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剧烈的心跳,飞了一段,只觉用脚驾驭尺木,果然灵活不少。两人默不作声,又飞一段,方非忍不住问:"笑笑,什么是禁飞令?"

禹笑笑脸色一沉,眼望前方,微微出神,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是皇师利让斗廷下的禁令。爸爸和简伯伯的名字都在禁令里面,如果违反禁令,将会打入天狱,囚禁终生!"

"又是皇师利!"方非忿忿不平,"他凭什么这样做?"

"就凭他是皇师利!"禹笑笑苦笑一下,"第八次道者战争,白虎人是唯一的胜利者。魔徒战败了,朱雀人袖手旁观,苍龙和玄武…"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惨痛,"全都亡了国!"

天色如墨,蛮蛮鸟羽毛飘洒,拖出来一道惨淡的绿影;四面符灯起落、时远时近;天际的遁光明灭闪烁,恍若天地碰撞的火星,点点飞溅,散落四方。

夜神眼初初冒头,清澈的光芒,给四神山勾上了一道如水的银边;浮羽山却是漆黑一团,支离邪藏在幽寂深处,似乎正在沉思默想。

玉京明亮起来,楼宇重重相连,或如一团火,或似一块冰,或是栖霞幻彩,或是水净空明,或是光芒万丈,恨不得填满夜空,或是遗世独立,只燃起幽明的冷焰。

方非再次回头,不见了两个大人,他心头一沉,不由四处张望。

"他们在那儿!"少女伸手一指,方非一掉头,左侧的房顶上,两个人影飞星掷丸、一纵十米。

"哎!"方非轻轻叫了一声。

"那是陆地神行法!"禹笑一笑,"他们走的任意颠倒墙!"

说话的工夫,那两人蹬着墙壁,与一辆蜈蚣车擦身而过,奔上了一座鳞甲浮凸的龙形高塔。他们跳上塔尖,仿若两尊挺拔的雕塑,在明月下凝伫时许,未叫月色染透,飘身一纵,忽又消失,再次出现,己是远方的屋顶。

"笑笑!"方非指着娱蛤车,"那是什么车?"

"你说蚣明车吗?那是道者的公车,可以免费乘坐,只是停停走走,实在慢得不行!"

"坐车的人还挺多!"

"飞行可是一件苦差!"禹笑笑看了方非一眼,"你慢慢地就会明白!"

方非深有体会,白天损耗的元气还没复原,尺木闪闪烁烁,好比行将熄灭的灯火。

现如今,他与尺木渐渐融合,飞木的脾性,方非多少也有了解。尺木的状态不稳,其实不为别的,只因它来自长牙。长牙龙临死以前,把祂的精魄和气魄注入了木心,木心就是龙心,尺木就是长牙。

长牙龙英勇无畏,任何软弱念头,祂都无法容忍。方非以前试飞,总带了怕这怕那的心思,所以尺木不听使唤。而当他逼入绝境,浑然忘我,反而契合了长牙的性情,人木合一,迸发出惊人的威力。

光亮渐渐淡去,黑暗破空压来,玉京的灯光就似一支起伏跌宕的曲子,到了这儿,戛然休止。两人不觉按住遁光,身后是辉煌璀璨的光亮,前面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条长壕为界,一边是天堂,另一边却如地狱。

"忘墟!"禹笑笑呼出了一口长气。

她招呼鸟儿,徐徐下落,方非懵懂跟随,到了地面才发现,两个老的已经到了。

两人站在长壕边上,身子半明半暗,眺望对面的废墟,神色都很凝重。

"蛮蛮鸟怎么说?"禹封城问道。

"它说,简真就在忘墟里面!"

"夜游忘墟?这乐子可大了!"简怀公看了方非一眼,"孩子,我真后悔带你来!"

"我已经来了!"方非死死盯着道者。

"后悔药没得吃啊!"吹花郎自嘲一笑,"方非,笑笑,你们尽量留在天上,万不得已,不要落地!"

"你们呢?"方非想起日间所遇的怪人,那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呵!"禹封城咧嘴一笑,"好久没有活动筋骨啦,这把老骨头也快生锈了!"

"老骨头?"吹花郎哼了一声,"那就让他们拆拆看!"

两人一起晃身,消失在壕沟深处,跟着人影闪动,已在壕沟对岸。禹封城扬起右臂,冲这边挥了一挥。

"蛮、蛮!"蛮蛮鸟飞了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废墟的轮廓渐次清晰,破楼败屋,奇形怪状,活是沉睡的怪兽,静悄悄躺在那儿,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突然惊醒。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念头困扰了方非许久,这时终于忍不住询问少女。

"这儿受了诅咒!"禹笑笑长长叹了口气,"是那一个百头百身的妖王…"

两人并肩向前,晚风轻轻吹来,禹笑笑的声音又飘忽,又迷离--

第三次道者战争中,这里发生过一场决战。妖怪大举进犯,攻入了道者的王城。可是到了这儿,它们已是强弩之末,遭到了迎头痛击。一只百头百身的大妖怪战死沙场,临死前,它用自己的魂魄下了一个死咒。从那以后,只要是妖血沾染的地方,再也建不起一幢房屋,就算勉强建成,也会很快毁坏。这里也长不出一棵树,生不了一根草,就连黄乎乎的苔藓也没有一片。

后来的道者试图解开诅咒。可是历经上百万年,也无一人可以成功。道者无可奈何,只好自我安慰--如果支离邪还活着,也许解得开这个死咒。

这是玉京的疮疤,也是道者的耻辱,更斩断了他们根绝妖怪的念头。从那以后,道者与妖怪,开启了长久的和平。可是面对这个地方,历代的道者耿耿于怀,他们用忧伤的口吻,把它称作了"忘墟"!

