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他会说几句场面话,但也没有,喝完了就只是喝完了,两个人意味不明地对看,较劲似的。

老人忽然又笑了,很慈祥的样子,点点头,走掉了。

陈见夏彻底傻了。

李燃在进场前就对她预警过,这个人很奇怪,喜欢看猴戏,又喜欢猴挠他。李燃的举动就跟猴挠了他差不多。

耍猴需要每天都有新鲜感。今天他觉得新鲜了,够了。

等他走远了,李燃自言自语,我爸可没他那么变态。

“刚才那是为什么?”陈见夏问,“我没看懂。”

“他已经在这儿玩了两个星期了。这里每个人都欠他点东西,也有人是求他。上个星期我跟他玩骰子输了,他说让我把玩的车都卖了,他就帮我爸平掉一个亿。”

“你有多少车值一个亿?”

“车当然不值啊,”李燃笑,“面子值。就要我没面子嘛。我就都卖了。还没交易完,就是都挂出去了,只卖掉两辆。”

“让舒家桐看着你卖?我碰见你们从上海回来,就是为这个?”

李燃翻白眼:“他女儿自己乐意跟着我跑。”

见夏无言,给自己杯子里也添了一点纯饮,一口喝掉。

“那他是不是为了给女儿出气才针对豆豆的?”

“怎么可能。他就是今天没有新猴戏看了,自己不喝酒,场上每个人在干什么看得很清楚,豆豆在他场子混了两个星期了,那点小聪明,老头看得很清楚,他不爽了,之前豆豆又一直陪我,老头找一个人的碴儿等于找两个人的。他喜欢年轻人适当跟他对着干,这样,他就觉得自己还没老。”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将他染成各种颜色。

“就算我真的是他女婿,他也不会因为一个陪唱公主找我麻烦,他在这儿玩,他老婆也不管。他之前差点死了,很在乎自己的命的,女儿、孙子、重孙子都没有他自己重要。”

李燃认真地说:“我对我爸也没那么重要。我爸栽了跟头,他换了肝,他俩这对拜把子兄弟都相当于死过一次。有钱人死过一次才明白,活着享受的东西,死了带不进棺材的,如果能一直一直活下去,他们连儿子都不会要。”

陈见夏忽然靠近他,吻了他。

“别说了。”

李燃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该不会心疼我了吧?”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解放?”陈见夏问。刚才那一出结束,她后背满是冷汗:“你是在等调解结束吗?”

“解放?”李燃刚刚那杯纯的好像上头了,耳朵红透,“解放什么,我自愿来当猴的啊。”

他指着豆豆,“跟她一样,场上每个人都是自愿的。”

你真的是吗?见夏看着他,迷惑又心疼。李燃说得对,有人欠,有人求,大家都是自愿做丑角的。

陈见夏也是自愿来陪李燃的。但她害怕了。

“我们能走吗?”她问,“我自己走也行。”

李燃的酒杯在嘴边停住了:

“见夏,你觉得我不能保护你?”

陈见夏在会议室里被设局质问的时候也没有怕过Frank。但她一秒都不想再看见舒家桐爸爸的脸。

“根本不是保护不保护的问题!”陈见夏不知道怎么跟他形容自己的不适,明明李燃应该懂得的,但他在乎的却是别的事情。

“你还是觉得我靠不住,是吗?”他问,“就像你不愿意去南京一样。”

陈见夏抢下李燃的杯子,然后将豆豆推开,说,别装睡了。

但她根本推不开豆豆,女孩就像长在了她胳膊上,豆豆低声说,姐,你把我带走,求你了,姐我求你了。

“好,”陈见夏轻声跟她说,“我带你走。”

“把她带出这个场子要给额外的台费,你什么都不懂。”李燃说。

陈见夏火了:“我为什么要懂这些?!”

