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晓婷听傻了,仿佛面前是个陌生人。

饶晓婷热情地帮她打扮,部分是想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借机教训教训曾经班里的“高才生”,部分是真心在促成见夏和男朋友,好让她离王南昱远一点。但见夏还是感到了一股热乎气儿,她们也许在任何一个话题上都永远说不到一块去,做不成朋友,但饶晓婷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而起的好意、仗义,都让见夏心里暖洋洋的。

要是上学时候更大大方方一点,多好,她十四岁时怎么就那么狭隘,觉得手挎手一起逛县里的第一百货商场的都是坏姑娘。和饶晓婷一起挎着胳膊走在繁华大街上的时候,见夏很快乐。

星期二。外面的天是通透的蓝,陈见夏却只站在宿舍楼的门廊内,阳光透过大门玻璃四四方方地涂在水泥地面上,她将饶晓婷带她在地下商业街买的人生中第一只灰色拉杆行李箱靠墙边立住,踩着阳光跳方格,跳几下,探头探脑往门外看一看。

传达室阿姨窝在椅子上对着角落的小电视轻轻打鼾,等着她爱看的偶像剧重播,而陈见夏在等一个偶像剧般的出场。

童话里辛德瑞拉在王公贵族的女儿们都做完了自我介绍、王子感到索然无味的瞬间推门而入,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是不是也在王宫的大门口计算过最好的时机?或许没有,她只是刚好赶上,故事里公主的一切永远刚刚好。

但陈见夏想,计算着等待也一样好。她看见李燃背着旅行包出现在街对面老地方路灯下,松松垮垮地一倚,抬手看表,他以为她迟到了,丝毫没有料到,她站在自己辉煌的皇宫门外。

陈见夏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风没有如她所幻想的一样缓慢撩起她披散的长发,而是糊了她一脸,半长不短的那一绺粘在了淡粉色透明护唇油上,她手不自觉伸到新外套的口袋里,想把折叠小梳子拿出来顺一顺,又怕李燃看见这一幕。

胡乱用手扫开脸上的头发,见夏站在街边,微微左右摇摆着身体。很做作,她知道,但大脑控制不住身体晃来晃去——如果这就是身体最真实的反应,依然是做作吗?

行李箱!行李箱落在楼里了!

她身体僵着,思维却狂奔,直到李燃的目光越过马路,定在了她脸上。

无比迷茫的目光。

陈见夏心里轰的一下。

丢脸,真丢脸,她在家里因为一把香格里拉的梳子被妈妈翻来覆去拷问的时候都没感到如此羞耻。为取悦别人而刻意打扮,结果还没打扮好,让她感到一种奇妙的自我厌恶与愧意。她迅速从手腕取下发圈,抬手到脑后收拢长发,忽然听到街对面一声大喊。

“你扎起来干吗?!”

陈见夏停手,被打薄层次的发丝悉数从指缝间漏下来。

“好看!”

李燃笑着喊,大步奔过街道,奔向她。

第五十七章

启程

虽然振华离火车站不远,但陈见夏只在坐公交车时途经过站前广场,从没真正来过,这里永远人潮涌动,让她有点怯,忍不住想捂住裤袋,虽然里面往往至多二十块零钱。

下了出租车,她拒绝李燃帮忙拉行李箱,“不重。我喜欢自己拖着。”

和三年前去振华报到的那几个手提编织袋不一样,这可是行李箱,她觉得高级,重一点也没关系,好像一个角色扮演的大玩具,她是去外地上学的大学生,是出差的白领……李燃却还是把箱子抢了过去。

他将自己的耐克运动包放在了箱子上面,一起拖着走,无奈地解释:“这样大家都轻一点。”

哦。

陈见夏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广场上的人像布朗运动的粒子,每个方向都随时有人冲过来,眼睛只盯着远处会合的旅伴,无视路线中一切行人,要不是李燃反应快,她几次险些被肩扛大包的男人击中。

他们过了安检,循着屏幕和车票上的提示来到2号候车厅,没有座位,甚至有人铺几张报纸、枕着包裹睡在不挡路的角落。

“这是我第二次坐火车。”

