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个时候收拾东西?明天就考试了。”见夏问。

“我要回家。”

见夏惊讶地看向她,郑家姝却先去伸手关她的水龙头,埋怨她,“不用了就赶紧关上,别浪费水。”

“回家?”

“对,回我们县读书。我们县二模是下个礼拜,振华是自己出题,我们二模是跟省里统一的卷子。”

郑家姝从来没有这么正常地跟陈见夏说过话,仿佛她们从没发生过任何龃龉,也不见往日拉帮结派鬼鬼祟祟的眼神和小动作。

“为什么回家?”

郑家姝答得迅速:“家里有点事。”

看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家里能有什么事?报纸上每年都有报道,在乎孩子成绩的家长有时恨不得连长辈过世这种事都瞒着高考生,就怕“影响孩子发挥”。

两人心照不宣。陈见夏重新拧开水龙头,继续用通红的手洗杯子,问:“那你还回来吗?”

郑家姝一愣,猛地转头看她。

陈见夏也不自在,解释道:“家里事儿办完了就早点回来吧,因为、因为人家都说振华三模以后会有很多密卷。”

“我让王娣帮我留着,她答应寄给我。”

意思就是不打算回来了。

“高考也在家里考吗?”陈见夏忽然想到什么,“你把学籍都转走了吗?”

郑家姝低头拧抹布,迟迟不肯承认,就等于承认了。

高考报名和体检还没开始,郑家姝如果不转学籍,就还得每次都跑回振华办理;更重要的是,对县中学来说,不转学籍的郑家姝考得再好都跟他们没关系,一定犯硌硬。

陈见夏自己也是经历过一遍的人,心念一转都明白了。

实在没什么话说了,她正琢磨要不要说两句道别的话就回宿舍,搜肠刮肚时,郑家姝关上水龙头,把小抹布递向她:“你要不用这个擦脸吧,干净的。”

陈见夏忘带毛巾了,她是先洗脸后刷牙的,刚刚一直放任被打湿的碎发贴在脑门上自然晾干。

“你让我拿抹布擦脸?”

“这是毛巾!”郑家姝急了,把小方巾抖开,原来方巾的一角还印着Kiki&Coco,“爱用不用,不用拉倒!!!”

陈见夏被喊傻了,过了一会儿,笑了,接过毛巾,郑家姝也笑了。

“姜老师找我爸妈了。我跟他说,有好几次我都想从窗户跳出去,有次都上楼顶了,不敢跳,自己下来了。”

上次在办公室的尴尬碰面,两人都不曾提起,在班里也一如往常像看不见对方似的相处,不料郑家姝自己讲出来了。

陈见夏震惊:“你真的……难道真的想过要……”

郑家姝头摇得像拨浪鼓。

想过吗?或许有,但远没有郑家姝讲给姜大海的那样严重和频繁,她只是哭着哭着,情绪发泄过了头,回过神来才看见姜大海青白的脸色和快要烧到嘴唇的烟头。

陈见夏想到李燃提起过,他的“海哥”几年前带过的一个毕业班里,有学生因为压力过大离家出走,在跳跨江大桥前的最后关头被路过的小轿车司机拦了下来,报纸上轰动了一阵,牵扯到方方面面,振华声誉、应试教育反思……最后费了很大劲才将舆论压下去。

这么大的事,见夏听都没听说过,三届学生一茬人,即便确凿发生过渐渐也会变成传说,最终湮灭。

难怪姜大海对郑家姝上楼顶上晃悠的事情远比对她的成绩重视,迅速找来了她爸妈。起初两夫妇是死活不答应的,甚至想过要给姜大海送礼,求他别让自家孩子“退学”,后来经人提点,这个吊儿郎当的老师只是个代理的,说了不算,还是得找正经班主任。

