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夏哭笑不得:“已经帮了很大忙了。这个节骨眼了,我需要听最实在的话,谢谢你们。”

凌翔茜还想找补:“我的错我的错,我一开始就不该说是我同学,一说同学我姑那态度肯定不当回事,你干脆把你爸带来北京,我们带他去办入院,她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同学了……”

陈见夏好不容易才安抚住热情过头的凌翔茜,最后是楚天阔把话接过来,说:“她不是跟你客气,也不是人来疯,北京虽然床位紧张,但这真的是个值得考虑的建议,如何做决定还是要看你自己,见夏,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见夏听到这里,鼻子忽然有点酸。

她说,好,我随时找你们。

陈见夏挂下电话,说:“我昨天找了他们,正好碰上他俩约会定情,你有没有觉得凌翔茜变了?”

李燃点头,“有点像我初中刚认识她的那个样子了,长得漂亮,讲话不过脑子。后来就被我们班女生集体排挤了……要不是林杨说,其实我也没发现。反正她一下子就学乖了,假模假式的,上高中以后更加了,说话都绕弯子说,跟你们那个装×狂班长绝配。”

“我们班长不是装×狂。”

李燃继续说:“还好,不用上学了,她慢慢变回去了,暴露本性了,正常多了。——但你们班长还是个装×狂。”

陈见夏实在懒得纠正他了。

青葱岁月好像回来过,短短一瞬,然后更遥远了。她还记得与李燃一起在电话里背后偷偷八卦楚天阔与凌翔茜的除夕夜,只是再也不会有一座固定而坚实的学校困住一群人,让她近距离观赏、串联旁人爱情的点点滴滴。

曾经无比亲近的战友楚天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通讯录里的点赞之交,许久才借着节假日问候几句,忽然炸出旧日恋情,只有结果,没有过程。

即便不亲近了,昨天她问了那么多人,听了无数漂亮话,只有他俩真的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医院帮她打听。

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陈见夏打开手机备忘录,对李燃说:“你把你打听到的流程和可能需要打点中间人的费用再跟我说一遍行吗,我详细记一下。我需要安排时间和我手头的现金,哦,还有你说的那几个肿瘤医院的熟人、天津那边的中间人的联系方式,咱们聊完,我就得开始——”

李燃伸手按住她的手机,“不用你自己记,不一定都能按我说的那么顺利,每到一个步骤,我确定好了再都告诉你,而且我全程都会跟你一起,不管是去天津还是哪里。”

“一起?”

“对啊,我们一起。”

她终于明白刚刚楚天阔和凌翔茜的电话里究竟是哪个词让她一瞬间羡慕得发疯。

我们。

见夏偏头去看窗外,不想让他发现她的动容。

“往哪儿看呢,看我。”李燃伸手扳她的头,“你故意的吧,刚给你打电话,你什么语气,跟我装什么,昨天差点为你家的事儿喝挂了,你回上海一整天一条短信都没有,还跟我阴阳怪气,装不熟装客套是吧?气得我差点都不想来了。睡都睡过了,突然失忆不认识我了?”

陈见夏猛地打掉他的手。李燃愣住了。

如果刚才是玩笑,现在李燃真的开始生气了:“面对我,你不用动不动摆出一副上班的样子吧,是,知道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成熟冷静不矫情,跟我这些,都不算什么。”

“是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见夏反问。

李燃皱眉:“别绕,陈见夏,你有话直说。”

陈见夏打开相册,把他的微信头像图片?在他面前:

“你女朋友知道你对外不承认她,还跟别的女的睡吗?”

