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说:“你们先走,楚天阔你留一下,我有事单独交代你。陈见夏你也留一下。”

于丝丝即便有再多疑问,也不得不走,磨蹭到最后一个出门,把保险门带上的时候,眼睛还长在陈见夏身上。

正当俞丹皱着眉要数落陈见夏时,陈见夏做的第一件事是弯腰对着她家卧室门说:“你快去。”

小姑娘穿着红色塑料小拖鞋,踩着木地板咚咚咚冲向洗手间,咣当一声带上门。

俞丹愣住了。

“刚才人多,她不好意思出来,憋坏了。”见夏轻声解释。

俞丹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带了些笑意,若有所思半晌,说:“楚天阔跟我说了。你想好了吗,跟家里商量了吗?我帮你往上报一下没问题,材料、面试都得你自己准备。”

看来俞丹是真的累了,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问题一股脑抛了出来。

陈见夏咬着嘴唇,低下头。

四天前,楚天阔忽然趁没人管的自习课把陈见夏叫到行政区的隐蔽处,问她,你想不想去新加坡?

陈见夏想了一会儿,反问:“你是说高二上学期招的那个项目?去年年初不就都招完了吗?”

她记得高二时这个项目引起过一阵讨论。新加坡在国内一些知名中学公开招募预科生,集体培训一年,有九成九的几率进入南洋理工或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学费全免,同时每个月还有生活补助——唯一要履行的义务是,本科毕业后在新加坡工作满五年,但五年不是白打工的,可以获得绿卡进而入籍。

虽然南洋理工和新加坡国立都是很好的大学,但对振华最顶尖那批学生来说,不知为何还是北大清华更有吸引力一点。

何况家长的疑虑更甚:听说是个才运转了一两年的新项目,万一几年后政策变了呢?万一读了一年不守承诺不让进南洋和国立呢,难道退货回来重新高考吗?孩子还那么小,万一在外面遇到危险了、学坏了怎么办?万一不让回国怎么办?违约的话要赔多少钱?守约的话,读书工作满打满算整整十年,谁舍得?

就在观望中,项目遇冷,报名和最后被选走的,大多是理科班的“第二梯队”。

陈见夏当时就没觉得这事儿会跟自己有关。

“我也是偶然听到的消息,具体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去年在国内招的预科生里有退学的,忽然紧急补招了,高三的也有机会。但振华老师不太热衷,二模都结束了,要么不上心,要么直接卖人情给之前落选的人了。咱们一班是代班主任,好多事做不了主,所以姜老师直接把这事儿告诉我了,让我回班里问问有没有想申请的,时间很紧,报了名估计就要面试了。”

她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班长,你没问别人,就跟我一个人说了?!”

“我会说的,就是晚点说,姜老师马上撤了,俞老师还没回来,既然他们两个都不爱管,交给我,我爱先跟谁就跟谁说,自己做个主不过分吧?”楚天阔满口私心一身正气,无耻得极为坦荡大方。

在陈见夏消化扑面而来的信息时,楚天阔认真地补充道:“你如果选上了,就不用参加高考了。南洋理工和新加坡国立,哪个都比南大的国际排名高。就看,你舍不舍得走。”

在俞丹忍不住开口催促的前一秒,陈见夏抬起了头,说,俞老师,我想去。

俞丹哄着怀里的宝宝,女儿从洗手间跑出来,也蹿上沙发,亲昵地靠在了她肩上,歪头看着弟弟。

“准备材料和面试很耽误复习,你要是没选上,参加高考吃亏了,谁都帮不了你。”

陈见夏点头。

“谢谢俞老师。”她和楚天阔异口同声。

来之前楚天阔就和她说过,俞丹爱躲清静,但是不贪,也不势利眼。

陈见夏说我知道。

大人有太多面了,看得她眼晕。还是看自己好,永远是正脸,照不见后脑勺,做再多自私的事情,也不会露出猴屁股。

多亏这几年的住校生活,准备材料里面大多数的证件复印件她宿舍里都备着,包括户口本首页和内页,基本不需要开口朝家里要。从小到大的获奖经历和照片也都因为以前经常陪跑申请校内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完完整整留存在了衣柜底层的文件袋里。

笔试考了两项,英语和数学,难度不高,或许因为是紧急补录,走的是简易流程,很快便迎来面试。

“保送了没事儿干”的楚天阔会偶尔陪陈见夏临阵磨枪练口语,做了几次模拟面试。

他们的鬼鬼祟祟自然引起了于丝丝等人的疑心,连着几次于丝丝借接热水的名义不远不近地跟在陈见夏背后想看她去哪儿,终于见夏忍不了了,直接停步,站在走廊正中央抱胳膊看着于丝丝,反倒是于丝丝尴尬地问:“你怎么不走了?”

