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区都是这个套路。但,知道是一回事,自己走一遍,是另一回事,她要自己走一遍。

人生总要自己走一遍的,“不过如此”也要先明白何为“如此”,别人谁说的都不算。

一转弯,看到了湖。

灿烂朝阳碎在了水里。暮春初夏,山色明媚,李燃也看呆了。见夏得意地问他,刚才看景区路牌的时候问他往哪边走,他还说随便,哪儿都一样——有没有后悔?

“这个叫紫霞湖。”

他问:“《大话西游》那个紫霞?”

“严肃景区怎么能跟着搞笑电影起名?!”陈见夏纠正,“是爱国华侨民国时期捐款修的人工湖,叫紫霞是因为附近有个紫霞洞。而且,我更喜欢白晶晶。”

李燃愣住了:“朱茵多漂亮啊。”

“跟漂亮有关系吗,至尊宝先喜欢的是白晶晶!”

“五百年前不是先喜欢的紫霞吗?”

“电影虽然说的是五百年前,但是叙述是线性叙事,作为观众,我先看到的就是五百年后他喜欢白晶晶啊!第一部 全是白晶晶,我已经接受白晶晶了,后来再出来一个紫霞,我不接受!”

“你接不接受管什么,周星驰接受不就行了。”

“你这是抬杠,电影不就是拍给观众看的?”

他们聊着完全不相关的事情,见夏抬杠抬得很快乐:你心里我是白晶晶还是紫霞?你觉得朱茵到底有多漂亮?如果你遇到了比我漂亮的呢?哦不对你以前遇到的都比我漂亮……

他们好了那么久,她从来没有用无聊问题去腻味他:你会不会永远喜欢我,你会不会爱上别人,你喜欢我什么,太敷衍了重说!

昨天因为换新衣服而别扭,怕是唯一一次接近她初中女同学们谈过的模版爱情。

陈见夏看惯了她们找借口作男朋友作个没完,当时只觉好笑,现在忽然觉得,真是说不腻啊,越无聊越有趣。

李燃明显没睡好,坐在草地上便散架子了,靠着陈见夏从九点多坐到快十一点,偶尔讲两句,最后没声音了。

睡着了。

陈见夏把李燃上半身拥在怀里,暖洋洋的,和背后升起的旭日不相上下。岸边青草飘摇,衬着远处层次错落的群山与粼粼的平静水面。湖光山色。只有亲眼见到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虽然是个人工湖,但湖面真的反射着阳光,山景真的有颜色,管它是互文还是别的什么,古人写这句的时候,必是真的走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处景色,或许怀里也真的抱着一个亲爱的人。

心中喜悦,什么都美。

她用李燃的相机捏了好几张,岸边总有游客,她心知怎么都不会有《中国国家地理》的照片好看。那又怎么样,别人拍得再美,按快门的也不是陈见夏。

见夏不是做题机器人,她为了写作文多攒排比句,也读过许多世界名著的简介。包法利夫人飞蛾扑火,于连处心积虑,基督山伯爵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其实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年轻希腊公主就可以替代……

不过完整读过或许也是白搭。名著的爱恨是大江大湖,自己的感情稀释在广袤湖水中不过沧海一杯罢了,但于她,是墨水滴进人生里,浓烈鲜艳,人一辈子的眼泪也只能集成这么一杯。

湖边游客渐渐多起来,小孩跑跳老人呼喊,李燃终于被吵醒了。

“几点了?累坏了吧?”他帮见夏捏肩膀,“是不是给你枕麻了?站得起来吗?”

