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卡不行。你回去拿卡吧。”

郑玉清又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来,回来的一路没有空座,她越想越气,知道自己被耍了,但这半年来她记性越来越差,怎么都找不到那张破会员卡,决定不去受那个鬼气,一定要让小伟给她设置。

小伟正带郎羽菲联机打游戏,两人都戴着耳机,郑玉清第一次喊,他没听见。她一下子脾气上来了,不知道是病情的缘故,还是忽然感到失去了见夏爸爸这个依靠,心里发空,她拎着拖把冲过去,把茶几上的东西统统扫到了地上。

小伟学业不成事业不成,郑玉清也只是埋怨他几句,他甚至可以顶嘴。

没见过这种阵仗,傻眼了。

郎羽菲轻声对见夏说,姐姐,是不是……阿姨是不是生我的气?叔叔生病我也没去照顾,什么忙都没帮上。

婆媳猜忌链居然这么早就形成了。见夏无奈。

“操办葬礼那么多琐碎的事不都你忙前忙后的,我爸的事,谁也没想到会那么快,别多想了。”见夏说,“你站这儿也尴尬,要不先走吧,我劝劝。”

郎羽菲如蒙大赦,悄悄离开了。

或许郎羽菲说的是对的,郑玉清有一部分是在给未来儿媳下马威,让她知道这个家谁是女主人,这个傻儿子得听谁使唤。陈见夏懒得多想了,她决定回去睡觉。

也不知道母子俩怎么吵的,又是怎么和好的,下午小伟开车,陈见夏跟着他们一起去市区,原本爸爸去世后就有一些需要公证的手续要办,顺便去老街数码店帮她妈妈讨公道。

一家三口一起出现还是挺唬人的,小伟天然就有“社会人”的样子,高仿大牌皮带和小皮衣一穿,店员自动矮了三分。

郑玉清看儿子的眼神又满是慈爱了。陈见夏忽然心理平衡了。

的确有许多事,是小伟光靠他的存在就能够完成,她就算豁出去撒泼打滚也得不到的,不管是缺德店员的尊重,还是郑玉清的爱。

她早就该想明白的。

第七十八章

死与新生

陈见夏独自一人在老街散步,寒冬工作日白天十分萧条,她想起当时在流光溢彩的街上起舞,对着橱窗里每一条裙子和包幻想着一种鲜明的、生气勃勃的未来。

像电视里面的女人一样,穿着高跟鞋和名牌套装走得虎虎生风,起英文名字,用IBM带触控小红点的笔记本电脑,把坐飞机当通勤,下班后喝香槟泡澡,在明亮的会议室和庄重的大讲堂挥洒自如地讲述成功经验,成为令人艳羡的偶像,成为“自己”。

但没想过,具体做的是什么工作,喜不喜欢,有没有意义和价值。

坐飞机飞去哪里?

“自己”又是谁?

小时候那些假模假式的作文,“我的理想”,好像都被狗吃了。

不知道。她没有梦想,只有梦想的生活图景,这个图景如此简单粗暴:比别人好就行,能让人羡慕就行,甚至,不做陈见夏就行。

所以要好好学习,知识改变命运。

当她拥有了第一个名牌包,第一双走了三步路便疼到脱下来彻底封印到鞋盒中的“红底鞋”,坐飞机坐到厌倦……又开始想要有个房子。

在上海买不起,新加坡也买不起,就算勉强凑齐首付,买了又怎样呢?财富增值?抵御通胀?投资?

自己给自己一个“家”?

Simon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陈见夏的答案竟让他哭笑不得:“因为我不想背贷款。我做分析的,不用你告诉我这个想法有多愚蠢。”

“我以为你是个很向往稳定幸福的人。”

“不是我吧,你说的是你认为的所有女人。”

“那不背上又怎么样,会自由吗?我看你在上海待得蛮稳定的,熬服务期也熬得很敬业,难道还想到处跑?……Jen,你到底想往哪儿跑?”

关于省城的房子,她说了谎。

给爸妈和弟弟买房子固然是因为家里人威逼利诱,但没人能强迫陈见夏做她完全不想做的事,她不想高考,于是连李燃都可以背叛,还有什么能束缚住她?

