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甲鱼在那儿使劲儿挠头,忽地大叫一声:"吹花郎,笑笑有个闪失,我要跟你拼命!"飞步越过简怀鲁,一头闯进了那座废塔。

塔门早已坍塌,两根巨柱构成一个夹角,透过夹角看去,黑洞洞一望无际,绰约可见若干钢柱,每根数人合抱,柱上褐迹斑斑,散发铁锈气息。

墙壁破破烂烂,布满大小孔洞,清冷冷的月光汹涌灌入,粗粗细细,长长短短,好似数九寒天、屋檐下面垂落的冰凌。

塔中一片沉寂,禹封城站在那儿,除了穿塔而过的风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呜,一道黑影闪电扑来。

纵身,跃起,黑影掠过脚下,就似一个活物,呛啷回头,滴溜溜又向甲士撞来。

禹封城将腰一拧,脚尖在黑影上一点,身子轻轻巧巧,飘然向后退去。

黑影浑身一颤,仿佛受了重击,软软一个踉跄,当啷撞上了一根钢柱。

听声音,这东西是铁的!

黑暗中响起一声咆哮,寒光电闪,落向甲士头顶。禹封城身子略偏,闪电从他肩头掠过,叮地击中地面,距离他的脚尖不过一尺多远。

这是一口大刀,长短约有十米,映照冷冷月色,仿佛一段冰雪。

老甲鱼一瞥刀锋,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毛。

"喝!"声如响雷,大刀电缩了回去,黑暗里咚咚巨响,活是来了一群大象。

"喝!"又是一声狂叫,黑暗里冒出一个庞然大物,四米多高,浑身是毛,左手拿了一颗流星巨锤,右手握着那口大刀,身上披满恺甲,毛脸里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瞧他的脸庞,削额塌鼻,凸嘴缩腮,三分像人,七分像是猴子。

"喝!"巨怪张开血盆大嘴,冲着禹封城一阵咆哮,"你没有甲,你没有甲!"

禹封城连连后退,退得虽快,仍叫口水溅上了脚背。

"哎哟,一只猿妖!"少女的惊呼声从门口传来。巨怪闻声,信手一抡,流星锤呼地一下,直奔禹笑笑扫去。

简怀鲁一个箭步,拦在前面,不料人影一晃,禹封城抢先一步,嗡的一声,将那铁锤捉在手里。

他身子一晃,脚下的地板纷纷开裂。

"老猴子!"禹封城声冷如冰,"你弄脏了我的鞋!"

"你没有甲…"猿妖大吼大叫,右手用力一扯,流星锤纹丝不动,锤上的钢刺一根根弯曲下去,老甲鱼的五指硬过钢铁,深深陷进铁球里面。

"你没有甲!"老猴子大刀一挥,狠狠劈落。

当,大刀劈在流星锤上,禹封城纹风不动,猿妖却是虎口发麻。它暴跳如雷,又是一刀,禹封城仍是举锤相迎,刀锤相交,火星四溅,老甲鱼却矮了一截,双脚深深陷进地里。

"爸爸!"禹笑笑脸色发白。

"呵!"简怀鲁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说,"老甲鱼,这猴子就交给你啦!"

"喂,吹花郎,你还真会撂挑子!"老甲鱼哇哇大叫,举着铁锤左遮右拦,老猿妖就像一个铁匠,举起大刀卖力敲打,嘴里发出连声狂呼"你没有甲,你没有甲…"

简怀鲁呵呵一笑,转身上楼。禹笑笑跟在后面心惊肉跳,她不时回头张望,几句话的工夫,地板已经没到了父亲的胸膛!

少女不胜担忧,但见吹花郎镇定自若,又不觉紧跟上去。.楼梯破破烂烂,千疮百孔,许多地方只剩了一线石梁。

身后轰隆连声,叫人心惊胆战,禹笑笑忍不住回头再瞧,却给楼梯挡住了视线,只见猿妖的大身子晃来晃去,可是看不见父亲的影子,老猴子的吼叫一声大过一声,老甲鱼却始终一声不吭。

方非也觉心惊,忍不住问:"简伯伯,这猴子干吗老说'你没有甲'?"

