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辞扫过詹倩兮和桓致远,这两人还口口声声牺牲光荣,显然并不懂江少辞在说什么。宁清离要布献祭阵法,想来阵仗非常大,不可能瞒过詹倩兮和桓致远,所以宁清离就骗他们说用其他修士做祭品,以维持屠魔阵。

  其实也不能算骗,因为宁清离说的是实话。詹倩兮和桓致远果然信了,放心地让外面的修士送死。

  总是要有人死的,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

  云水阁的弟子产生骚动,詹倩兮恩威并施,强行稳定人心。江少辞眉眼讥诮,蠢货却还心毒,那就没救了。

  江少辞毫无预兆向桓致远击去,看样子想先杀一个,然后再解决其他。詹倩兮连忙提醒桓致远小心,没想到,江少辞刚才那些只是假动作,他突然转了方向,剑锋直朝詹倩兮而来。

  詹倩兮愣住,这一剑江少辞丝毫没有保留,他是真的想杀了她。詹倩兮仓皇后退,根本不看手里是什么,符箓、法宝一股脑往江少辞身上砸,桓致远也赶紧攻击江少辞身后。但江少辞根本不躲,他的剑转眼逼近,眼看就要刺到詹倩兮喉咙时,面前忽然亮起一阵盾光,险险抵住了太阿剑的剑尖。

  詹倩兮劫后余生,吓出一身冷汗,往后跌了两步,几乎无法站立。江少辞剑招受阻,背后桓致远已经来了。江少辞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致命一击,虽然保住命门,但手臂却被划伤了。江少辞用魔气炼过体,皮肤刀枪不入,他被划伤可不是小事。

  江少辞没有管身上的血,他眯眼,神色不辨地看向后方。

  “宁清离。”

  阵法后,一个衣袂飘飘、仙姿玉骨的人影浮现在半空,他的白衣无风自动,似是叹了一声,说:“你还是这么聪明,从不等师父把话说完。”

  江少辞冷笑一声,长眉如剑,眼含锋芒,冷冷道:“宁清离,你用这么多人命为自己垫脚,就不会心虚吗?”

  “一将成,万骨枯,世间本就是如此。”宁清离步伐踩在半空,玄妙飘逸,一步步落到地面,“心中无道者,不配求长生。大道在前,岂能过而不入?别人不懂就算了,我以为你会懂。”

  天才惜天才,这些话也只有他们两人能明白了。他们比世上绝大多数人聪明透彻,凡人勘不破的东西,他们一眼就能看到根源,修士苦苦索求的力量,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可是看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与快乐绝缘了。凡人庸庸碌碌,一代代重复相似而毫无意义的命运,修士争权夺利,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修炼什么,众生在泥沼中挣扎时,宁清离已经触摸到了天道。

  现在,有一条没有任何人涉足过的道路铺陈在你面前,只要走上去,就能看到人类未知的风景,而代价是牺牲那些庸碌的、蝼蚁一样的、对世界毫无贡献的人,你会怎么做?

  这些话宁清离不会问桓致远、詹倩兮,就算他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这两人也不明白宁清离在问什么,世上恐怕唯有江少辞,能听懂他的问题。

  宁清离痛苦探索一万年,而江少辞顺着他的思维就能猜到,宁清离妒忌,但也觉得兴奋。

  棋逢对手的感觉,远比独孤求败刺激多了。江少辞确实听懂了,但他冷笑一声,并不打算理解宁清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用这么多人命才能求证你的‘道’,这道,未免太低劣了。”

  宁清离叹了声,似乎觉得很遗憾:“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宁清离没说,屠魔阵内战斗突然爆发。詹倩兮呆愣在原地,宁清离和江少辞的对话她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但合起来就觉得云里雾里,捉摸不透。詹倩兮还没想懂,江少辞和宁清离忽然交手,詹倩兮来不及再想,只能赶紧去帮忙。

  他们三人对江少辞一个,不信这样还能让江少辞翻身。宁清离出手后,江少辞应对显而易见吃力起来,身上很快负了伤。法术、剑气不断撞击在屠魔阵上,屠魔阵消耗速度增快,地面纹路中的溪流越流越急,最后几乎是直接抽取。

  供应压力陡然提升,原本的阵法已经不够用了,涿山外不断亮起光芒,巨大的光幕从各个方位升起,快速朝中心聚拢。

  涿山内正在赶路的各修士看到这一幕都吃惊极了,他们停下脚步,来回张望,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牧云归正在赶路,她听到不寻常的声音,连忙抬头,看到山麓边缘升起半圆形阵法,像一个庞大的碗,想要将里面的人扣住。剑灵意识到不对,连忙提醒牧云归:“快走,这个阵法气息不对,被困在里面恐怕不妙。”

  阴云堆积,天色暗沉,一座庞大惊人、光芒玄妙的阵法从森林深处升起,不断合围。这副场景奇异魔幻,剑灵催着牧云归走,牧云归却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她忽然问:“容玠,你怕死吗?”

  屠魔阵不利于魔气阴气,所以剑灵换成了容玠。容玠听到牧云归的话,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辈能修仙已是上天恩赐,既然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便不该怕死。”

  “好。”牧云归用力转身,义无反顾朝来处奔去,“那便不走了,我们回去。”

第136章 大结局

  刚才,牧云归盯着不断被阵法笼罩的天空,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段景象。

  她想,她终于知道多年前,言家族长为什么明知得罪皇帝,也要催生出一朵伴生花了。

  随着阵法逐渐合拢,体内灵力流逝得更快了。之前就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很细微,牧云归也无法分辨到底是赶路消耗灵力还是莫名被抽走灵力。如今外面的大阵显现,灵力和生命力都飞快外流,众人才终于感觉到异样。

  现在,就算大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了。这个阵法诡异,若是等这个阵法完全合拢,恐怕会把他们活活抽干。其他修士赶紧拿出法器,也顾不得会不会引人注目,争先恐后朝上空不断缩小的缺口冲去,森林上空现出各式各样的遁光,但牧云归却逆着人流,往阵法中心跑去。