只是顺水推舟。

她的人生清单有好几个钩打不上,其中一个钩是要有自己的房子,三个钩是孝心:养老、父亲送终、母亲送终。

于是她半推半就,让爸妈和弟弟永远欠下了她的情,一口气打掉了养老和买房的钩。

这次又为爸爸打掉了一个“送终”。她的爱里有恐怖的私心,做好了花掉大半积蓄的心理准备,止步于寻找肝源的订金,真正的大头都省下了,不知道是不是爸爸感受到了女儿的自毁倾向,受不住了。

陈见夏抬头,看见李燃和舒家桐正在一起散步,刚从小径转到主街上,差点当场碰面。见夏往旁边一闪,躲在了街边一个脏兮兮的雕塑后面。

李燃双手插兜,舒家桐想把手也揣进李燃口袋里,被李燃拿出来,反复几次,舒家桐发火了。

“你就是现在用不上我了!”

“的确用不上,一直就没用上过。舒家桐,我是碰你了还是骗你了啊?”

“你就那么烦我吗?就是觉得我乘人之危,压你呗。官司也结束了,我是不是仗势欺人你感觉不到吗?”

“这个道理我再跟你讲一遍,你爸不想管你胡闹,你年纪还小,喜欢谁都没所谓,但最好不是我。他身体不好,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又完全没上进心,一想到自己的金山银山要拱手给你未来的老公,一个外人,他就气得想拉全世界陪葬。谁都不能碰他的东西,包括你,更不可能是我,如果你跟我在一起,就等于你爸亲手把整个家都打包送我爸了,他会气厥过去,你明白吗?他俩以前拜把子感情有多好,现在就有多恨,他恨不得我爸去死!听、懂、了、吗?”

“我天天找你玩我爸也没管我。而且最后他不是也帮忙了!”

“说了是觉得你还小,对你也没啥期望,再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总之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呢,他帮我也是因为我上道儿,看出他的心思了,所以从头到尾都没利用过你。”

“但你对我也很好。”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而且当时的确在调解官司,我不想让你耍脾气跑他那儿告我黑状,他会用纯洋酒灌死我。”

“是因为你喜欢别人吧?”

“真是受不了了。”李燃自顾自往前走,“对。说到点子上了,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

“别故意气我!”舒家桐追上去。

“是真的。”

李燃又说了什么,但已经走远了,陈见夏站在上风向,听不清了。

她也准备离开,大衣不小心剐在雕像上,把天使的翅膀给拽下来了。

见夏大惊失色,还好街上没什么人。她捡起翅膀,忽然明白过来,一抬头——是那家俄式西餐厅。

又是一个约定好十年后再来的地方。

小时候恋爱真是喜欢做约定,真的以为未来也会手牵着手,圣地巡礼。

幸好,李燃告诉过她,这个翅膀是楔形结构,他爷爷朋友做的,能安回去的。

然而,她摁了半天,都安不回去。

陈见夏自己进去吃了顿饭,看了看时间,觉得应该不会影响那两个人谈心了,她给李燃打了个电话。

李燃二十分钟后推门进来,看见陈见夏桌上的残羹冷炙,问:“这位女士,你什么意思啊?”

“我送你个礼物。”

李燃歪头不解地看着她,陈见夏有些难堪,指着不远处吧台附近的木雕,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小天使的白色漆面斑驳不堪,木头也有些烂了,摇摇欲坠。

“还记得它吗?”她问,“翅膀掉了,让我给碰坏了。”

“他们讹你了?”

见夏苦笑:“一开始倒是想,领班上来就跟我说,这个是百年老店的古董,放了好多年了什么的……还真是谢谢你了。我还记得那翅膀上面印着……”

“西郊模具厂。”两人异口同声。

李燃忍着笑:“最后谈到多少钱啊?”

“一千五。正好是你那双鞋的钱。报应。”

李燃已经完全忍不住,哈哈笑出声,陈见夏也笑了。

“为什么送给我啊?”

“总不能摆在我家里,我妈和我弟肯定会偷偷给我扔了。”

“我觉得我自己家装修风格还行啊,不是土豪欧式风情,你又不是没去睡过,你觉得摆这么个文艺复兴大天使在客厅里,合适吗?”他趴在桌上,凑近她,“除非你想把咱们家装成这样,那我没意见,现在就找人来扛走。”

咱们家。

陈见夏笑了很久。

她真的好喜欢他啊,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好笑。

也只能笑了。

陈见夏用刀叉玩着盘子里剩下的土豆,许久之后,李燃问:“你又要走了吗?”