“第一次呢?”李燃问。

“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吧,参加姑姥姥的葬礼,其实两个县离得挺近的,但火车开了一下午,停了好多站,硬座坐得屁股疼,我想给旁边站着的一个老奶奶让座,还让我妈给骂了。其实我是自己坐不住了,天很热,坐得一屁股汗,想站起来歇歇。有人吃红烧牛肉面,特别香,车上就有服务员卖,到站的时候窗户外面也有人拎着篮子卖零食和啤酒汽水,但我爸妈说都是宰人的,后来是小伟闹,也要吃泡面,我妈最后还是买了,唠叨了一路,但我记不清她骂啥了。我和小伟分着吃的,他眼大肚子小,吃了几口就饱了,后面都我自己一个人吃了,汤都喝光了。”

“那么好吃?”李燃问。

见夏正要回答,检票开始了,人潮拥在检票口外围,混乱的大厅根本没有“排队”可言,见夏注意到有很多人从侧面挤去了他俩前面,有点着急,李燃安抚地揽住她肩膀,“没事,咱们是卧铺,又不用抢座,让他们挤也没关系的。你把包背在前面,小心钱包手机就行了。”

她点头,心里还是急,一种本能的急,从小抢惯了。但她相信李燃,所以面上压住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好吃,火车上的方便面特别好吃,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吃过吗?”

李燃摇摇头,“我们上车买两盒吧。”

见夏没作声。

她接触陌生的事物时总是话很少,一路安静地跟在李燃身后找到他们所在的车厢,瞪大眼睛朝左边看床铺、朝右边看行李架,半晌留意到李燃在犯愁,罪魁祸首是她的行李箱。

“是应该往前面抢抢的,”他咧咧嘴,盯着已经被各种箱包、编织袋挤得满满当当的行李架,“没地方放了。……其实我也没怎么坐过火车。”

见夏笑了,急中生智,指着下铺的床,“塞床底下吧!”

两个人因为妥善安置了行李箱这件小事就很高兴。旅途中任何小事都开心,所以方便面也好吃,李燃好像也明白了一些。

他起身去给一个够不着行李架的阿姨帮忙的时候,见夏乖乖坐在下铺,好奇地盯着走道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和窗外道别的亲友,突然一个中年男人拍了她一下,陈见夏一哆嗦。

“咱俩换个票,”男人把自己的票在她面前晃了晃,“我就旁边车厢的,上铺我爬着费劲,伸不开腿。”

陈见夏展现出了对一个长辈的本能驯顺,身体先于意愿做出了反应,点头了。她迅速后悔,男人已经伸过手来拿她攥在手心的票。

“你干吗?”李燃的声音出现在男人背后。

男人刚刚满脸理所当然,估计是误认为陈见夏独自出行没有旅伴,现在忽然冒出这么高大一个小伙子,傻了,脸上浮现出了讨好的笑容,语气也弱下去,“小姑娘瘦,而且上铺干净……”

“她瘦不瘦跟你有关系吗?上下铺为什么差几十块钱你自己不知道么?我们为了舒服特意买的下铺,你提补差价我也不换,何况你提都不提,怎么着,觉得小姑娘好说话?上铺干净,下铺也干净,你不坐就都干净!”

陈见夏吓得原地起立,这不是要打架吗?

然而她做好了准备拉架,男人却嘟嘟囔囔地边说边走,声音小得听不清,人是真的一拐弯不见了。

她转头去看李燃,一米八几的个子,几乎和上铺一样高了,还故意微仰着头,鼻孔冲人,脸上要是再来点血,好像立刻就能复制他们第一次在医务室见面的样子。难怪男人逃了。面对别人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李燃。然而这个嚣张的李燃下一秒立刻低头急着跟她解释:“我这和小时候你妈不让你给老奶奶让座可是两回事啊!他那明摆着是找软柿子捏——”

陈见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踮脚拍拍他的狗头,说:“是我没有社会经验,抹不开脸。”

他们一起坐在下铺,李燃把小小的白色枕头放在她背后当靠垫,陈见夏频频看电子表,等着火车开动。她忽然轻声说:“我有时候能明白我妈为啥想生个男孩。这种时候,我要是个男的,他就不敢过来占便宜。”

李燃坐得直直的,调皮地用脑袋去尝试撞头上方的中铺,随口回答:“你怎么知道生个男孩一定是我这样的,万一长大了变成刚才那男的那种,多丢人啊!”

“丢人也比挨欺负好。”

“不会的。我会保护你的。”李燃说。

“如果你不在了呢?”