  她放弃了最后一次逃生机会,她转头时,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忽然身后传来惨叫声,牧云归抬头,发现半空落下火球,逃命的修士或是被魔兽袭击,或者被火球射中,惨状纷纷,宛如炼狱。牧云归捏紧拳头,用尽最大的速度往前飞。

  牧云归赶到屠魔阵时,里面正打的不可开交,里面的人看到牧云归回来,都吃了一惊。牧云归凭着一股莽劲,闷头往里冲,竟然幸运躲过法术、战火,直接冲到了屠魔台上。

  此刻涿山上空耸立着双层阵法,里面是屠魔阵,克制魔气,外面是血祭大阵,源源不断给中心输送能量。而两层阵法中间浩瀚的森林,数不清多少修士,就是屠魔阵的“养料”。

  屠魔台是里外双层阵法的中心,算是镇阵之眼。牧云归原本以为里面被抽空的速度会更快,没想到屠魔阵内并不会吸收灵力,牧云归心想这些人可真是好算计,献祭别人却不献祭自己。她没有时间多想,飞快从储物空间中拿出伴生花。看到另一个玉盒时,她指尖抚过冰凉的玉,低声说:“对不起,没法带你回家了。”

  霜玉堇静静沉睡在玉盒内,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的话。黑色伴生花浮在空中,它个头还是小小的,此刻蜷缩着茎叶,看起来萎靡不振。牧云归割破自己血管,用灵气逼着鲜血,源源不断往伴生花根部涌去。

  刚才,牧云归看到血祭大阵时,相似的情景一下子触发了破妄瞳。她看到天上黑云密布,万千青雷从云端降下,像牢笼一样锁着大地,对比之下,地上那个人影显得尤其渺小。

  只有一个背影,但牧云归认出来是谁了。

  牧云归一直在想,多年前言家族长,也就是言瑶的祖父,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在明知道会触怒皇帝的前提下选择催生黑色伴生花?如果按照本来轨迹,北境会种出第二株霜玉堇,那时候已经入魔的江少辞为何要去北境?以牧云归对江少辞的了解,他去北境不会是为了旧仇,就算有,也只是一小方面。更大的原因,是不是霜玉堇?

  道不问对错,只问因果。天道若要诛杀江少辞,并非因为他做了多少恶,而是为了天下安宁,需要杀他。如果世界能重归平衡,或许,天道就不会下死手。

  霜玉堇生来圣洁,服用后可以让人进阶,而伴生花气息不祥,还会连累人修为倒退。这两株花像镜子里的虚实,同根同源却又相生相克,如果一个人服用霜玉堇后又服用伴生花,修为升了又降,按道理,是会完全抵消的。

  牧云归想赌一把,最坏不过是赔上一条性命。天下若大乱,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死的又何止是一个人?如果她赌对了,霜玉堇和伴生花可以相互抵消,那产生魔气的源头消除,仙魔就像两极,总有一天会回到平衡位置。天道,也就没有非杀江少辞不可的理由了。

  黑色伴生花是言家欺骗皇帝,用慕家人的血催生出来的,而她身负言慕两族血脉,带着伴生花来到昆仑,可能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末法时代已经持续太久了,该结束了。

  伴生花吸收了牧云归的血,枝叶舒展起来,叶尖缓慢生长。宁清离原本还不知道牧云归想做什么,直到看到她拿出一株黑色的花,宁清离脸色骤变,立即对詹倩兮说:“去拦住她!”

  再精巧的计划也无法预料意外,牧云归是意外,破妄瞳是另一个意外。宁清离再算无遗策也不会料到,千年前有人看到了未来,并且培育出霜玉堇的同根异型体,更不会料到牧云归会带着花回来,用自己的血浇灌伴生花。

  宁清离比牧云归修为高得多,对道的感悟也更深。他有预感,这株黑色花朵会湮灭霜玉堇。霜玉堇毁灭并不是大事,但这样一来,霜玉堇上的因果就被抵消了。

  魔气根源消除,天下哪还有魔头?

  牧云归误打误撞,竟正好破了宁清离的局。詹倩兮原本在和宁清离围攻江少辞,听到这话她转变了方向,去找牧云归。牧云归手指控制着血,没时间应敌,喊道:“容玠。”

  容玠从剑中现身,拦住詹倩兮。宁清离见状,冷静唤出了自己的剑灵:“红翘。”

  江少辞听到宁清离唤出剑灵,心中一紧。桓致远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体力灵力都跟不上,单独面对江少辞会很快落败,宁清离必须在这里帮衬桓致远。江少辞可以同时拖住宁清离和桓致远,容玠也勉强能拦住詹倩兮,但宁清离放出剑灵,这样一来,宁清离这方就多一个人。

  照影剑其实有两个剑灵,但无法同时出现。容玠看到红翘奔着牧云归而去,赶紧去阻拦,如此又给了詹倩兮可乘之机。红翘是跟着宁清离修炼的,基本功比詹倩兮扎实多了,红翘缠住容玠,让他无法回援,只能眼睁睁看着詹倩兮走向牧云归。

  牧云归不要命一样往外放自己的血,但伴生花长得很慢,如今刚长出一个花骨朵,远不到开花的时候。

  牧云归着急,又在自己腕上划开一条口子,血液汩汩涌向黑花。江少辞看着又心疼又着急,而宁清离同样很急。

  现在就是在争夺时间,看看到底是牧云归先湮灭因果,还是宁清离先替天行道。詹倩兮走到屠魔台前,牧云归算好了时间,一个接一个往外扔护身法宝。詹倩兮在宁清离这一拨人面前显得修为很次,但对上其他人,她也是全天下能排进前五的高手。

  詹倩兮一一破除牧云归的法器,她冷嗤一声,缓慢拔出剑,说:“这回,你总算落在我手里了。”