“明天上午烧头七。我爸爸还是想葬回老县城,但墓地还没买好,先把骨灰请出来,回一趟老房子。我自己是晚上的飞机,回上海。”

“然后呢?接受你老板的提议了?去新加坡?”

“过渡一阵子,然后再说。”

李燃很平静。

他秦淮河畔十八岁的平静是带一点表演性质的,虽然是真情实感的少年心性。

“家里的事解决了吗?”见夏问,“总是在聊我,你很少提自己。”

“不用提啊,”李燃说,“你去舒叔叔的场子看过一次,就吓死了,还提什么。”

见夏不好意思:“我的确很害怕。但你别说是因为保护不了我这种话了,也别把我为了自己求学的选择和不信任你扯在一起说。”

李燃点头:“知道了。”

他还是不习惯跟她讲自己,平日贫嘴呛人溜得不行,一讲自己就便秘。

“总之,算是搞定了,结束了。”

“总之?”过程半句没讲,就“总之”了?陈见夏攥紧了手里的餐刀。

李燃又挤出来一点:“两亿变成三千万。”

她不想为难他了,“可以了,很具体了。”

“哦今天上午调解结果下来之后,我跟我爸差点打起来,不是我打他啊,虽然我上高中时候他就打不过我了,但我一直让着他。其实这个结果非常好了,但老李非要装×,又摆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还吼我妈,我就把他给骂了。”

李燃忽然说:“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妈不是我亲妈。”

陈见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她不再玩土豆,专心托腮看着他。她觉得李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打我有记忆起,我妈就是我妈。后来才知道我亲妈生我之后身体很差,我刚过百天她就去世了。也有人说我妈妈是早就跟我爸好了,就等着上位什么的,很正常,老婆过世一年多就再娶,娶的还是生意伙伴,他又顺风顺水开始赚钱了,没人这么说才奇怪呢。但是我相信我爷爷,我爷爷这么讨厌他俩,都说这事儿是扯淡,那就一定是扯淡。

“她没有生自己的孩子,小时候一心一意带我,但她更想跟我爸做生意,所以把我放我爷爷那儿她毫无意见。有亲戚说她心狠,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有机会就不管了。但不是的,小孩不傻的,她就是因为真的拿我当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个需要捧着供着做面子的工具,所以才说扔就扔了。这是亲妈才敢干的事。”

“原来你从小脑回路就那么清奇,”陈见夏说,“但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你妈妈是真的很护你。”

“保护我,所以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知道。”

“父母那代都有局限性的,观念不行。”

“不用这么客观,”李燃说,“就是很傻×的话。不过她们那代人的确都是这么想的,她自己明明很要强,被别人说闲话也会偷偷抹眼泪,却又这么说别人的女儿,我也搞不懂。”

“把那段跳过去吧。”见夏说。

“我爸能有今天,一半的功劳要归她的,甚至这次闹出事儿的借款担保,我妈当时直觉也很准,不让他签字。他不听。这几年她一直想让我爸退下来,说让我多锻炼锻炼,她觉得他的思路观念都老了,反而是我爸不肯,我才知道历史书和《动物世界》讲的都是真的,儿子和老子交接班肯定打架。”

哪儿跟哪儿。见夏扶额。

“挺好的,这次一赔钱,正好把他那些只赚面子不赚里子的破产业卖了一半。当然我说不定做得没他好,几年就给他全败光了,不过我妈会帮我慢慢交接。老李嘴上不服输,给自己找补说,无论如何都是亲老子交给亲儿子。这话真的伤到我妈妈了,她这段时间也心力交瘁,而我的确,不是她亲儿子,她年纪大了容易脆弱,整个人都蔫了。好了,好了,我终于把话圆回来了!——以上就是我为什么跟老李打架。”

“哇!”陈见夏夸张鼓掌,“讲得真好,不容易啊!”