"它还没成气候,只会说这一句人话!"吹花郎话音未落,一个东西直蹿上来,活似一发炮弹,轰隆撞穿楼梯。众人低头看去,那东西灰头土脸,不是禹封城是谁?他横在那儿,身上两道铁索,绑得严严实实。

"爸爸!"禹笑笑失声尖叫。

"闺女哇…"可怜人叫声凄惨,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叫完这句,还冲女儿吐了吐舌头。

少女不觉发呆,这时一股大力从下扯来,楼梯轰然垮塌。禹封城夹在石块中间,顷刻不见踪影,只听老猿妖大声咆哮:"你没有甲,你没有甲…"

"爸爸!"禹笑笑白了脸,不顾楼梯坍塌,奋身就往下跳。简怀鲁一把将她扯住,摇头说:"笑笑,别理他,你老爹的臭毛病又犯了,正在那儿耍猴玩儿呢!"

少女一听这话,恍然想起老爹平日的作为,心头若有所悟,可是听着下面乒乒乓乓,仍觉有些心神不宁。

转眼上了二楼。这一层通透明亮,两个空洞遥遥相对,好似一对宏伟的圆窗,窗外明月半缺,浮在虚无夜空,缥缈如一片落叶。

月光下,盘膝坐了一人,夜风冷冷,传来琅嬛草的清香。

那人拿着烟杆,慢慢地吸着。他的头发很长,头垂很低,面孔若明若暗,藏在阴影下方,羽衣白里透青,月色穿身而过,拖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

"吹花郎!"那人悠悠开口,"好久不见了!"

"呵!"简怀鲁似乎在笑,又似发出叹息,"叶幻士,真的是你!"

"看见了么?"那人怅然说,"月亮总是亘古不变!"

"月下的人却已经变了!"简怀鲁轻轻叹气。

"大江大河也无时无变!"

"大山大岭却是不动的!"

"吹花郎,你早知道是我吧?"

"布下庚金折翼阵的不是你么?"

"那又怎么样?"

"你布下那样的阵,只因你自己也飞不起来!"

叶幻士猛地抬头,两道目光势如电闪。他国字脸膛,面皮苍白,眉毛稀稀拉拉,一个狮子样的鼻子,压在薄而长的嘴唇上。

"别那么看我。"简怀鲁笑眯眯取出烟斗,撒上一撮香草,"大伙儿半斤八两,都是禁飞令中的闲人!"

"这些年你一定过的穷巴巴的!"叶幻士冷冷地说,"就连琅嬛草,抽的也是最次的!"

"我是穷了一点儿,可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笑话,穷人也能堂堂正正?"

"说得好!"简怀鲁呼出一口烟气,"人穷了,连富人家的狗也不如啊!"

"吹花郎!"叶幻士略一沉默,"你可真是活腻烦了!"

"好哇,叶幻士,我这把贱骨头,就等着你来超度呐!"

叶幻士哼了一声,鼻子里喷出两道烟雾,袅袅绕绕,当空一合,忽听一声吼叫,烟气暴涨,化为了一条摇头摆尾的活龙,龙睛闪闪,血口怒张,呼地喷出熊熊烈焰。

火焰大得出奇,笼罩整层塔楼,方非眼前红光一片,热浪滚滚而来,一时毛发枯卷、皮肉灼痛,鼻间嗅到了一股焦臭。

那火扑上身来,不知怎的,忽然停在身前,老大一团火光,烧得轰轰烈烈、哔哔啵啵。

方非不胜惊奇,定眼一看,简怀鲁扬着脸儿,吐出袅袅青烟。这一缕不起眼的烟气,竟把那团了不起的火焰托住,任它炎炎翻天,就是落不下来。

这种诡异情形,要不是亲眼看到,方非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人儿那么小,飞龙那么大,就如一枚卵顶住了一座山,一根火柴把青天撑住。