“累了,歇会儿。”陈见夏说,“你先走呗,难道你也累了?”

于丝丝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端着满满的保温杯硬着头皮进了水房。

楚天阔用的是新东方托福考试的教材当参考,实际上面试官到底会问什么,他也不知道,有一次两人都卡壳了,一个不知道问什么一个不知道答什么,他难得叹气,不好意思地说,我真怕都是无用功,像俞老师说的一样,耽误你正经复习高考。

“已经都是无用功了,”陈见夏面无表情,“二模以后我根本学不进去。起了这个心思以后,更学不进去了。班长,好赖我自己担着,赖不到你身上,从来没人这么帮过我,我心里都明白。”

楚天阔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接着练吧,你别这样,有点吓人。”

从来没人这么帮过你吗,陈见夏?她听见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在提问。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听见。

面试的前一天晚上,李燃意外消失了,没有任何短信或电话。

陈见夏凌晨两点躺在床上还在默背英文自我介绍。楚天阔让她不要很无趣地只顾着介绍自己的成绩排名和得过什么奖项,也不要说套话,背几个dedicated、strategic thinking、self-driven、confident、openminded就可劲儿往身上套……大人都精着呢,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你是在瞎扯。

“那说什么?”

“就说你自己。”

我自己?夜色温柔,天花板上的节能灯罩上有斑斑点点的印记,都是过去每个夏夜里趋光赴死的蛾虫。她生在五月末,北方夏天短暂,四月有时还会下雪,五月乍暖还寒,听说她出生的前夜,天忽然就热起来了,好像夏天终于决定降临。

于是她叫陈见夏。

这个名字小学时候给她惹过麻烦,小学生致力于给所有人起外号,龅牙的叫龅牙苏,胖的叫猪,戴弱视矫正镜的叫四眼田鸡——虽然没人想过青蛙跟眼镜究竟有什么关系,而什么都不沾、白白瘦瘦的陈见夏得到的名字却最糟糕:下贱陈。

仅仅因为一个人发现她名字倒过来可以这样念,男生们就哄堂大笑。陈见夏气得趴在桌上哭了一堂课,后来就没人这样叫了。男班长还过来安慰她,说你看过刘青云演的《阿呆拜寿》吗?里面的男主角——男主角你知道吧,电影里男女主角肯定都是好人——男主角的口头禅就是“下贱”,他看谁都喊“下贱”,没别的意思的,大家就是觉得好玩,你平时那么正经,他们就更蹬鼻子上脸。

其实陈见夏生气的不是别人说她下贱。小学生没什么女性意识,还没发育的小孩只知道这个词不好,喊的人无所指,听的人也没受侮辱。陈见夏不过是觉得自己最宝贵的、最独特的存在被否定了:她的名字。

她的出生是有故事的。即便弟弟的出生更令所有人欣喜,弟弟的名字至伟更饱含长辈的期望与看重,陈见夏仍然在幼年和少年时代每一个落寞的瞬间想起自己的故事——她的名字是有故事的。

即便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个长辈告诉她的,即便很可能是编造的。

但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出生结束了北方反复无常的寒流,带来了确定无疑的夏天。

地理书上说新加坡永远是夏天。漫长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陈见夏没能保证每个词的发音都足够“纯正”,却仍然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或许是面试官神情中的温和与鼓励让她松弛,她渐渐不再纠结于语法,磕磕绊绊却万分真诚地,向三个完全陌生的人介绍了“我是谁”。

