的代班主任是你们班主任姜老师。许会以前提过,你刚开学就给他递火,差点就死在他手里。”

“海哥啊,”李燃乐了,“海哥很酷。”

李燃很少夸别人酷,见夏好奇,正要追问,李燃忽然想到了什么,走路愈发慢吞吞。

“怎么了?”

“见夏,我听海哥说了,我妈是不是说话挺难听的?”

陈见夏呆住了。

“海哥说我把你坑惨了,太不爷们了,”李燃回避她的目光,“他基本全跟我说了,他说具体老娘儿们吵架也记不住,反正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妈话说得肯定挺不是东西的,你、你别……我之前没提是因为我怕又让你想起来,会难受。”

陈见夏想找些套话圆过去。其实在她心中李燃妈妈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只剩下一个保养得宜、似乎比自己妈妈要年轻许多的轮廓。那几根深深扎进她心里的刺,她一直没有和李燃讲起过,就是怕他难堪。

她比谁都知道父母会让人多难堪。

他们继续并肩默默向前走,到了距离宿舍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灯下。为了防止宿管老师从收发室看到,他们向来在这里道别。

“你快点回家吧。”见夏说。

她没走出两步,李燃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用脸颊蹭着她的头顶。

陈见夏蒙了,第一个念头是,因为考一模,她两天没洗头了。

“见夏,”李燃糯糯地说,“我妈妈就算说了再不是东西的话……”

也是你的妈妈呀,你也没办法。何况哪有说自己妈妈讲话“不是东西”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心中感激,却不敢再让他冒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正要截断他艰难的告白,李燃把后半句说完了:“那也跟我没关系。

“她是她我是我,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她讲话不是东西,你生气你就骂她,我是站你这边的。”李燃说完,一脸卸下负担的愉快,“对不对?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陈见夏挣脱他的怀抱,回头盯了他很久,把愉快少年盯回了战战兢兢、眼神躲闪的样子。

然后笑了。

依稀记得两年前,她鼓起勇气想和他谈那通电话里妈妈和二婶脏话连篇的争执,因为太过羞耻,连具体的指向都不明晰,他却听懂了。

李燃说,我都听见了。

李燃说,你怕啥,一家人也不用一起丢脸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原来是有前瞻性的,是不是未雨绸缪,就等着今天用来堵她嘴呢?陈见夏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她越笑他越紧张,比路灯站得都直。

“腿还疼不疼?”她问。

李燃点头,又摇头,像个傻子。陈见夏笑得更大声,好像完全不在乎宿管老师会不会听见了。

“我陪你去前面路口打车吧。你上车我再走回来。”陈见夏说。

陈见夏一一驳斥了李燃提出的“女孩子自己走夜路不安全”“就几步路我不用你送”等理由,后来干脆扔下他,独自向他往日打车的大十字路口走去。

出租车司机把表朝下一压,掉了个头开走,李燃摇下副驾驶的车窗,把脸几乎扭到一个畸形的角度,努力对着车后面的陈见夏喊:“你进宿舍锁好门给我发短信!”

出租车的尾灯渐渐消失在冬末春初混混沌沌的夜雾中,陈见夏却在十字路口站了很久。

什么时候她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坦然说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不用一起丢人?

什么时候,他们在橙色路灯下小心翼翼的拥抱、克制的悸动和真挚到心口都微微疼痛的爱,不会因为李燃妈妈一句“这种事反正是女生吃亏”而被轻易碾压成如同这迷雾一般无边无际的羞耻?

答案仿佛是清晰的,即便迷雾遮住前路,她已经走惯了,宿舍就在前方,只需要笔直向前,躲开行道树,推开铁门,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

回去学习,宿舍熄灯后,应急台灯的电大概还能撑一个半小时,一点前睡觉,明早六点起床,去食堂吃两个包子一碗小米粥,等待一模成绩,然后是二模,然后是高考……人生路上的迷雾也没什么可怕的。