“你昨天不是睡得挺早的吗,怎么困成这样?”见夏疑惑。

李燃没吭声。

“要不回宾馆补觉吧。”她问。

“怎么可能啊,”李燃伸懒腰,“这景区太大了,还有好多地方要去呢,附近有桃花坞,还有颜真卿碑林,来都来了。你没听人说吗,旅游这种事儿能坚持下来,就要靠这种心态——来都来了。”

明孝陵连着好多个景区,实在辽阔得过分,两个精力旺盛的高中生起初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铆足了劲儿要把导览地图上知名景点逛个遍,生生被耗得坐在僻静小径靠着城墙上的爬山虎藤双双发呆。见夏笑话李燃你怎么回事,不是踢球的吗,体力那么差。

李燃有气无力:“陈见夏,是你不让我吃午饭。”

见夏羞赧:“不是吃了三加二夹心饼干吗?我那不是怕景区的饭店宰人,而且还有好多景点没逛,节约一下时间……”

“我不要饼干。我要吃肉。”

“好好好,”她揉着李燃毛茸茸的脑袋,“但你体力还是很差。”

“差不差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阵静默。

李燃艰难解释:“就随口一说,平时跟哥们儿犯浑习惯了,你别……”

见夏忽然站起身,望着小径尽头,夕阳被树林切割成萤火,她说你看,多美啊,李燃,可惜留不住,拍进相机也留不住。

他没像往常一样说她肉麻。大片萤火降落,世界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跟着层染的天色从夕阳一直望到头顶暧昧的蓝紫,鸟群恰好飞过。

坐在回程的车上,见夏珍惜着相机电量,一张张翻看着这一天拍的照片。果然,虽然没有眼睛看到的那样美丽,景色还是不错的,唯独拍人物时格外忠实,李燃几乎抓住了陈见夏每一次将笑不笑的尴尬、做作的姿势和僵硬的比V,太真实了,让她无比想要用相机的金属角砸他熟睡的狗头。

但她还是被一张照片逗乐了。在颜真卿碑林,见夏看到一块石碑上刻着“真剑”,说什么都要让李燃站旁边合张影。他大大方方站过去,松弛地侧身倚着碑,扭头朝镜头露出灿烂不设防的、贱兮兮的笑容。

陈见夏将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显示屏像素的极限。他头发已经长得像刺猬,虽然通身依然锋利,但眼里再没有初遇时的凉薄、讥讽和调侃,满是坦荡温柔。一个他正睡在她肩头,另一个他在照片里注视着她。

车到了,李燃睡眼惺忪望着窗外:“这是……这也不是南大啊,不是要去南京大学吗?”

陈见夏道:“太累了,不去了,你不是要吃肉吗?我们去吃饭。师傅给推荐了一家馆子,走吧。”

李燃一愣,他不知所措地直起身子看向见夏,见夏安然回望他,没有半点慌张。他不必知道这一路见夏数着一棵棵梧桐树,做了怎样的决定。

晚上还是各回各屋。吹风机挂在镜子旁,焊得牢牢的,仿佛预设了住客都是小偷,也不知道这种只咆哮不出风的烘干器有什么好偷的。陈见夏蹲在地上,把蜷曲的连接绳都绷直了,终于将长发烘到半干,抹了一把镜子上的水汽,她望见自己苍白的脸。

见夏拨通了李燃房间的电话:“你来一下行吗?我好像扭到脚了。”

第五十九章

门向内开,李燃走进来的时候陈见夏顺势躲在了门后,抱住了他。

手臂环着他的腰,搂得太紧了,李燃鲜活的心跳共振了陈见夏的脉搏,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抖。用来做睡裙的长T恤里面没穿内衣,柔软地紧贴他的后背,说不清的情绪和燥热席卷了陈见夏,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胸口有什么正在萌芽,李燃背脊不安地收紧,像睡在了两颗豌豆上的公主。

老旧龙头关不紧,有一搭没一搭在滴水,竟也滴得满室暧昧氤氲,年轻的情欲湿漉漉的,浸了满身。

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见夏大脑空白,身体离他远了一些,胸口若有若无地撩蹭反而让李燃僵得更厉害,就在她退缩的当口,李燃扯开见夏的胳膊一转身将她抵在了门上,低头吻上去,再没了学校时候的温柔小心,毫无章法,比初吻时候还笨。陈见夏也笨拙生涩地回应,抬手去搂他的脖子,无意从旁边的镜子看到李燃为了屈就她的身高,弓着背,羞红得像只煮弯的大虾。

她想笑,只是一瞬,李燃没给她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单手捞起陈见夏,一边吻着一边朝床的方向走。

见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会将她扔在床上吗?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会吗?