她说完之后才觉得尴尬,不太敢直视面试官,后面几个常规问题都是半垂着头,间或望一下,其中一位颈间戴着蓝色丝巾、华人面孔却一看气质就很“海外”的女老师朝她温柔一笑。

陈见夏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一定会长长久久记得这一抬眼间,世界向她伸来的手。

陈见夏平静地离开学校会议室,轻柔地带上门,很慢很慢地经过行政区宽敞明亮、大片大片的窗。

她看见外面湛蓝的天幕之上大团大团的积云,像心情明朗的小朋友用蜡笔认真涂得满满的最好的天气。今天是周日,每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里的星期天都是晴空万里,晴空之下会发生《记一件难忘的事》。

马上要过十九岁生日了。夏天要来了。

就在这时候,她摸到口袋里的手机。今天她决定开机——开机画面刚过,李燃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李燃——”

“我爷爷去世了。”他说。

第五十五章

海桐

李燃从岩石步道走下来的时候,陈见夏正呆呆望着她从没见过的修剪得圆乎乎的几丛灌木——或者算是乔木?细长水滴状的叶子表面有一层蜡质,泛着油润的光。白色花团小小的,比单瓣丁香还小,藏在叶子里,她是闻到了一股像茉莉一样的香气,循着找了过去,不仔细看就差点错过了。

她问,这是茉莉吗?

其实应该问你好吗,难过吧,想哭就哭吧。

但她不敢看李燃,第一句就结结巴巴问这是什么花,李燃说,好像叫海桐。

他说,火葬场净瞎搞,咱们这儿太冷了,种点松树得了,不应该种这种花,会死的。

“南方才有这种花。”

南方。陈见夏低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爷爷爱养花,家里有植物百科图鉴,”李燃说,“你去的时候没看见吗?”

“我记得。好多,茉莉、君子兰、文竹、一品红……阳台都堆满了。爷爷挨个给我介绍过。”陈见夏点头。“高一时候去餐厅,我就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哪里都去过,你说是因为——”

“因为我爷爷。”

在李燃颤抖的尾音终止前,陈见夏高高地踮起脚搂住了李燃,让他像个小孩一样伏在她的颈窝,温温热热的,是呼吸也是泪水。

她的心皱巴成一团,被浇得潮湿垮塌。陈见夏越是庆幸自己不必去直视那双红通通的眼睛,越是将他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可以突破重重衣物的阻隔,让两颗跳动的心赤裸相见,他沉重的悲伤的无暇顾及的心,和她愧疚惊惶窃喜卑劣的心,是不是可以跳出相同的频率?

“周五爷爷突然清醒了,说不想待在加护病房了,旁边只有护士,自己家里人一个都见不到,我爸就真的把他转移出来了,我还以为他这次又能挺过去了,特别高兴。后来才知道,大人都说,这叫回光返照……爷爷把我一个人留下了,说要跟我单独说说话。

“爷爷找了半天,递给我一个东西,都藏得皱皱巴巴起毛茬了——是个存折。

“我爷爷身体最弱的时候我还在跟他抱怨,说我自己没本事,是个废物,只能靠爸妈,把你扔在了县一中,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靠假装答应家里去留学中介那边学语言,他们才答应让我出门。当时爷爷跟我说,知道自己弱小是好事,你还是个小孩,知道了就比不知道强,知道了以后,才是大人了。”

说完这句,李燃上气不接下气,陈见夏第一次听到他带着奶音和哭腔的颤抖,下意识顺着他后脑勺的毛。

她从没觉得自己如此像一个大人。

李燃的爷爷恐怕是刚住院那会儿就把小金库带在身上了,病得糊涂时到处藏,清醒了却找不到了,病床底下左摸摸右摸摸,这件衣服那件衣服口袋全翻空,翻不到,急了。李燃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几乎把病房里所有东西都在老人眼前晃了一遍,最后才在爷爷住院时穿的羽绒服内袋里发现了已经打卷的存折。

找到的时候,老头儿终于笑了,因为肺部扩散,笑声像风箱。他眼睛已经看不清,摸索着拉过李燃的胳膊,用最大的力气包着他的手,让他一定要攥紧。爷爷躺的时间太久,已经肌肉萎缩了,手指骨节都凸出来,硌得他疼。