李燃瞪她。

李燃跟她讲话的时候,跳脱得还像个高中生,甚至松弛得有些幼稚,跟和移植科大夫在饭桌上斡旋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却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爱你。陈见夏在心里说。

“这回可以说总之了吧?总之老李宣布退休了。”

“恭喜你啊,小李。”陈见夏跟他用白开水碰杯,“你的自由日子也彻底到头了。”

李燃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嗯,到头了。”

他问:“你呢,除了过渡,真的没有计划吗?”

“其实有。”陈见夏说,“为了更好跳槽,我可能去再读个硕士,可能是MBA,也可能不是。想多做点别的工作,再多去几个国家,国内也行,多去几个城市,反正我很习惯搬家,我从小就想往外跑,但不知道究竟要跑到哪儿去。”

见夏羞涩:“我说得还不如你,这哪算是计划。”

李燃说,算。找到了告诉我,一直没找到,也没关系。

“你自由了。”

第七十九章

永夏

即便老县城里的人抱怨自己是城区改造中被丢下的一批人,是牺牲者,陈见夏仍然觉得这里变化巨大,她几乎认不出来了。

曾经心目中无比繁华的第一百货十字路口原来这么狭窄局促。广告牌才是商业街的灵魂,十字路口换了一层皮,对异乡人陈见夏说你好。

小伟和妈妈在车上因为并线变道的事情又拌了嘴,妈妈下了车忽然对陈见夏念叨,司机身后的位置最安全,副驾驶最危险,小伟竟然让郎羽菲坐在后排内侧,让自己坐副驾,这是真不拿亲妈当回事了,还没娶呢就忘了娘。

陈见夏觉得她妈被害妄想。

回老房子放东西时,妈妈抱着爸爸的骨灰在房里转,说要让他看看过去的家,原本见夏眼眶湿了,妈妈却借着跟爸爸“说说话”开始抱怨起了孩子,小伟受不住唠叨,自己嘟囔了一句:可不想住一起了,干脆让她自己回这边住算了。

好像也不全是被害妄想。

楼下街道狭窄,小伟把车停得比较远,他和女朋友去提车,见夏和妈妈在路边等,郑玉清全然不知儿子刚才脱口而出了一句多么可怕的话。

见夏不打算告诉她。可能只是弟弟的气话,就算真想要付诸实践,她也相信郑玉清的战斗力。

陈见夏还会回来的。她无法和她妈妈相处,一生的母女缘就是如此稀薄,没有办法,但如果再遇到什么,她依然会回来,倾尽全力。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那个傻子,“嘀嘀嗒”。

他戴着老式雷锋帽,穿着军大衣,脸上是整洁的。

这么多年来,还开着自动挡,松离合挂挡踩油门鸣笛一气呵成,就在她们面前转弯。

陈见夏拉着妈妈退后,为他左转让行。

小时候他们追着他扔石头和塑料水瓶子,大人偶尔拦一下,背后都在惋惜,这也活不了几年,多可怜。

陈见夏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活得比他们都久,而且比他们每个人都快乐——他就是喜欢在马路上开大货车,从一开始,他就比陈见夏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陈见夏在上海待了最后一个月。

Simon的确帮了她,在他有暇自保、游刃有余的范围之内。陈见夏回请了他一顿饭,他误以为曾经的关系还能继续。

他们吃完饭去看电影,黑暗中,Simon抬起两人座位之间的扶手,牵住了陈见夏。

陈见夏将手抽了出来,又将座椅扶手放下。

走出电影院,Simon耸耸肩,说,本来以为可以更进一步的。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戒指盒,说:“呃,不是propose。”

陈见夏漠然:“我也没觉得是。”

Simon一口小白牙,笑起来时非常健康阳光。

“但是是情侣戒。”

“为什么?”陈见夏问。

对方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是现在,今天,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

他们鸡同鸭讲。

Simon困惑道,我以为你不是那么在乎timing,也没有那么在乎浪漫。为什么是今天?因为Frank做了决定,你回来了,你今天请我吃饭,所以是今天。

陈见夏非常认真地看着他,好像要从他身上寻找什么答案,但Simon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问题,与他无关。

Simon硬着头皮说完:“经过这么多事情,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最愉快,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成为真正的partner……你觉得我不够真诚吗?”