  牧云归身上有保护禁制,但这个禁制是死的,只能被动激发,没感受到威胁就不会起效。修仙界不见血却折磨人的方式有不少,不巧,詹倩兮便知道很多。

  詹倩兮要出手时,忽然耳边传来嗡的一声,世界中一切都被放慢了,空气中能看到灰尘飞舞。詹倩兮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牧云归却知道。

  这是域,江少辞的域。在域内,规则由他制定,他无异于这个小世界的神灵。以前江少辞的域只能笼罩牧云归一人,但这次扩大许多,竟然能将整个祭坛都罩住。

  制定规则是造物主的特权,尤其江少辞还将域铺陈这么大,为天道不容,只出现一瞬间就消失了。但这一瞬间已经足够做许多事了,域降临的刹那,所有人都变慢了,唯独江少辞能自由行动。

  桓致远睁大眼睛,看到江少辞霎间逼近,凌然一剑抹过了他的喉咙。一瞬过去,域消失,时间恢复正常,桓致远这时候才感觉到疼。

  江少辞只出了一剑,得手后都没有看桓致远,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奔去。他出剑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来,伤口只有薄薄一线。

  桓致远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心里并没有恐惧,反而十分平和。终于结束了,一万年前,他就等着这一天。

  年轻时他总是不忿,凭什么江少辞每次都能赢他,后来他才知道,能遇到一个每次都能击败你的对手,是多么可贵。

  江少辞这一剑时机、角度把握的都很巧妙,桓致远和宁清离飞快移动,某一瞬间达到一个合适位置,江少辞在这一秒当机立断发动域,趁机杀了桓致远,然后去解决最弱的詹倩兮。这两人死后,江少辞和宁清离的人数就拉平了。

  很漂亮的一剑,很漂亮的战斗意识,死前能看到这样的战术,已无遗憾。桓致远闭上眼睛,朝后方摔去,他不配称为他的朋友,却一辈子是他的陪练,如今死在江少辞剑下,也算有始有终。

  可惜,他终究还是没赢过。

  域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詹倩兮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一袭剑气已逼近。詹倩兮慌忙回防,不用看,她已经知道桓致远凶多吉少了。她是宁清离最后一个帮手,詹倩兮以为宁清离无论如何都会救她,但是直到冰冷修长的太阿剑刺穿她的心脏,她都没有等来救援。

  一剑穿心,詹倩兮怔然看着面前冰凉冷漠、毫无感情的眼睛,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后方。宁清离脱离域后,没有救詹倩兮,而是一掌袭向容玠。

  容玠便是生前都远不及宁清离,成为剑灵后更无法和宁清离抗衡。他形体消散,回到剑中,再也没有动静了。牧云归知道容玠受了重伤,此后不休养个几百年,怕是无法化形了。

  牧云归大概是全场唯一一个置身事外又目睹了全程的人,江少辞眨眼杀了两人,而宁清离废了牧云归的剑灵,算下来还是宁清离那边多一个人。牧云归心想这两人真是天生的师徒,应变之快,下手之狠,心肠之硬,如出一辙。

  詹倩兮和桓致远两个大活人,好歹共同谋事,相识万年,宁清离竟然一个都不救。

  江少辞出手快,拔剑也快。利剑入体又抽离,内脏受到两次重创,争先恐后爆发出痛意。詹倩兮捂着心口,缓慢倒地。

  她躺在祭坛上,感受到体内灵力飞快流逝,汇入屠魔大阵。这个阵法是宁清离一手设计的,他动动手,就能改变沟渠流向。詹倩兮唇边划过一丝苦笑,是啊,外面那些散修修为不过一星二星,能有多少灵气,她和桓致远,才是真正的祭品。

  可笑她目下无尘,心安理得践踏别人的生命,殊不知,在更高的人眼里,她也是尘埃。

  践踏别人的人,终将被人践踏。

  江少辞现在可没时间耽误,他解决詹倩兮后,立刻奔向牧云归。他看到牧云归手腕上斑斑血痕,心狠狠一抽:“云归,停下!”

  “不要。”牧云归拿出慕策给她的最后一件法器,罩在身外,说,“你想报仇,我同样有我想做的事情。我们经历了多少巧合才终于走到这一步,言家已经为此付出举家流放的代价,三代破妄瞳的努力,不能毁在我这一步。”

  江少辞不是打不破慕策的法器,但是,这是牧云归的态度,他怎么能去攻击她?江少辞试图说服牧云归:“我会击败他,阻止这一切。你不信我吗?”

  “我信。”牧云归因为失血,嘴唇已经发白。她唇角勾起些笑意,声音虚弱低哑:“我信你,所以更要保护你。”

  江少辞第一次知道牧云归也有这么倔的时候,怎么说都不听。江少辞看向无底洞一样的黑色伴生花,照这个趋势,牧云归抽干血都未必能催开此花。江少辞心知牧云归说不通,很果断放弃,去对付宁清离。

  只有他及时杀了宁清离,毁了这个阵法,牧云归才会停下。她不能再流血了,再这样下去,她有生命危险。

  宁清离垂袖站在另外一边,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江少辞没有动手,而是先去了詹倩兮身边。

  詹倩兮心脏破碎,已无活路,但并没有立刻死亡。她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停到她身边,还不等她明白为什么,经脉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江少辞拔剑划开詹倩兮的经脉,没有丝毫技巧,暴力抽离入星脉。詹倩兮痛苦大叫,她当初吸收入星脉时吃了很多苦,她以为那就是人世间痛的极致,没想到,真正的痛比那强烈百倍都不止。

  詹倩兮痛得痉挛,她无法想象,江少辞当初是怎样做到一声不吭的?此时詹倩兮才知道,原来痛感太强烈,会引发窒息。

  惨叫声回荡在祭坛,可是根本无人关注。屠魔阵外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尸体,那是詹倩兮带来的弟子,如今詹倩兮都作为祭品,她的弟子如何能幸免。不会有弟子给她出头,江少辞下手没有丝毫犹豫,而宁清离漠然站在不远处,不说话也不阻止,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