反正她只知道这一条向前走的路。

第五十一章

不要回头

一模结束后,一班的学生陷入了一种陈见夏几乎从未见过的懈怠之中。虽然上课时依然跟着老师二轮复习,下课也多数留在座位上温习,心不在焉的气氛却在蔓延。

前段时间保送、加分的暗战结束了,终于迎来正正经经的第一次模考,意义非凡,老师判卷也谨慎许多,出分速度没有以往月考那么快,悬而未决的等待让平日心态极佳的同学都多少有些失常,桌上铺着卷子,手里转着笔,眼神却盯着某个地方发直。

楚天阔等几位已经确定保送的学生纷纷默契而识趣地隐匿了自己的存在感。

陈见夏努力地自我对抗,等待就是浪费时间,她逼着自己照常完成每天的模拟卷,虽然每写一道题,总会回忆起一模里相似的类型题——做对了没有呢?没解出来的那道,步骤分能得多少呢?

陈见夏赶在应急台灯最后几下闪烁中完成了数学倒数第二大题的第一问,终于,凌晨一点半,整间宿舍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陈见夏静坐了几秒,身体还算醒着,小脑已经完全罢工了,起身时差点带倒了椅子。她纯靠摸索从书桌抽屉里掏出手电筒,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卫生巾,浑浑噩噩地穿去走廊上厕所。

宿舍为了省电向来只给走廊超远间距地配了瓦数不足的小灯泡,每一盏只能照几步远,最亮的是走廊尽头的洗漱间。她游魂似的飘了几步,隐约听见抽抽嗒嗒的呜咽声,刚适应黑暗不久的双眼渐渐锁定了远处蜷缩成一团的影子。

见夏心脏突突了两下,很快镇定下来。住了好几年了,还能有鬼不成?谁在哭,不是郑家姝就是王娣。她困得不行也憋得不行,没有时间给对方留面子了,于是径直向前,从旁经过。

等她换好卫生巾、用冰冷的水洗干净手,人也清醒多了,出门时候哭的女生已经走了,或许是逃得急,把应急灯和压在下面的几本练习册给落下了。女厕所门口左侧踢脚线上方有个插座,是平日保洁阿姨打扫卫生需要的,偶尔有时候白天忘记给应急灯充电,见夏也会在十一点熄灯后跑来这里偷用插座,甚至因为应急灯线短,厕所味太大,特意备了一个坐垫和一个两米长的插线板。

阴森的走廊外,冬夜的风凄厉呼号,又一次冷空气来袭,雾应该散了。陈见夏弯腰捡起散乱一地的电器和书本,走向郑家姝和王娣那间宿舍门口,将东西一一堆在墙边。正在此时门轻轻地开了,见夏抬头,昏暗如此,还是能看出郑家姝眼睛通红。

要是王娣也就算了,哭的是郑家姝。见夏有些后悔自己多事,还不如装没看见,郑家姝的自尊心会好受些。

转念一想,当初跟着于丝丝故意跑去俞丹办公室门口“问几道题”还探头探脑看她和她妈妈热闹的也有郑家姝一个,见夏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郑家姝在背后说她的坏话都够编一本语文选修教材了,有什么好同情的?

见夏不言语,还剩应急台灯在臂弯里,准备放下就走,线却缠住了她的珊瑚绒睡衣袖口,她垂脸把插头拨弄开,听见郑家姝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

“没事。”

“你困吗?”

见夏已经走出几步,回头看到郑家姝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她想和陈见夏说话。

“我困。”陈见夏说。

然而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她竟翻来覆去睡不着,应急灯没电了也不能继续复习,陈见夏人生第一次瞪着眼睛失眠了。

第二天她一早就趴在桌上睡得酣熟,把代班主任姜大海老师的第一节 语文课完完整整地睡了过去,却没有被叫醒。

见夏以前也偶尔会在课堂拄着下巴打瞌睡,这是第一次睡了个整觉。这本是初中那些校霸特有的张狂,难道她跟于丝丝打完架之后,已经被当成流氓头子了?她看向四周,于丝丝不在座位上,其他人不小心跟她对上眼神,大多没什么异样,不知是不是装的。应该是装的。

陆琳琳对她倒是一如往常。她一直是遇上街头火并也要挤到前线观战的,看热闹从没怕过刀剑无眼。

据常年语文考140的陆琳琳评述,姜大海讲课水平还可以,知识点都带到了,清清楚楚,而且不像俞老师爱絮叨,唯一的缺点是——都什么节骨眼了,还爱讲些“超纲”的内容,文人逸事什么的。