多少年来,沧海桑田,忘墟的样子却几乎没变。比起其余的地方,这儿的一切更加接近永恒一一道者想要将它忘记,它却差不多叫时间遗忘了。

许多失意的道者来到这儿。有人搭起窝棚,暂且栖身,简陋的棚子维持不了多久,也就无所谓倒塌破败;有人则待在半倾半倒的屋子里,受着日晒雨淋,凄凄惨惨地度尽残生。

这儿是玉京的贫民窟,悲惨的事情数也数不清;这里也是犯禁者的乐土,见不得人的交易每天都在发生。正经的道者,决不会来到这儿;魔徒来到玉京,这里却是必经之地。只因为,呆在忘墟的道者,就是叫人食了魂儿,也决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可是…"又一个疑团浮上心头,方非沐浴在月光下面,不觉痴痴发呆--

"天素又为什么来呢?"

一声哀号冲天而起,地面符光闪动,照出憧憧的黑影。

"出事了!"禹笑笑低叫一声,按住遁光。

"闺女!把鸟儿看好。"禹封城的声音轻松自在,"几个小毛贼,我还应付得了。"

"权当热热身!"简怀鲁语中带笑。

听这口气,禹笑笑放下心来。这时蛮蛮鸟尖叫一声,忽地向下冲去。

少女目光一亮,紧跟在怪鸟身后,飘飘然落入一片废墟。

蛮蛮鸟站在少女肩头,雌雄二鸟交相发出"蛮、蛮"的叫声。禹笑笑举起符笔,一道火光飞过,照得前面煌煌通明--

一座废塔孤独地耸立!昔日辉煌的塔尖,已被岁月无情地抹去,只剩下偌大的底座,经受住了诅咒的侵蚀。

寥寥三层塔楼,顽固地矗在那里,一个巨大的破洞贯通塔身,月光势如瀑水,从洞口倾泻而出,滔滔滚滚,流过四人脚前。

吹花郎和老甲鱼也到了!

"就是这儿!"禹笑笑的口气不胜欢喜,"蛮蛮说,简真还活着!"

"是吗?"简怀鲁扬起脸来,目光凛凛如电,射向那个大洞。空空的洞口间,出现了一个斧劈似的人影。

禹笑笑一声锐叫,纵剑冲了过去,她去势如风,其余人都来不及阻止。

白光进闪,茫茫夜空为之一亮,禹笑笑连人带剑摔了回来。禹封城向前一纵,将女儿轻轻接住,佛青剑却风车般一轮,呛地插入地面,剑身死气沉沉,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佛青!"禹笑笑惊叫起来。

简怀鲁拔出长剑,默默看了一眼,一伸手,冲着空气轻轻扫去,指尖闪过一溜白光,噼噼啪啪,似有细微的闪电。

"怎么回事?"禹笑笑跳下地来,一脸迷茫。

"庚金折翼阵!"简怀鲁双眉一挑,看向洞口的人影,那人冲他招了招手,一闪身就不见了。

"好家伙!"禹封城慢悠悠开口,"他在叫阵呢!"

"佛青怎么啦?"禹笑笑盯着飞剑,急得泪光乱闪。

"它失灵了!"简怀鲁苦笑说,"庚金折翼阵,本领稍弱一点儿,到了阵里,飞剑都要失灵。你的剑没什么大碍,到了白天,就能重新开光"禹笑笑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废剑,心中怅然若失。

"吹花郎!"禹封城沉吟说,"这个阵破得了吗?"

"破得了!可要半个时辰!"

"来不及了!"老甲鱼再瞅罗盘,"亥时一刻!还有三刻,就是子时!"

"不破更好!"简怀鲁冷冷地说,"一旦入了阵,不论敌我,大伙儿全都飞不起来。"

"这人还真体贴!"禹封城努了努嘴,"这一下,咱们可不用逛天狱了!"

"天狱是去不成了,地狱的大门还开着呢!"吹花郎眯起两眼,望着塔上的空洞,"那里面,少说有一个至道者!"

"管他几个!"老甲鱼哈哈大笑,"我这就进去,揍他娘个稀里哗啦!"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声音变得柔和,"笑笑,你留在外面吧!"

"不!"禹笑笑大叫一声,眼里闪过一抹泪光,"爸爸,你丢下了我两次。这一次,你再丢下我,我会恨你一辈子!"

"你这孩子,说什么话?"老甲鱼气得浑身发抖。

这汉子面对任何强敌,都是意气风发,唯独遇上这个女儿,马上慌头慌脑,就连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

父女俩势成僵持。小的直眉瞪眼,明显占了上风;老的心虚胆怯,两道目光飘来飘去,望着老友,霹出哀求神气。

"呵!"吹花郎咧嘴一笑,"老甲鱼,笑笑在黄榜上的名次,可比你当年要高啊!"

"考试归考试,现在可是玩真的!"禹封城急了眼。

"老甲鱼!"简怀鲁叹了口气,"你能让她玩一辈子假的?"

禹封城一愣,简怀鲁又瞅方非:"孩子,你呢?"

"我也进去!"少年不假思索。

简怀鲁沉默一下,点头说:"好,进了这座塔,生死荣辱,一切自负!"

"喂!"禹封城失声哀叫,"简怀鲁,你疯了吗?"

"我信得过这两个孩子!"吹花郎大步走向断塔,"这世界纷纷扰扰,可是少年人的勇气,永远都能创造奇迹!"

方非和禹笑笑对视一眼,心中热血翻涌,双双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