  牧云归听到詹倩兮的惨叫声一阵阵心悸,但想到江少辞当初也经受了这些,又觉得她活该。牧云归撇开眼睛,不看不听,用尽全部力气逼出鲜血,催开伴生花。

  伴生花的花苞已经长大了,花瓣将落未落,含苞欲放,开花近在咫尺。然而屠魔阵一连吸收了好几个祭品,庞大的灵力汇入阵法,法阵颜色不断加强,牧云归不修炼魔气都能感觉到威压沉沉地落下来。

  她必须加快了。所有人都知道,谁抢夺到时间,谁就是赢家。

  无声的战争打响,而詹倩兮躺在冰冷的祭坛上,无人搭理,无人营救,就这样失去了呼吸。

  江少辞在詹倩兮断气之前抽出了入星脉,入星脉是灵物,通体玉白,晶莹剔透,散发着悠悠柔光,没有丝毫血痕。江少辞用法力将入星脉清洗了一遍,他专心看着眼前的经脉,没有抬头,冷冰冰说:“在你眼里,是不是谁都可以牺牲?”

  詹倩兮、桓致远虽是江少辞动手,但却是宁清离想杀的。可能他被江少辞的域困住,都是顺势而为。

  天下修士是祭品,詹倩兮和桓致远是储备粮,一旦遇到变故立刻舍弃,而江少辞又何尝不是他求道的踏脚石。

  尸横遍野,血流满地,鲜血汇入阵法线,一层层加强着屠魔阵法。宁清离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仿佛无论死多少人,在他眼里,都是尘埃。

  宁清离不想回答没意义的问题,他伸出手,感受到冥冥之中一种玄威应和,他的瓶颈微微松动,即将跨入新的境界。祭天是有效果的,他终于感受到天道的加成了。

  而江少辞,同样摆出起手式,炼化入星脉。入星脉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回归本源后如鱼归水,没有丝毫抵抗就并入江少辞经脉。江少辞体内全是魔气,而入星脉却是灵物,按理魔气会疯狂撕扯,但事实上,魔气却十分温顺,远远躲在另一边。

  因为有另一股气息,顺着入星脉,进入江少辞体内。

  入星脉是至今已知的吸收灵气最快的途径,可以说这是一种资质,也可以说是一种法宝。魔气会吞噬灵气,灵气会排斥魔气,仙魔不得共存,算是如今修真界小儿皆知的常识。

  但谁说,常识,就一定是对的?

  宁清离率先出击,江少辞从外界吸收了魔气,但另一只手接招时,却打出一道灵气。

  屠魔阵克制魔气却不限制灵气,这一次,江少辞的招式没有再大打折扣,而是发挥出原本威力。

  宁清离脸色微变,仙魔同修?他竟然能同时操纵灵气和魔气,并且在体内自由转化?

  宁清离错神的功夫便失去了先机,江少辞霎间逼近,夺回主导权,招招进攻:“师父,多谢你带我进入三生镜,给我解了一个困扰多年的疑惑。我一直想不通灵气魔气如何转化,但三生镜中我修了一千年魔气,犯下许多错误,倒一下子点醒我了。三生镜磨砺心境,名不虚传。”

  宁清离很清楚,江少辞说这些话是一种心理战术,但攻心战强就强在你即便知道,也无法摆脱。宁清离沉着脸,二话不说,指示红翘去攻击牧云归。

  攻心谁不会,看谁先受不住。

  江少辞心中狠狠骂了一句,这个妖孽!他手中下了狠意,只攻不守,招招致命。

  宁清离没机会观察牧云归身上的禁制,不知道如何解,不能直接一招打死牧云归。但没关系,抓住牧云归,让她停止浇灌黑花,就已经能达到目的了。红翘转瞬逼近,容玠已经被宁清离打得陷入沉睡,牧云归只能召出桓曼荼。但桓曼荼修为不及红翘,很快不敌,即便她极力阻挡,还是消散了。

  红翘自己就是剑灵,对剑领悟极好。她接连几招打在结界上,没多久,慕策的法器便裂开了。这是牧云归最后一件法器,如今,法器报废,剑灵沉睡,她只剩下自己了。

  牧云归横了心,反正她也不准备活着出去,索性不抵抗,一门心思催开伴生花。她的生命在十八岁那年就该结束了,她侥幸多活了几年,找到了亲生父亲,结识了至交好友,还遇到了今生所爱,她的人生已经圆满了。虽然没法陪他度过接下来的岁月很遗憾,但若她的死能保护江少辞,能挽救更多人命,便也值得。

  红翘拔出鞭子,向伴生花甩去。鞭子缠上黑色花茎,牧云归不肯让她将伴生花带走,伸手,用力握住鞭尾。

  鞭子上长出尖刺,将牧云归手扎的鲜血淋漓,牧云归依然不肯放手。红翘再用法术就要激活禁制了,她只能换个办法,握着鞭柄使力,打算靠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把伴生花抢走。

  牧云归咬着牙,不肯松手。牧云归失血过多,身体里已经没力气了。她手臂发抖,很快被红翘拉动,牧云归咬着牙,放出长福,虚弱说:“长福,帮我。”

  长福是傀儡人,不如器灵聪明,不如灵兽攻击力强,但有一个优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力气大。

  长福不明白局势,但并不影响它听牧云归的话。它站在牧云归身前,用力握着鞭子,牧云归的颓势顿时止住,她也能空出手,全力浇灌伴生花。

  红翘实在没料到竟然多出这么一个怪模样的蠢物,她无法攻击牧云归,还整治不了一个傀儡人吗?红翘手里凝了剑气,一掌下去便削断长福胳膊。傀儡人没有痛感,一条胳膊断了,那就换另一条,两条都断了,那就换牙咬。无论红翘如何攻击它的身体,就算把它的头踩扁了,它也不松口。