“还都是些不积极不正面的故事,讲也白讲,作文里根本没法用,”陆琳琳面无表情,“要是他能把这些时间也用来讲知识点,水平会更高,活该他带分校十四班。”

陈见夏心想,难怪李燃会说“海哥很酷”。李燃就爱听这些跟考试没关系的胡说八道。她昨晚九点开始复习,直到现在都没开机,天知道小灵通里又堆了多少条短信,超出内存的话,发再多新的也收不到了,得赶紧删些以前的……可是舍不得。什么时候手机能多存点短信呢?

见夏想着想着走神了,发现陆琳琳眯眼睛审视她,迅速转移话题:“姜老师没发现我睡觉吧?”

陆琳琳把纸面上的橡皮屑都吹到地上:“发现了。”

“啊?”

“他冲你走过来了,于丝丝都绷不住要笑了。”只要有机会,陆琳琳一定会搅事。

“不过他看了你一会儿,又接着讲课了,没管。”

见夏困惑,陆琳琳瞟她一眼,因为是从前排扭头过来,很像飞了个白眼——或许就是个白眼。

“你是不是从早自习就睡着了?姜老师一进门就说了,都十八岁这么大的人了,学习靠智力,努力靠自律,有语文题可以问,班里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先找楚天阔,反正他保送了也没事干。”

虽然俞丹也的确是这么管尖子班的,但就这样被姜大海直接讲出来,听着还是微妙。

“哦,还说,除了讲题,也可以去办公室找他谈心,谈啥都行,自己不怕耽误宝贵的学习时间就行,”陆琳琳的声音淹没在第二节 课预备铃里,“姜老师说,‘一模成绩一出来,估计你们都会想找人谈谈,青春期那点事儿嘛——成绩、情窦初开、跟爸妈过不到一块去呗。能谈开,就别想不开。’”

陆琳琳讲八卦是一流的,一脸麻木却绘声绘色,连标点符号都不会落下。

陈见夏在心里自嘲地笑。这个海哥挺好玩的,她的青春期,还真就是“那点事儿”。

上课铃打响,于丝丝回到教室,陈见夏余光看到她演了全套——半途急刹车,在众人目光中刻意踯躅,仿佛同桌是德州电锯杀人狂,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坐下了,并对周围关切担忧的目光报以感激一笑。

有意思吗?陈见夏垂目。她早已不是刚入学时候在医务室被于丝丝这套交际大法蒙得晕头转向的小女孩了,但她还是不明白,于丝丝一直坚持到今天,不累吗?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周围人的同情和喜爱能帮于丝丝加分吗?

懒得理她。陈见夏自打回到振华的那一天起,内心就莫名燃着一团火,觉得自己是女主角。

课间跑操回来,她听见第一批进教室的同学窃窃私语,物理老师已经在看着值日生擦黑板了,讲台桌上赫然一沓卷子。

见夏脚步一滞。

一模的各科成绩陆续出来了。破天荒,理综合竟然是出分最快的。

陈见夏盯着于丝丝发到自己手里的卷子,一眼扫到卷面成绩,一言不发。

物理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特级教师,带了很多届毕业班了,极有经验,卷子发下去后没急着讲题,默默地留了五分钟的时间。他知道除了几个对分数极满意的,其他学生此刻根本没心思听他分析这次一模的出题思路、难度和各班平均分,更不想听他从第一道选择题开始讲卷——每个人都在忙着看自己的扣分项,课堂里嗡嗡嗡满是对题的声音:这题不选C那选什么?这道我跟你步骤写的一样为什么没给我过程分?……

陈见夏面无表情翻着卷子。

和她自己估的差了二十多分。

然后出来的是数学成绩。等到英语课甚至把语文的卷子也一起发了。

除了英语发挥正常,其他每一科都让她不知作何心情。要说失常,还真算不上,不过比预估的低了二十分左右,但若这次真是高考,她已经不知道掉到哪个梯队去了。

竟然连“请选出以下成语中书写无误的一项”和“书写有误的一项”这种低级干扰型的选择题题干都能读错,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陈见夏抱的最后一丝希望是这次一模大家普遍低分,她道听途说过,振华历来喜欢用一模压分来“杀杀学生的锐气”,让他们在二三轮复习中沉下心态不要轻敌。说到底,高考是一场排名赛,名次和志愿博弈比分数重要,还有希望的,还有希望。