李燃愣愣地看她,见夏摆手解释:“不是死了那个‘不在了’!是,是,万一刚才我的确就是自己坐火车呢?我总有一天会自己坐火车,我——”

他没说话,眼神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陈见夏不知怎么感觉到,他也在阻碍她看到他的眼睛,和她曾经做过的一样。

天渐渐暗下去。李燃要去餐车买泡面,陈见夏拉住他的手臂,从床底拉出行李箱,把拉链拉开一点点,胳膊伸进去,费劲地拽出两盒泡面和两根火腿肠。她早就准备好了。

每个包厢靠窗的小桌下面都有一只银色暖瓶,他们用热水泡了面,用叉子扎在盖面边缘封牢,慢慢地,香味飘出来,李燃嗅了嗅:“好像是比平时闻着香。以前午休闻到这味儿我都想吐。”

见夏吃了几口,却说:“没以前好吃了。”

“是不是换配方变味儿了?”

“可能是我变了,”陈见夏笑,“以前我妈不给买,买了还要跟我弟抢着吃,才觉得特别好吃。”

李燃听完就把她那盒抢回到自己那边,“两盒都给我,你就觉得好吃了。”

见夏笑,扭头去看窗子。包厢内白色灯光太亮,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样子,倒是映出了两个人的脸。她喊他,你不是带了数码相机吗,给我,我拍一张!

第一张忘了关闪光,只拍出一片白;第二张总归拍出了人影,却和亲眼看到的差了许多。李燃说,数码相机就是这样的,好在轻一点,出去玩带着方便,以后我给你用单反拍,再用电脑PS,听说会好很多。

“调完更接近人眼睛看见的,有可能比眼睛看到的色调还好看。”他说。

“我用眼睛记住就行了。”她托腮看着外面。

凶归凶,李燃终究还是看不过他们包厢里面的一个老奶奶费劲巴拉地爬中铺,把自己的下铺让了出去。见夏也见不得他那么高的个子把自己往中铺塞,又跟他换了位置。

十点全车熄灯,只有走廊窗下亮着一盏盏橘色小夜灯。见夏躺在中铺,因为平日都习惯学到凌晨再睡,此时还清醒得很。她盯着上铺的床底板发呆,随着列车摇晃,晕乎乎的,想起小时候做的数学题,根据单节铁轨的长度和火车发出震动的频率计算车速……

人生应该多点这样强制的黑暗,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反而感觉到了自己。

也感觉到了李燃在玩她从床栏边垂下去的长发。痒痒的。

“你也睡不着吗?”

“舍不得睡觉,”李燃平躺着,胳膊高高举起,用食指缠绕她的头发玩,“我以为你睡了。我吵醒你了吗?那我不玩了。”

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她感到安全,“没。我喜欢。”

“喜欢什么?”

“我小时候家旁边开了间湖北理发店,老板娘自己一个人,只带个洗头发的学徒,什么活都是她自己干。有年过年前,她给我剪了短头发。”

“后来怎么还是留长了?”

“头发长得太快了,刘海总挡眼睛,总去剪,剪一次五块钱,我妈觉得老板娘一开始怂恿她给我剪短头发就是不安好心,干脆还是让我留长了。后来我再也没去理发店剪过头发,马尾辫都往后梳,大光明,不用刘海,实在太长了,就自己在家剪剪发梢。”

李燃问:“跑题了吧,我问你喜欢什么,你说的哪儿跟哪儿啊。”

见夏不好意思:“我一直记得,老板娘撩我头发的时候,头皮麻酥酥的,很舒服。喜欢这个。”

“那我平时揉你脑袋你生什么气?”

“要轻轻的!”见夏用气声喊,“你跟揉面似的!我说的是——”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也是,往耳朵里吹气儿似的,也很舒服。”

他们忽然一起沉默了,好像意识到,讨论身体是危险的,羞耻的,虽然说的不是那个,但好像就是那个。

可是即便不讲了,李燃还是没有停下揪扯她碎发的手指,像她无意中要求的一样,动作轻轻的。见夏不自觉将头往床栏杆那边靠得更近一些,让头发垂得更长一些,怕他胳膊抬久了会累。

摇晃的列车更像一条船,在麻酥酥的快乐里,困意如海浪一波一波席卷过来,她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好像听见李燃说,见夏,散着头发很好看。

唔。

以后可以经常去剪头发,长头发也可以经常修的,只要你喜欢。

唔。

困了吗?