  牧云归说了,让它帮她。

  红翘是剑灵,没有善恶和情感,主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在正常人看来已经是个怪物。然而此刻她面对长福,却觉得这才是一个怪物。

  无论红翘如何打长福都不松口,她也气狠了,道:“一个死物,也敢学人恩义。我看没了机关,你还怎么办。”

  红翘手心凝聚出火,投向长福,长福仅剩的躯壳被烈火炙烤,不断熔化。对一个傀儡人来说,身体毁灭不是死亡,只要保留核心机关,换一个身体,它们睁开眼就能重生。但脑部机关被熔化,却是“长福”永远的消亡。

  对长福这种制作时出了岔子,和合格品相比太过油滑和废话的傀儡人来说,融化它的核心机关,应当是非常有威慑力的。但长福依然咬紧牙关,直到最后一刻,依然挡在牧云归面前。

  它一直不懂人类的感情,不懂他们为什么为了另一个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就比如牧云归现在的行为,就算其他人活下来,他们也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甚至都不会记得牧云归是谁。她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命,换其他人活下来呢?

  长福词库极为庞大,和同批伙伴相比它的废话实在太多了,但有几个词,长福一直没法区分。比如,牺牲和死亡,理想和愿望。

  长福不懂,但它知道,牧云归和江少辞都是很好的人,虽然江少辞总是嫌弃它、打它,但它依然希望他们活下去。

  牧云归给它取名,长福,意为长长久久有福气。长福也屡次从灾难中死里逃生,或许只要它保持原定程序,它确实可以活得很久。但这次,长福却不想。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福气,它希望能让给牧云归和江少辞。它不懂幸福是什么意思,却希望他们长长久久,幸福美满。

  长福的脑袋被熔成铁水,眼睛里的光芒闪了闪,彻底熄灭了。即便最后它都执行着牧云归的命令,牙关紧紧闭合,哪怕它已经死亡。

  牧云归眼睛里不断涌出泪,她不知道是眼泪模糊了视线,还是失血太多产生幻觉,她在眩晕中,仿佛看到黑色花的一枚花瓣打开了。

  牧云归连仔细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倒在冰凉的屠魔台上,手腕里的鲜血依然源源不断涌向黑色花。牧云归望着晦暗的天空,光芒闪烁的大阵,心想江少辞当初昏迷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吗?

  霜玉堇中有他的血,而伴生花是她的血催开的,想来,她满腔鲜血注定要献给江少辞。前世,她死于十八岁,为了掩护南宫玄以血祭祀江少辞的剑骨;今生,她死于二十四岁,用自己的血,抵消他未来的罪恶。

  他今生已经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若前世的他欠下因果,那就让牧云归来消除。他前世受了那么多苦,这一世,上天不要再为难他了。

  伴生花已经壮大,即便没有牧云归供养,它也可以自发吸收牧云归的血液。红翘终于解决了长福,朝她走来,牧云归倒在地上,不断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

  倒立的视线中,牧云归看到外层庞大的阵法忽然闪了闪,随后,西南那个方位的阵法熄灭了一块。阵法讲究的是天地五行,相生相克,一旦缺了一环,哪怕其他部分都完好无损,也无法运行了。

  血祭大阵停止,牧云归终于感觉到体内灵气不再继续流逝了,屠魔阵也随之受到影响。牧云归现在已无力去想血祭大阵为什么会出现问题,她意识模糊,沉沉闭上眼睛,昏沉中,好像听到了“郡主”之类的声音。

  ·

  西南方,言语冰倒在地上,听到外面人气急败坏地争论:“阵法线为什么断了?快,想办法启动阵法!”

  许多人走来走去,气愤咒骂,其中有不少话是骂她的。但言语冰已经不在意了,她放弃尊严,放弃人格,辗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刻。为此,仇大赔上了自己的命,在不知道言语冰会不会反悔的情况下,明知死路依然义无反顾,最终连转世的资格都失去了。

  他相信她,她越发不能失败。她不知道蛊虫提前服下会不会失效,所以一直等到被纪崤带来启动阵法的秘密基地后,她才趁人不备,吞下噬元蛊粉末,然后跳入阵法,用自己的血破坏阵法线。

  这些天她曾无比痛恨,为什么她没有破妄瞳,为什么她不能预示危险?因为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她必须时刻警惕,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行动。在成功跳入阵法的那一刻,言语冰忽然不怨了,没有破妄瞳又如何,只要她足够小心,靠人力,完全可以弥补破妄瞳的遗憾。

  天空阴郁晦暗,没有一点光彩,可能这就是涿山的气候,地处腹部,湿润温暖,连阴天都是缠缠绵绵的。言语冰忽然有些怀念流沙城的风,她在流沙城时,十分讨厌没完没了的大风、干燥粗糙的空气,但现在,她倒有些喜欢那种来得轰轰烈烈,走也走得痛痛快快的天气了。

  言语冰穿着白色嫁衣摔在地上,血将衣服浸染,一半猩红一半洁白。她连动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望着阴暗的天,心里默默念道,父亲,霍礼,她来了。

  父亲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再做傻事。所以她一直逼自己活着,今日,她终于能来找他们了。

  言语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夏虫不可语冰,那就让她,死在夏天吧。

  ·

  牧云归感觉自己好像睡过去了,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红翘还在,她怎么能昏迷过去?伴生花呢,开了吗?

  牧云归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如有千钧之力,简简单单一个动作怎么都做不到。她感觉有人给她嘴里塞东西,牧云归下意识咬紧牙关,对方急切地在她耳边喊道:“帝女,快把丹药吞下去。”

  这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随后,另一道声音插过来:“她还没醒吗?”

  “郡主,帝女失血过多,昏迷了。您怎么样?”