陈见夏自以为轻描淡写地嘲讽到了点子上,却不想,语言是一把利刃,她唯一可用的姿势竟是从胸口扎进去,先将自己捅个对穿,才能伤害到被挡在身后的少年。

别的女的。

不是“我们”。没有“我们”。我就是别的女的。

别的女的还要跟你保持冷静、理智对话,因为别的女的需要你帮忙救她爸爸的命。

不等李燃回应,陈见夏自己的眼泪先飙了出来,拉开车门跑了出去。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昨天饶晓婷他们也提过肿瘤医院。见夏给饶晓婷发微信,对方没回,她直接打微信语音,依然没有人接。

见夏说:“在忙?那我先找你老公问,是肿瘤医院的事,你有空回我。”

成年人有一条不成文的社交规则,如果她认识一对夫妇,那么有事一定先找女方。

王南昱接得倒是很快,但听语气,宿醉未醒的样子。

他仿佛事先知道了陈见夏要问什么,告诉她,饶晓婷在杭州拍衣服呢,最近接到了好几个剧组的服装采购,网店也要上新,有事儿找他就行。

“然……然后,然后你几点到?我提前到医院等你,你到了,我再给主任打电话。”王南昱说。

见夏全家到得比和王南昱约定的早了半个小时,她尝试拿爸爸的病例和CT、核磁共振片子自己办入院,得知床位全满。

等到王南昱打电话说自己到了,见夏差点没认出来——胖了些,一身名牌,脸膛发红,混在候诊大厅的人群中,俨然中年成功人士模版。

他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床位就有了。

小伟和见夏分头办手续,最后爸爸入住了六人间病房,王南昱还在一个劲儿解释,太急了,否则有四人甚至两个人的,现在委屈叔叔了,是他办事不到位……

见夏手足无措,一个劲儿摇头,很好了,真的很好了,“麻烦你了。”

他们一起在病房门口站着,王南昱忽然稍微拉开一点点Polo衫的领子,指着自己锁骨附近一道非常清晰的暗红色的伤疤:“你救过我一命,自己不知道吧?”

疤痕的起始和结尾都藏在衣服下,只脖子附近那一点点就触目惊心。

“出过一次车祸,高速上,我坐副驾,跟我一起的三个人,开车的腰椎以下截瘫,后排俩一个植物人一个死了,死的那个是急刹车时候从前挡风玻璃飞出去了,大半个人都是在我们车前面十几米找到的。就我没太大事儿,因为我系安全带了。”

王南昱看着见夏迷茫的眼神,笑了:“自己都忘了吧。我刚开车时候,大家觉得系安全带傻,都没这个习惯。我从县城开车送你去振华,你自己非要系,还把我插在副驾驶上的卡扣给收起来了,说,以后最好都系上。”

这道疤是安全带给他留下的,一道疤换了一条命。

“那次之后,我跟晓婷结婚了。”王南昱扯了一把陈见夏,让她避让开走廊经过的轮椅,“当时给我们送的就是肿瘤医院的急诊,后来转的市立医院。她照顾了我一个月,明知道当时车里有个女的在跟我好,我们出车祸是背着她一起出去玩,她还是照顾了我一个月。出院我就跟她说,领证吧。”

王南昱从包里摸出烟,知道医院不能抽,捏了捏又揣回去。

陈见夏有点拿不准王南昱为什么忽然和她说这些。

“不用搭理我,我以前就觉得奇怪,只要跟你这种好学生待在一起,就特爱感悟人生。”

“多大年纪了,”见夏苦笑,“还‘好学生’呢。”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偶尔能从朋友圈看见,晓婷发展得越来越好了,比我这种‘好学生’赚得多。”

“她好啥啊——”王南昱本能地、像所有北方大老爷们一样想损媳妇两句表示谦虚,但停住了,“是还行。她从小就能吃苦。现在是我配不上她了,一年到头不着家,全国飞,一问就是在忙。我俩谁也不管谁。”

“有小孩了吗?”