陈见夏想起自己家。妈妈曾经因为她爷爷去世前单独找二叔和大辉哥说话,坚信老人临终前一定会有体己交给偏心的孩子,可能是存折,可能是以前打的金戒指金镯子;本来是无从证实的事,因为二婶有意跟亲戚们透口风说郑玉清拼了个儿子还是没被爷爷认可,愈发显得真实,口水仗打了不知道多少轮,都是陈见夏成长的背景音。

李燃家里不同。爷爷做了一辈子邮差,体己钱总共能有多少,事业成功的儿子儿媳定然看不上,传给唯一的、最爱的孙子,不会有谁计较老人最后的一点任性。

“他疼你,给你零花钱。”见夏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捋顺他后脑勺翘起来的发丝。

“不是零花钱。”

李燃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陈见夏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心跳如鼓,她被某种预感压住了视线,压得死死的,粘在海桐花上、鞋子上、步道石上,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是为了让我自己选,”李燃抹了一把脸,清了清鼻音,坚定地说,“他说我爸断我粮逼我出去读书是耍流氓,存折里的钱不多,八万块,三本大学学费可能贵一点,但学费生活费往返交通加一起……怎么都贵不过八万块吧?爷爷说,只有当两条路我都能走,都有人支持,那我的选择才是自己真正想选的……见夏,爷爷都知道,爷爷知道我想和你一起去南京。”

陈见夏宛如被施了咒,小小白白的海桐花里似乎藏了世间万象,香得让人失去神志。

“……见夏?”

无边的沉默让李燃有些慌神,他伸出手想拉她。

“我不会再拖累你了。之前吵架的时候你骂我,说我反正还能去英国读书,有家里人兜底,不能理解你考不好的心情——其实我明白的,虽然只有一点点明白,但我可以做决定了,不光是靠爷爷给的钱,我上大学以后自由了,也能想方设法赚一些的,还有……你别因为我说这些有压力,好像我因为你跟家里闹翻了你承担多大责任似的,没有的,不会的,我爸也不是不变通的人,从小到大我跟他逆反惯了,就这次闹得大一点而已,没事的,到时候我都登记入校了,他还能怎样,说不定以后还会去南京投资一些小产业,不是不能缓和关系的……”

李燃语无伦次,乱刀剖出一颗心,只要陈见夏抬起头就能看见,血淋淋地冒着热气。

就在这时,李燃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嗯了几声挂断。

“中午要请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吃宴,我得回去找我家里人了。他们包了两辆大巴车回市中心,反正来参加葬礼的好多互相不认识,你跟我们一起——”

陈见夏按下他指着远处的手臂:“我坐公交,倒一趟直接到校门口,换乘就在同一站,都不用走路。你别管我了。”

“可是……”

电话又响起来。葬礼上的家属往往没有时间悲伤,最要紧的是张罗好来宾,李燃虽然还是个高中生,忽然跑不见了也不像话。陈见夏把他往前推,李燃没办法,一边举着电话一边往告别厅的方向跑。

跑了几步,他停下来,转过身:“见夏,谢谢你过来。”

“不是应该的吗?”陈见夏沉下语气嗔怪,“快去忙吧,家里人找你呢!”

“你回学校了告诉我!”

“知道了!”

“爷爷也会高兴的,你能来送他。”

陈见夏咬着嘴唇,“是我应该的。”

李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见夏依稀记得自己爷爷和外公的葬礼流程,家属从清晨迎接前来祭奠的亲友、家门口举行繁简不一的仪式、集体出发、等待遗体告别、挑选骨灰盒、等待火化、装殓骨灰……一切都要在正午十二点前结束,看似短短一上午,也能将人耗得心力交瘁,孝子贤孙们跪了起,起了跪,整个殡仪馆许多个告别厅时间表排得满满,哀乐不停,上演一场又一场紧锣密鼓的伤心。

停灵三日,出殡是周三,她理应去上学的,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机会进入告别厅瞻仰李燃爷爷的仪容,还是特意请了病假,早上五点半天将将亮就已经站在公交站等首班车,站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江北城郊的市立火葬场。

李燃终于抽身来见她,她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暮春北方的早晨还是很冷,花坛台阶湿漉漉的,有露水,坐久了裤子也浸湿了,彻骨的寒。

这些苦是她自己找的。我应该的。她想。

李燃的好,像汹涌的浪头将她卷进了负罪的海洋,哀乐中静坐几小时吃的苦头不过是海中浮木,她紧紧地抱着,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

你别这么好了,我求求你。

我快要恨你了。

“李燃!”