巨龙死命吐火,吹花郎呼出的青烟却越来越多,烟中似有什么翻滚扭动,所过之处焰光熄灭、火势萎缩。

青烟向外一涌,扑,好似蛋破鸟飞,冲出来一群黑色的飞蛇,细长矫捷,如真似幻,薄薄的双翅,就如一把阔大的折扇。

蛇群叫声尖利,势如一道浊流,涌入火焰深处,所到处火焰熄灭、只余点点火星。飞蛇仿佛以火焰为食,越变越多,好似一团黑云,将火龙紧紧裹住。

火龙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它的爪子撕扯,尾巴乱抽,许多飞蛇四分五裂,可是蛇身断裂,不但不死,残躯凌空一滚,化为四条五条,攻势更加猛烈。

对手越杀越多,火龙渐渐不支。不一会儿,飞蛇连拱带咬地钻进龙体,火龙痛苦翻滚,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跟着烟飞云散,化为了一团灰白的惨雾。

"哼!"叶幻士冷冷一笑,"吹花郎,你的烟灵有点儿意思!"

"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吹花郎笑吟吟地还没说完,蛇群自雾里钻了出来,铺天盖地,又向叶幻士冲去。

叶幻士一抬头,喷出一口轻烟,笔尖在烟中一绕,一溜青火飞过,烟气变粗变浓,只听一声尖啸,忽似烟花迸散,化为干丝万缕。

惨叫声起,飞蛇一被烟丝射中,纷纷化为青烟,再也无法凝聚。

一眨眼,漫天飞蛇化为乌有,柔烟却不散去,带着丝丝尖啸,向着简怀鲁射来。

吹花郎呵地一笑,吐出一团圆溜溜的烟球,笔尖一搅,烟球暴涨;砰的一声,也如燃放焰火,进出了无数细小的烟珠。

烟珠与烟丝相撞,发出连珠似的爆响。烟光火气,迷花人眼,聂、简二人身影闪动,顷刻间就被烟雾吞没了。

这一番斗法新奇有趣,方非瞧得入神,一时目不转睛。

叮叮叮,又是几声锐响,随即火灭烟消,塔里一片寂静。叶幻士直起身来,徐徐走出阴影,他的额角流下一缕鲜血,胸上的羽衣破了一块,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方非不胜吃惊,再看自己一方,吹花郎满头大汗,从鼻到腮多了一条血淋淋的创口,左胁也有一溜血迹,深青色的袍子浸得发紫。

方非倒吸一口冷气,这斗法看似有趣,其实凶险无比,稍一不慎,就要送命。

两人眼盯眼、笔对笔,脚下缓缓挪动,绕着大厅游走,口中悠悠闲闲,一味吞云吐雾,可是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吐出什么,越是未知,越是叫人恐惧。

禹笑笑扯了方非一下,使个眼色,膘向不远的楼梯。

方非心跳加剧,两人对视一眼,齐步动身,直向楼梯跑去。

咻,身后破空有声。禹笑笑一回头,发出一溜青芒,撞上了一缕小指粗细的烟气。扑,烟丝稍稍一顿,忽地涨大一倍,悍然又向前飞。

少女变了脸色,刚要躲闪,一颗烟珠擦肩飞过,与烟丝撞个正着。烟丝飘然一折,掠过二人身边,叮地射中左近的墙壁。

一米厚的石墙射了个对穿,洞口约有手腕粗细,月光透墙而过,惨白如电,照在方非脸上,隐隐有些刺痛。

少女脸色发白,拽着他上了楼梯。到了转角处,方非回头看去,两个道者已经换了个位置,简怀鲁站到了叶幻士坐过的地方,叶幻士却到了二楼的入口。

烟起云涌,两人的身影又模糊起来。

倏忽又到三楼。这一层头顶空空,无遮无盖,月如寒霜,处处凝聚。四面横七竖八,尽是圯墙颓柱,活是一片惨烈的尸体,死尸精魂不散,发出森森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