陈见夏安然睡去。

她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梦,起床太急,梦境迅速褪色。天才蒙蒙亮,李燃在下铺侧卧睡得酣熟,无处蜷缩的长手长脚几乎都沿着床沿垂到地,见夏从藏在枕头后边的单肩挎包里偷偷拿出洗漱包,蹑手蹑脚爬下,李燃这时翻了个身,她吓一跳,还好没醒。

一番做贼心虚不过是为了提前去车厢尽头上厕所、洗漱。新剪的刘海出油太快,已经有些打绺了,她趁着起得早,洗手台没人抢,用洗面奶单独洗了那片刘海,湿答答,好在只是一小缕,应该很快就能蓬松柔顺起来。打湿小方巾擦干净脸,见夏轻轻拧开小扁盒子,指尖蘸了一点点粉底液,点在鼻翼两侧,笨拙地遮盖有些粗糙的毛孔。

这是饶晓婷万分舍不得地从她自己的粉底液里给陈见夏挤的几泵。陈见夏本来皮肤就白,饶晓婷嘱咐她,不会化别乱化,临时抱佛脚学也来不及,就把毛孔黑头遮遮算了,以后真想变漂亮,去文个眉,再学学怎么画眼线、粘假睫毛。

见夏看着饶晓婷那比遮雨棚还厚实的一大片假睫毛说,算了,太刻意了,弄巧成拙再化成新娘子,笑死人了。

饶晓婷冷笑:新娘子那妆要花钱找人化的,你做什么梦呢——我这粉底液蜜丝佛陀的,一百一瓶呢,你不乐意你别用!

见夏急了:再、再挤两泵,我回来还你!

饶晓婷斜眼觑她:咋还?你从脸上刮下来还给我?

陈见夏自己回忆起饶晓婷的语气,忍不住乐了。

起床的人陆陆续续变多了,见夏不敢在狭小的洗手台待太久,匆匆照了几下便跑回包厢,李燃还在睡。她蹲在床边端详他的睡颜,躺在床上和趴在必胜客桌上的样子不一样。似乎是被盯太狠,他睫毛颤动,要醒了,见夏赶紧站起来,头撞到中铺铁架,又猛蹲下捂脑袋。

李燃悠悠叹气,刚睡醒有些鼻音:“干吗,请安啊?”

“撞脑袋了。”

“啊?”他半坐起身,“给你揉揉——你头发怎么湿了?你在火车上洗头了?”

见夏连忙起身,背对他去爬中铺:“洗脸时打湿了。”

“洗脸能把头顶也洗湿?你拿水管子对着脸滋的?”

“闭嘴吧你,再睡会儿吧!”她有点急了,明明就是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刚睡醒时蓬头垢面的浮肿样,但被知道特意去洗漱了,又太做作,她干脆装作没睡醒,又钻进被窝睡回笼觉。

结果就是再睡醒时,半湿的刘海翘得乱七八糟,到底还是被李燃看见了,笑得惊天动地。

过了几条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江,窗外的农田、村落、瓦房都变得温润起来,青瓦白墙,隔着玻璃都带着湿漉漉的暖意,那些只出现在地理书上的、尚未被亲眼见过便凝练成概念的一切变化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滑过,怎么都看不够。

离南京越来越近了。

第五十八章

南京

天气不是很好。

陈见夏一直讨厌这种天气,看不见云层浓淡,头顶只有一望无际浅浅的灰,太阳隐匿,细微的光却从四面八方照过来,是“刺眼的阴天”,以往定会让她心里无端烦躁。

“怎么是这么个天。”李燃一出站台就抱怨。

她却笑嘻嘻的,从心底往外冒着兴奋:“挺好的呀,不晒!”

站前广场对面就是玄武湖,见夏呆住了,忍不住去拽李燃的袖子,“行程安排得好细心,你特意的吗?”

李燃哭笑不得:“对,我特意嘱咐市长把火车站建景点边上的。”

她气笑了,瞪他一眼,很匆忙,因为更急着看眼前的玄武湖——阴天加水汽让远处的亭台景观隐没在烟云中,规整的直角湖岸和岸边卡通造型的收费脚踏船让它更像一个放大版的水上游乐场。

“先去宾馆放行李吧,”李燃说,“拖着箱子玩也太累赘了,除了明孝陵离市区有点远,得单独去,其他几个地方都不远。”

见夏点头说好,双手撑在栏杆上看风景,他跑去和路边趴活的黑车司机扯皮,不知道说了什么,司机哈哈大笑,谈妥了,打开后备箱放行李箱。李燃一招手,朝她喊,走啦!

司机问他们是不是来旅游的大学生,还帮李燃参谋参观景点的顺序,热情得让见夏深深怀疑李燃是不是被他宰了一道而不自知。李燃在副驾驶,见夏自己坐后排,把下巴搭在他的座位上,他别过胳膊,把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十指交错轻轻攥住。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南京的红绿灯……”

李燃忽然问,话刚说一半见夏就接上:“红绿灯读秒的电子牌——”

两人异口同声:“特别大!”