陈见夏也决定诚实一次。她接过Simon的戒指戴在了中指上。很漂亮的一只铂金裸戒,简单大方。

她给Simon讲了一个故事。十几年前,高中一年级,有一个女孩污蔑欺负了她,有一个男孩跳出来刷了张以牙还牙的污蔑大字报,无赖的手段成功让对方五内俱焚,也让她……

“很开心。”陈见夏说。

她详细回忆了那一段诽谤污蔑的内容,语气轻松,把Simon吓到了。

“告诉我你最真实的感受,好吗?从你的教育背景,你的成长环境,你的价值观出发。”

陈见夏的目光比他们相识以来的任何一刻都坚定。

Simon诚实回答:“我觉得他有更好更成熟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他不是gentleman。”

陈见夏笑了。

“对,他不是。”

陈见夏摘下戒指,递还到Simon手中。

Simon难得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恢复了风度。他问见夏,我们还是朋友吧?

陈见夏说当然。我真心感谢你。

离开上海前一天,见夏参加了楚天阔和凌翔茜的小型婚礼。

上海这一场办得很急,通知得也晚,据说是准备回家乡风光大办,再把所有人都请回去参加,所以林杨余周周等老同学来不及回国,通通没赶上这一场。

婚礼上见夏几乎没见到熟人。双方家长也没出席,宾客全部都是年轻人,大多是凌翔茜在上海的朋友,陈见夏这种原本是双方同学的客人,都被凌翔茜推进了楚天阔亲友团——广义伴郎团中唯一一个女生。凌翔茜说否则楚天阔那边看上去实在太可怜了。

毕竟楚天阔刚刚在上海工作两个月,此前,陈见夏刚离开,他就到了上海。

为凌翔茜。

楚天阔辞了北京的工作,空置了北京的房子,扔下在北京经营十年的同学、同事种种人脉,甚至不知道凌翔茜是否已经有了男朋友,还喜不喜欢他……孤注一掷地来了。

于是凌翔茜终于答应了楚天阔的追求。

陈见夏听到凌翔茜那边的宾客一惊一乍地讲着两人的浪漫爱情,怎么都觉得这个故事不像班长的作风。

楚天阔这种人,一定是先找猎头定好了下家才来的。

而且把北京的房子空置了——是走太急这三个月来不及收租了吗?这算什么牺牲?!

困惑的当然不止这一件事。比如,为什么要在冬天办婚礼?虽然上海室外温度不低,但凌翔茜看上去怎么都像是会在最灿烂的夏天办一场夏日婚礼的夏日新娘。

凌翔茜你不再考虑考虑吗?就这么嫁了?

还好天公作美,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因为是冬日晴天,反而比过分热闹的四五月、闷热烦躁的七八月都要清朗舒爽。

她哭笑不得,默默诅咒在北京有房、上海说跳槽就能找到好工作、还迅速娶到了完美凌翔茜的楚天阔。

凭什么他过得那么好。好希望他一会儿上台的时候穿着西装跌个狗啃屎。

仿佛一觉睡过了一整部电影,醒来只看到了大团圆结局,蒙得不行,却因为尚未散场不能乱讲话,只能静静等着仪式结束再问清楚,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剧情。

陈见夏从服务生托盘上取下一杯香槟,决定让自己糊涂一点。

这场婚礼比她想象中更感人。

他们保留了first look环节,所以楚天阔亲友团是跟在新郎身边等待新娘出现的——他们之前没有拍婚纱照,楚天阔也不知道凌翔茜会穿什么婚纱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香槟喝太多,凌翔茜出现的时候,先哭出来的居然是陈见夏。

好美。

陈见夏在楚天阔身后,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珍宝一样美的凌翔茜走近,轻轻提着鱼尾裙摆,像童话里试穿水晶鞋走入新世界的公主,一步一步郑重小心,眼睑低垂,偶尔抬眼看看对面的新郎,露出羞涩的笑容。

楚天阔应该是装不下去了,上前几步要去牵凌翔茜的手,被陈见夏阻止:“还没到那个步骤呢!宣誓了才能亲她!”