俞丹正在坐月子,身体还虚弱,然而如见夏所料,俞丹的态度比姜大海还坚决——当然,她讲话比姜大海顺耳不知道多少倍,慢条斯理地做通了郑家姝父母的思想工作。

从一模拖到二模,夫妇两人从批评郑家姝心理素质差到循循善诱“还能不能再坚持坚持”再到批评她这孩子怎么软硬不吃哄不好……终究还是无计可施。

“我中间扛不住了,差点跟他们承认我和姜老师说想跳楼是夸张的。但最后没有,撒谎撒到底了。”

为了防止妈妈随时进洗漱间,郑家姝和陈见夏转移到了二楼的侧楼梯,一同站在楼梯转角用暖气烤手。

“我办好了就直接走了,之前谁也不知道,只有咱班长知道,班长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连王娣都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等我走了,别人怎么说我就听不到了,笑话我跟不上也没关系,反正我听不到了……”郑家姝喃喃,语气中一分低落九分解脱,有种绷断了弦后破罐子破摔的平静,整个人芯子都换了似的。

然而不等见夏心软,她又来劲了:“你知道你因为那事儿退学时候,她们都怎么说你吗,可难听了!尤其是于丝丝,我要是你我把她掐死算了……但我后来服你了。你就跟没听见似的,理直气壮的,你都早恋被抓典型了,我只是回家备考,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在“清白大赛”中获得了优胜,郑家姝回魂了,浑然不知陈见夏正在心里骂她狗改不了吃屎,甩开了郑家姝不知什么时候习惯性挽上的胳膊。

“反正我不想让别人那么说我。”郑家姝说。

见夏反呛:“你自己少在背后嚼别人舌根了?”

郑家姝不服气:“可是早恋就是不好啊!”

陈见夏翻了个大白眼。

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郑家姝还是识趣地走了。上了几步台阶,犹犹豫豫地扭过身看着陈见夏:“早恋真的不好,但我挺佩服你的。可你做得就是不对,但是……但是……”

陈见夏静静等着“但是”后面的话。

“但你胆儿挺大。”郑家姝嗫嚅。

陈见夏示意她:你还是赶紧走吧。

二模第一科语文她完成得很快。主观题没多少修改的余地,至多在空白处尽力填满,说不定能多拿几个踩分点。检查过选择题后,其实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作文难度中规中矩,见夏没太用心,只求不偏题跑题,反正她没文采,本就写不出花来,分数一直在48—54之间徘徊,从没编出过哪怕一次范文。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她毫无理由地抬眼,目光茫然地从黑板上略微褪色的红色校训巡向所有人埋头做题的安静教室。这一刻的心情似曾相识,好像就是在刚入学的摸底考试的时候,上帝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彼时她感觉每个认真做题的人都在发着光,自谦又自负,谁都不服输,连带着彼时自卑胆怯的陈见夏也莫名沸腾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只有安静,冰冷,严肃。

陈见夏忽然想起郑家姝跑上楼梯时的背影,脚步噔噔噔,伴着“妈我来了来了”的大嗓门,渐渐远去。

轻盈得像只脱网麻雀,留了这一屋子鸿鹄。

第五十三章

遥远的相连

见夏呆坐在床上,床边是四张排名表。

一模,两次临时月考,以及最新出炉的二模。

中途王娣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吃枣子,她爸妈从老家带过来的,刚洗好。见夏和她说了几句话,关上门,捧着铁盘坐回到床上,继续看着枣子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噼噼啪啪按出一串倒背如流的号码,嘟了十几声,没人接。

她知道李燃的爷爷病情恶化,从ICU出来没几天,又进去了。这会儿他人恐怕在医院里。

失落是有的。但不知怎么,也有一丝庆幸。还好他没有接。

这段时间李燃虽然经常跑医院,却还是坚持每天放学等她,但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去麦当劳或者必胜客上自习,因为见夏还是觉得他不在自己面前的话学习起来更专心,于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回宿舍那短短的一段路。