司机愣住了,是吗?

“对,真的特别大,我以前从来没有隔着路口那么远就能看清楚红灯还有多少秒。”

“是牌子大还是因为红绿灯比别的地方矮,离地面近?”

“近大远小?不是吧,那也不会大这么多啊……”

两个人热烈讨论起来,因为心有灵犀的一瞬而高兴得涨红了脸,司机好长时间没说话,不知道是否在思考南京的红绿灯是不是真的比别的城市大。

最后笑了。

“小年轻谈恋爱真是,”他自言自语,“什么都觉得有意思,稀奇巴拉。”

广播里正好放着情歌。

车停在宾馆门口,司机搬行李时递给了李燃一张粗糙的名片,手写的姓氏和一串手机号,说要去明孝陵还可以找他。路边就是一家鸭血粉丝汤,李燃看见夏饿得眼神发飘,问,师傅,这家正宗吗?

司机很实在地笑:“多大事,从火车上下来都是第一顿,好吃歹吃,正不正宗的你们又尝不出来。”

见夏的确不在乎,吃得鼻尖沁汗,李燃给她抽了两张纸递过去,说,谁让你放那么多红油的。

“以前不怎么吃辣,好像就是高一那次,跟你吃学校对面的串串,突然喜欢上了。其实不太能吃,但是喜欢吃。”

她侧过身擤鼻涕,又说:“鸭汤好浓啊,你有没有觉得,有一点点臭臭的?但是好好吃,鸭胗也好吃,这个叫油豆泡吧,吸了汤,好好吃,早知道就多加一份了。”

来来回回的,语言都干瘪了,只知道说好好吃。李燃笑了,“又不是就吃这一次,以后……”

他顿了顿,“明天就接着吃。少吃粉丝,多加几份油豆腐泡汤吃。”

黄昏采光不好。宾馆前厅不大,陈设比省城的铁路招待所稍微新一点,应该是近两年翻修过,但因为离鼓楼近,地理位置好,排队办入住的人倒不少。见夏从火车到站就一直满心轻盈,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李燃的窘迫,她四处探头探脑张望的样子被他误会了。

“我114订的房,这次用我爷爷给的钱,就没订太贵的,但是我打听过了,这家开了很多年还挺正规干净的……”

见夏看着他:“别说了。这就没意思了,再说我就生气了,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本来就是你花钱,要是我也能分担点——”

正说着排到他们了,见夏这才想起来——他们这可是在开房。她不自觉退步,躲在了李燃高大的身后。

李燃报了预订信息。前台小姐重复道:“两间大床房是吗?身份证。”

他忽然感觉到见夏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帽衫下摆,等了半天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还好前台也因为电脑系统死机而专注于屏幕,没有催促,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见夏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就开一间吧。……省点钱。”

自始至终见夏只拽着他,半低着头,隐约能透过披散的长发看见她通红的耳廓。李燃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前台小姐又提醒:“身份证!”

李燃挪了两步,尽量和后面排队的住客拉开距离,声音压低,“就、就开一间吧。标间,双床!”

前台小姐可能是笑了,也可能没有,见怪不怪地半垂着眼睛,把台子上印着派出所规定的塑料立牌往前一推:“标间也要身份证。两个人的都要。”

他忙着掏书包,陈见夏像个早有准备的背后灵,从他抬起的胳膊底下伸过去,将她自己的身份证轻轻放在了台上。

宾馆一共就四层楼,把标间都在二楼。在电梯厅等候时,见夏将挂着塑料门牌的两把钥匙分了一把递给李燃,嘱咐他,丢了要赔20块钱,你别乱放。

李燃手伸慢了,意外没接住,显然还没从开房的状态里缓过来。在拥挤的电梯间掩护下,他利用身高优势偷偷打量见夏——她从容很多,没什么表情,好像真的只是想省一间的房钱而已。

屋里有股霉味,李燃打电话给前台想换房,被告知这个季节都是这样的,把门窗全打开通一会儿风就好了。临街窗外车水马龙,吵闹声缓解了第一次青天白日共处一室的尴尬,见夏蚂蚁搬家似的将洗漱用品从行李箱转移到狭小的洗手台,李燃忍无可忍,小声道:“能不能先让我上趟厕所?”

“你快去,你去吧,你去!”