她出去读书,就是为了懂得一些知识而不需要懂得另一些莫名其妙的“常识”;带走自己所有的行李,就是为了不要像豆豆的妈妈一样把自己活活疼死在院子里也跑不掉——无论这个故事是不是豆豆为了杀时间编出来的。

在陈见夏最昂扬的时刻,李燃说,那你懂怎么给你爸爸找肝源吗?

陈见夏对李燃说过,她觉得生活是一个黑箱子,看不清这一端的输入到底是如何转为另一端的输出,不知道那个箱子里发生了什么。

她依然不知道。但她此刻正坐在这个黑箱里。而他一直坐在这里。

第七十四章

豆豆

陈见夏是热醒的。

踢掉被子,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皮肤裸露的感觉让她迅速从迷糊的余梦中清醒过来。李燃平躺在床上,睡得安然,她驯顺地窝在他怀里,被他紧紧搂住。

陈见夏轻轻将自己挪开,蹑手蹑脚下床,寻找自己扔了满地的衣服——包房里男人吞云吐雾,她一整夜泡在里面,泡入味了,连最贴身的内衣上都有残留的烟味。见夏本就宿醉,闻了更想呕,实在没勇气穿上。

她将自己和李燃凌乱的衣服都捡起来,叠好放在床尾的脚凳上。

她去衣柜里拽了浴袍,随便挡在胸前,先冲进了洗手间。

真是奇怪,她竟然好好地卸了妆。不像很多人酒后第二天浮肿,除了头发睡得乱糟糟,她看上去居然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得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

见夏看见酒店用品上的logo,香格里拉。她翻开装洗漱用品的小匣子,看见梳子,拿了出来。

洗澡的时候淋浴间的门忽然开了,她吓一跳,被水迷了眼睛,李燃走进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出去!”

“怎么翻脸不认人?”李燃困惑,渐渐明白过来,“你断片了?!”

陈见夏勉强睁开眼,“我们怎么就在酒店了?”

“能不能先不说话了?”他们一起淋在温热的雨里,李燃低头吻她,把她压在玻璃上,“先做点别的。你昨天答应我了。”

见夏踮着脚帮他洗头发,洗得很认真,用泡沫在他脑袋上堆起了一个圆圆的巴洛克顶,自己先笑了。

李燃摘下一朵泡沫,抹在陈见夏鼻尖。

这次她主动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我感觉有好多事情都没说清楚,现在也不是该开心的时候,”见夏看着他的眼睛,“但是好开心。就这一刻。”

她眼泪又掉下来,“真的好开心。”

忽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两个人关了水,又听了一会儿,的确是敲门声。

“打扫房间?”见夏困惑。

李燃烦躁:“不可能,我按了请勿打扰的。”

陈见夏微微脸红:“我洗完了,我过去问一声。”

她裹上浴巾,光脚走到门口,说:“我们先不打扫。”

“姐?是我!”

陈见夏拨开猫眼上面的小盖片,看见一个头发短短、像个小男孩一样的姑娘站在外面,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五官,蓬勃年轻,是好看的,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但是不认识。

姑娘嗓门巨大:“姐,是我,豆豆!发微信也不回,你俩起了吗?”

陈见夏不敢相信,她冲进浴室,李燃已经听见了,顶着泡沫脑袋一脸无奈:“她住我们隔壁,是你非要给她开一间的,别看我。”

她们坐在大堂沙发上等待李燃在前台退房,豆豆跟她解释,她自己去楼下吃过早餐了,这个酒店的早餐,“好——丰——盛!”

“服务员说十点半就结束了,我怕你俩吃不上,着急给你发微信,你不回,我就来敲门了。”

见夏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应该先问什么——你的长头发呢?你为什么住在我们隔壁?我们怎么加了微信?……

然而她问:“……好吃吗,早餐?”

“好吃!怪不得酒店贵,贵有贵的道理!”