李燃说,不差这几个月,那你专心学吧。

虽然在宿舍门口道别时这样说着,拥抱着她的双臂却不肯松开,他用脸颊磨蹭着她的发丝,把扎好的马尾辫都蹭戗毛了,还是不肯松手,即便见夏原本搂着他后背的手都率先放下了。

往大门走了几步,一回头,对上少年寂寞的眼神,她转身大步跑回去,再一次扑进他怀里,踮起脚主动吻了他。

心里涌起温柔的痛意,却同时冒出念头:下一次,不要回头看他了。

交流更多是通过电话。见夏在宿舍学习时会把小灵通电池板抠下来的,睡前才打开,李燃自说自话的短信常常爆掉她内存不足的收件箱,他说着自己做了什么,哪个队又赢了球,爷爷今天精神好多了,海哥今天给你们上课又说什么疯话了吗,你要睡了吗?

我今天能给你打电话吗?

这个电话起初常常打不成。见夏凌晨一两点钟回复的时候,李燃早就睡了。

几次之后,凌晨两点的李燃竟然也醒着,声音倦倦的。

她心疼地说不必,他说,管得着吗你,我乐意。

只是渐渐地,渐渐地,陈见夏穷尽了李燃的安慰鼓励的话语。

终于吵了起来。因为无论李燃怎么说,说什么,绞尽脑汁找角度,统统只能得到陈见夏的一句“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你开心点——你觉得我开心得起来吗?是我主动想不开心的吗?

下次肯定能发挥好——都多少个下次了?

陈见夏你肯定没问题的——你别说了,我没问题还错这么多题?

坚持一下,时间过得很快的,熬过这几个月就好了——你懂什么叫熬吗?高考前这几个月是能熬得下来的吗?你熬就是偶尔来上上课,我熬是用生命熬,是半夜啼血地熬!

那咱们去吃饭?——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了。

一直好声好气哄着的李燃,词穷了。

“那我到底为你做什么你才能好受点?”

当时陈见夏捏着二模的成绩单,整个人都在抖,她眼泪往下滚,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冷静:“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感受。你连学都不用上,你以前还问我考大学是不是为了脱贫,你随随便便就能去英国,我跟你聊成绩,聊高考,我自己都觉得我可笑。”

李燃终于爆炸了。

“不是你可笑,是我闲的,”他语气讥诮,怒极反笑,“我那么多好玩的事不做,每天几个小时窝在快餐店邦邦硬的破沙发座上看你做了三年的卷子,你太好看了,比欧冠都好看,我可太他妈爱看你了。”

他总算让陈见夏回想起了高一开学第一天就开炮把李真萍吓到撒腿就跑的“混混”。他从来都不是个软柿子,只是她捏多了,忘了。

“而且认识你以后我还爱上极限运动了,跳窗可好玩了,你想试试吗?我怎么不学习了,我轮椅都有驾照了,拄拐都能弯道超自行车,怪不得人家都说,得跟学习好的一块玩,近朱者赤了我都。”

陈见夏火力全开:“把你关家里的是你爸妈,逼你跳窗户的也是你爸妈,不用谢我,你瘸了也没改变任何事,李燃,我是靠我自己回到振华的,那个时候我都没靠你,以后也永远不会!”

在李燃沉默的时候,陈见夏挂断了电话。

后来他发了短信。陈见夏是临睡前才看到的,她抱着二模的成绩单哭到快睡着,迷迷糊糊间,还是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橙色屏幕上只有简单诚恳的五个字:见夏,对不起。

陈见夏把枣放在书桌上,对着衣柜上的镜子重梳了一遍马尾,从衣柜拿出外套,想了想,连书包也没背。

她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渐渐远离了振华附近的商业街。孩童们蹲在路边大呼小叫摔画片,小饭馆后门有人往下水道倾倒泔水,倒着倒着被楼上拍打被子的居民喝骂,暮春的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和塑料袋打转。

世界是清晰的,只有她自己被包在一层油膜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差点被地上堆的木料绊倒,才回过神。周围的房子不再是六七层的老居民区,而是平房,或者说曾经是平房——不少人正在加盖。

灰黑色墙壁上一个巨大的红圈,里面写着“拆”字,楼顶却在生长,长出了银闪闪的塑钢架和白亮亮的新墙壁。两棵电线杆中间悬挂着白底横幅,黑字写得七扭八歪,似乎被揪扯过,隐约是和拆迁有关。