晚自习的时候,姜大海拎着一沓排名表走进教室,陈见夏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按厚度随随便便将它四等分,交给第一排的同学往后传:“传到后排不够的互相匀一匀啊,我没数。”

这一次的排名,她和于丝丝近得宛若一对真正的同桌。她听见于丝丝的轻笑声,也感觉到对方侧过脸看了自己好几次,但她无心理会,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以前看过的圣经故事里那个忘了叫什么的圣人在拖家带口离开罪恶之城时,上帝万般嘱托:

不要回头。

姜大海留给一班学生消化这份排名的时间比物理老师还要长,搞不清他是有大智慧还是纯粹在偷懒。终于,懊恼叹息与魂不守舍地敲击计算器的声音渐渐平息,姜大海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副近视镜,用衬衣下摆擦了擦镜片,戴上了。

“一模二模三模都考得好,高考砸了的,有的是。一模二模三模都不好,高考还不错的,也有的是。没考好的庆幸这不是高考吧,审错题的下次认真点,水平不行的就抓紧时间多用功,高兴或者难过,就这一晚上,随便你们怎么笑怎么哭,明天都给我立立整整的,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嗯?都听懂了没有啊,别让我废话第二遍啊!”

说得挺好的。见夏想。是个通透的好老师。

除了他说的道理基本没有人做得到之外。

陈见夏赶在宿舍澡堂关门前冲回去洗了个热水澡,回到宿舍后坐在床边,用在批发市场买的极小功率电吹风慢慢吹干。说是电吹风,热度和风力跟老家亲戚养的大黄狗哈气也差不多,但为了不被宿管老师没收,她这三年都是这么用过来的。发梢还滴水的时候就发会儿呆,吹到半干了就可以把复习资料摊在腿上看,被不争气的吹风机浪费的时间,她也能争分夺秒抢回来。

但今天她吹了很久很久的头发,没看习题册,只是一绺一绺地吹。香格里拉的那个小梳子早就被她妈妈折断后不知扔去哪里了,她回振华后在附近小超市随便买了一把塑料的,冬季只能梳湿发,否则会起静电。李燃倒是很喜欢看她起静电,两人一起踏进必胜客,陈见夏摘下毛线帽时噼啪作响,李燃一定要揉她头顶上立起来那几根毛,揉到她发火,再用手指温柔地将因为静电而紧贴在她脸颊上的额角碎发别到耳后。

陈见夏失踪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在闭眼的瞬间悉数滴在大腿上。

幸好腿上没有书。

她把手机开机,熬过简陋的开机音乐,右上角终于有了信号,等不及将这一瞬间涌入手机的来自李燃的短信翻开,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回宿舍了?”他语气轻松,旁边似乎有电视机在播放球赛。

见夏没说话,也不敢呼吸,怕他听出自己哽咽。

球赛解说的声音迅速就没了,李燃应该是关了电视:“你怎么了?”

“考砸了。”

到底没憋住,陈见夏放声哭出来,边哭边往窗边走,远离不隔音的宿舍门,最后甚至打开衣柜,把头伸进去,将号啕声闷在里面。

李燃静静听着,早已知道这种时刻的陈见夏不需要任何安慰,心疼的同时也感到慰藉,不知不觉中,她一点点地卸下了自尊和防备,像一只小兽,野心勃勃有时,哀痛挫败有时,但总归愿意依偎他,共淋一场雨。

“我去找你吧。”

陈见夏哭够了,把头从柜子里收回来,鼻音糯糯的:“都这么晚了,我出不去了。”

“下次会考好……”李燃把话吞回去,“下次再认真点,你以前不是有次把答题卡涂串行了,但是分数加回去甚至比过去分数还高嘛。这次你哭够了就再分析分析,哪些地方是马虎了,哪些地方是不会做,不会做的就努力练习,马虎的地方更认真,一定能考好的,一模砸了总比高考砸了强,对吧?”