见夏回头看了一眼,李燃一边办手续一边打电话,不知道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于是豆豆把她那边记得的事情一件件讲给见夏听,竹筒倒豆子,声音也脆生生的。那双熟悉的大眼睛让见夏也随着她的讲述渐渐回忆起一些画面。

舒家桐爸爸回来时,陈见夏猛抽了三个shot的龙舌兰,拉着李燃和豆豆去跟“舒叔叔”道别。

舒家桐爸爸笑得像蛇在胳膊爬。

“你们走没问题呀,高才生是新加坡的?那我要加一下你微信了,我自己女儿也准备去那边读书……”

李燃迅速截断:“我拉群,她们可以在群里交流,也可以单独加,最直接。”

他们居然轻松逃脱了那间豪华包,走廊里,见夏脚步虚浮,李燃在左边扶着她,豆豆还紧紧挂在她右胳膊上。

陈见夏看着躲在自己身后眼巴巴的豆豆,误会了,豆豆是想快点跑,见夏竟然说,刚才没叫你,你也要加我吗?

李燃当时便心道不妙,陈见夏肯定是醉大了。

车先把豆豆送到了她租住的地方,楼下是一家理发店,四周连路灯都没有,黑黢黢的,玻璃门底下挂着一把大锁,豆豆下车拍了很久,都没人开门。

李燃等得不耐烦,说,我把你送回会所。

豆豆扒着窗玻璃疯狂摇头:“我今天不能回去,我以后也不回去了!”

李燃对她没有流露出半点同情,冷笑:“你不是挺有主意的吗?怕什么?”

陈见夏晚上刚到会所时候看见的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就是豆豆,李燃劝她不要贪多那几百块,离姓舒的老板和他的场子远点,“你已经开始招他烦了。”

豆豆怎么都不肯,装疯卖傻地说,不怕,反正有你嘛!

听到这里,见夏问:“你们早就认识吗?”

豆豆揉了揉头毛:“嗯,我陪打桌球的时候,因为不会看人眼色,那个叫啥?得意忘形了,赢太多,把客人赢急眼了,要揍我,是燃哥帮了我。省城也不大,后来我去陪唱,他去找我们老板谈事儿,我在走廊又碰见他了。你看,我这个头发!”豆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就是他跟我说,叫陪玩的土炮都喜欢长头发的,他说你去买顶假发,发发嗲,以后就不会挨揍了。”

“他给你的建议就是买顶假发?”

“很有用啊!立竿见影!”

豆豆看着文化水平不高,但非常热爱用成语,还反问陈见夏:“要不然呢,他应该建议我啥啊?”

陈见夏这才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去读书?去找份正经工作,去传菜刷盘子?

“你家里真的很困难?”

豆豆忽然露出了一个让陈见夏惊异的表情,老练,冷漠,又厌倦。只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闪过一瞬。

陈见夏问了一个豆豆的客人们最爱问的问题,他们搂着她,听她讲一个意料之中的故事,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还是应该去做个正经工作,说着再用力捏两把。

“燃哥没跟你说吗,我这种女生,就是又苦又懒。”

豆豆从面无表情又恢复天真烂漫嬉皮笑脸的样子,但陈见夏已经分不清楚究竟哪张面孔才更接近真实的她。

“你喜欢他?”见夏问。

豆豆笑得更灿烂了:“姐你别逗了,你俩那么好,我就是这段时间帮他挡一挡,他也顺手帮我一把,互惠互利互帮互助,姐你别往心里去,不对,我这破嘴,你不可能往心里去,我算啥啊。”

陈见夏说对不起,是我问得太过分了。

豆豆像一只小动物,认真揣摩着见夏的神情,直到她确认,这不是来自“高才生”虚情假意的“礼貌”。

豆豆眼圈有点红,说,喜欢……肯定是有点,我平时很热爱阅读的,一有时间我就阅读小说,那、那我遇见他这种人,也会做白日梦,不犯法吧?