“四岁了,在我妈那边带着呢,后来有次过年,她不想回来,我俩吵架,她跟我说后悔生孩子,长妊娠纹,身材到现在都恢复不了,以前店里偶尔她自己还能臭美当个模特拍拍上新,现在都不敢了,说修图都修不过来。”

陈见夏好像的确开启了王南昱身上的感性开关,他认真问她:“女的是不是都这样啊,到了一个年纪追着你要结婚,不给她个名分不让她安定就跟怎么了似的,发疯。再过几年,该有的有了,又跟你说,全都不是她想要的。到底想要啥?”

陈见夏无法想象王南昱描述出来的饶晓婷,拼命回忆到的依然是饶晓婷半夜拉着她不让她睡觉,非要讲“男女之间那点事儿”,脑仁只有核桃大小似的计较王南昱身边出现的每个女人,被甩了一巴掌依然不计较、转眼就笑靥如花的样子。

饶晓婷想要什么?陈见夏觉得自己明白,又不完全明白。女人生命中都要爬过一座山,高矮地貌不同,于是不同此凉热,但总归比一生在草原望到头的人懂得更多一点。

见夏跳到结论:“那就这样?”

王南昱不解:“那要哪样?日子不过了?”

护士这时候喊见夏爸爸去做PET-CT。

“不是做过CT,我看你给我发过,又做?别是医院创收,我给你打电话问问,不要花冤枉钱。”王南昱说着掏出手机要打电话,被见夏阻止了。

“我查过了,不是冤枉钱,我爸以前没做过。”

见夏给他解释PET是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让病人喝下带轻微放射性的某种示踪剂,再做CT,是普通CT的一种补充。

“好像就是通过血液循环把示踪剂传遍全身,照的时候病灶会发出荧光点,发出荧光点的位置就代表有癌细胞,以此监测有没有扩散。”

“那得多大辐射啊?”

“都这样了还怕辐射吗?”见夏和他一起坐在放射科外等待。

王南昱先关心的是:“多少钱啊?能报吗?”

“好像一万五?有这么贵吗,等下我找单子看一眼。”

“天,这么贵?医保能报吗?还是得自己先垫付?”

“自己先付。之后应该……能……能报吧?”她发现自己社会经验少得可怜,郑玉清骂她这些年来逃离在外对家中事知之甚少,并不是完全没道理。

要等二十分钟,两个人把能聊的话都聊完了,见夏想要劝王南昱先离开,帮忙办入院是一回事,当陪客耗精神是另一回事。

“人情已经还不完了,就算让你系安全带救过你一命,那也是巧合,也得你自己能听得进去,现在是两回事,赶紧走吧,大夫跟我说了,看PET-CT的结果再商量下一步的事情,如果……”

如果扩散了,就不用想下一步了。

见夏父亲癌栓生长的位置非常微妙,能不能换,符不符合移植国标,全在大夫一念之间。

严格意义上他处在扩散前期,但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刻开始扩散,七周只是一个估算,或许能撑八周,也或许就是明天。这种风险之下,死亡率会骤升,换了极可能属于浪费肝源。凌翔茜说姑姑不想掺和,情有可原。

王南昱抬手腕看表,陈见夏瞥见一块劳力士。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李燃跟你说没说过,我参股了个会所,不用去外面吃,就……”

见夏静静看着他。

“李燃?”

王南昱尴尬一笑,两人对着沉默,王南昱终于开口。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没啥好隐瞒,他们只是闹别扭,已经配合演出一下午了,演得够够的了,说漏了就说漏了吧。

“昨天他打电话问我肿瘤医院的事,比你问得还早呢。”王南昱说,“他说你爸必须先转到肿瘤医院,后面的事,他再安排。你要是用他,他就自己带你来,你要是不用他,就都说成是我的关系。”