见夏客气得像个新招来的服务员。怀里的小香皂滚到棕色写字台下,两个人一起蹲下找,她阻拦李燃:“我够得着,你去上厕所吧!”

“哦。”

完全不隔音,见夏清晰听到塑料马桶圈被抬起来发出的嘎吱声,还好李燃反应也很快,迅速打开洗面池的龙头,用更大的水流声盖住了。

李燃两手自动甩干着走出来,见夏连忙递出毛巾,“我也怕他们的毛巾不干净,自己带了,面巾纸我也带了一大包,清风的,你别用他们的,电视上播过,好多杂牌卫生纸荧光剂都超标。”

“唔。”李燃接过去,乖巧地擦手。

其实她家里厕所也不隔音。弟弟在里面尿尿,她在外面砸门玻璃骂他肯定又尿到马桶圈上了,弟弟回吼、不承认,她发现门没锁,直接闯进去“抓现行”——看见了那玩意儿又怎样,小时候两个人常常被妈妈带去同一个女澡堂子的。最后弟弟跳脚骂陈见夏吓得他尿不出来了,妈妈进来劝架,一边埋怨男的都这样,说这爷儿俩多少次了都不听,就不知道把马桶圈掀起来再尿;一边又瞪见夏,嗔怪她,“老大个姑娘了,没正形!”

李燃擦完手开始玩帕子,把它抓在手里试图像篮球一样转起来,随着见夏东拉西扯:“我初中去过一次日本,他们的厕所——我听我妈说的,我自己没注意,可能因为女厕都是隔间,她细心一点吧,总之,他们厕所在放卫生纸的架子旁边有一个按钮,你猜是做什么的?”

见夏歪头。

“一按就响,仿真水声,我妈说更像电波声,吱吱啦啦的,声音不小,就是为了掩盖公共厕所隔音不好这件事,怕跟熟人一起上大号的人尴尬吧,我猜的。”

陈见夏前半段还沉浸在“世界真奇妙”,忽然被“上大号”三个字惊醒了。

这次是李燃上小号,万一轮到她要上大号怎么办?

“本来我还想洗澡,”李燃咧嘴笑笑,“坐了一夜火车了,我们男生爱出汗,我没想到南京这么热,还穿多了,”他勾起运动卫衣领子闻了闻,“老觉得不自在。”

见夏毫无必要地从床沿迅速站起来,更像个服务员了,“你去吧,反正刚吃完饭,晚饭也不着急,快去!”

李燃看着她:“见夏,我是想说,咱俩真不用省那一间房钱,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房费不贵,我手头也没紧巴到那个份上。这宾馆撒气漏风的,我看出来了,你也不自在,想换个衣服都没处躲。我现在就去前台重开一间,然后我直接去新房洗个澡,半个小时后前台集合,带你去看鼓楼看城墙,晚上就近找个有名的馆子吃饭,好不好?”

勇气向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早就被刚才微妙的尴尬冲淡了,也不知道该怪她有勇无谋,还是该怪太阳迟迟不落下去,屋子太亮了,照得她无所遁形。

李燃临走前嘱咐,他一离开,就立刻把房门反锁,白天晚上都一样,别人敲门不要开。

见夏独自在平整的单人床上坐了一会儿,也去洗澡,起身时还把床单上的屁股印捋平整,像在自己家一样。淋浴喷头堵了一小半,水时冷时烫的,她紧闭双眼仰头冲水,手轻轻抚摸着腋下——才一夜过去,还是平滑的。

饶晓婷叮嘱了她很多小事。临行前一天晚上,陈见夏在宿舍楼的公共浴池用屈臣氏买来的小剃刀给自己剃腋毛,躲在最里面,生怕别人看见。偏偏宿舍的淋浴房每天只开一个小时,没有隔间,一共八个龙头还有两个是坏的,不断有人挤占她旁边的位置,她做贼般心惊胆战,一直磨蹭到浴室停水,人都走没了。

宾馆的热水比宿舍澡堂的稳定充沛,她安心冲了好一会儿。接到李燃的短信时她刚好吹干头发,差点下意识又扎起马尾。

李燃已经在电梯口等了,看她走近,愣住了。

见夏静静等着他讲话。

她穿了一身深蓝底嫩黄碎花的A字形及膝连衣裙,用据说批发市场一块钱一条的细编织腰带扎出了腰身,外面搭白色针织开衫,光着腿儿,穿一双白色厚底的宽带松糕凉鞋——街上好多女生穿,正流行。

然而李燃脱口而出:“你不冷啊?”