见夏摇头,不犯法。

“姐,昨天谢谢你啊,怕我有危险,非要带我住酒店,要不然,我都没机会住这么漂亮的地方。”

“又不是我给钱,慷他人之慨。”

豆豆有些迷惑,似乎在盘算是不是该翻词典学习一些新成语了。

“但要不是你坚持,燃哥不会的,我不是第一次闹这出了,记吃不记打,他不会管我的。我这种人——不是说我啊,我当然记你的好——我是说,像我这类人,不值得同情,千万别做滥好人。你太没有社会经验了你知道吗,昨晚上还说要跟我住一个房间,要换成我姐妹,你昨天包里东西都让人给顺没了!”

李燃走过来,对见夏说,我送你去医院。PET-CT结果出来了吧?

陈见夏点头,“早就出来了,没扩散。”

“那我们就接着往下一步走吧,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李燃看了眼豆豆,“你自己能回家吧?”

豆豆点头,真的像一粒小黄豆,蹦蹦跶跶的,强撑着一脸营业性质极强的灿烂笑容,嘴巴咧得比内心快乐。

她从沙发上背起包,忘拉拉链,假发掉出来,被随意地塞回去。李燃对她说,舒老板那边你好自为之,我劝你最近别再去那家了,非要做,换个地方吧。

豆豆说知道啦,咚咚跑远了,消失在旋转门外。

去医院的路上,陈见夏问,豆豆给我讲的她家里的事,到底有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啊?

李燃说我不知道,因为每次她讲的都不一样。

“但我知道她老家的确有个弟弟,来省城玩过,我见过。

“我爸的纠纷第一次开庭,我正烦呢,她说她弟弟来了,因为以前我帮她很多忙,她要弟弟请我吃饭感谢我。可能就是想表现自己弟弟人不错吧。我正想散心,就去了。在商场地下一楼那种‘大食代’,说要请我吃麻辣烫。我到的时候,他俩正在那儿玩夹娃娃机,她弟弟请客,扫了七八遍码,一个都没夹出来。豆豆心疼了,不想让她弟再花钱,她弟嘴巨他妈甜,说这是给我姐的,再试一百遍也一定夹一个出来。”

“还行啊。”

李燃哭笑不得:“你们当姐姐的是不是平时被压榨太狠了,怎么那么容易满足啊?”

“怎么了?”

“她每个月打给她弟弟的钱,够夹多少个娃娃了?那么大个小伙子,也不上学,也不工作,来了一趟觉得省城好玩,现在就赖着不走了。昨天她死活要赶场子就是因为跟她弟吵架。她弟在打一个什么页游,每天充钱,但豆豆的工作是每天领现金的,她一个星期去一次ATM把现金存进卡里。昨天微信钱包钱不够,她弟弟急得火上房似的,一分钟都不能等,她说自己上班在忙,让他等等,然后跑来找我问能不能给她微信转一点钱,她给我现金。”

李燃拍了一下方向盘,懊恼,“靠,光说话,走错了,这儿要左转……一会儿前面掉头吧。”

“后来呢?”

“后来?就找我换现金这么个工夫,那小子就打电话过来了,骂得她脸上当场挂不住了。她弟说,你上他妈什么班啊?你是干什么的,真以为我不知道啊?——然后她就哭了,再然后你就来了。”

陈见夏用手指头抠着窗玻璃上的一个小黑点,抠了很久,才意识到那个污点在玻璃外侧。

“最后娃娃夹到了吗?”她问。

第七十五章

自己人

陈见夏的父亲成功转去了天津第一中心医院,全国最知名的器官移植中心之一。

病房环境很好,是小套间,一室一厅还带一个放行李的小储物间,见夏妈妈本来做好了艰苦陪床打地铺的准备,被吓到了,将见夏拉到一边问,这一天得多少钱?

见夏说,没有ICU贵,住一个星期也比不了ICU两天。

“没有更便宜的吗?”她避着见夏爸爸,掐了她胳膊一下,“我俩都不是讲究的人,是不是让人给坑了?”

“有更便宜一点的,但住在这儿是有原因的,”见夏低声说,“跟你解释不清。你就当是必要的开销吧,支持创收,排队更容易优先考虑我们,我不会乱花钱。”

“你掏钱?”