王南昱用眼角瞟了好几眼,陈见夏才像个重启的机器人一样说,我有话跟他说。

第七十二章

Winding Road

陈见夏跟着王南昱去他参股的会所。王南昱一再强调,不是她想的那种老式夜总会,这些年都洗牌整顿过那么多次了,“很健康”。

她觉得好笑,王南昱还在拿她当看见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好学生”。

几年前她能和公司里做人做事风格完全不同的Peter成为半个朋友,就是因为去一家会所捞他。Peter等几个销售正和供应商们抱在一起唱歌的时候,出事了。那一次有惊无险,陈见夏后来还战战兢兢地帮Peter想办法过了账——当然是在Simon的默许之下。

后来Peter想把场子找回来,跟陈见夏说,公司搞的那套制度完全就是离谱,市场正野蛮生长,他们居然在内审规定里要求节庆收礼和送礼价值不能超过二百元人民币,二百,二百能干什么?国企都没这么搞的!

“Frank和Simon他们这种方式在国内早晚吃瘪。他们为难我们,我们怎么给机会?不给机会,我们怎么搞定供应链?”

Peter说得一套一套的,陈见夏毕业不久,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会所从天花板一路铺到洗手间的大理石砖,茫然点头。

临走的时候,她偷偷拍了一张照片,洗手间的镀金龙头形状是一只天鹅。她还真没见过这种阵仗。

再后来,也见过Simon很不自在地去这种场合要账,对方请他们吃八两的阳澄湖公蟹,晒自己收藏的明制官服,就是不还钱。

过往情景在眼前闪过,再看到王南昱还拿她当个乖乖小女孩一样对她解释,陈见夏年近三十只觉得无奈,她不知怎么去跟老同学讲她其实见过修成天鹅形状的镀金水龙头。大家都只是把对方某个年纪的某个切片留在了记忆里,没理由把一个断面硬扩成立体的自我,再重新彼此接受。

少年时光拖再长,不过另一种位面的一期一会。

极为通透成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陈见夏在走廊尽头看见一个男人正弯着腰,摸头安慰一个蹲坐哭泣的女孩。她绷住了。

王南昱说,走,走,这边,拐弯了咱们二楼吃饭,我去给李燃打个电话。

“人不就在那儿吗,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她问王南昱。

王南昱遮掩不住了,叹气:“这事儿让我给办的……”

陈见夏走过去,说,我去打个招呼。

王南昱担惊受怕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他不知道陈见夏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和李燃好好说话的,无论发生什么。

李燃转头,看见她走近,只是微微吃惊,他早就知道王南昱带她来吃饭。

他没慌。陈见夏竟有点开心,这意味着很多。

那个蹲着哭的女孩不抬眼也感觉到有人接近,突然起身跑了,一拐弯便不见了,差点把李燃一头顶翻过去。

两个人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那是个公主。”李燃说。

“我看出来了。”陈见夏点头。

“见多识广。”李燃说。

“今天上午你夸过这句了,”陈见夏说,“词汇量就这么大?”

“别的大不就行了?”

陈见夏彻底愣住,“你怎么那么猥琐?”

“我说心胸,你说什么?”李燃笑了,靠近她,“陈见夏,你说什么啊?”

走廊里音乐很吵,在身后几步的王南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感觉到气氛不对,上来做和事佬,问李燃吃没吃饭,又问陈见夏饿不饿,都快九点了,没想到医院做检查花那么久,也没想到路上这么堵……

最后,王南昱脾气也上来了,对李燃说,以前我对她有过意思,你知道吧?

又对陈见夏说,后来我跟着他做生意,下午跟你说了吧?

“让我在中间当孙子这么好玩?我好话没地方说了是吧,非要撮合你俩,闲的我?我儿子都快上小学了,你俩折腾吧,爱他妈折腾到几岁折腾到几岁,不伺候了!”

王南昱在这里是“王总”,穿H扣皮带的,起范儿了扭头上楼,后面自动跟上两个穿西装马甲的小弟,和在医院里判若两人。

不是要好好说话的吗,陈见夏也问自己,怎么一见面就吵?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走廊里的音乐声更大了,好像在教训他们,不想好好讲话就别讲了。

她说:“能不能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李燃问,什么?