见夏连眼泪都呆滞在腮边了:“你是谁?”

李燃清朗的声音里有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一模很重要,但我也帮不了你别的,万一再说错话惹你生气,那不就更帮倒忙。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我初中那几个学习好的朋友有啥需要注意的——我刚才说得是不是特好?”

陈见夏刚要破涕为笑,猛地收住:“你初中学习好的朋友?”

“林杨!我说林杨!”李燃急得都破音了,“凌翔茜根本没参加一模!”

“我提凌翔茜了吗?”

“陈见夏你有意思吗?你这是诱供!钓鱼!没素质!”

“直钩都能钓上你,活该。”

静默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笑了,李燃问:“高兴点了吗?”

“林杨是能考学年第二的,都是套话,那些道理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陈见夏撇嘴,“他跟我的压力能比吗?”

“他女朋友好像也考砸了,”李燃努力回忆,“他俩都因为保送考试弃考,只能参加高考了,一模砸了压力肯定也很大吧,说不定正后悔呢。”

“余周周?”她做贼似的放低了声音,“他俩真成了?”

“八九不离十吧。”李燃的语气透着一股谜之信心,“反正林杨自己说快了,八九不离十了。”

陈见夏想,果然缺心眼爱和缺心眼交朋友。

挂下电话,陈见夏坐回到书桌前,强迫自己静心做题。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响起来,是一条新短信。

“陈见夏,看楼下。”

见夏站起身,拉开窗帘,望见那个熟悉的、穿着灰蓝色羽绒服的少年,在窄街对面拼命地对她招手,像成了精的跳跳糖,一蹦一蹦跳进她的嘴巴里,给她最温柔的甜蜜爆炸。

她回短信:“神经病!”

“我就来看看你。”

“外面那么冷,快回家!”

“那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看见啦!”

陈见夏的手紧紧贴着胸口,都跳进心里来啦。

她看着李燃试图挑战侧手翻却只成功了翻,摔在雪地上,笑着笑着想到他的腿,胸口的手机却先振动了:“我腿没事儿!”

傻子。陈见夏看着李燃耍宝,越耍越远,最后终于依依不舍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

陈见夏的笑容没有一秒钟消失过。李燃穿过白色的街道,最后一缕哈气隐没于黑暗,她还在笑,肌肉牵着嘴角上扬,再上扬,好像这样就能抵达眼睛,为眼泪改道。

陈见夏推开桌上做了一半的数学卷子,从书包里掏出被压在最底下、已经皱巴巴的名次表,于丝丝的名次仅仅在她下面六行,最后一行是郑家姝。高考当前,振华终于收起了此前按姓氏笔画排名的温情脉脉,直截了当把排名次序和总分列在了惨白表格的左右两侧。

李燃是一汪巧克力糖浆,黄连在里面匆匆一滚,裹得满身甜蜜,然而只消片刻,那苦味便沁出来了,满口满心,顺着眼睛再次流淌出来。

就在几天前,她卡着于丝丝的脖子当众夸下海口,说她们云泥之别;她自信满满地对着试图劝她的楚天阔说,我会考上南大,然后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李燃不会知道她不只是为考砸了而哭。她永远不想告诉他,一模究竟砸出了她内心深处怎样的耻辱。

陈见夏曾经能感觉得到那股力量。

它徘徊于清真寺台阶上空,在她漫长无望的等待的最后一刻直冲而入接管了她的躯壳,让她决绝地用裁纸刀自我了断,韬光养晦,自如撒谎,做交易,守猎物,燃尽十八年积攒的愤懑,烧出了一个张狂归来的、崭新的陈见夏。

现在那股力量在流泻,从她的呜咽声中,从她自我质疑的迷茫双眼,从她不断幻听到自己对着于丝丝与楚天阔羞耻而壮丽的“宣言”的耳朵里……无法阻止地流泻掉。她一身弹孔,早就是个死人了,却好像这一秒才刚刚低头看见。