扔吧,她想。她希望他扔一次。

然而李燃还是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撑着床垫。

温柔是致命的。见夏鼻子发酸,爱涨满眼帘,必须克制着才不会涌出来。

曾经校外吻别,李燃亲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黏她,常常耍赖皮不放她走。有一次抱得太紧,她感觉他身体起了变化,就贴在她小腹。见夏一愣,推开了他。

李燃也慌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张口结舌、羞耻无状。他们默契地没有提,第二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见夏不是白痴。振华的男生聚在一起聊天时常常忽然冒出一个日本名字,大家一起哄笑,她猜得出是那种片子的女优。“好学生”尚且鬼鬼地交流,李燃这样和混社会的许会他们交过朋友的男生怎么可能是一张白纸,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或许看过很多很多。

一定看过很多很多。

她只需要配合就好了,女生不就应该这样吗,被捕猎,被引导,顺流而下。

但李燃一直只是吻着,温柔地,深情地,从生涩到逗弄,手却始终不敢往她脖子以下挪动,乖乖地捧着她的脸。见夏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摆脱了“走流程”的恐慌,情欲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耐心带走了岸上混乱的思绪。她只能听到心跳。

廉价弹簧床垫吱呀作响,见夏想揪住李燃T恤的前襟保持平衡,不料李燃单手撑床没撑住,一滑就被她拽倒了——顺理成章地压在了她身上。倒像是她急了,别有用心似的。

她的确别有用心。

陈见夏说,关上灯,好吗?

她终于敢睁开眼,摸索着抓住了李燃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胸前。

路灯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窗外偶有脚步声和碎语,间或一两声树震虫鸣,反而更静谧,衬着年轻的喘息。赤裸相拥时,见夏感觉自己抱着一颗熄灭的太阳,无可救药地被引过去。

她想起入学的那天,想起自己那双破了洞的袜子,她从小镇孤独地来到大世界,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裹在破绽百出的铠甲中,是李燃头破血流地闯进了医务室,随手撕开了她的破绽。

她才终于舒展开自己,拥抱了新世界。

不必关灯的。李燃很早就见过她最赤裸的模样。

打开自己,陈见夏,打开自己,她对自己说,再打开一点点。

她压在黑暗里说不出口的秘密,就让身体告诉他,也只有身体能告诉他,她是真诚的,她是爱他的,她想付出点什么,证明她爱他。

李燃听到见夏喑哑的鼻息。

“你哭了?”

见夏沉默。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哭腔会暴露她。

“陈见夏。”

不是询问的语气。李燃用手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陈见夏。你不用这样的。”

见夏还愣着,李燃已经起身用被子将她遮好,借着外面一点点路灯光迅速套上了T恤和睡裤。

“明天不用起太早,我们逛逛商场和市区,去夫子庙秦淮河,你快睡觉!”

“李燃!我——”

“陈见夏。”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睡吧。”

好像有什么卡住了陈见夏的喉咙。她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我爱你。”李燃说。

门被轻轻带上。

很久之后,见夏摸索着拧亮了床头灯,被光照得无所遁形,眯着眼睛适应了很久。她掀开被子下床,一开始本能地驼背缩脖,手护着胸和腿间,好像空屋里也有谁会看她似的,慢慢地,见夏强迫自己放下了手,走向洗手间。