  “没事,这些血不算多。”

  她说着没事,但语气低哑,看起来并不像她话语里那么轻松。牧云归心防卸下,牙关不知不觉放松,丹药沾到她唇舌后,自动化成一股暖流,汇入她四肢百骸。

  冰冷的四肢渐渐温暖起来,牧云归借着这股力气睁开眼,看到黑色伴生花已经完全开放,亭亭玉立,花瓣高傲,和霜玉堇一模一样,唯独是黑色的。牧云归用仅剩的力气打开储物空间,拿出装霜玉堇的玉盒,说:“霜玉堇在这里。”

  牧云归用尽力气,但发出的声音只有微弱的气音。好在慕思瑶会使用玉盒,无需牧云归解释,她便打开盒子,取出霜玉堇。

  两朵花放在一起,像是镜像一般。根本不需要慕思瑶做什么,两朵花感应到彼此后自动靠近,根系纠缠在一起,神圣的白和纯粹的黑融合在一起,从根节开始,一点点向上蔓延,最后连花朵也变成半黑半白。霜玉堇和伴生花形态本就相似,现在连花朵颜色也变成一样的,彻底分不出来。慢慢的,花朵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化成一阵碎光,缓慢朝上空飘散。

  霜玉堇和伴生花都消失了,罪恶也好,救赎也罢,此刻都归于虚空,因果消除。细碎的光点环绕着朝上方飞去,接触到屠魔阵法时,像是花瓣落在水面上,轻轻一点,阵法便泛起涟漪,从中心开始,慢慢向四周消融。

  屠魔阵破了个洞后,外界的气息涌入,那股无形的压制终于消失了。江少辞出招再不受克制,行动范围也不必拘束,相对应的,宁清离那边却弱了下来。

  江少辞两手伸展,摆出运功姿势。他一只手吸收魔气,另一只手却吸收灵气,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环绕在他身边,逐渐化成八卦模样。

  他若成仙,天下无魔,他若成魔,神佛俱灭。是非善恶,皆在他一念之间。

  大量气息朝江少辞涌来,平地卷起大风,散落在山间的众人抬头,就算没看到,也感觉到有大变局发生了。

  天空响起闪电,青色的雷在阴云中环绕,正对着涿山下空。一股玄威的气息从中心扩散,微妙难言,深不可测,隐约有天威浩荡。

  一个修士愣在原地,他在战场上几经生死,又差点在阵法中送了命,如今阵法消散,他本来该立即逃跑的,但他看着长空,却久久无法动弹。

  他亲眼看着一截雷从云端划下,朝涿山中心劈去。他呆愣半晌,嘴里无意识喃喃:“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七星瑶光?”

  牧云归亲眼看到霜玉堇消失后,心事了结,彻底昏迷过去。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感觉到众人似乎在惊呼什么,随后,侍卫带着她慌忙逃避。

  接下来是一阵很大的噪音,轰隆隆的,牧云归的意识也随着这阵雷声时断时续。清醒间隙,她奇怪地想,今日虽然阴天,但云层高而淡,怎么突然下雨了呢?她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寂静吵醒。

  说来奇怪,但她真的被吵醒,然后发现身周静悄悄的。一双手臂抱起她,看力道和温度,不像是刚才的侍卫。牧云归费力地睁开眼,没看清是谁,目光所及唯有一截冷淡白皙的下颌。

  她问:“怎么了?”

  江少辞抱紧她,说:“我回来了。我们回家。”

  ——《拯救黑化仙尊》正文完。

第137章 番外之婚礼

  风雪寂寂,天光清明。侍女支开窗户,雪后凛冽的空气涌入宫殿,吹散一室沉闷。

  侍女站在床前,一边侍奉,一边对牧云归说:“帝女,今日是言家祭祖的日子,言霁族长会重写族谱上的名字。帝女,您要去看看吗?”

  牧云归手指拈着汤匙,正小口喝药。她听到那个名字,顿了顿,说:“我就不去了。代我为语冰姐姐上一炷香。”

  半年前,涿山大战,那些天地动天摇,雷云的轰鸣声连北境都听到了。后来有一天,江少辞忽然抱着一身是血的牧云归回来,差点把慕策吓了个半死。慕策立刻安排宫殿和医仙,灵药像不要钱一样砸下去,调养了三个月,总算把牧云归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牧云归失血过多,又在血祭大阵里待了那么久,身体亏空的厉害。所以牧云归脱离危险后,慕策还是不放心牧云归出门,依然留她在殿里调养,又休养了三个月,她的脸颊终于丰盈起来。

  不光是牧云归,从涿山活着出来的人,每一个都元气大伤。慕思瑶回来后也在镇安王府养伤,只不过慕思瑶没有献祭那么多血,所以两个月前她就能出门了,还来宫里探望过牧云归。

  大战那天,血祭阵法升起来的时候,侍卫都劝慕思瑶走,但慕思瑶没走。站在事后看慕思瑶这个举动没什么,外人可能还要鄙夷镇安王府侍卫胆小。然而在当时,没有人知道他们会获胜,慕思瑶留下,是真的抱了必死的决心。

  也多亏她舍生取义,在最后关头赶到居魔阵帮忙,险险救了牧云归。伴生花要用慕家人的血催开,慕思瑶当时看牧云归昏迷不醒,很果断地用自己的血代替牧云归。如果慕思瑶再晚来一会,或者她再自私一点,牧云归就死了。

  江少辞和慕策都承慕思瑶的情,慕策对慕思瑶极尽嘉赏。慕策特意高调地封赏慕思瑶,就是要让全城的人看到,无论将来帝位传给谁,都不会动摇慕思瑶的位置。想投机取巧,借帝位挑拨牧云归和慕思瑶关系的,来一个慕策收拾一个。