见夏决定折返,远离施工现场,一转身,看见了楚天阔。

楚天阔没注意到她。他正蹲在平房的公用水管前面发呆,盯着水龙头下面的红色塑料盆。陈见夏庆幸自己刚才因为呆滞太久,没有第一时间喊他,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穿着拖鞋。显然是住在这里的。

在她要走的瞬间,楚天阔盯着水盆打招呼,“陈见夏。”

见夏愣了愣,走过去,也蹲下了,和他一起盯着那只水盆——原来楚天阔不是在发呆,他在看水龙头滴水。

“这样不走水表,”他说,“虽然我们没分户,但大家都这样做。”

“我知道,”见夏点头,“不急用水的时候,我妈也会往洗碗池里放一个盆,把水龙头拧开一点点,让它往下滴,差不多一下午能接两盆,淘米洗菜,最后冲厕所。”

楚天阔点点头。他俩又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等到红色水盆满了四分之三,楚天阔才拧上水龙头,问:“你怎么在这儿?”

见夏想跟着起身,腿麻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楚天阔拽住了她的胳膊,静待她缓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瞎走的。”她回答。

远处有人大喊,见夏吓了一跳,以为吵架了,再一听发现是要从楼顶上往下抛建材,让下面的人躲远点。楚天阔的表情已经习惯了。

“也不知道盖了能不能算面积,一家盖了所有人都盖。”他自言自语。

“挺正常的。”见夏说。

楚天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个鞋,我也想走走。”

陈见夏的目光从楚天阔身上已经洗得褪色变形的长袖T恤移到他坦然微笑的脸上,忽然觉得自己周身的油膜破掉了,她重新能够听见、看见、呼吸。

楚天阔也扫了一眼自己的T恤,突然笑了。

“你知道吗?高一有一次我和……凌翔茜约好了一起帮合唱比赛选班服、道具和伴奏带什么的,路过一家,那种卖饰品的眼花缭乱的店,叫……阿呀呀?是这个吧?”

见夏点点头。她也鼓起勇气走进去过,仗着店里满满当当全是女孩,混进去也不突兀,好好浏览了一番,最后买了一只上面有两颗红色小樱桃的发绳。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俩去了文具店,你写了她的名字。……她跟我说的。”

“是么?”楚天阔语气温柔,好像很高兴,“对,文具店。我们还去了饰品店,她说冬天嘴巴干,忘带唇油了,想随便买一只。颜色淡淡的,像水蜜桃。刚涂好,下楼梯时候绊了一跤,蹭我衬衫袖子上了。

“以前她说过我校服里面总穿白衬衫,是不是没别的衣服。我说对,就这一件,非常珍贵。她笑得可开心了,以为是玩笑。唇油蹭上去之后,她还说,你完蛋了,唯一一件也毁了。”

陈见夏听着也笑了。

“后来洗掉了吗?”她问。

“还是留了一道印子,很浅,”楚天阔下意识用右手摩挲左胳膊,仿佛唇印还在,“所以我就买了第二件。”

“现在真的有两件了。”他轻声说。

他们呆站了一会儿,各想着各的事。

陈见夏忽然喊道:“班长!”

像是跟她对着干,不远处暴起刺耳的电钻声,淹没了她的哭腔:“我觉得我遭报应了!”

不知道楚天阔究竟听清了没有。他宽和地笑笑,再次指了指自己的鞋,转身快步走了。

陈见夏靠在拴横幅的电线杆上等,楚天阔穿着校服外套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过一场了。她本来就爱哭,最近哭得更多了,即便忘带手机也不会忘带纸巾,外套里一包,裤袋里一摸,又一包。

“班长,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说过大话。我怕说大话会遭报应。”

许久的沉默之后,她再次重复,“班长,我觉得我遭报应了。”

他们都是考了十几年试的人,也都隐约明白,考运是很玄的事情,努力到了某一个阶段,有时会连续不断地发挥失常,越做越错,越错越急。

人急了能发生什么好事。

所以楚天阔没有安慰她,任她讲。

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早恋真的没有好下场?是不是因为她掐于丝丝的脖子?是不是她大言不惭地接受楚天阔和郑家姝夸她勇敢?