她坦然地看着苍白灯光下的镜中人,用手一点一点地抚摸着身体,从凌乱的发丝到平直但略窄的肩膀,年轻稚嫩的胸部……

仿佛此生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自己。

这个身体会有情动的时刻,会沉迷于亲吻,会长出硌到人的豌豆,会有暖流流过,不只是硬着头皮想要咬牙“献出宝贵的东西”,在李燃紧急中止的时刻,她听见道德在欢呼,身体在叹息。

终究还是无法打开自己,所以她依然是个“完整”的好女孩。

什么都没有失去。

什么都没有失去。

那么为什么会哭呢?见夏打开水龙头,借着水流放声哭泣,劫后余生的庆幸,陌生的欲望,欲望带来的深深羞耻……

像个赤裸的婴儿,她再次出生。

早上在餐厅排队盛粥的时候,见夏给李燃也打了一碗,她都喝一半了,李燃才出现在门口,看见她。

他走过来的几秒钟对陈见夏来说无比漫长。

没等见夏开口,李燃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爽朗一笑,向后一靠,还是平时懒懒散散的样子:“少吃点,今天不上山拉练,一路走一路吃,都是市区内。咱们一会儿先退房,把行李存在前台。”

见夏点点头。

李燃又说:“衣服好看。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是你一个在服装城做生意的初中同学带你去买的?她太喜欢带花边的衣服了,不是袖子就是领子,看着啰里巴唆的。其实你穿简简单单的就很好看。”

“意思就是我前两套土呗?”见夏也放松了。

“有点儿。”他直来直去,有那么几分高一的样子了,“以后有机会让凌翔茜带你买吧,你上次不还替你们班长去看她了吗,关系应该不错了吧?她品味还行。”

“李燃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陈见夏阴着脸撂下筷子。

李燃大笑,忽然趴在桌上凑近她:“我故意的。好了,这样……咱们就扯平翻篇儿了。”

扯平什么?见夏脸一红,转而有点恼,夹起一只小馒头怼在了他鼻尖上。旁边桌有住客看着他们笑。

的确很轻松。几个景点离得都近,天有点闷,见夏在大总统府买了把折扇,一面写着“博爱”一面写着“天下为公”,她学着小时候看的清宫剧里的文人,一甩就展开,扇着小风耍帅,用眼睛觑着李燃,意思是,既然衣服也好看人也放松,还不快拍?

李燃只要做错事儿,目光一定会游离,真的很像见夏小时候在农村亲戚家见的大黄狗——那只狗预感到要挨骂,就会偏过头,装看不见人。

“我忘带相机了。”他看着天。

陈见夏收起扇子转身就走。来了三天一张漂亮照片都没拍成。

“我用眼睛帮你拍了。”他在背后喊。

“你少给我来这套,你那狗脑子能记住什么?!”

“记住你啊。”

见夏一愣,停步去看他。李燃笑嘻嘻的样子忽然有种陌生感,她已经分不清他是挑衅,还是在装作轻佻掩盖什么。

“走吧,打车去夫子庙,”他追上来牵住见夏的手,“那里是商业街,人特别多,你可别再甩脸子自己就跑了,我们会走散的。”

陈见夏低着头,轻声说,不会的,不会的。

出门玩拌嘴是常事,好一会儿吵一会儿,因为臭豆腐拌两句嘴,看见糖芋苗又好了;因为想买油纸伞却不下雨拌两句嘴,因为买了又好了;因为在刚落成的石壁前学历史人物浮雕造型被路人拍照开心,又因为想起没带相机拌嘴,最后因为李燃扮得太像了,又把见夏逗得笑出声……

陈见夏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前所未有地、胡搅蛮缠地作,恶人先告状或许也是不舍的表现,她忽然觉得时间走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将恋爱中一切的俗气烟火体验够,来不及了。

坐在秦淮河的摇橹船上,她还在气鼓鼓红眼圈,故意背对着李燃和船夫坐着,不管李燃在背后讲了多少笑话——即使很好笑——也不肯回头。

李燃忽然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陈见夏没吭声。

他自顾自唱了起来。

张国荣的《路过蜻蜓》,他们在冬天最冷的时候缩着脖子边走边听,共享一副耳机,见夏问他,我听不懂粤语,唱的什么呀?