陈见夏大声:“能不能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李燃问,什么?!

陈见夏把肺都吼出来了:“有话跟你说!我们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后半句的时候音乐忽然停了,半个走廊包房门口的服务生都看过来,大家都听见她对着李燃吼,想跟他去安静点的地方。

李燃大笑。

陈见夏虎着脸问,音响的遥控器是不是在你自己手里?

他们坐在门外马路边,手里各一罐啤酒。

冬夜很冷,但这里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安静的地方。

“非坐这儿说话不可吗?”李燃问,“不怕冻死啊。”

陈见夏说,就坐这儿,效率高。

“我上大学的时候,不喜欢去图书馆,其实我们图书馆装修很好的,桌椅都舒服,还有空调吹,听说国内大学这几年才陆陆续续装空调,当年国立大学图书馆就有可以打电话的隔间了。按道理很人性化、条件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去图书馆我就会趴在桌子上睡觉,期末paper写不完,明明很焦虑了,还是会睡着,一觉睡一下午。后来我就不去了,宁肯坐在回廊扶手上闷一身汗,效率反而高一点。”

“不会喂蚊子吗?”

“新加坡没有蚊子。”

“放屁。”

“真的,”陈见夏正色,“我也很奇怪。大马有,泰国有,越南有……新加坡真的没有蚊子,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非常少,我待了五年多,几乎没被咬过。——你没去过新加坡吗?”

“东南亚都去过。”李燃说,“就没去过新加坡。”

故意的吗?见夏笑了。

居然会觉得开心。

“好像没提高谈话效率,”她自己吐槽,“还是说了很多废话。”

李燃很久之后才说,没什么是非说不可的。

他说:“我们本来就应该说很多废话。没机会罢了。”

李燃伸手抹掉陈见夏的眼泪,说,哭什么,你是忘了冬天什么样吧,脸会裂的。

陈见夏也抹了一把脸,嘴硬把话题拉回正轨:“我是想谢谢你。”

“你爸爸的事,我还没帮成的,后面不一定怎么样。”

“我知道。今天先谢今天的。”

李燃没有继续推辞。

“就这些吗?”

“王南昱都和我说了。”

“都说了是说什么了?”

“说那个女孩叫舒家桐,”见夏笑,“你们的确不是男女朋友,但你也的确在出卖色相。她喜欢你。你需要她喜欢你。”

“这么绕,肯定不是王南昱说的。”

“我自己总结的。”

见夏发现啤酒不喝已经结了冰碴,而她竟然还握着,手都快没知觉了。

“你家里到底怎么了?”她问。

李燃皱眉:“操心你自己吧,没家道中落,比你有钱。”

陈见夏气笑了,没反驳。的确如此,李燃只是卖了几辆车做做样子,按王南昱的说法,“有的是家底”。

只是现金流卡住了。

王南昱绘声绘色讲了半个小时的事,其实只是一句话,因为老行长一句话,老李大笔一挥帮一笔两个亿的借款签字做了担保人,从没想过老行长会倒,这笔钱真的还不上了,他自己真的要承担连带责任。

陈见夏总结完,王南昱问,这叫连带责任啊,我就知道,他爸没掺和但是也得还钱。

“嗯,叫连带责任。做担保人就会有的风险。”陈见夏说。

王南昱沉默很久,跳过了过程,说,总之,病倒了。在打官司,扯皮,能少还点是点,凑巴凑巴不是凑不齐,但李燃说,主要是他爸受不了这个气,马失前蹄,在老婆儿子面前都没脸,气病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只要是省界之内,李燃爸爸谁都认识,靠自己也靠时代潮流,一点点打拼出来的,认识的人也是一笔笔生意一顿顿大酒自己喝出来的。

他以前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要把家业交给儿子。

富不过三代有时候不仅是因为后代败家,也因为许多人脉关系是无法被子女继承的。李燃爸爸认识的叔叔们并不认他,老李总再怎么带小李总出街,小李总也只是个孩子。

王南昱只能说出李燃爸爸似乎是做建材发家的,然而财富一旦积累起来,自己会滚雪球。

炒房也赚,投资会所也赚,买卖商业用地赚钱,买矿山一不小心挖出来点什么东西,赚得更多。

他们家到底算是做什么的?