见夏羞愤:对,我就是冻死也要臭美!我不要脸!

她面上如常,微微摇头,轻声说,不冷。

电梯里两人都没讲话,李燃不完全是傻子,他感觉到陈见夏闹别扭了,但不确定是为什么,想了想,艰难补充道:“晚上跟白天不一样,怕你冻着。”

见夏点头,唔。

一路上奇怪的气氛还是没缓解。他们到了售票处,工作人员说,鼓楼公园五点关门,明天再来吧。

“怎么不早点来,到晚上里面乌漆麻黑。”阿姨讲完,抬头看见陈见夏拉着脸,以为她因为白跑一趟生气,怕李燃会掉脑袋,又热心建议道:“外头拍拍照好了,给女朋友好好拍,小姑娘特意打扮漂漂亮亮的!”

火上浇油了。

陈见夏说什么都不肯照相。

俩人步行去看明城墙,朝玄武湖方向走,前后差半步,陈见夏走在前,李燃一追上,她就加快几步拉开一点距离,但是她的腿长步速如何能与李燃比赛竞走,松糕鞋也穿不惯,脚背上的帆布带趿拉趿拉的,被他追上一把拉住。

天还亮着,但太阳已经落到建筑后,湖边阵阵凉风,陈见夏孱弱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的针织开衫,在李燃温热的手掌中控制不住地抖。

陈见夏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发难:“我不冷!”

“我没问!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你那什么表情,跟问了有什么区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但我就是没问啊!”

“等于问了!!!”

为什么一着急就爱跺脚?是天生如此,还是从电视小说的女主角身上学来的呢?反正陈见夏气得直跺脚,果然又崴了一下,李燃正好打破僵局强拉她入怀,紧紧抱住——陈见夏整个人已经抖成了振动模式的塑料壳小灵通手机,再晚一点,电池板都要冻碎了。

李燃把垂在胸口的连帽抽绳拨开,防止硌到她的侧脸,用双臂护住见夏的后背,薄薄的针织开衫勾勒出里面碎花裙的痕迹——背后的款式是V领。皮肤的温度隔山打牛,烫到了李燃的手掌。

“腿我实在是护不住了,风从这边吹过来的,咱们转个角度,能挡一点是一点。”李燃在她耳畔讲,十分懊恼,“早知道多穿件外套了,还能给你披一下,脱了这件儿我就光膀子了。走吧,打车回酒店一趟再出来,听说晚上的城楼也漂亮。”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今天穿得也很漂亮。”

“你别说了。”

陈见夏声音糯糯的。她知道是自己作,虽然情绪过去了,小心思被戳破还是不好受,微弱地点点头,希望这事翻篇。

他们回酒店,见夏换了长袖T恤、牛仔裤和球鞋,虽然也都是新衣服,但粉色T恤胸前有亮闪闪的珠串,见夏自己都觉得有点土,饶晓婷非要她买,她怀疑这件可能是压在库里卖不出去。

这次她在电梯间阻止了李燃开口,反正狗嘴吐不出象牙。

还是穿着普通的衣服更自在,见夏小口吸溜着纸碗里的糖芋苗,边走边吃也不怕掉在身上,又暖又饱,看李燃的时候也没那么大气性了,他非要给她在城门楼下重新照相,她也不再忸怩,答应了。

拍了几张,都不怎么样,开闪光人惨白双眼血红,不开就糊,陈见夏左手捧着纸碗小吃,右手比V,被拍出了傻乎乎的标准游客照,但也没像旁边的女生一样去嗔怪自己男朋友。

她安静得让李燃愧疚,自己主动提,“都怪我。”

见夏不以为意:“晚上拍照就会这样嘛,不是反光就是抖,昨天火车上不也说过。”

“不是,”李燃不知收敛,“是怪我没早点夸你漂亮。我早夸,你早就在鼓楼公园门口照相了。”

陈见夏脾气又上来了:“你不是早就夸了吗,你夸我扛冻啊。不就是嫌我臭美。”

“打扮又不丢脸,我买新球鞋你没注意到,我每次都主动伸脚让你夸,刚才电梯间你直接问我不就得了,咱们俩都好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

其实跟好了多久没关系,他俩刚认识还没“好”的时候,他就逗她让她赔一千五的球鞋,每次穿了新衣服换了新发型都会问她帅不帅,她就不会这样。可能因为她是陈见夏,也可能只因为她是女生,漂亮如凌翔茜在学校里也不会这么嘚瑟自己的穿衣搭配,更不可能在嘚瑟过后全身而退。

“你还化妆了,是吧?”李燃捏了捏她的鼻头,“冒油了。”

“你烦死了!!!”