李燃说,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歌名的那个意思吧,告诉爱人,尽兴就好,我没所谓,尽情挥霍我,没关系,安定不下来你就接着走,就当路过了我。

当时陈见夏斜眼看他:“我看你挺有感慨的,说不知道还讲了这么多,你早准备好跟我显摆了吧?”

李燃嘿嘿一笑,嘚瑟地凑近亲她冰凉的脸颊。

陈见夏愕然回头,少年旁若无人地磊落唱着,清清朗朗的身影站在她朦朦胧胧将落未落的泪水中,镜花水月。

“陈见夏,你要去新加坡了吧?”他问。

见夏眼泪倾盆。

那只隐形的手再一次扼住见夏的喉咙。她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听凌翔茜说了,这种内部消息,学校会优先递给一些家里有关系的人,她想自己高考,就没有去,学校跟她说,是你被选上了。

“我一开始不相信的,你的性格藏不住事儿,你肯定会告诉我,肯定会跟我商量。

“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说。你不做卷子了,也不复习了,还问我如果我再也不能守护你怎么办这种怪话,高考前居然还敢来南京玩,也不肯去南大参观……见夏,我又不是傻子。你全露馅了。”

他甚至还轻轻笑着,好像只是在调侃,见夏脑海中却浮现出自己每一次拙劣的演出中李燃眼里的悲伤。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但就算这样,你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燃,我……”

“见夏,你不信我,对吧?”

李燃半跪在板凳上,用额头贴着见夏的额头,轻轻闭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我明白的。我差点就没忍住,陈见夏你是白痴吗,那种事是能用来还人情的吗?!”

“不是的……”

“其实你跟我说也没事的。虽然我爷爷给钱是让我去南京,那也是因为我会追着你跑,东京西京南京北京都一样的,大不了把南京改成新加坡嘛,你能去的学校更好了,是好事啊,我会为你高兴的。而且,我爸妈要把我塞到英国去也要花钱,新加坡是不是还更便宜点?我就服个软,回家要点钱,总比去南京混个什么把他们气死的野鸡学院强啊,真的,你跟我说就行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见夏乞求那双手松开她的喉咙,可命运就是扼住了她,不肯让骗子再讲半句话。

“所以我知道了。你不信我。”

李燃红着眼眶,还是笑着的。

“我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什么都没做,一个靠家里的废物而已,你是靠自己回振华的,也靠自己争得了更好的机会。去吧,见夏,你会飞得很远很远的。”

李燃轻轻地亲吻她。

“你就当路过了我这只蜻蜓吧。”

他们回程没有坐火车。

李燃说,爷爷的钱没必要省了,我带你坐飞机。

“这样等你去新加坡的时候,就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了,自己去机场办票也不会慌。好不好?”

李燃说,陈见夏,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你了。

他的确没有去。

(中册完)

下册

第六十章

风向

陈见夏因为颠簸的气流醒来,正赶上坐在走近道座位的Serena伸长胳膊用飞行模式下的手机拍窗外。

“碰着你了?”Serena惊慌地收回手,“我把你吵醒了?”

见夏摇摇头,“我跟你换座位吧,我坐外面,你靠窗。”

看见夏毫不迟疑地起身,Serena识时务地接受了好意。见夏刚醒,还有些受不住光,眯着眼,透过Serena的手机屏幕看窗外,飞机正穿越一片丘陵,只有零零散散的流云,能见度很好。

“真好,”Serena感慨,“不会拍到飞机翅膀。”

陈见夏调侃道:“可以发朋友圈了,别人看得出来这位置是公务舱。”