见夏不解:“我不跟你们抢,家里有积蓄,那就给我减轻点负担吧。”

郑玉清又拽她,见夏烦了,“你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总扒拉我!”

郑玉清说,我以为,是那个男的出。

“那个男的”就是李燃,帮忙办手续免不了和见夏的家人见了几次面,郑玉清看他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她以为妈妈会问她,这是不是你男朋友?那么爱问问题的人,竟然没有问。

“我们早就说好了,他已经帮了我们非常多,钱的事,肯定是我们自己来。”

“那还是不想帮,关系没到那个份儿上。”郑玉清也急了,“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没什么心意是钱衡量不了的,你心里有点数!”

陈见夏冷冷看着妈妈。

她省略了中间太多曲折,现在都不知道妈妈讲出这样天真残忍的话究竟是该怪谁,或许怪她自己承担太多,让妈妈和小伟把整件事情都看得轻飘飘。

“你知道有多少人有房有车,也愿意倾家荡产换条命,却不知道去哪里换吗?一年才几个名额,有多少人能转到这里来?我再说一遍,不是钱的问题,他做了多少,这件事本来就不方便拿到台面上说,你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我听着不舒服。”

郑玉清撇撇嘴,想说点什么,忍住了。现在女儿是最得罪不得的人,她嘴上说是“我们”的钱,其实都是陈见夏一个人在掏腰包,即便如此,郑玉清依然心疼,陈见夏知道妈妈是把她的钱也当作全家共同财产在珍惜的,她的钱就是家里的钱,是弟弟的钱。

只是现在不敢明说也不敢惹她罢了。

李燃叹息豆豆是个傻子,弟弟拿着她给的钱夹几个娃娃,就感动得到处说,我弟只听我的话,谁的话都不听。

而陈见夏自己也是给弟弟买了婚房的人,只是没把那么多傻话讲出口,看上去没那么蠢罢了。

在天津爸爸每天做常规检查和治疗,而她自己只有一件事:等。

为了节约开支,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少开一间房,小伟暂时留在了家乡,他在电视台外包的节目组当场务,买了车便注册了好几个平台的网约车司机,偶尔跑跑赚点外快,工作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毕竟还是要经常去点个卯,现在反而没有见夏自由。

等待的过程极为煎熬。

多等一天,扩散的风险就大一点,每天的检测数值并不能完全反映真实情况,到达某个质变的标准,就无可挽回了。没有人知道爸爸的身体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他吃一顿饭、打一次针、翻个身、咳嗽一声,是不是就惊动了附在血管上的恶魔?

肝脏已经长得像菠萝,到处都是结节。

大夫私下也和陈见夏说过,家属不要看着他平平静静的,尤其是打了止痛之后没事人一样,其实随时都可能……以前有个门静脉瘤的患者,没事人一样,觉得自己都不需要住院,坐在公交车上忽然吐了一身血,没了。

“也可能喝水突然呛了一下,人就没了。”

见夏笑笑说,大夫你放心,久病成医,我们家属查资料查多了,也快成半个大夫了,我们都有心理准备的。

大夫说,还是读过书的好沟通,那就好。

见夏说您多费心。

她走出诊室就哭了。

见夏从小就没几个朋友,大多事情憋在心里,无论是 的少年还是无趣的成年,忍气功夫一流。只有短暂的两段时光,嘴里闲不住,像个松鼠一样絮絮叨叨什么都讲。

全都是和李燃。

他是她的初恋,最好的朋友,最信任最赤裸的爱人。

不需要陪床的时候,陈见夏每一天都向李燃无度索取,她只想哭泣、讲话和吻他。有一天李燃刚进房门,见夏就扑了上去,李燃后脑勺猛地撞在门上,撞得眼前出现了重影。

见夏尴尬,蹲下说,对不起,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李燃还有心思开玩笑,“对不起你错过了我最好的年纪,我现在真有点吃不消,要不你也去医院看看,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见夏说。

死亡和无望的等待让她特别渴望身体的温暖。

“你抱抱我,好吗?”