陈见夏转身就走,这回没了松糕鞋的拖累,健步如飞宛如急着去点烽火台,李燃从背后赶上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发丝之间,闷闷地笑。

她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的确没什么不能直说的,所以她背过胳膊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问:“那你……高兴吗?”

我特意打扮,你高兴吗?我很重视这次跟你出来玩,很认真地准备了,你,高兴吗?

“高兴啊,”他声音穿过她耳畔的发丝,昂扬轻快,“以后上大学了,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怎么打扮。”

陈见夏的身体微微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冷;她像中世纪乞怜的罪人,跪在神像前伸出手,想得到一张赎罪券,却摸到滚烫的烙铁。

李燃提议回酒店的时候,见夏意兴正浓。她第一次出远门,还是纯粹旅游,不用帮忙带弟弟,也不会因为一家人晒太阳景区排大队而烦躁吵架,又逛又吃,根本没看过一眼手表。

“明天还要起很早去明孝陵,而且你晚上不做两张卷子赎赎罪么?我怕你玩疯了,回酒店逃不过良心的谴责。”李燃顿了顿,又补充,“不是我扫兴,这两年你都给我搞出心理阴影了,老怕耽误你学习。”

见夏眉眼低垂,仿佛专心喝着糯米桂花酿,咽下去了才点点头,“好,回吧。”

李燃出了电梯间便率先走了,离开前揉揉她脑袋,说晚安,有事找我就打内线电话,房间之间互打不要钱。他头也没回,没给陈见夏任何尴尬的机会,她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失落。

然后她翻来覆去,失眠到凌晨。

这个酒店的床还不如宿舍的舒服,翻身时吱吱作响,凸出来的弹簧圈圈硌着后背,陈见夏愈发清醒,起身,赤脚踩过地毯去看窗外。除了气候比家乡温暖些,这种街景并没什么特别,若不是专业学城市规划或对植被格外有研究的人,根本分不清。

或许全中国城市的普通街道都是一样的,差不多的电线杆,差不多字体的店家招牌,差不多的路墩和盲道。梧桐和桦树都是阔叶树,不开花的灌木丛都一样高,南京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是他们俩赋予自己的。

陈见夏根本没带半张卷子,但她的确有作业没有做完,更不想像一个没做完作业的小学生一样恐惧下去。她转身拧亮床头灯,按照座机上印着的指示拨通了李燃房间的电话,紧紧握着滑腻的塑料听筒。

嘟了几声,李燃的声音传过来:“陈见夏你想吓死我啊!我刚睡着!怎么了?”

原来他好好地睡着了。见夏不知为什么欣喜,仿佛李燃的天真也等于她自己的无辜。

“你睡你睡。”她匆忙挂下电话。

放下悬着的心,困意终于袭来,小学生想起来第二天是礼拜天,作业先放着不写也是可以的。

小学生春游醒得早,兴奋得吃不下早饭,端着餐盘排在队伍里东张西望半天也只盛了一碗粥,只是李燃理解错了,问她是不是这酒店的早饭太简陋。

每当这种时候,陈见夏都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快慰。李燃也有他自己的狭隘和面子,他曾经带着她“见世面”,说了太多嚣张的话,这种境况下,也自然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迫,明知道她并不会在意,但他就是在乎。

她没有安慰他。没必要,李燃会想明白,只是此刻不自在罢了,他们“好”了这么久,他知道什么都可以直说,她也知道什么都不必说。

陈见夏勉强吃了一个鸡蛋一小碟炝油菜,把粥喝完,还揣了一盒酸奶进口袋,说:“走吧!”

还是昨天接站的司机,已经等在宾馆门口,路上拉拉杂杂讲了许多,还教了他们几句南京话,只可惜一下车陈见夏半个字都回忆不起来。

虽然李燃已经努力将他自己的意兴阑珊掩藏起来,见夏还是发现了。他很早就说过,景区就是:下车一个大停车场,买门票进去,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用红字刻着景区名专供合影,再往里面走,爬山,一个亭子,再爬山,一个小水瀑,再爬,又一个亭子……

陈见夏理解,她几乎没出过远门,光在过年时候看亲戚们炫耀的合影都看得出来,石头、瀑布、台阶、亭子、石头、亭子、石头、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