是不是她天生不被允许哪怕一刻的放纵和嚣张?

等他们重新走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楚天阔问:“就算你高考真的考砸了,复读,会怎么样呢?”

“不是说很多人第二年还不如第一年吗?”

“没人统计过比率,只因为复读了却还不如不复读的故事,大家会更感兴趣,所以传得更广更邪门而已。”他冷静地答道。

见夏摇头,“万一那个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了呢?一年的时间我耽误不起。”

“你到底是更怕前途不好还是更怕丢人?”楚天阔目光犀利,“于丝丝欺负你你欺负回去,这跟你考不好有什么关系?”

见夏沉默。

“而且,你跟李燃约定了要去同一个城市,到时候高考分出来,就算你考砸了,不够南大的分数线,你就换个别的地方,北京上海学校多的是,反正他都会跟你去,哪个城市没有花钱就能读的学校?他又不会怪你。”

陈见夏停步,很久很久才抬起头,看着楚天阔。

她清晰记得她是如何明媚自信地在窗台前对着楚天阔夸下海口,却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我说的是我。”

为了保送能十拿九稳而置凌翔茜于不顾的楚天阔,静静看着坦然说我只关心自己的陈见夏。

“我明白了。”他说。

楚天阔把她送回到老街,陈见夏才蓦然发现自己刚才竟茫然间走了那么远的路。

道别时,她终于从自己的悲喜中抽离出来一点点,大着胆子问,班长,你记不记得以前跟我讲《挪威的森林》?

楚天阔愣了一会儿,垂下了眼,应该是想起来了。

百分之百的恋爱。爱你所有的弱点、缺陷,爱你内心的黑洞,爱你自私,爱你口不择言,爱被你扎在心口的尖刀。

陈见夏当时听了也无法懂得。她被李燃爱得完全,她的小家子气、喜怒不定,她乱七八糟的家庭剧,她付不起的补课班学费……所以她积极鼓励楚天阔,班长你是九十九分的人了,不要怕被凌翔茜知道你扣了一分啊。

所以她也曾坦然接受楚天阔对她的赞赏。陈见夏你真勇敢,陈见夏你真有种,你们爱得百分百。

当她和楚天阔一起蹲在公共水管前盯着红盆底那对锦鲤戏莲,见夏的嘴里终于涌上一股黏稠的甜味,是凌翔茜家进口巧克力粉的甜,齁甜,卡在喉头。

班长是一步都错不起的人,扣一分都不行。

“班长,我站在你这边。”陈见夏大声地说。

楚天阔沉静地看着她,红了眼圈,一瞬又正常了,仿佛是陈见夏的错觉。他笑了,抬起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要是今天实在没状态复习,就去旁边新华书店看会儿书吧,上四楼,有社科、小说和漫画。”

“那不还是看书。”见夏低落,“我今天一个字也不想读。”

“读点别的。随便拿本名著,读一下原文,不是咱们作文素材大全给总结的梗概和中心思想,是原文。《红与黑》到底写的是什么,《包法利夫人》到底写的是什么,尼采除了‘上帝已死’还说过什么……相信我,真的有用。”

楚天阔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主要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他们都说发泄应该去卡拉OK,可我到现在还没去唱过一次呢,或许那里更好玩吧。”

见夏笑了。

她穿过一楼的卡西欧、步步高专柜,坐扶梯将二三层的教辅书抛在脚下,来到了人很少的四楼。陈见夏背靠书柜,坐在地上,挑了一本叫《魔术快斗》的漫画,一共只有三册,她觉得这个长度应该能看完。一开始有点读不懂,十几页后才捋明白,漫画是要从右往左翻页,每一页也都要从右往左看的,难怪她以前总觉得同桌余周周翻书的顺序很怪,原来都是包了书皮的漫画。