终于流泻殆尽了。

神明借给软弱的人以无惧的灵魂,让她错觉伸手能够到一线阳光,却偏偏在她至为张狂时重挫其锐气,尽数收回。

走时还切切叮咛,索多玛的罪人不要回头。

第五十二章

燕雀

姜果然是老的辣。

一模过后,一班找姜大海谈心的人排成长队,平日里再怎么成熟冷静,到底还是十八九岁的青少年。代理班主任比家长冷静,比亲班主任看得清,最适合聊天。

陈见夏从语文办公室门口经过,发现了几个和她动机相似的一班同学都在抱着复习资料心怀鬼胎地闲晃,她就知道肯定排不到自己了,排上了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姜大海像那种一眼望见人生尽头的中年人,你问他从这条岔路口往左走二十分钟会走到哪儿,他会说不知道,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正巧更远一点的行政区窗台边,楚天阔正在和一个眼熟的女生说话,陈见夏定睛,是余周周——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气盛的男孩,一看就对楚天阔很不客气。

是传说中的林杨。很快就被余周周轰走了,一步三回头,像丢了魂的小狗,陈见夏隐在柱子后,觉得有一点好笑,也就一点点,想八卦的心思迅速就退却了。

别人的事怎么都盖不过自己心里的苦。

她兜里揣着李燃前几天送给她的MD,戴着耳机,时不时看一眼远处窗台的楚天阔和余周周,路过的人以为她是躲在阴影处听英语听力。

他们聊得比陈见夏想象的久,久到陈见夏真的不知不觉背起了单词,才注意到窗边只剩下楚天阔自己了。他双手插兜站在那里望着外面浅灰色的天幕发呆,像一棵冬天的树,挺拔而萧索。

“班长?”她跑过去。

陈见夏怀里抱着一模的全科卷子,楚天阔低头瞄了一眼:“你这次没发挥好吧,要我给你讲讲吗?”

“你刚在给余周周讲题吗?我都不知道你俩原来这么熟。”见夏想起余周周和另一个女生从一班离开去学文的时候,楚天阔还主动提议要给她们俩办欢送会来着,班委会兴趣缺缺,还是见夏出于同桌一年来对余周周的了解,暗地劝楚天阔,不必勉强面面俱到,余周周恐怕根本不乐意参加。

难道当时自己多管闲事了?见夏正忐忑,楚天阔已经干脆给了答案:“不熟。刚才就是碰见了。她一模也考砸了,名次都跌出文科前五了。文科总共也没多少人。”

“我听说当时她有机会加分的,她要是校推选拔统考的时候没弃考,现在怎么也有二三十分保底了……”见夏止住话头,想起楚天阔被李燃他们诟病就是出于那场考试里对凌翔茜遭遇的迁怒,不禁感叹,她本就不太高的情商现在是彻底被一模的成绩给啃了。

楚天阔破天荒地没有打圆场:“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承担。我也一样。”

见夏心中叹息。楚天阔拜托她去看凌翔茜,第二天只关心她好不好,其余半句都没问——送出去的资料凌翔茜看了吗?有没有原谅他?还会不会回来读书?……

楚天阔声音里透出罕见的疲倦,他转过头看见夏,“别人不理解甚至瞧不上我,我没觉得怎么样……懒得解释。我如果跟他一样也从小有那么高的容错率,轮得到他跟我啰嗦?好烦。”

见夏愣住了。

楚天阔虽然在她面前一贯放松,至多不过带点面对“自己人”的、调皮的嚣张,但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戾气。

窗外层层叠叠的云延展向世界尽头,像凝固的倒置海面,不知什么时候会降落下来,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你生气了?”见夏问。

楚天阔没回答。像个不肯向情绪认输的小孩。看来林杨把他气得不轻——莫非和林杨“八九不离十”的女朋友余周周聊了那么久,是为了反过来气林杨?

她站在班长这边。反正陈见夏对李燃那几个初中狐朋狗友都没什么好印象,他们聚在一起时周边仿佛有一层结界,陈见夏不愿意去碰一鼻子灰,所以连一次破局的尝试也没有过。

“余周周把林杨轰走时我看见了,”见夏笑了,“他走得灰溜溜的,你应该解气了吧?”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楚天阔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话赶话,跟她讲了个故事。”

“有机会也给我讲吧,等你歇够了,”见夏一笑,“那么长的故事,连着讲两遍估计得累个好歹的。”

“我们刚才提到你了,”楚天阔感激地一笑,“我是想起你以前跟我说的话。后劲儿上来了。”

“什么话?”