“那我得分组可见,不能让别的同事看见。”Serena被说中心思,也笑了。

“没关系的,”陈见夏从前方座椅背后的封兜取出矿泉水瓶,拧开,“公司报销是按额度,不按舱位,只要赶上这种2折公务舱,我们都会抢,你又没违反规定。很多大企业就不是这样了。”

“我听我别的同学说了,他们公司规定得很严,有时候红眼航班的公务舱才四百多块钱,高铁一等座要五百,但她领导的级别就是最多只能坐一等座,还要提前打申请,哪怕多一百块也不能超标准坐公务舱……”

Serena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刚入职的小朋友总是在木讷腼腆和亢奋过度之间切换,陈见夏能理解,或许对方会因为这段旅途中的对话给自己的职场生涯狠狠打个勾,别上一朵小红花——“今日和部门领导拉近了关系,‘社会化’程度加十分”。

她刚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刚上小学的时候,刚上初中的时候,刚去振华的时候,刚踏在樟宜国际机场老旧地毯上的时候……紧张、试探、观察、讨好,有时候觉得人与人之间性格天差地别,有时候又觉得,怎么可以像到这种地步,相似到无趣。

Serena是管理培训生,八月底刚入职,正在轮岗中,正好轮进了陈见夏的部门。她是上海本地人,大学在香港读,去新加坡做交换生期间通过内推进了这家公司实习,最终拿到了return offer,被派回上海分部。公司创始人是程序员起家,公司没上市,规模不大却拥有完整的内部邮件系统和内网聊天软件,用户名都是“英文名·姓氏”的形式,小姑娘第一次过来攀亲戚,说自己也姓陈,是本家,陈见夏笑着逗她,不是一个陈,你叫Serena Chan。我是Chen。

陈见夏读大学的时候也用过Chan,又改了回来,对于“装”这件事,她总有种羞耻感,好像冥冥中有神在看她,不知不觉竟做到了慎独。

或许应该再睡一会儿,见夏却睡不着了。Serena拍得太起劲儿,丝毫没意识到下了飞机之后,她们将面临怎样的暴风骤雨。

年轻真好。永远好奇,永远坐在人生第一次航程中。

Serena感染到了陈见夏,她也抻脖子过去,透过飞机狭小的双层窗看到下面薄雾中山脉上零星的白雪。

“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看见山,十几秒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从山尖尖沿着山脊向下辐射出花朵一样的形状,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小时候铁罐子里的黄油曲奇。”

陈见夏感觉到Serena惊异的目光,这平平常常却触及心底秘密的话比刚才十几句刻意讨好的话都亲昵,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愣住了,连见夏朝她疲惫一笑都没反应过来。小女孩脑子里还有很多程式化的故事和感慨没有讲,或许是职业教育中心的老师教的,或许是师兄师姐们的经验,要跟一个前辈拉近关系是有模式可循的,先聊什么,再聊什么,什么时候可以约饭,什么时候可以私下讲无关利益的其他同事坏话……

铁罐子曲奇什么的,的确是超纲了。

陈见夏拉上眼罩,将座椅向后靠,再次酝酿睡意。

不只是铁罐子里的曲奇,还有地理书上画得一样九曲十八弯的河道,傍晚天边遮不住落日、光芒从缝隙如岩浆奔涌而出的积云……她坐得直直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从天光明亮盯到夜幕降临,最后用衣服蒙头,将自己与机舱内的明亮灯光隔离,透过有些脏污的双层机窗,看到了满天繁星,碎钻般洒满视野,闪耀得令她彻底失语,忘记了悲欢离合,包括自己的存在。

那一刻,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这就是一个人类离天空最近的时刻了。她终究不是会飞的鸟,只是“钢铁鸟”腹中的一粒草籽,会落地生根,动弹不得。

初冬时节,乍一下飞机,任谁都感慨上海比北京暖,在出租车排队处等了一会儿,寒气慢慢沁透身体。

大自然有耐心。

她们直接回了延安西路的公司,正好够时间赶在下午的高管签约仪式前买咖啡和鸡肉卷。上电梯的时候竟然正好碰见了大老板Frank,Serena整个人像只奓毛的猫,第一反应是退出去等下一班,被见夏拉住。

她知道这是新人的本能反应,Serena不是故意的,但也做过头了。写字楼电梯是公用的,他们公司也不过买了两层,又不是地主,别的公司午饭归来的上班族都挤上来了,她们又有什么好装假的。

Frank笑眯眯地看着Serena手里的星巴克,说,没有我的份吗?