李燃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

李燃离开过两次,她知道他也很忙。他不在的时候,见夏无法入睡,自己坐大巴去了北京,跟着举小旗子的大叔大妈一起爬长城,然后赶大巴回到病房替换妈妈陪床,硬生生把自己累到睡着。

死神在倒计时,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心里越紧迫,读秒却越慢,她本以为自己会盼着时间走慢点。

早上,李燃打来电话,说他刚下飞机,这次陪喝效果很好,“舒叔叔”终于肯介绍最牢靠的关系。

“你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吧。午饭,都是医生,他们不喝酒。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叫上你妈妈,毕竟是全家的事。”

见夏几乎没有思考:“不用叫她。”

她忽然觉得这句话耳熟极了。

当年她告诉爸爸新加坡留学项目的事,问他有没有跟妈妈商量,爸爸也轻描淡写地说,不用。

吃饭的地方是李燃安排的,陈见夏紧张得满手冷汗,她知道这顿饭至关重要,大夫和中间人会亲自衡量这件事“值不值得”——患者家属人品如何,情绪是否稳定,会不会因为钱扯皮,会不会做完后因为效果不理想反身举报投诉……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现,坐在包房里等待的时候,一个劲儿问李燃,到底几个人,分别都是谁,我应该坐这里吗?主位应该留给谁,真的不喝酒吗?……

李燃轻轻地亲了她额头一下,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有我在。

见夏想起那次在“舒叔叔”的酒局里和李燃没能展开的争吵。她无法忘记李燃脆弱的眼神,他问她,你还是觉得我不能保护你,对吗?

她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想要重新回答他。

门这时候被推开,第一位客人到了。

一共来了四个人,他们彼此认识,李燃也在问过名字之后和他的信息对上了号,但直到最后吃完,见夏都没分清他们究竟分别是什么身份。

大概是故意模糊的。

整顿饭陈见夏都很安静,他们知道她是患者的女儿,陪床几天,又焦急等了一个星期肝源,人没有什么精神头,但很有礼貌,温温柔柔的,通情达理的样子。

他们没有半句提到见夏爸爸的病情,只是谈天。李燃和他们聊得很愉快,一度让见夏忘记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而聚在一起。她默默听着他们聊中国的肝胆外科世界一流,无论科研还是实操水平都极高,因为曾经一度是乙肝感染率高的大国,从大三阳到肝硬化、肝癌的不可逆发展,还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困扰国人。

除了高谈阔论,也听到一些让见夏感到安慰的话:移植技术在国内已经相当成熟,下不来手术台的概率极低,三天、七天内的死亡率也极低,两个月之后才开始增高,三年存活率可以达到50%以上,因为技术成熟和配型谨慎,排异反应也没有普通人想象的那么高。

见夏喝了口茶水。她生怕自己追问了,会让他们觉得家属偏执,影响对她的印象。

但其中最晚进门、一言不发开始埋头吃东西的人忽然开口了,说:“但门静脉瘤不一样。我要没记错,舒总之前是肝上长了四颗,血管上麻烦多了,换完三年内死亡率也……最近是多少来着,90%?93%?复发的也多。”

他是全场看上去最年轻也最邋里邋遢的人,不像大夫,倒像个跑片场的导演,扎个小马尾,穿着口袋很多的卡其色渔夫马甲,一边说话,一边抬眼瞄着陈见夏。

陈见夏没急着“表忠心”。她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但不换就是百分之百。”见夏叹口气,是对着李燃说的。李燃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投来赞许的眼神。

一个胖胖的男人打圆场:“老许是老‘飞刀’了,他不一样。”