他回过身,她终于敢隔着远远的距离直视他通红的温柔的眼睛。

“我答应你一件事吧。”

“什么事?”

“什么事都行!”

真的,什么事情都可以。

如果老天爷让你说,别走,我们一起去南京——如果你说。

李燃迷惑地望着她,“见夏,你怎么了?”

陈见夏不说话。良久,李燃终于还是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当作她词不达意的安慰了,含着眼泪一笑。

“好,我想想。你别反悔。”

“我……我不会的。”

少年爽朗一笑,像是在笑她冒傻气,擦了擦眼睛,转身跑掉了。

陈见夏握着吊环随着公交车左右摇晃,太阳应该在天空正中,街上的每个人都被照得无所遁形,影子盖不住脚,车窗外明亮得让她眼眶发酸。

她接到了楚天阔的短信。

“恭喜。你得开始准备材料了。”

新的一周开始了。

陈见夏将楚天阔转交的清单资料都小心复印了两份,花了一整天核对每一项的中英文填写,又将户口本、身份证、学生证原件复印件彩色扫描件放在同一整理夹中妥帖保存。上周末爸爸到省城,从老旧公文包里掏出刚在县分所打出来的工资卡银行流水和申请冻结三个月的五万元固定存款证明,郑重地仿佛把未来也一起递到了陈见夏掌心。

“我妈怎么说?”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检查着银行证明,一边轻描淡写地问。

“没跟她说那么细,就说你提前考上国外的大学了,不用自己家花钱,学校在国际上跟北大清华地位差不多。”

见夏顿了顿,“没说我要走多久?”

“先不用说,办完了再告诉她,不影响。”

爸爸神情非常坦然,并不像是因为担忧见夏的妈妈会舍不得孩子而撒了什么善意的谎言——陈见夏可以免费出去读大学,这是一件大事,也是好事,就应该这么办,这是顺应常理和习惯的决定,不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是爸爸作为一家之主的决定,无须和家里见识短浅的那口子商量。

陈见夏完全赞同父亲的行为,她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妈妈的确是缠杂不清的人,这一年来更是因为见夏方方面面的忤逆而有些恨她——这世界上有不盼着孩子好的母亲吗?或许有。妈妈甚至未必意识得到自己是恨着女儿的,她要的不是她好,是她乖。

但,就真的一丁点都不商量吗?

陈见夏愣愣地看着,父亲坐在她的书桌前,眯着眼读她填好的表,浸在阳光下,若不是空气里的浮尘飘动,一切仿佛静止了。

她想起从小到大的饭桌上,爸爸也是这样读着报纸,微微眯着眼睛,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只有妈妈在讲话、忙碌、张罗、和孩子吵架。到处都是她的声音——奶奶家老房子争夺战、二叔二婶究竟有没有私吞存折和金镯子、女儿早恋不要脸……到处都是她的声音。

然而她的爸爸,沉默的、偶尔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和无奈的男人,隐在一切背后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儿不用跟你妈商量。

爸爸放下表格,微笑着说,小夏出息了,比你弟弟强。

陈见夏顿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刚刚得到了从记事起便噘着嘴巴哭闹不休、孜孜以求的那句肯定,轻而易举地。

在她已经不想要之后。

第五十六章

我们去南京

星期天的下午,陈见夏按照饶晓婷的短信指示,在博物馆站下了车。

陈见夏很少往北城走。虽然相比旅游氛围浓郁的老街,这里才是省市政府机构所在的最繁华的市中心,车水马龙,百货商场林立,还有北方城市因为冬季寒冷和历史遗留防空洞而四通八达、蓬勃发展的地下商业街。

饶晓婷的店就在人防国贸地下商业街,陈见夏从博物馆对面的过街通道下去,地下城人头攒动,长得一眼望不见头。她左右辨认了一下门牌号的增减方向,向左转,很快找到了372-2号摊位。

确切应该说是在临近344号铺面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听见了饶晓婷的尖嗓门,前方围了一群人,将并不宽的地下商业街堵住了。