是挺好玩,但也挺幼稚。陈见夏叹口气,她一时改不了阅读习惯,没想到漫画读起来竟会这么累,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着迷的。她站起身,走向社科区,面前整整一柜装帧统一的商务印书馆丛书,壮观极了,直接把她喝退了。

往旁边的柜子一看,离她最近的一册薄薄的三联的书,作者正是楚天阔提过的尼采。

《论道德的谱系》?她翻开序言。

六点多,终于饿了,裤袋里的手机适时振动起来,她以为是李燃,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居然是饶晓婷。她们交换过电话号码,但从没联系过。

“你们学校礼拜天也上课吗?”饶晓婷劈头盖脸地问。

“不上,什么事?”

“咱们初中同学在省城的不少,今天聚一下,王南昱非说也叫上你,我估计你得学习,你好好学习吧!”

陈见夏哭笑不得:“我今天晚上不学习。”

饶晓婷那边僵了一会儿,报了个地址,就在振华旁边老街上的家常菜馆,2号包房,特色菜是熏肉大饼,陈见夏虽没吃过但常路过。

她被服务员领到包房门口的时候里面人吃得正欢,抬头看到陈见夏,都愣了一下,但很快集体起哄,“高才生来了!”

饭店本来就不大,包房是用隔板从大堂硬划出来的,一张圆桌上挤十个人有些局促,见夏坐到了饶晓婷左边,王南昱坐在饶晓婷右边,王南昱刚要跟陈见夏说话,饶晓婷就探身向前将手肘拄在桌边,把陈见夏挡得严严实实。

见夏跟桌上的大部分人在初中都没怎么说过话,有点拘谨,好在他们在她来之前已经喝了几瓶啤酒,早就聊开了,没人在意她。服务员把还在滋滋作响的饼端上来,每张圆饼都四等分,中间是空的,外酥里嫩,油香四溢,见夏学着饶晓婷的样子,夹起桌上的熏肉和黄瓜条蘸甜面酱塞进饼里。

旁边还有一碟葱丝,饶晓婷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没夹。她弄好后,直接把饼放在了王南昱盘子里。桌上的人轰地一下笑开了,这次是真的热烈起哄,跟敷衍陈见夏进门的时候不一样。

王南昱冲他们喊:笑你妈!他快速看了见夏一眼,想把饼还给饶晓婷,可能是看见饶晓婷要杀人的脸色,罢手了,伸筷子去夹葱,再次被饶晓婷用自己的筷子压住了。

“傻×,人家没给你放葱啥意思还不知道啊,”斜对面一个陈见夏至今没想起名字的矮胖男生喊道,“亲的时候有味儿!”

这次陈见夏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低头去咬自己的饼,他们笑得排山倒海,转桌上的玻璃板被拍得直晃悠。陈见夏只和自己爸爸喝过一次啤酒,象征性的,小半杯,不明白这种苦了吧唧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但此刻却忽然想试一试,或许能分到一点点他们的快乐。

但大家仿佛有默契,一开始就给她倒可乐,像初中上学时候一样,将她用无形的隔板挡在了外面。

陈见夏认真听着,仔细端详每一张脸,仿佛和这些同窗是初见——她终于“看见”了他们,看见了生活本身。

在老街班尼路理货的女生说自己刚跳到森马三天就被一个大姐欺负走了,现在在森马对面的卡玛上班,站门口拍手揽客,跟大姐对着喊,回家嗓子疼得口水都咽不下,但没关系,“更咽不下那口气”。

家里有点小门路的男生现在在给领导开车,挤眉弄眼地说:“那孙子大冬天晚上去办事,让老子给他停两条街外,当我不知道他去干啥?自己快活,还他妈嘱咐熄火,省油,给老子冻得蹲在旁边小卖部等了二十分钟!”

其他男生爆笑,说这二十分钟可能是两分钟办事十八分钟抽烟,饶晓婷也跟着哧哧地笑,看陈见夏懵懂,故意大声喊:嘴放干净点人高才生还在呢!