伴郎团临阵反水,凌翔茜大笑,灿阳下发着光,更美了。

楚天阔回头,非常准确地瞪了陈见夏。

陈见夏晕乎乎的,望着这两个人,泪眼模糊间,好像回到了北方白雪皑皑的冬天,她无意间望见他们站在校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刻意隔着一段距离,想靠近却只能缩回手。

过往岁月像一个浪头打过来,几乎把陈见夏打翻。

仪式结束,见夏看楚天阔迎来送往实在忙,抽空和他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必须要走了。

“发生很多事。”楚天阔说,“前段时间有点焦头烂额,等我安顿好,慢慢跟你讲。”

“我看上去像有很多疑问吗?”

“全写脸上了。”

毕业后他们并不亲密,但她就是比他后来认识的所有新同事都敢在婚礼上起哄,他也依然看得出她遮盖不住的好奇。

“那等你们给我讲,”陈见夏也朝不远处换了一套日常小礼服的凌翔茜挥手致意,“是个很长的故事吧。”

“我们认识十多年了吧?”楚天阔忽然说。

见夏点点头。

是多年老友,不是多年相伴的老友,情谊在,但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另一个故事”了。有机会就听一听讲一讲,没有空,直接看着结局流泪也好。

“班长,其实我以为你长大了会是混官场然后很理性地娶了自己不喜欢的领导女儿那种人。”陈见夏都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说。

楚天阔呛水了。

他不甘示弱:“我也以为你会嫁给一个梦想中的ABC然后马上生四个孩子安定下来。”

见夏哑然,两个人同时反问对方:“真的假的?”

楚天阔先道歉:“我有点夸张了。”

“但我是真这么认为的。”陈见夏恳切道。

楚天阔朝她摆摆手,轰蚊子似的:“赶紧走!”

陈见夏坐在出租车上,满足地靠着车窗打瞌睡。她想起最后楚天阔问她,我让你很惊讶?出乎意料?

她诚实说是的。

楚天阔笑得很灿烂,是陈见夏认识他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粲然不设防的笑容。

“那太好了。”

陈见夏不知道班长有没有找到绿子说的“百分之百的爱情”。

但她直觉,他终于有资本做百分之百的他自己了。

最合适的时间只有酷鸟,陈见夏坐惯了的廉航。连安全演示的小电脑都没有,空姐亲身上阵。陈见夏想,这个空姐的兔宝宝牙长得好像翁美玲。

她打开在机场随手买的一本言情小说,拆开塑封,翻到扉页,愕然看到侧面的作者简介。

笔名是笔名,作者的照片有些眼熟,再往下一行写着,本名于丝丝。

陈见夏很久没有如饥似渴地阅读一本书了,才看到第二章 就看到了女主角被同桌偷窃CD机,穷苦女二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还倒打一耙。

女主角默默咽下了这份苦楚,在心中默默感慨,为什么女性总是为难女性,我们在爱情中彼此竞争,却忘了共同的苦难史。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陈见夏还是气得把书往前排椅背一塞。随缘吧,谁捡到是谁的。

窗外大雾弥漫,远处跑道上其他的飞机都消失了,只能看到翅膀上闪烁的灯,像星星在海中起起落落。见夏头一歪,靠着窗子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候飞机已经要降落了。

新加坡的海面是绿色的。

飞机低空穿过了市区与机场中间的一大片海湾,红白相间的漂亮运货船和飞机同向而行,速度相同,好像儿童玩具粘在了绿色的老玻璃上。

陈见夏处理掉了上海家里大部分的东西,全部行李最后只剩下一个三十英寸托运箱和一个登机箱。

登机箱的角落里躺着一条围巾,跟她从省城回到县一中,又回到省城,去了新加坡,去了上海。最后,戴去了她爸爸的葬礼。

但她这个冬天一次都没有在李燃面前戴过围巾。她不想用过往岁月将他从属于他的世界拉回来,胜之不武,那条围巾是她的翅膀,最深切的、最隐秘的力量。

李燃曾说你摘下就摘下,夏天迟早会来。

现在陈见夏带着它落在了永不止息的夏天里。

他陪她度过了生命中一个比一个艰难的冬天,然后平静地看她飞走,祝她自由。

飞机刚一落地,还在滑行,陈见夏打开手机,终于等到右上角出现了信号标。

“喂?”

陈见夏哽咽得说不出话。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必特意选择timing,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李燃,我爱你。”

那边很安静。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