“这牛仔坎肩不是你去批发市场赵丽芳那儿拿的我他妈跟你姓!亏我喊你声姐,你比我大了快两轮了,当我妈都够岁数了,卖货多少年了,你不知道规矩?你蒙谁呢你,那么大岁数不要脸,还他妈说是撞货?你那就叫跟货!我都问过赵丽芳了,她说昨天早上跟她那儿拿货那女的烫个鸡窝头短发,说自己是华联商厦的,所以她才敢把货给你的!……操你大爷……”

饶晓婷声嘶力竭,但当陈见夏跑到身边去扶她时候,才发现力竭是假象,她显然可以一战、再战、再再战。

鸡窝头短发家的店面比饶晓婷的大两倍,店员也更多,浩浩荡荡围上来,气势相当唬人。陈见夏不知道应该劝还是应该帮,她人虽到位了,依然和固体空气没区别,这阵仗让她瑟缩。

饶晓婷笑了,从屁股兜摸出一把小刀,用牙拽掉牛皮封套,朝着对面比画起来,“人多就牛×啊?带走一个是一个,看看你们家谁倒霉,留点力气哭丧啊!来啊!试试!”

陈见夏大脑空白,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拽饶晓婷的胳膊,她真情实感的惊惶让饶晓婷看上去疯得更实在了,人群哗一下散开,一旁似笑非笑抱膀子看热闹的保安都变了脸色,从后面把饶晓婷拦腰抱起来扯走,小刀也被夺下,饶晓婷依然张牙舞爪对着空气踢打,还有一脚踹在了陈见夏小臂上。

还好是脚尖碰到的,并不疼。

最终饶晓婷拿回了鸡窝头短发家所有的牛仔坎肩,以每件三十二的价格。陈见夏蹲在地上一起数,帮着她将每一套坎肩外面套上塑料蒙尘布,最后饶晓婷将坎肩收入麻袋,嚼着泡泡糖问:“你来干吗?”

明明短信里都说好了的。陈见夏皱眉,就知道来找饶晓婷一定会受点窝囊气。

“看看你,”陈见夏冷淡,“然后就回去念书了。”

“不买东西啊?”饶晓婷火上浇油,“看看呗,全都有你的码。”

“不用了。”

“别啊,看看呗,”饶晓婷故意将所有塑料模特的身体和脸都踢向她,“你不是来看漂亮衣服的吗,女的爱漂亮有啥不好意思说的啊?爱美俩字儿烫嘴啊?”

陈见夏霍然起身,“饶晓婷你有毛病吗!”

她正要往外走,被饶晓婷一把拉住,对方反而走在了她前面,朝旁边店铺的一位胖大嫂喊:“付姐,帮我看下店,去个厕所!”

饶晓婷拽着陈见夏到了简陋的洗手间,抬起水龙头说,洗洗吧,这些货可他妈脏了,一股汽油味,不赶紧洗就洗不掉了。

陈见夏这才看见灰扑扑的手心,掌纹都成一道道黑线了。

“你以后去外面买衣服,别以为是新的就直接穿,最好洗一水,怕洗坏了也最好晒晒,拍打拍打,专卖店的也一样,什么森马班尼路,拿货的工厂都一样。”

男女共用的洗手池中间有一块脏不拉叽的小香皂,估计是这里商户公用的,陈见夏一边细细地搓手,一边忍不住端详饶晓婷,她热心解读服装业内幕的样子和刚刚同归于尽的疯婆子判若两人,好像几分钟前也并没讥讽过自己,都是陈见夏的幻觉。

“你怎么想的,怎么能随身带刀,多危险啊。”她忍不住劝。

饶晓婷嗤笑:“批发市场买的藏刀,假的,都没开刃,刀身还没有手指头长,吓唬人用的。在这儿混,今天你一次,明天别人就敢骑你头上拉屎,欺负不死你。”

见夏心里发毛,若是自己来这里做生意,怕是半天都待不下去的,不光是她,就是于丝丝来了,也一样哭鼻子。同一座城市里潜行着不同的生 活轨道。

“生意好吗?”见夏客套。

饶晓婷翻白眼:“洗完了就赶紧的,少废话,我还得回店里呢,别磨蹭!”