富一代也很想搞明白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财富又要如何传承下去。他们读像Frank这样路径清晰管理有方的成功人士传记,让自己的孩子去美国英国读商学院,想把孩子培养成Simon,而Frank们却一边让Simon卖命,一边拼命寻找着像李燃或李燃爸爸这样在国内如鱼得水黑白通吃的人来帮助自己在这个遍地是钱的大中华“不明不白”滚雪球……

陈见夏倒是什么都看得清。

只是穷罢了。

她拼命读书,知识改变命运,终于有资格,站在Simon和李燃之间指点江山。

真是太荒谬可笑了。

“不是说五行不缺钱?”

她在他伤口上蹦迪,他只是笑。

“现在有点缺。”李燃说。

他把啤酒从她手中抢过去,说,结冰了,别喝了,快起来,你自己也冻坏了就没人压得住你妈和你弟弟了。

“我还有事,你进去暖和一会儿,让王南昱找辆车送你回家吧——你回家还是回医院?”

“你有什么事?”

李燃拍拍外套,“不关你事。”

见夏把手揣进兜里,攥紧拳头:“陪舒家桐爸爸喝酒吗?”

李燃哑然。

“她爸爸就是那个换了肝的叔叔?”见夏问。

“天,”李燃把啤酒往路边垃圾桶一扔,“王南昱的嘴怎么跟老太太棉裤腰似的,越来越松。我记得你以前说他是你们学校骑小摩托的古惑仔,你们学校古惑仔嘴都这么碎吗?”

“到底是不是啊?”

“不是为你。”

李燃说,陈见夏,不是为你,不关你的事,你爸那边就是顺便,你就当是巧了吧。

“嗯,老太太棉裤腰还说了,的确是顺便,因为你本来就要伺候他,他每天都来玩,他能帮你爸。你爸低不下头求他,你在求。”

“你有完没完?!”

“没完。”陈见夏也凑近他,“是不是夸我?”

天道好轮回。

“李燃,我陪你好吗?我也能喝一点的,真的。”

第七十三章

黑箱

陈见夏融入这个群体,是因为她点了腰上别着黄色牌子的女孩,棕色齐刘海,是全场看上去最乖巧的女孩。

她不知道他们在欢呼怪叫什么。

舒家桐爸爸果然性情很古怪,本来不苟言笑的,这时候开心得不得了,旁边的一群帮闲过来问,你知道牌的颜色是什么意思吗?

陈见夏是李燃带来玩的同学,“高才生”,包房里的人还没喝多之前都还能维持住人模狗样,他们给李燃最大的面子就是把陈见夏这个年轻女性也当作是玩客和捕食者的一员。

她懵懂地摇头,换来更大一波哄笑。

陈见夏看了一眼李燃,李燃朝她笑笑。是李燃让她指名这个女孩陪唱的。

整场酒局,她都因为这个姑娘而得以清净,两个人坐在角落说小话,总有人去上洗手间时候经过,看着她俩笑得诡异。

其实陈见夏知道,那个颜色的牌子,意味着能从这里带出去。李燃偷偷给她发短信,告诉她,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叫豆豆的女孩带走。

豆豆很机灵,长发及腰,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虽然有假睫毛的功劳,但全撕下来也是一双灵动的好眼睛。她似乎在认真陪陈见夏玩骰子,却立刻能捕捉到场上不善的目光,每每有人要来找麻烦,豆豆都会率先站起来自顾自对陈见夏说,姐,看我给你喝一个,都在酒里了!