趁他们三三两两开始说小话,女生抱头痛哭,男生吞云吐雾,陈见夏看看时间,轻声对饶晓婷讲:我得回宿舍了。

饶晓婷已经喝趴在桌上了,头一点一点,没理她。

见夏刚要起身,卡玛拍手店最强领掌员突然扔下交心小姐妹,扭头搂上了她的脖子,把号啕的眼泪也均分了过来,边哭边喃喃:陈,陈,那个……

陈见夏心里好受了些。原来同学们也忘了她的名字。

“你记住啊,一定记住,四十多岁的女的——”

女生吸吸鼻子,见夏静等她说完,手机在兜里振动,然而树袋熊沉沉地挂在身上,陈见夏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一个涕泪横流的老同学。

“四十多岁的女的?”她引导女生说下去。

“四十多岁的女的,领儿子来的……”女生神神秘秘,“最舍得买衣服。看见这样的进店,得立刻跟上,你不跟上就让别的导购抢了。”

见夏苦笑,“我记住了。”

“还有!”她迷迷糊糊地盯着陈见夏的脸,“好好学习。学习好就不用打工了,站一天,特累。不想站了。”

见夏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回椅子上趴好。

经过吧台的时候,王南昱正在结账,弯腰跟服务员一起核对塑料筐里剩下的啤酒瓶数,把没喝完的都退掉。虽然脸膛红了,但人还相当清醒,听其他人说是这两年在旅行社拉生意,跟着他舅舅应酬多,练出来了。

“我正好买完单了,你宿舍是不是在附近,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留下来照顾他们吧,都喝多了。”

“他们老是这样,我都习惯了,放心,从来没出过事,”王南昱浑不在意,“反正就几步路,让他们趴会儿,我回来再管。”

正说着,饶晓婷跌跌撞撞从包房跑出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俩。

王南昱眼见饶晓婷要摔,赶紧上前两步去搀,就这个工夫,陈见夏大声说了再见,掀开塑料门帘离开了。

老街依然流光溢彩,牢固到成为都市传说的地砖被无数游客的足迹磨得光滑,路灯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润的暖玉色。陈见夏把电话给李燃打回去,李燃说他刚刚在宿舍楼下。

“我爷爷转出ICU了。”

“那太好了,是好转了吗?”

“也不是。只是能转出来了。在ICU里面只能从小窗看他,他看不见我们,万一……爷爷就只有一个人了。所以一旦可以出来,他就想出来,但也不能进普通病房,还是重症加护,每天只让一个家属陪。这几天都是我。”

陈见夏想为自己向他倾泻出的刻薄和没倾泻出来却清清楚楚浮现在心头的恶意与仇恨道歉。她在他最难过的时刻和他吵架,骂他靠不住,李燃听到了是什么心情呢?

“李燃……”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看你房间关灯了我以为你去洗澡或者买东西了,很快就能回来。你在外面吗?”

“初中同学找我一起吃饭。难得……难得聚一次。”难得个屁,她哪里是爱聚会的人。语言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人,她从小听多了大人这么讲,此刻随口便讲起一样的套话。

但却无数次拒绝李燃一起吃个饭的请求,因为“耽误学习”。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见夏快步跑起来:“我马上就到了,马上,还有一个路口!”

“我上车了,都开到西桥了。”李燃笑了,“你别跑啊,我都听见你喘了。慢慢走,到宿舍告诉我。”

陈见夏回到宿舍,看着窗外路灯照耀下空荡荡的街道,半晌扭亮台灯,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下午刚买的那本薄薄的尼采。

我们还不认识自己。

我们从来不去寻找我们自己。

生命只是体验,此外还跟什么相干?