店的面积不大,门口有四个塑料模特,三面墙挂满了饶晓婷自己搭好的成套服装,只有最里面用隔板搭出了一个两平米不到的小库房,兼作顾客的换衣间,刚才收回来的坎肩都堆在里面。

店里只有两只小马扎,见夏坐着看饶晓婷卖货。她以为两人讲价已经讲到急赤白脸了,顾客拔腿就走,饶晓婷倚在模特上看了一会儿,忽然一脸不耐烦地朝着远处大喊:八十就八十,拿走,赶紧拿走!

顾客回来了,一脸不情不愿,饶晓婷也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钱货两讫,人刚出门,她呸了一口:“穷×。”

然后欢天喜地地问陈见夏:“十一点半了,吃午饭吧,你吃不吃冷面?”

“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啊,”饶晓婷诧异,“拿货价才二十,最低四十我就卖,八十不错了!”

“我看你脸色那么差……”

“我要是脸色好,那女的心情就更差了,肯定觉得自己买贵了。哎呀你学你的习吧,说再多你也听不懂,烦不烦哪!吃不吃冷面?或者麻辣烫?我要去买饭。”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吧。”

见夏像帮家里大人看杂货店的小学生,揣着手端坐在小马扎上,偶有顾客进来看,她都乖乖说,老板不在,老板马上回来,你一会儿回来逛吧……要不……那件八十要不要试试?桑蚕丝的,不买别摸!

当然一件都没卖掉,饶晓婷和她支起小桌板,头碰头吃麻辣烫,见夏辣得不断擤鼻涕,饶晓婷不抬眼,问,你看好没有,想试哪件?

见夏忸怩了一下,指着墙:“这件,这件,还有那件……那件裙子现在去南方能穿吗,冷不冷?”

饶晓婷揶揄:“不是没兴趣吗,挑得挺起劲。”

见夏摸清了她的性子,直来直去方能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大方点头,“我短信不都跟你说了吗,我要出去玩,想打扮得漂亮点,你帮忙搭几套衣服,我着急收行李。”

顿了顿,补充道:“你能不能成本价给我?加价别加得太离谱。”

饶晓婷大笑,被辣油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齐飞。她一边扯卷纸一边问:“你还没说呢,都快高考了,你去哪儿玩啊?”

陈见夏盯着条纹裙子,说,去南京。

“南京?”饶晓婷不解。

李燃在爷爷头七过后回校上课了,正儿八经开始抱佛脚,小心翼翼地问见夏,你状态好点了吗,我们能一起去必胜客学习吗?

“一起去必胜客学习”……陈见夏放学时盯着短信,读了好几遍,不敢相信这是李燃讲出来的话,她扑哧笑出来,然后感觉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又往下坠了一点,把嘴角也扯了下来。

她回复:好。

放学后李燃倚坐在栏杆上等她。瘦了一大圈,棱角更清晰了,有了几分落拓的气质;他原本就高,宽大的外套松松垮垮的,左袖上别着黑布,上面一小块红。

他突然像个大人了。

陈见夏停步,静静看着他的侧脸,有风吹过,她蓦然发现李燃的头发长长了,竟有一瞬间想不起曾经他是怎么顶着一脑袋毛刺和血糊糊的脸闯进了她的世界。见夏心里涨满了温柔,溢出来,充盈了身体,四肢都软软的,好像要跪倒在初夏的风里。

李燃惊醒一般转过来看着她,双手还插在口袋里,直接跳下来,有点故意耍帅的样子,朝她笑。

“去学习啊!”他说。

学你个头啊都快三模了,陈见夏在心里喊,喊完了又小声说,李燃,我喜欢你。

李燃说咱们先去老西餐厅吃罐牛罐羊吧,虽然不好吃但好久没去了,我第一次好好请你吃饭就在那儿吧?她说对,走,去。

李燃说你记不记得说过十年后再来看小天使的翅膀?见夏说记得,十年后再来。

李燃说必胜客店员都快认识我们了吧,你每次来都点香草凤尾虾然后做卷子,服务员会不会以为这玩意儿补脑啊,这些虾都是去头的,补不了的。陈见夏说,你再不做卷子,我把你头摘下来。

李燃在宿舍门口说,快回去吧——陈见夏,你亲亲我。

陈见夏踮起脚,双手紧张地攥着他外套的领子,仿佛是第一次吻他,吻不准,亲在了嘴角;脚跟落下、人也落下的一瞬间,又被李燃单手揽着腰捞了起来,低头温柔地噙住。

“明天还一起学习吗?”