  牧云归之前在帝御城时一直住在言家,不肯入宫,明眼人哪能看不出来,牧云归在帝御城只是暂居,哪里像是长住的样子?如今搬进宫里,才算真真正正回来了。

  牧云归养伤这半年,陆陆续续知道了很多人的消息。流沙城少城主霍礼意外发现血祭阵,在向外传递消息时,死战而亡。他的夫人言语冰为了报仇,生吞噬元蛊,在宁清离爪牙身边埋伏半个月,最后乘人不备跳入阵法,以身祭道,毁坏了血祭大阵西南角的两条阵法线。血祭大阵因运转不灵熄灭,这才给无数修士争取了宝贵的逃生时间。

  要不然,涿山一战死去的人远远比现在多,可能连牧云归、慕思瑶都要死在阵法中。

  因为这件事,幸存者都很感谢言语冰和霍礼,流沙城城主得知三儿子死后仰天长叹,大病一场。之后,他给霍礼和言语冰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哪怕婚礼两个主人公都无法出场。

  霍礼为了不留下痕迹,命令死士将他的身体用化尸水融化,连衣服、储物袋也全部处理了,而言语冰跳入血祭阵法,身体先被噬元蛊摧毁又被阵法抽血,尸骨无存,唯余一件染血的白衣。

  流沙城城主给他们修了衣冠冢,将那件白衣和霍礼以前的衣服合葬在一起,坟墓修在西流沙的高地,坟头面向北境,让言语冰一抬头就能看到故乡。

  生同衾,死同穴。世间的纷纷扰扰,彻底和他们无关了。

  消息传回北境后,慕策很感谢言语冰救了牧云归和慕思瑶,亲自追封言语冰,并恢复言家称号,赦免言家以往所有罪过,准言家诸族迁回帝御城。尘封千年的言家大宅,终于等来曙光。

  言家在一千年的流放生涯中凋零的厉害,主家只剩言霁、言瑶两人,慕策虽然表露出既往不咎的态度,但言霁依然无法释怀当年的事,哪怕回到帝御城也郁郁寡欢,闭门谢客。今日祭祖,要在族谱中加言语冰的名字,言霁这才打起精神,往宫里递了话。

  言语冰出生于言适那一族流放期间,她降生时言家已没落九百年了,族谱都被抄进宫里了,还有谁会登记新生孩子的名字。在她死后,慕策追封功臣,归还族谱,言语冰才终于被帝御城知晓,珍而重之写入族谱。

  这次记名仪式这么隆重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老牌卿族、最看重血统传承的言家,要在族谱中记入一个非卿族,甚至非北境的外族配偶名字。

  这个举动非同小可,霍礼无论在流沙城地位多么尊贵,在北境的等级观念里,他就是一个连凡族都不如的外人。卿族女外嫁已经是耻辱,怎么还能写入族谱呢?但言霁执意,慕策呈默许态度,其他公族、卿族咂咂味,嗅出不一样的味道了。

  帝御城众人都觉得,言家在族谱中写霍礼名字是假,给皇室投诚才是真。毕竟言家开了这个先例,日后,帝女才好名正言顺嫁给江少辞。

  江少辞也是外族人,但谁敢说江少辞不好?

  这可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七星修士,在涿山大战中以一敌三,灭了天下高手排行榜前三的狠人。一万年他以修仙天赋绝佳闻名天下,一万年后,他再次以魔修的身份,重回巅峰。

  天才牛逼起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侍女听说牧云归不去,以为牧云归身体不舒服,便絮絮说起帝御城这些日子的新鲜事。牧云归纤长的手指握着汤匙,缓慢搅动灵药,心里对言霁的意图一清二楚。

  言霁主动给言语冰、霍礼加名字,并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想讨好皇宫,而是在暗暗试探牧云归。言家流放后的新生儿都没有记入族谱,如今言语冰一个旁支女子都进入族谱了,那牧笳身为言霁的亲生女儿,是不是也该公布了?

  牧云归不参加,便是表态。言霁、慕策怎么想都不重要,甚至连牧云归是否原谅言霁也不重要。真假言瑶的身份,不看他们怎么想,而看牧笳怎么想。

  改姓为牧是牧笳自己的主意,牧云归无条件支持母亲。既然母亲不想回去,那就算了吧。

  补偿来得太晚,就毫无意义。

  牧云归把药喝完,放下碗。侍女见状,立即麻利收走。侍女扶着牧云归去窗边晒太阳,她们放好软垫、香炉,对牧云归说:“帝女,您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您这些天闭门谢客,外门已积攒了许多拜帖,许多人都想拜会帝女呢。”

  牧云归问:“都有谁?”

  “那可多了。帝御城的家族便不说了,流沙城、无极派都给您送来了问帖,祝您早日康复,并且,询问您和江帝尊何日大喜。”

  帝尊是对七星修士的尊称,在江少辞之前,这个称呼从没有用过,还是众人翻阅古礼,才从犄角旮旯找出这个称谓。

  涿山一战后,天底下恐怕没人不知道牧云归和江少辞的关系了。牧云归当时昏迷了,不清楚情况,但据看到的人说,当时电闪雷鸣,风云突变,江少辞一边渡飞升雷劫一边对战宁清离。那真可谓是绝世一战,每一个目击者回来,都震撼得说不出话。

  血祭阵后宁清离、桓致远、詹倩兮等人阴谋败露,身败名裂,而宁清离作为主导,无疑被万人唾骂。然而大家一边骂他,一边又惊撼地承认,这委实是个奇才。

  他们这个时代何德何能,能同时拥有江少辞、宁清离两位天纵之才?可能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时代不允许两颗明星同时闪烁,所以他们二人才反目成仇,师徒相残,终一死一伤。

  据说,江少辞当时刚杀了宁清离,身上全是血,有战斗留下来的,也有雷劫的。但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牧云归,当时北境侍卫没一个敢说话,乖乖让江少辞带走了牧云归。