“你跟我说不用劝你,直接放话考南大,和喜欢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楚天阔目光柔和,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我不如你,我做不到,再来一次,我也做不到。”

这段话不啻于鞭尸。陈见夏低下头掩住表情,怀里的卷子被搂得勒出深深的折痕。

楚天阔拉过她的卷子主动分析。除了见夏发挥正常的英语,数学和理综都被他迅速圈出了几个薄弱模块,他叮嘱她,二轮复习的时候这些知识点要有侧重点地加强。

“你毕竟中间状态断了一阵子,做题量不够。最重要的是,提高心理素质,别再马虎犯低级错误了。”

陈见夏不得不承认,楚天阔的话和前一天李燃跟着林杨照猫画虎讲出来的复习策略差不多。

“作文怎么才45啊……你偏题了?作文我不敢乱指导,”楚天阔叹口气,“你自己要是琢磨明白了就算了,如果不知道错哪儿了,还是去找姜老师分析一下吧,他讲课真的还可以。”

见夏点头:“班长,耽误你时间了。”

楚天阔笑笑,“我保送了,你忘了?”

“但大家都还是想让你正常参加高考冲冲理科状元的,”陈见夏关切,“我听说考了状元进大学之后待遇跟普通学生不一样,而且,振华还有奖金,听说去年咱们文科状元洛枳就拿奖了。”

“对哦,”楚天阔笑得意味不明,“还有钱赚。”

陈见夏站在语文办公室门口,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个灰色阴冷的黎明和她懵懂间踏入的天罗地网。姜大海的办公桌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桌与桌之间的玻璃隔板遮挡了部分视线,陈见夏只能看见姜大海肩膀以上的背影,和站在他对面泣不成声的郑家姝。

郑家姝在一模刚考完那天夜里就在宿舍楼走廊边学边哭,恐怕当时已经预感到结果了。

“你这样不行。”姜大海起身从挂在椅子上的夹克兜里掏烟,看来瘾不小,掏一半觉得不妥,又塞回去了。

“考不好肯定难受,但你这也不是发挥失常,我查了一下,你以前也这水平。”

这算什么话……陈见夏默默后退,她觉得还是不向姜大海讨教作文比较好,李燃喜欢他太正常了,他俩应该去做个亲子鉴定。

“你是这次特别难受,还是以前就难受,因为现在快高考了,撑不住了大崩溃?你跟我说实话,我给你再多安慰鼓励,也得靠你自己下苦功夫把名次往前提,但如果你苦功夫已经下过了,还这样,那就……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虽然是大实话,你都这样了,我说了你肯定受不了。”

已经约等于全说完了。陈见夏腹诽。

果然,郑家姝哭得更凶了。幸好,语文办公室正热闹,来咨询的学生几乎都哭丧着脸,没几个人关心他人喜悲。

“换个思路,你想考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有目标吗?你在振华,又是在一班,老这么垫底肯定难受,但高考是全省范围的竞争,录取率跟报考人数、计划招生都有很大关系,说不定你现在的分数对想考的学校来说绰绰有余呢,那还哭啥。而且报志愿也是门艺术,遇上招生小年,撞大运也不是不可能,你别盯着这张单子了,”他手里那张名次表轻飘飘落在玻璃压板上,“你想没想过啊,你要考哪儿?”

郑家姝只是哭,半句话也不说。

“你是不是没想过啊?”

郑家姝的哭泣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抽噎。

“就是没想过呗。”姜大海毫不留情。

“姜老师,”郑家姝打起哭嗝,“我每天都觉得别人在笑话我。连选班干她们都当着老师面说我成绩不好,不让我当。”

两年多以前于丝丝为了让陈见夏做吃力不讨好的劳动委员而顺手拿郑家姝当枪使,郑家姝这两年却一直在努力和于丝丝搞好关系,现在开始抱怨了?陈见夏心里正冷笑,记忆的海面上突然飘过一只玻璃瓶,里面装着刚开学时她低声下气给于丝丝和李真萍写的求和纸条。

她笑不出来了。再次投向郑家姝的目光里多了一些自己也梳理不清的情绪,像宿舍水管爆了的那天一样,她隔门听见了郑家姝如何讲自己坏话,却不知道她们其实一直都泡在同一片暖气片里。

如果没有遇见过李燃,她这三年还会给于丝丝写多少张小纸条?