Serena:“啊,我,那个……”

陈见夏解围,从纸袋里拿出买咖啡的单据,说,Frank,报销一下。

早年程序员出身的Frank向来喜欢穿不带任何logo的毛衣、Polo衫和球鞋,看上去是个平易近人的爷爷,见夏也就陪他演。

Frank哈哈笑了,事情就过去了。

到了19层,见夏用手挡住电梯门,等老板离开,和Serena一起假装要去20层,到了之后又重新在电梯间按向下键。Serena感激地碰碰见夏的胳膊,说,Jen,谢谢你。

见夏歪头,装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又不是多大的恩情,工作几年自然就学会了,她不想倚老卖老。

就在这时20层一端的电子自动门开了,HRD抱着文件匆匆走出来,碰见Serena便皱眉:“打你电话怎么不接?”眼神往下移到她手中的咖啡纸杯,脸色更沉了。

不等她解释,对方便继续往另一端走,在电子门前刷卡,头也不回,“你来一趟。”

Serena手里的咖啡好像突然变得烫手了。陈见夏主动接过来,说,去吧。

电梯叮的一声,见夏回想着HRD起范儿的样子,心里明白,戏要开始了。

公司的报告厅已经很久没用过了,见夏印象中上一次坐在这里还是去年被关系好的HR拉来,给Serena的上一届管理培训生做入职orientation,那时候坐在第一排的是一群美籍、新加坡籍华裔高管,此时此刻,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志得意满的新领导,今天“签约仪式”的主角。

一百多人的报告厅竟然坐满了,不光像陈见夏这样的中层一个不落,很多普通员工也挤进来站在走道上看。议程和主持人HRD本人一样无聊,还没开始五分钟,见夏就有点困了。

直到穿着旗袍的Serena捧着硕大的硬壳签约书走进门。

陈见夏呆住了。

红色暗纹短旗袍,下面是肉色丝袜和黑色丝绒面料的横带玛丽珍鞋,头发是刚绾上去的,发根是黑的,染的部分有些掉色,让这一身的违和感更强烈了。

陈见夏掏出手机,发现Serena在半小时前给自己打过两个电话,她忙着和部门同事对周报,没有接到。

这样的签约仪式,穿着这种样式旗袍的礼仪小姐,见夏小时候便在电视上见过,好像没什么问题——站在一旁,跟富贵牡丹或青瓷大花瓶融为一体,在适当的时候上前,递上硬壳本和签字笔,双方签完之后再帮忙交换,保持微笑就好,是规矩体统,是天经地义的流程的一部分。

如此天经地义。那么此时她内心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陈见夏注意到Serena的嘴角,好像坠着两块巨石,垮下来,被强行牵上去,又垮下来……她眼神低垂,只是很偶尔地瞟向第一排的角落,那里坐着Serena喜欢的人,信誓旦旦地画了个饼将她招进来的人。

曾经也是意气风发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青年才俊,不知道他此刻坐在那个位置,算不算沉得住气。

不过能肯定的是,他定然没工夫去注意一个小女孩隐秘的爱恋与羞耻了。陈见夏想起这个男人永远熨烫得妥帖的衬衫和得体的举动,突然觉得有什么变冷了。或许冷的是她自己的眼神。

手机在西装外套兜里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郑玉清。

不是不想标注“妈妈”,只是安全起见,防诈骗才这样做的。见夏自己都信了。

她挂断,然后回复信息:“在开会。”