见夏说:“好。”

她看到李燃一霎的诧异和困惑。但他还是说:“明天见。”

第二天也如此,第三天也如此,第四天也如此。

陈见夏发现李燃其实很会学习,至少很有目的性,他迅速舍弃了自己短时间无法企及的难题,拣选出分值高又容易上手的类型题单独练习,并没如见夏所预料的那样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竟是条猎犬。

李燃皱眉用笔尖点着纸面,点点点,忽然抬头看她,把正叼着吸管观察他的陈见夏吓了一跳。

“嗯?”

“你不学习吗?”李燃问。

陈见夏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半边桌面,卷子明明摊开了啊。

“你怎么了?”李燃接着问。

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是爸爸,见夏一慌,没抓稳,又摔在了地砖上,后盖和电池板滑出去很远。李燃帮她捡起来,组装好,重新开机后递回她手里,望着她:“你怎么了?”他第二次问。

见夏打完电话回来,李燃正在玩她的小兔子笔袋,见夏夺过来,瞪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笔袋的拉链。她一晚上都没有拉开过笔袋的拉链。

从必胜客出来,他们走回宿舍,偷偷牵了一会儿手。见夏小步地跳跃着,蹦进路灯的光里,不小心挣脱了李燃的手。

李燃站在暖橙色灯光洒下的大伞边缘,没有走进来。见夏听见少年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些羞怯和悲伤。

“你记不记得说过答应我一件事?”

“我记得。”

她疑惑地回头,李燃的表情隐没在黑夜里。

“要不要去南京玩?”

“为什么?!”

“……也是,这个时候出去玩,耽误学习。而且以后上学了,自然就去了。”

见夏沉默了。李燃轻声问:“你怕发挥不好,去不了南大吗?是我不会说话。”

李燃也走进灯光里,见夏抬眼看见间他眉目中满是温柔的询问,那个留寸头的闯入世界的少年形象更模糊了——肆意妄为、牙尖嘴利不留情面的男孩,从不在乎自己讲话伤不伤人的男孩。

“咱们去吧!”陈见夏大声说,“我们老师说了,复习到这个程度,不差这几天了,心态比做题更重要,我要是能去……能提前去南京看看,可能会激励自己!”

无比响亮。声音越大越真诚吗?

“吃完了没?想什么呢你?”饶晓婷问,见夏从恍神中醒来。

饶晓婷系上麻辣烫的塑料袋放在不碍事的角落,拽了张卷纸擤鼻涕,然后准确无误地将陈见夏刚刚指过的每件衣服都用三爪挑杆从墙上勾了下来,全部堆在刚才坐着的小马扎上,朝门帘后的库房努了努下巴,“中午吃饭逛街的人少,你赶紧试,别耽误我下午卖货!”

见夏穿着牛仔色衬衫出来,疑惑:“是不是长了点?”

饶晓婷撇撇嘴,伸手把她系上的最后一颗扣子解开了,揪起下摆在腰上打了个结,毫不留情,“土不死你。”

陈见夏来之前就做好了被饶晓婷煎烤烹炸的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被刺激到了,想起高一刚开学不久,她听见于丝丝和李真萍笑话她穿肉色短丝袜配凉鞋,深肉色袜口在脚脖子处勒出一个圈,“啧啧啧”。

她回宿舍就扔掉了自己带来的三双夏季短袜,穿起秋天的人造革小皮鞋,做课间操的时候于丝丝眼神朝下瞄了一眼,笑了。这次她又笑什么,陈见夏直到今天也没有答案,仿佛扔掉袜子只是去掉了一个错误选项,却还是答不对。

她红着脸,问饶晓婷:“下午几点顾客比较多?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还能多试几件吗?你们几点关门,晚上你有别的事吗?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去剪个时髦一点的头发?不要染颜色,你这种太过了,就、就剪个刘海就行,出去玩的时候我想把头发散下来,有刘海会不会好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