  江少辞抱着牧云归一路疾驰回北境,涿山外没来得及离开的修士、沿途百姓以及帝御城中的公卿家族,都目睹一道光从天上掠过,江少辞不顾自己的伤势,疯了一样找人救牧云归。幸而北境是帝制,慕策能集中最大的资源,北境所有医仙拼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把牧云归救回来。

  经此一事,天底下出了一位传说级天才,和那位天才心里有人,一起流传出去了。

  牧云归一醒来,面对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道喜。这些天牧云归都听麻木了,她心里很清楚,他们给她送帖子,并非真的关心她,而是想借她的名义,和江少辞套近乎。

  江少辞不止是天下第一,而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七星修士。在他之前,七星瑶光仅存在于传说中,他第二次修到六星就已经够惊世骇俗了,而他还在决战关头突破,一举冲上瑶光,升级时的天象惊动四海。如今仙界凋敝,无极派、归元宗、云水阁出了罪人,这三派显然要没落了,而江少辞无疑是接下来修仙界的主宰,各方势力可不是争相和江少辞套近乎。

  但讨好和得罪之间的度很难把握,江少辞一万年前就以不好说话著称,众人不敢贸然逢迎,万一犯了江少辞的忌讳怎么办?所以他们曲线救国,来讨好牧云归。

  流沙城仗着言语冰这层关系,大胆和牧云归攀起亲戚,无极派的掌门暗害江少辞,无极派害怕被江少辞清算,也战战兢兢发来礼函。

  牧云归一直风轻云淡,听到这些话,她眉尖皱了皱,问:“归元宗和云水阁呢?”

  侍女努努嘴,不屑道:“谁关心他们。宁清离等人构陷天衍帝尊,放出魔气,用血祭阵法害人,还差点害死帝女。他们门派出了那等罪人,活该被钉在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哪还有脸写信过来。”

  这半年来,一万年前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揭露,以宁清离为首的主谋从万人敬仰飞快转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可打。他们三个死了,听不到身后纷扰,但归元宗、云水阁和无极派的弟子却倒了大霉。如今走出去,一听说是这三个门派的弟子,围观人群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尤其是归元宗,人心涣散,群龙无首,许多人偷偷逃离门派。有些投机分子看到机会,趁机煽风点火,形势十分混乱。

  帝御城如今是战胜方,上至公卿下至臣民,每个人都神气十足。侍女和同伴骂惯了,往常一提起这个话题,宫女们总要围过来应和许久,然而今日她说完后,却没有听到回音。侍女悄悄看过去,发现帝女垂着眼,神情冷清,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侍女放下热茶,轻手轻脚退下了。

  北境日短,一眨眼,天就黑了。牧云归不喜太多人在身边,如今她行动已经无碍,不需要侍女随时看着,一掌灯就打发众人下去了。牧云归刚刚沐浴,头发还是湿的,她一时半会没有睡意,便拿了本书,散着头发,一边晾发一边靠在床边翻书。

  帷幔四垂,宫灯昏黄,牧云归倚在柱边,长发逶迤而下,微微沾湿了衣领。她半侧着脸,灯下美人如玉,闲雅如画。

  屋里划过一阵微风,灯芯被冷气惊动,飞快跳跃着。牧云归翻过一页书,说:“白日那么长的时间,前面那么宽的大门,你偏不走,非要现在过来?”

  江少辞本就是故意被发现的,现在他顺势现身,坐到牧云归床边,理直气壮道:“那群人叽叽歪歪太麻烦了,我懒得听他们吵。”

  “这就是你夜闯女子闺房的理由?”牧云归太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了,无动于衷瞥了他一眼,道,“下去。”

  江少辞才不,他挤到牧云归身边,头靠在牧云归头发上,委屈般说:“我刚从北海赶回来,就为了见你一面。北海夜里是什么气候你也知道,你竟然要赶我走?”

  江少辞自从升入瑶光境后,从早到晚访客不断,他哪有接待客人的耐心,二话不说跑了。前三个月牧云归伤势不稳的时候,他一直守在附近,但神出鬼没,连慕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后来牧云归脱离危险,留在宫里静养,江少辞才不要住到宫里受慕策的委屈气,便跑到北海,美名其日修炼。北海气候恶劣,普通人就算有心拜访也无力实现,江少辞白日在紫宫里躲清静,晚上就过来看牧云归,反正他修为高,速度快,这些路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江少辞还不断游说牧云归,想说服她扔下慕策,和他住到北海去。

  瞧瞧这理直气壮的劲儿,仿佛紫宫是他修的一般。

  江少辞的话牧云归向来都是砍半听的,她点点头,说:“养伤总有个尽头,我身体没事了,是时候考虑下一步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少辞啧了一声,他说北海赶路辛苦,而牧云归问他接下来做什么。江少辞悠悠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吗?”

  牧云归不为所动,道:“你别把北海翻个底朝天就不错了,还夜里风冷,北海的风怕你还差不多。归元宗、无极派这样乱下去总不是事,你打算怎么办?"

  江少辞哼哼唧唧,长臂一伸倒在被褥上,说:“关我什么事。”

  以前江少辞只是坐在床边说说话,牧云归没防备,竟然让他躺到了她的床上。牧云归惊了一下,赶紧去看门口,寝殿内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发现江少辞来了。

  牧云归赶紧去拉江少辞:“起来说话。”

  牧云归直起身,双手拽着江少辞胳膊,用力拉他起来,江少辞顺着牧云归的力道起身,但是抬到一半时,他突然朝后使力,牧云归支撑不及,摔在他身上,和他一起倒向床榻。

  两人身体陷入被褥,发出闷闷的声音。外面的侍女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走到门口问:“帝女,您有吩咐吗?”

  牧云归猝不及防被江少辞拉倒,一只手撑着床榻,另一只胳膊撑在江少辞身上,头发因为惯性散开,海藻一样堆在江少辞胸膛。听到侍女的声音,牧云归赶紧捂住江少辞的嘴,对外面说:“没事,我的书掉在地上了,你们退下吧。”