那个叫老许的谦虚笑笑。

渔夫马甲继续埋头吃饭,也不知道见夏的表现是否让他放下了心。

四个人是分别进门的,吃完饭也是陆续离开的,那个老许最先离开,因为他在武汉和广州分别要赶两台手术,胖男人调侃他说武汉都快成老许第二个家了。

渔夫马甲第二个走的,临走之前终于说了几句算是和见夏爸爸相关的:“不一定等得到,这过程反反复复的,有的是折磨等着你呢,一会儿哭,一会儿觉得充满斗志,过一会儿又哭。有希望还不如没希望。”

陈见夏蒙了,李燃笑着接话:“他们家就她一个说了算的,她能撑得住,您就多费心,折腾几次她都扛得住。”

渔夫马甲笑笑,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胖胖和事佬和另一个伙伴一起离开,他笑眯眯地对见夏和李燃说了几句鸡汤:“好多病患都是第一次治疗的时候充满信心,全家人拧成一股绳,很有精神头,二次复发时候撑不住了,信心崩塌了。人的精神状态很影响病情发展,不是玄学。病这个东西很奇怪,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你爸爸的情况,是在跟癌细胞抢时间,他能给自己抢多少时间,我们真帮不了忙。平时多跟他聊聊。”

见夏终于说了一句切身相关的:“他总睡觉。”

和事佬说,睡觉比摔东西好,肝昏迷表现不一样,有的犯困,有的发癫。看来你爸爸脾气不错。

人都走了,一看手机,才下午一点半,她累得要虚脱。明明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

李燃也不轻松,长出一口气,开始吃圆桌上已经冷掉的饭菜:“饿死我了,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都没吃,刚才也不敢吃。”

原来他也一样慌。陈见夏把椅子挪到跟他紧紧靠在一起的位置,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

李燃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她说,这次见面最关键的是那个穿马甲的,能不能找到肝源,全靠他了,另外仨人是后面才用得上的,肝源送去哪儿,我们就飞去哪儿,许大夫是飞刀,也会跟我们一起。

“那人很厉害,背景不简单,年纪只比我们大一点点,舒老头说,他已经摘了一百多个了,只负责摘,而且有很多资源。舒老头唯一提醒我的一句就是,他性格很古怪,别惹他,也别奉承他。”

“订金给了吗?”

“你当我下飞机之后一上午去干吗了?预约了天津分行大额取现,早就装包里给他了。”李燃强调,“找不到,也不退的。”

数目李燃之前跟她都说好了,见夏说,好,我下午转账给你。

李燃在这件事上彻彻底底尊重她,早就给了她正确的银行卡号。

他想了想,说,你今天表现很好。

“表扬小孩吗?”她哭笑不得。

他摇摇头:“你的确变了非常多。但跟我高中时候猜的差不多,属于……”他用了一个古怪的词,“属于同一个大类型里面的。”

“意思就是你都预料到了,没惊喜?”

“抬杠有意思吗?”

“有意思,”见夏把下巴搁在他肩窝,“特别有意思。他们终于走了,我终于能说话了。”

李燃夹了一粒宫保虾球,递到肩前,见夏一口吞掉。

“那你更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她问。

“都喜欢。”

“别敷衍我。”

“爱信不信。我以前是想陪你变成这样的,我说了,我早就觉得你会变成这样,而且,你自己不是也想变成这样么?”

他说夏天迟早会来,而她的确摘下围巾,去了夏天。

变成了今天的陈见夏。

李燃不知道自己哑谜一样乱七八糟的话,让陈见夏红了眼眶。他背后又没长眼睛。

她忽然说:“舒家桐没加我。你拉的那个群,没有人讲话。”

“怎么又跳到这儿来了?”

“她爸爸知道你给谁介绍这些大夫吗?舒家桐知道她爸爸给你介绍这些大夫吗?”

“她管得着吗?大夫忙得很,也不会什么事儿都去跟舒老板汇报,舒老板也从来没觉得他女儿很重要,他更希望我爸赶紧死。”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群里面你们两个用的是同样的头像,直到今天。”

李燃笑出声了。

“你也没加我的微信啊,你每天都去看一遍我换没换头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