姜大海听郑家姝哭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掏出了烟,将烟盒往上颠了两下,一根烟冒头,他直接叼起来却没点燃,就放在嘴里过瘾。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再憋下去要出事。”姜大海半是自言自语,无意往后一瞟,盯上了自以为躲得很好的陈见夏。

“你搁这儿排队呢?”姜大海烟几乎要叼不住了,却又一直没有掉下来,“你倒是说一声啊,吓我一跳。我以为你们班学生都是闷葫芦呢,今天排队过来切瓢,挨个跟我掏心窝子,真有点吃不消。”

他从桌上随便撕了一张原稿纸递给陈见夏:“先领个号。”

陈见夏和双眼血红的郑家姝面面相觑,她没接,欠身鞠躬:“谢谢姜老师,我没事了。”

今天因为暖气出了问题,高三晚自习暂停,放学时天才微微黑,陈见夏接到李燃的电话:“我上午在医院陪我爷爷,下午来上学了。晚上带你去吃那俄国餐厅吧,我听说他们要重新装修了,以后不一定变成什么样了。”

“你在哪儿?”

“我在一楼大厅,宣传栏旁边,你慢慢收,不着急。”

陈见夏顿了顿:“要不还是算了。我想早点回宿舍。”

“学习吗?”

“嗯。”

李燃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比刚才还轻松愉快:“那我送你回宿舍。”

她从二楼外探的栏杆向下看,高高瘦瘦的李燃穿着宽大的连帽卫衣和滑板裤,羽绒服抱在怀里,书包扔在脚边,委顿成一摊,一看就是空的。

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电话里听上去那么开心,空空茫茫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见夏知道他特意跑来上学是为了见她,也知道“请吃饭”是李燃哄人的大招——他被许会那群社会朋友包围就是因为爱请客,他和陈见夏相熟也是因为吃串串、吃西餐……李燃滑头,招数却不多,他被爱的理由很少,一旦某一招有用,就用个没完。其实傻乎乎的。

她快步跑下楼,从宣传板背后绕过去,踮起脚轻轻地蒙住他的眼睛,刚抬到他肩膀,右手直接被他抓住了。

“见夏。”

李燃转过身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他们躲在宣传板后传达室视线的死角,只是静静相互依偎着,陈见夏埋头在他胸口,闻着衣物柔顺剂的香气,忍住了汹涌的泪意。

他那么好,却又那么没有用,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

老街的西餐厅救不了她,他也救不了她。只有二模能救一模,只有新成绩能覆盖旧成绩,只有她自己相信,她才会有拥抱他的勇气。

这勇气里不知为什么掺着一点点恨。

北方的春天像怠惰而不得志的画家,卷着沙尘随手粗暴一笔,风一夜带绿江岸杨柳,匆匆便走。

倒春寒的时候就是二模了。

临考前一天,陈见夏趁周六不停电熬到凌晨三点,第二天八点钟强迫自己起床,左手牙杯右手扶墙,昏头涨脑地往前走,看见一对中年夫妇正在打包行李,一个收捡,一个往塑胶手提袋里装,把不宽的走廊占满了。

“这儿还有空,还能再塞点。”女人把手提袋往地上墩了两下,对男人说,“把那个台灯放进来,你把灯脖子折过去。”

半开的宿舍门里面传出郑家姝的声音:“旁边不是还有空袋子吗,别都挤一个里面,给我灯都挤坏了!”

女人抬头看见陈见夏,连忙用脚把挡路的袋子往墙边踢了踢:“孩子,从这边过,别绊着!”

郑家姝正好抱着满怀杂物出来,看见陈见夏,俩人都愣了愣。

“阿姨,没事,我迈得过去。”见夏朝郑家姝妈妈笑笑。

她就着刺骨的凉水刷牙,每一口都要小心翼翼地把水在嘴里含温一点再漱。冲牙杯的时候郑家姝走进来了,明明立着一排龙头,她破天荒主动拧开了见夏身边的那一个,低头投洗一块小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