她仰头喝啤酒的时候,别人也就没办法跟她搭话了。陈见夏注意到她喝得很慢,而且很快便“醉”了,抱着陈见夏的胳膊不撒手,整个人都贴住见夏。于是在旁人看来她们真的成了诡异的一对儿,舒家桐爸爸简直开心得不得了,像看见了新鲜的马戏表演。

豆豆醉醺醺地和见夏讲自己家的事情。

“姐,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吗?”

我没问你。陈见夏觉得忽然聊起这个很诡异,即使她也喝了几杯,微醺状态下按道理讲什么都会放松,但谈妈妈的死到底不合时宜。

“我妈是疼死的。”

豆豆恍若未闻,继续说,她家很穷很穷,妈妈尿毒症肾透析很多年,家里实在受不了了,就不做了。最后一个月的时候疼得每天鬼哭狼嚎,闹了好多次自杀,但豆豆也不知道家里的钱都去哪儿了,明明自己很努力地在外面陪人打桌球,看客人眼色,可以赢也可以输,只要客人高兴了,一台可以赚不少,小费老板不管,都归自己,她也都给了家里,但她妈妈就是没钱做透析。

“我妈是坐在椅子上直挺挺瞪眼睛死掉的,家里属于她自己的东西都扔在院子里,木梳子,镜子,被面……家里没人,我弟弟在网吧,我爸在打牌,都是她自己扔出去的。太平间的大夫说她可能,那个叫什么,肝昏迷了?所以把自己的东西都扔出去了,她想要跑。没跑掉。”

陈见夏呆呆看着这个几乎要喝睡着的女孩。

李燃坐过来,耳语道,你别听她胡扯。

“胡扯?”

“讲完她妈怎么死的就到钟了,她平时都这么混的,那些男的最喜欢救风尘,爱听这种。”

这个场景实在诡异,一个五十多岁的叔叔在唱《向天再借五百年》,震耳欲聋,陈见夏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李燃却近在咫尺,凑在她耳边讲话,热气喷得她有些战栗,痒痒的,晕晕的。

“李燃,吃醋了?今天被人截和了。”

舒家桐爸爸主动走过来,指着豆豆对李燃说道:“今天你这个同学抢在你前面把豆豆点走了。”

整场酒局他都像个佛爷一样,因为不能喝酒,就坐在那里,周围形成一个结界,看上去是牢笼,反过来,李燃他们才是笼子里的人,无论多热闹,都仿佛是一群被他观赏的猴儿,或许就是为了让他过干瘾才假装玩得开心。

陈见夏不知道该不该敬他一下,把豆豆甩到一边不厚道,坐着敬酒又不礼貌,一边纠结着一边举起酒杯:“舒叔叔、舒?叔叔……舒?”

这三个字连在一起居然这么奇怪,她怎么会刚发现?

陈见夏跟自己的口齿较劲,居然赢得舒家桐爸爸大笑,说,高才生挺有意思,不用喝了,随意。

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舒家桐爸爸举着杯茶水,忽然对豆豆一声大喝:“起来!”

豆豆的假睫毛颤了颤。见夏知道她在装睡。

“让你起来,听不见?我的场子那么好混?!”

老人脸上阴恻恻的笑容变成了明晃晃的威压,唱歌的人也噤声了,陈见夏觉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成了固体,喘不进肺里。

“叔,我陪你喝吧。”

李燃这时候站起来。

这时候周围的陪客们才活络起来,好像终于等到了老爷想看的戏码,竟然开始起哄。

“英雄救美!”有个一直跟在舒家桐爸爸身边跑前跑后的帮衬喊得最起劲儿,把歌都切了。

老头笑笑:“一整晚看你都没怎么喝,酒量那么好,陪我来杯纯的吧!”

李燃说,好。

陈见夏愕然看他倒了大半杯人头马,一口气喝了下去,朝舒家桐爸爸亮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