陈见夏愣愣地看着序言那几行字。

2006年暮春一个平凡的周日,狭小的宿舍角落,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清晰又糊涂地成长着的平凡女生,好像听见了来自遥远时空的召唤声,告诉她,她琐碎生活中所有紧迫、重大而苦痛的难题,都指向同一个母体,分散世界各地的人类一代一代地以不同语言不同方式询问着,询问着。

可那连接太微弱了。母体从来没有回答过。

第五十四章

你的名字

再一次站在俞丹家里,陈见夏仿佛没来过。班委会七个人把客厅塞满了,俞丹婆婆拿出了高矮不一的各种凳子给学生们坐,见夏挑了一把最矮的小马扎,躲在一角,无视了楚天阔递过来的眼色。

她被退回县一中后就不再是劳动委员了,但这次探望即将出月子的班主任,楚天阔还是把她也叫上了。陈见夏知道楚天阔的好心,但楚天阔却不知道陈见夏早就见过这间明亮却略显局促的客厅在冬夜灯光下的样子了。

俞丹若看见她,怕是心里堵得慌,但机会是楚天阔创造的,而她更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她努力听着他们和俞老师说笑。于丝丝等人就是有本事把肉麻的话讲得自自然然,陈见夏根本看不清那包得严实的孩子长什么样,俞丹也怕学生毛手毛脚,没有让他们抱一抱的意思,但大家就是能绕着孩子长得多好看、睡着了是乖、哭了是健康活泼嗓门大有福气等车轱辘话打转二十多分钟,茶几上的水果是拿班费买的,于丝丝和另一个女生洗的,俞丹又分给大家吃,其乐融融。

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好像谁都没说过俞丹坏话,俞丹也从来没怀疑过谁。陈见夏不是看不懂人情世故,然而只背了公式却做不出题,还是只能隐在最远处做盆栽。

她真心为俞丹高兴。之前通过熟人找关系做的B超不准,最后生的是儿子。

她不应该高兴的。她是有弟弟的人,见不得别人为了生儿子努力,但即便感情不深,她总是能回忆起在楼梯间听到俞丹对着电话哭唧唧的哑嗓子,还有误以为又要生女儿时丈夫和婆婆在饭桌上的冷脸……

那样不对。但生了儿子,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呢?俞丹的平静和幸福都写在脸上,婆婆殷勤地给她的学生们搬凳子、招呼大家吃东西的样子和上一次判若两人,谁会拒绝这种幸福?谁会见不得他们都幸福?

这幸福不对劲。但很幸福。

陈见夏正胡思乱想,背后卧室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女孩露出半张脸。见夏猜到是俞丹女儿,但小孩长得快,变化大,她已经没办法和高一时在麦当劳见到的小孩对上号了。何况那惊魂一刻,心都跳出来了,哪有工夫记。

小女孩有点怕生,和见夏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好像很不希望她大惊小怪地喊:呀,俞老师这是不是你女儿呀——等了几秒钟,小孩发现她比自己还呆。

陈见夏的确是呆。好一会儿,她才把楚天阔分到她手里的小橘子递向小姑娘。

小姑娘没接,把门关上了。

陈见夏转回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很轻的开门声,她再把橘子递过去,这一次,小姑娘接过去了。

但她不想吃橘子。她小声说:“姐姐,我想尿尿。”

见夏哑然。他们这一大群人把客厅给堵了,俞丹生性并不热络,不想让学生抱婴儿,也不想让内向的女儿被围在中间难受,结果就是害人家小姑娘憋得够呛。

陈见夏点点头,压低身子去戳楚天阔的后背,轻声问,班长,什么时候走?

楚天阔以为她是着急要跟俞丹私下谈,这本就是他今天特意帮她制造的机会,于是笑着让她少安毋躁。他应和了大家几句,然后迅速抓住了俞丹打哈欠的疲态,站起身。

“俞老师累了吧?大家都很想您,我们今天就是把同学们的心意带到,差不多也该走了,您还是好好休息,过几天学校见!等考完了放松了,我们再来看宝宝!”

大家纷纷起身,因为自带了微机课用的塑料鞋套,省去了挤在大门口穿鞋的时间,鱼贯而出。楚天阔留在最后,对俞丹耳语了几句,俞丹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陈见夏,没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