电话又进来了,不知道是没耐心看她的信息,还是根本不想看。陈见夏再次挂断。

忽然觉得报告厅的空气凝固了,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傍晚开始下雨。细细密密的,气若游丝,迷蒙地飘在空中,仿佛没力气落地。水汽裹住了城市,反倒像是行人误闯进去蒙了满身。

目的地不远,于是大家路过了好几家便利店都没有买伞。等到集体坐在店门口冰凉的铁质小圆凳上等位,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雨一点一点不露声色地下大了,像一场围猎。

见夏再次感慨,大自然果然有耐心。

同事们坐成一长排,陈见夏特意挑了最边边的位置,听不大清楚他们聊什么,隐约都是些网上的段子,什么南方的冷是化学攻击,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之类的,聊不下去了便问门口接待的服务生叫到多少号了,再转头问手里攥着号的Serena咱们是多少号。

来来回回五六遍,Serena勉强的笑中带着犹疑,连大桌A22都记不住,任谁都会怀疑这群老同事在整人。

夜晚彻底降临,雨还是没停,不知什么时候起,寒意已经浸透了外衣,有人感叹,果然不能小看上海,网上都说……

刚才这段子不是讲过了吗?化学攻击,知道了,大桌A22。陈见夏蹙眉腹诽,但男同事没因为她躲在角落就放过她:“Jean,你觉得呢?你是北方人。”

男同事分不清Jen、Jean和Jane,但不妨碍他对她有意思,大家都察觉到了。公司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对她吹过口哨,恐怕都有老婆孩子了,做人倒是真自由。

陈见夏笑笑说,我也好久没回老家了,南冷北冷都是冷,头疼腿疼都是疼。趁现在我去买几把伞吧,一会儿吃完饭下大了就麻烦了。

Serena急匆匆把号递给别人,紧跟着陈见夏,说,我和Jen一起去!

路上见夏没有提签约仪式的事情,也没有提自己漏接的两个电话,她觉得解释无用,更没必要。倒是Serena主动问,Jen你看见邮件了吗?下一轮校招你去吗?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见夏微微扬起脸让雨丝落在脸上:“刚发的?还没查。去哪儿啊?”

“南京。”

陈见夏不言,Serena以为自己没头没尾的两个字让她不悦了,连忙压低声音将来龙去脉都讲清楚:“我也是刚接到的通知,按道理不应该我来发,但他们都拿新管培生当实习生用。”

也当行政用,也当花瓶用。她们默契地没有继续。

Serena平复了一下,继续说:“好像是Frank和南京建立了一些新的关系,新的物流仓储选址可能放在那边,会有政策方方面面的支持,所以临时想要在仙林大学城加两场宣讲,单开一场笔试,这样学生们就不用往上海跑了,也算支持基建了。”

陈见夏又想起那个电梯里笑眯眯的、干干瘦瘦的精明老头。

Frank是新加坡华人,总公司开在美国,第一个全资子公司在新加坡注册,正好符合见夏他们这些中国——新加坡SM留学生项目毕业后“服务期”的工作要求。近十年,Frank的战略布局是大中华,引了一群外籍华人亲信派驻到上海和北京,开拓出了两个分公司和两个半自动化大型物流仓库。

但就是水土不服,业绩半死不活,一直靠海外净利润给大中华区输血续命。

就在一个月前,另一群中年高管空降,几乎全是本地人。以陈见夏为代表的中层管理群近来异常沉默,都在揣测Frank的用意。

中午食堂吃饭,一边是老同事,一边是新管理层,英语和上海话双声道,让人深恨砖缝不够宽,不能端着餐盘直接遁地。今天的签约仪式同理,虽然“精英”剩不下几个了,还是在报告厅划出了楚河汉界。

Serena轻声说:“HRD没有提,但我主动抄送你了……她没有说一定要你去。HRD说,都靠自愿,不强求。是我自作主张把邮件抄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